程志前看她滿懷躊躇的神氣,真是答覆不好,不答覆也不好。手伸到袋裏去探索了一會,作個取菸捲的樣子,心裏只管沉吟。其實他並不抽菸,借了這個猶豫的機會,好想出話來說罷了。許久,他想出一句話了,笑道:“我也是到西安不久的人,對於這裏的情形,不太熟悉。不過我想着,西安城裏窮人也很多,若是家裏沒有男人,就應該把姑娘找婆婆家當作出路嗎?譬如像你這位大嫂,給人洗洗衣服,賣點力氣不一樣也是可以吃飯嗎?你到小西天去替姑娘找人家,那是錯了的,那裏全是外路來的人,無根無底,將姑娘許配這種人,只顧了目前,到以後又怎麼樣呢?”程志前說的這些話,自己覺得人情入理。可是胡嫂子聽着,簡直每個字都有些扎耳朵。可是自己把人家讓了來了,決不能將話來衝犯人,只好笑道:“程老爺也說得是,不過各也有各的苦處。”程志前分明知道她是不願意,這倒也無所謂,自己的目的,只是要看窮人的家庭而已。這就站起來笑道:“好罷,我在西安還有些時候住呢,將來有要我幫忙的時候,我再幫忙就是了。我只願意看看你們寒苦人家是怎樣一個情形,你們屋子裏讓我看看,可以嗎?”胡嫂子心想,這位姑娘,由小西天前院到後院,再到家裏,真讓你瞧了個夠,你還要瞧嗎?只要你肯瞧,那就好辦,於是笑道:“我們這樣一個破家,就怕你不肯瞧,你若是願意瞧,那就是我們的救星了。請看罷。”說着,她就把那兩扇木板門,順手向屋子裏推了一推,這就算是讓客進去的意思。
程志前卻實在是要看窮人的家庭,並無別的用意。他伸頭向門裏一看,一張黃土坑,差不多將這屋子佔下了三分之二。屋子裏黑黝黝的,看不大清楚。彷彿着炕上中間的地方,鋪了一張破爛的灰色毛氈子,靠牆角的所在,又是破木盆子,又是破藤蔞子,裏面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全擁了出來。靠牆一路,有大小七八個瓦罐子,還帶大小十幾個紙盒子,無非都是裝香菸裝肥皂的,可不料到他們家來,都成了陳設品了。在炕外邊雖然還有幾樣矮小的木器傢俱,因爲根本就是破爛的,加上屋子裏又光線不好,那就看不出什麼來了。地上有黃土磚疊了兩個墩子,當了木凳,有兩個婦人坐在那裏。身邊似乎有一個破布包袱,不知是在清理着什麼,還不曾了事呢。那位月英姑娘,可是半站半坐着炕沿上,志前伸進頭來張望時,她以爲是看她來了,咯咯的笑了兩聲,低了頭扭着身子,只向牆角里躲呢。志前這倒是老大的不過意,彷彿自己是特意來看她的呢。趕快地縮回了身軀,就向胡嫂子點着頭道:“對不住,我大意了,沒想到有內眷住在裏面呢。”胡嫂子笑道:“女眷要什麼緊,我們那位小妹妹,她就不怕人。那兩位都是比我年紀大的人。”程志前知道她這解釋。她是說,她都不避男女之嫌,比她年紀大的,自然不要緊了。不過越是在這裏耽擱久了,情形越是尷尬,在那說話的聲中,他已經是點着頭走了出來了。他回到小西天后門,依然由那蓋房子的地方過去,見那些工人又繼續地在工作。
