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天第十五回 苦口婆心不平空拍案 錢聲燈影可憐正賣人

  到了次日,王北海是整日都無心上課,心裏總覺得程志前要他五六點鐘到小西天去,那是有意爲難。若是照着約定的時間去,不但是要誤了這每日所造下的成績,而且是受着志前的一種侮辱,對於他這個約會,還是接受不接受呢?每一小時裏,他都把這件事橫擱在心裏,想不到一個適當的解決辦法。就是這樣俄延着,不覺已是到了五點鐘了。不管是不是去見程志前,小西天總是要去的,因之將身上的衣服,撣了一撣灰,依然還是向小西天走來。往常到了小西天的附近,就繞着大街,走到後門去。可是今天到了小西天門口時,這兩條腿,已是軟弱下來,決沒有一點向前走去的力量,站在街心裏,頓了一頓,就變更了一個主意,且到小西天裏面去看看,假使程先生出去了,自己少了一層顧慮,倒可以行動自由許多。他兩條腿隨了這個主意的變換,也就向小西天裏走了去。程志前是住在最後的一進房屋,他勢必要完全把小西天穿通了,纔可以走到,所以賈多才所住的那進屋子,他也走過了。當他走過那窗戶外的時候,卻看到胡嫂子楊浣花兩個人,都坐在窗子邊兩把椅子上,臉是朝裏的。

  只聽到胡嫂子說:“這也不是做什麼買賣,天天說,也沒有多大意思。我們就是先頭那幾句話。”北海心裏一動,便不願走。這進屋子中間,是天棚蓋着一個天井,中間擺了一張長桌子,放了幾分大小報紙在那裏,讓人隨便去看,北海也就將背對了那窗戶,伏在桌上看報,這就乘便聽他們說些什麼。就聽賈多才接着說:“並不是我做事好拖延,都因爲你們作事不利落。那天我一頭高興,請她吃飯,她滾了一身的泥,倒在姓程的牀上睡了半天。”胡嫂子就搶着說:“喲!那要什麼緊,那程老爺也不在屋子裏。”賈多才說:“這個我倒也不去管她,爲什麼自那天以後,老不見面。”胡嫂子說:“一來是她爲了那天的事,有些害臊。二來賈老爺這兩天很忙,在家的時候少,所以她沒有來。”賈多才說:“就算你說得有理,爲什麼今天她不來呢?”楊浣花說:“這個,這也應原諒人家。人家是一個大姑娘。常常坐在當面,聽了別人,提她的終身大事。事情若是一說就妥呢,那也不要緊。無如說來說去,總是不成交,你想想人家做女孩子的人,總也有些不好意思。”賈多才道:“什麼不好意思,她一絲不掛,在姓程的牀上,也睡過的。現在我們說一句利落的話,她的家,我不能管,到底要多少錢身價,這位胡嫂子回去問一句。價目說的不大,自然有個商量,價目大了,就此一言了結,以後我再也不管。”

  最後一句,他的聲音是非常之大,可以知道他,下了極大的決心。北海聽到這話,緊緊地咬了牙齒。兩隻手捧着的報紙,嗤的一聲,竟是自動地裂開了。這是旅館裏預備的報紙,只得放下了,找着了一個茶房,說是願意賠償損失。他如此說了,茶房自然也就不便要他賠償,說句不值什麼,也就完了。可是隻這幾句說話的工夫,北海回頭看時,那兩個女人都已走去。揣想着,必是那胡嫂子回家去,討論月英的身價去了。雖然自己和月英,並沒有什麼友誼,可是在人情上說,覺得這樣好的一個姑娘,到底是把這身子給賣了,實在有些不忍。至於這幾天,腦子裏所構成的那個幻影,終於是很快的成了幻影,這又不必說了。心裏既是很忍耐不住這件事,一點也不考量,向程志前屋子裏直奔了去。志前也正在看書,見他氣沖沖地跑進來,手上拿了書望着他,倒有些發呆。北海在房門口就站定了,紅着臉道:“程先生,我看這件事,太豈有此理!”志前也紅了臉,站起來道:“你怎麼叫起我來,說豈有此理?我叫你來補課,並無惡意,而且來與不來,聽憑你自己,你怎麼對我說出這種話來,”說着,將手上的書,向桌上一放,北海站着頓了一頓,才笑道:“呵!程先生,你誤會了。是我在面前,看到一件事,覺得太豈有此理,特意來報告你的。我哪能那樣不識好歹,敢說程先生。”

  志前見他的樣子,很是受窘,這就把顏色慢慢和平下來。因道:“你有什麼不服氣,這樣怒氣填胸。”北海於是將在前面所聽到的話,都向志前說了。志前不由得笑起來,因道:“你是陝西人,對於這樣的事,你是司空見慣的,爲什麼生氣?在這小西天做瓦匠的一個老頭子,他的侄兒子是個莊稼人,很有力氣。而且還認得字。可是那老工人對我說,他的侄子,願意去當奴才,不要什麼工錢,有飯吃就行了。一個男子都願意去當奴才,那麼一個女孩子,願意去當姨太太,有什麼奇怪?若說到以前鬧旱災的時候,這事就更不用提了。”北海那一股子火氣,跟着慢慢平息下去,無精打彩的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垂着脖子偏了頭道:“不過這件事由我眼裏看來,總覺是不對勁。一個很好的姑娘,這樣去糟塌了,太是可惜。像我們這樣有熱血的人,不應該見事不救。”志前由他進屋子來那番冒失的態度看起,覺得他實在是合於少不更事那四個字的批評。便笑道:“我們又怎能救她?除非我們出錢把她買過來。然而我和我太太感情很好。”說到這裏微微一笑,接着道:“我當然不能再討姨太太的。至於你,你哪裏有那麼些個錢,作金屋藏嬌之舉。”他說着,可就擡了兩擡肩膀,表示着這是一樁笑話。北海一時出於情急,隨便叫着要救人,其實怎樣的救法,他並不曾打算。

  這時志前說破了,倒是教他無詞可惜,紅了臉,將頭來低着。志前道:“人類同情心,那總是有的,你剛纔這股子義憤,本來不能說錯。不過你沒有加以考慮罷了。”北海更是沒有話說,見桌上放了一疊舊報紙,隨便拿起來一份,就兩手捧了看。志前坐着默然了一會,就笑道:“其實,這也無須過慮,他們這買賣,決對的做不成。”北海道:“那是什麼原故?”志前道:“他們三代,兩個寡婦,一個姑娘,由甘肅逃難到這地方來,也已經逃過來了。豈有到了這可討到飯吃的所在再來骨肉分離之理?”北海道:“我也是這樣想。不過