在這個時候,卻有一輛獨輪小車子,推了六隻缸罐大小的木桶進來。看那木桶潮溼得很,外面還略略有綠色,那是長的青苔衣,分明這桶子裏裝着是水了。這就有個年老的工人,手裏拿了一隻瓦碗,迎上前來,攔住了車子,笑道:“大哥,停一停,賞口水喝。”那車伕雖是沒有再推,可是不曾將車把放了下來,瞪着眼道:“你們這裏沒有井嗎?不行。”那老工人微歪着脖子,告着道:“大哥,行個方便。我心裏不大受用,想喝口好水。”那車伕倒心軟了,便道:“不是我不給你喝,這水是給你們掌櫃的送去的,他那個人不好說話,知道了,他說我把水賣了你的錢,你看,我這不是自找麻煩嗎?”那老人舉着空瓦碗看了看,卻嘆了一口氣。那車伕自推着車子走了。志前見空場角上,正有一口井,井上搭着木頭架子,很長的繩子卷,在大滑車上,繩的下端,有兩個藤簍子呢。因問道:“老漢,你要水喝,自己爲什麼不到井裏去打?倒要碰這推水的一個大釘子。”那老漢道:“先生,你是外鄉人,有所不知。西安城裏,水井到處都有,但是好喝的水,只有西關裏面一口井的水好。全城有錢的人,都是喝那裏的水。西關到這裏,路是不近,這一車六桶水,要賣六七毛錢,那一小桶水,也不過二十斤罷了,我們做手藝的人,喝得起嗎?我家住在東門,比這裏更遠,平常是想不到西關井水喝的。今天因爲心裏不大好受,所以找口甜水喝。他不給是本分,我也沒得說了。”
他這樣的說着,就走到井邊去。放下一隻藤簍,那滑車嚕嚕響上一陣,直把整大卷的繩索都放完了,那老人才轉着滑車的扶手,約莫有十分鐘之久,轉起那隻藤簍來。志前也是好奇心重,要看這井如何的深,竟會放下這大卷繩子去。走到井口向裏看時裏面都是黑沉沉的,看不到底。那老人兩手捧着藤簍子,就待舉起來喝。志前道:“這水清嗎?怎麼不能喝呢?”那老人放下藤簍,就將地上的瓦碗,舀了一大碗給志前看,伸着手笑道:“這樣的水,你們喝嗎?”志前看時,那碗裏的水,黃黃的,還有些細絲般的雜物,飄在面上,卻是看不到碗底。便道:“有這樣渾,你們平常都是喝這個嗎?”老人微笑點點頭。志前道:“呀!我今天才知道水這樣不好。這真有礙衛生啦。”老人笑道:“這個你老爺放心。你們喝的,那都是西關的水。這小西天每個月喝水的錢就是一百多塊呢。”他說着,端起那碗來,又待要喝。志前連連搖着手道:“你不必喝這個了。涼水本來就不能亂喝,這樣的水,涼的更是喝不得。你不舒服的人,仔細喝着病上加病。你既說我喝的是西關水,我房間裏有熱茶,可以去喝兩碗。”那老人望着他笑道:“老爺,我怎好……”他停頓了,說不下。程志前笑道:“你是瓦匠,我是教書匠,用不着客氣,來。”那老工人倒不在乎喝他這口茶,覺得他這個人的和氣勁兒,雖不能和他交朋友,和他談幾句,也是快活的,果然就跟着他後面到他房間來。走到房門口,他就停住了。志前招着手道:“你進來呀!不要緊的。”
這老人手上還捏了那隻碗呢,躊躇要擡起手來搔頭,不覺把碗舉到他頭上去了。自己感覺到立刻放下手來時,志前也看到,不由得笑了起來。老工人在那打着許多皺紋的尖削的臉上,也透出一層紅暈來。就向後退了兩步,這時,張介夫李士廉二人,站在廊沿下談話。他們看到志前一個人到後面工場子裏去了,心裏就想着瓦匠作工,那有什麼好看,他定是追着這女孩子去接洽去了,且看他是怎樣的進行?因之這兩個人不時地走到廊檐下來。現在看到這樣一個沒鬍子的老年人,在房門口不進不出,情形更是可疑,於是二人索性釘在在廊檐下不走,志前在裏面只管叫道:“老漢,你進來,我還能騙你嗎?”老人聽人家說了個騙字,這倒好象是自己疑心人家的好意了,這可使不得,於是就笑着走進來了。志前將桌上的茶壺提起來,向他就點了兩點頭。那老工人,真有些受寵若驚,兩手捧了瓦碗,就來接着。志前向裏面斟着時,他口裏連說承當不起。志前斟了大半碗,他捧着,猶如猴子捧桃一般,兩手捧了那碗,將嘴就着,昂起脖子來,咕嘟咕嘟,只管喝下去,將那碗茶一口氣喝乾,還拖長着聲音,唉了一下,表示那非常讚美的意味。在這桌上,還有半碟餅乾,是志前吃剩下的。他想着,叫人來光喝一碗茶,也不成敬意,於是把那半碟餅乾,端了起來,向他笑道:“你拿去嚐嚐罷。”老人退着說了兩聲不敢當,半伸着手,將三個指頭,夾了一片餅乾,放在門牙中間,咬了一點點,這就拱手帶點頭道:“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志前笑道:“你這位老人家,也太客氣了。”於是在他手上,將瓦碗要了過來,立刻找了一張乾淨紙,將瓦碗擦着,也不待老工人再說什麼,將餅乾倒在碗裏,把碗遞迴給他,笑道:“你不要吃甜的嗎?這餅乾就很甜。”老工人接着碗向他笑道:“你老這樣好意,我倒不好不要,帶回去給我們女孩子了。”說着,兩手捧了碗,作了兩個揖。志前笑道:“你太客氣了,倒叫我不好意思。”那老工人無話可說,望着他笑笑,自去了。這時,有個茶房進房去。志前想到西關的水好,住家的人,當然願意住在城西,便向茶房問道:“你們這裏,是西關房子貴吧?”茶房道:“住家的人,倒是在西城的多,程先生想租房子?現在西安城裏,外路人來的太多,房子不大好租。我可以託人替你去打聽。”志前道:“我在西安也住不了多久,租房子作什麼,不過白問一聲。我另外有一件事要問你,你們這裏包工蓋房的人是什麼人?我覺得這個人有點厲害。”茶房笑道:“他拿過槍桿。”說着,就低了聲音,唧唧喳喳,報告了一些話。又高聲道:“這瓦匠倒很可憐,他有六十多了,因爲怕人家嫌他老,到於今沒敢留鬍子呢。”志前聽說,不覺嘆了兩口氣。因道:“他這樣大年紀,還賣力氣,連冷水都想不到一口喝。我很可憐他的。有機會,我得賙濟他,你先別對他說。”茶房笑道:“你是好人。”又低聲道:“那女孩子,也是可憐人,你也賙濟賙濟罷。”志前笑着搖頭道:“你錯了,我不是這種人。你要作媒……”說着,向隔壁屋子一努,茶房就笑着走出去了。
這些談話,在廊檐下的張介夫李士廉二人,都悄悄地偷聽了許久。有些話聽得很清楚,有些話可也不大明白。不過最後茶房說,那女孩子也是可憐人,以及志前說的,你要作媒,這都是聽着一字不差的,就是那老工人,也說着把什麼帶給女孩子,張介夫就低聲向李士廉笑道:“他要討那女孩子,倒是很合資格,只有他有那筆閒錢。”李士廉道:“那自然,世上的人,哪個的眼睛,不是光亮的。他見人家是和廳長省委來往的人,自然要向那方面去巴結。”張介夫道:“李先生的信,都去投了沒有?我看你爲人精明強幹,前途一定大有希望。”李士廉見人誇獎他,臉上很有得色,眉毛一揚,笑道:“那也難說呢。”張介夫看他這樣子,倒有些自負,想到自己沒有找差事的把握,未免慚愧,背了兩隻手在身後,在廊檐下溜來溜去。李士廉就想着,他這種態度,是說我吹牛呢,有了機會,我倒要賣弄給他看看呢。於是叫道:“茶房,來,你給我僱輛洋車到財政廳。”張介夫聽說,瞪了他一眼也沒說什麼。茶房聽說他要上財政廳,似乎他也沽點兒貴氣,很脆的聲音,答應了個“哦”字。於是李士廉回房去加上了一件馬褂,戴了帽子出來,向張介夫點點頭道:“回頭見。”張介夫笑道:“到財政廳見錢廳長去嗎?”李士廉挺了胸脯,扣着胸前的鈕釦道:“我去撞撞木鐘看,可是沒有把握。”說着,擺了袖子走出門去了。到了大門口,茶房替僱的人力車,已經在門前等候,車伕問道:“老爺你是到財政廳去的嗎?”李士廉回頭看看,低聲答道:“不到財政廳了,你把我拉到南院門去買點東西。”
車伕道:“路多一半呢,你得加錢。”李士廉道:“加錢我就不要。”說着,又要袖子一拂,竟自走了。在兩小時以後,李士廉滿頭是汗。鞋子上全是浮土,他可就回到小西天了。回到自己房間來時,早見同鄉郭敦品在院子裏同茶房說話,茶房道:“來了來了。”他回頭看到李士廉,高高舉手,連連作揖道:“我早就算着你要來了,怎麼今日纔到?剛纔到財政廳去,見着廳長了沒有?”李士廉見院子里人多,鼻子裏哼着,隨便答應了一聲。郭敦品上前握住他一隻手道:“我在這裏,正苦着沒有什麼朋友來往,你來了,那就好極了。”茶房開了門,李士廉引着他進去,他還不曾坐下,就笑道:“我今天來,雖是急於要看看你,可是也爲了急於要打你一個招呼。你什麼都不必去運動,想法子辦辦善後就是了。”李士廉聽了這話,倒是一楞,爲什麼久別重逢,第一句話勸告我,就叫我辦後事,難道我們到西安來求差事的人,都有死罪嗎?取下帽子在手,正想向衣鉤上掛着,這倒掛去不夠,縮回不得,作了一個姿勢,站在板壁下。郭敦品忽然省悟了,這是他有一種不通時務的誤會。便笑道:“老兄,你要到陝西來辦稅捐,連一些稅捐名目,你也不打聽打聽嗎?這裏有一種稅款,叫善後捐,就是潼關以外的特稅,特稅是什麼稅,你應該明白,用不着我來說了。”李士廉這才把帽子掛上了,轉身向他笑道:“你突然的叫我辦善後,我哪裏會知道這些曲折,但不知詳細情形如何?請坐請坐,我正要請教一切呢。”
郭敦品坐下來,吸了半根菸,將手指夾住了,向李士廉比了手勢,將巴掌搖成個小圈,嗓子裏留着半口煙道:“總而言之一句話,善後捐,是一種最好的收入,就找一個極小的部分辦一辦,有一年下來,總可以在萬數上說話。”李士廉還沒有答言呢,那賈多才卻在房門外叫道:“士廉兄,有客在這裏嗎?”士廉道:“沒關係,是我同鄉,請進罷。”賈多才進來一看,見郭敦品穿了古銅色的舊綢夾袍,外罩青嗶嘰背心,小口袋裏,露出一截銀錶鏈子。瘦削的臉,偏是帶了些浮腫,臉上白裏帶青,面前擺一頂氈帽在桌上,是他的了,那淡淡的青灰色,十分地像一面半萎的荷葉。在這些上面的可以看出他有一種特別嗜好。士廉從中一介紹之後,知道一個銀行家,一個是由甘肅辦菸酒稅回來的。賈多才笑道:“剛纔我聽到說,什麼差事可以混上萬的收入,像西北這地方,這樣的肥缺,不容易得着吧?”郭敦品笑道:“賈先生既是銀行界的人,當然知道西北有些什麼出產,在出產最值錢的上頭去抽稅,有個收入不豐富的嗎?”賈多才點頭笑道:“你說這話,我算明白了。不過有一層,這樣的肥缺,謀的人,自然很多,像李士廉這樣初來新到的人,也想進行這樣的事,恐怕不容易吧?”郭敦品將手指縫裏夾着的香菸給拋棄了,從新點了一隻菸捲吸着,他笑道:“兄弟以爲事在人爲,天下事也不是那樣難辦的,譬如我罷,甘肅這方面,就沒有什麼熟人,小小的我也就在甘肅辦了兩年多稅務。”
賈多才笑着拱拱手道:“那麼,恭喜郭先生,一定是飽載而歸的了。”郭敦品笑道:“飽載兩個字,哪裏談得上,不過混了兩年,把幾年來的虧空,填補過去了。我本來想回江蘇去的,到了西安許多朋友拉扯着,總說有機會,因之我也就耽擱下來了。果然是有機會的話呢,我就不回江蘇去了。剛纔我和士廉兄說的善後捐,也是我想經營的一件事,不過兄弟手邊沒有現錢,已經寫信回家,設法籌備去了。假如錢到了,我要相當地活動一下。現在士廉兄來了,我也勸他走這一條路子。”李士廉笑着搖了兩搖頭道:“這是你老哥知二五不知一十的話了。你老哥在西北多年的人,還不能活動,我怎麼行?”郭敦品正色道:“我當然不必說假話,不客氣,照着我在西北這兩年的成績說起來,我自然可以找點路子,不過空口說白話,那總是不行的,這個年頭,少了這東西,人活躍不起來的。”說着,他將食指和拇指,比了一個圈圈,讓大家來看。李士廉笑道:“那我更不行了。”賈多才當他們說話之時,只在一邊,用冷眼看着,讓他們談了半天的話,才插言道:“有這樣些個困難嗎?要多少錢纔可以夠活動的呢?”郭敦品道:“這自然不能一定,但是無論做什麼事,活動費當然是越多越好。”賈多才又沉吟了半晌,微笑道:“假如我要改行幹這一件事,二位可能替我助一臂之力嗎?”郭敦品微閉了眼睛,連身子帶腦袋,晃盪了有七八下,笑道:“成功不必自我。假如賈先生有這意思,我們可以絕對地幫忙。”李士廉笑道:“別的事我不敢自負,說到新立的機關,要怎樣組織,我總小小的是個內行。”賈多才笑道:“你只管去找路子,把路子找到了,我們好歹有個商量。二位談話,我們晚上見。”說着,就站起身來。李士廉見他匆匆而來,一定有什麼話說。現在並沒有說什麼就走了,似乎他因爲有人在這裏,不願把話說了出來。這就向他後面跟着,送到院子門口來,低聲問道:“多才兄有什麼話見教嗎?”賈多才禁不住笑道:“倒沒有什麼話。我聽說那女孩子在後面院子裏,特意來看看。”李士廉笑道:“你倒是對她念念不忘哩。你如果真有這番意思,我可以和你辦一辦。”賈多才笑道:“逢場作戲,認什麼真?”說着這話,他就很快地走開了。李士廉回到房來,郭敦品第一句話就問道:“這人倒底有錢沒錢?”士廉道:“要說他自己手上的錢,不見得有多少,不過他很活動,要移動兩三萬塊錢,那不算回事。”郭敦品將右手的拇指和小指伸直了,在嘴脣上比上一比,問道:“他是喜歡這個呢?”再伸了兩手,平按了手掌,離了桌面兩三寸高,互相交叉撫摩幾下,又道:“還是喜歡這個呢?”李士廉道:“這兩樣他都不喜歡,他喜歡女人。”郭敦品笑道:“這個玩意兒,我行,我找兩個人他看看,好不好?”士廉於是將他注意一個逃難的女孩子,說了一遍。郭敦品道:“唉,西路來的人,那還好得了嗎?你們在小西天叫人來看,無論成不成,先得花一兩塊錢車費。我只當是朋友帶了來,一個大錢不花,落得讓他看看。他中意呢,我保險他不花多少錢。不中意,到了這裏來,只要他買盒菸捲請請客,這沒有什麼可推諉的吧?”李士廉道:“你和他還是初次見面,介紹這件事,恐怕他有些不好意思,不如約在我這裏會面,人算是到我這裏來的。願意他就上鉤,不願意與他無干。”郭敦品道:“只是你也要約好了他,你不約好他回頭我把人帶來了,他又不在小西天,我無所謂,帶來的人,二次就不願再來的了。”李士廉道:“好的,我先寫個字條去通知他罷。”於是就在桌上攤開紙筆墨硯,寫了一張字條,交給茶房,送到賈多才屋子裏去。這位賈先生自昨晚看到了朱月英以後,他覺得天下事總是個緣,何以在西安又會遇到了她,這件事倒不是尋常的際遇,很可以留意的。他心裏既是這樣的想着,就只管籌劃那進行的辦法。這時李士廉寫了一張字條來,倒是深合其意。字條上寫的是:
多才兄:弟已知兄意所在,今天下午七點鐘,請到小弟房間來,燈下看美人,妙哉妙哉!如何如何?書不盡言弟即請大安。再者,此事系交情性質,並無任何花費等項,知關錦注,合併奉聞,請兄務必按時前來可也。爲盼爲禱。弟士廉拜上。
多才看了這字條,也沒有去細揣文理,可是心裏大大地明白,知道是士廉約好了那位姑娘在他屋子裏會面。雖然不知道士廉如何就同那位姑娘接洽好了,不過他沒有十二分的把握,不會來約會着七點鐘相會的。他既然有了字條前來,就按時而去。
他心裏想着按時而去,然而他卻是按耐不得,只到五點多鐘的時候,就用平安剃刀,將鬍子颳了一個乾淨。頭也對着鏡子梳了又梳,最後還開着箱子,換了一件乾淨衣服,周身都收拾齊備了,看看手錶,還是不到六點鐘,心裏這就想着,且不管他,先到士廉屋子裏去等候罷。不想,姓李的倒很守時刻,這時鎖了門,在茶房前留了話,七點鐘以前準回來。賈多才來早了也不好,只得走出院子來,他曉得王家巷子,就在這小西天后門外,於是順步向後門口走了來。當這天黑未黑的時候,叫作黃昏,善懷的婦女們,自古就感到這個時候,是不大受用的,因之那位月英姑娘,也未免俗,走到大門外來望望藉解煩惱。賈多才這裏走出來,兩人正好是頂頭相撞,她見過幾回面,當然是認得,立刻紅了臉,將頭低了下去。賈多才是無所謂的,將她呆呆看了一晌,低聲道:“喂!你不是約好了到那位李先生屋裏去的嗎?怎麼還不過來呢?”月英見人家只管望着,本來也就有些不好意思,他這樣的平空一問,也不知道他話由何起,立刻扭轉身軀,就跑進去了。當她走的時候,似乎鼓着小腮幫子狠狠地瞪了一眼。賈多才心想,怪呀,李士廉都介紹着和我會面了,爲什麼她倒對我有生氣的樣子呢?是了,必是李士廉在他們面前花了錢。若是爲這點小事,那也不算什麼,賈先生也並非花不起錢的人啦。他這樣想着,不免站在後門口發呆。可是那位精明的胡家嫂子,早就在裏面看到了,立刻笑嘻嘻地跑了出來,向賈多才勾了兩勾頭,問道:“你老不是小西天的客人嗎?”
賈多才道:“是的呀,你大概還託過茶房要找我吧?我姓賈。”胡嫂子眼珠轉了兩轉,笑道:“哦哦哦,是的,他們說過,在街上碰到一回賈老爺的,還多謝你,把他們送了回來呢。天黑了,我們家燈亮也不好,要不然,請賈老爺到我們家坐一會子去。”賈多才道:“你們不是要出門去嗎?”胡嫂子道:“喲!天都黑了,我們還到哪裏去呀。”賈多才聽她根本否認出門,大不高興,難道說,李士廉約着七點鐘燈下看美人,那是看鬼嗎?便冷笑道:“你們這些人,都是口是心非的。我告訴你說,你們窮人既是想沽人家的光,一沒有知識,二沒有能耐,要靠人,這就得拿出一番誠心來。偏是學走還沒有學到,就要學跑,你不但是愚弄不到人,反叫人家好笑。這時候我且不說什麼,回頭我看你把什麼臉面見人?”胡嫂子好意出來招待他,倒讓他蓋頭蓋臉罵上了一陣,也不由怒從心起。便咦了一聲道:“賈老爺,你這是什麼話,我們好端端的,也沒有得罪你,你罵我作什麼?人不求人一般大,水不流來一樣平,我們窮我們的,只要一不偷你的,二不拿你的,有什麼見不得你,這不是怪話嗎?不錯,我是請小西天的茶房,求過你的,也沒有得着你什麼,犯得上見你低頭嗎?”這胡嫂子究竟是個老向外邊跑的,說出這些話來,鬧得賈多才沒法再說什麼,於是將袖子一摔道:“不和你這種無知無識的東西說話。”說畢,掉轉身就向小西天裏面走來。這在他,可以說是把買月英作妾的心事,完全斬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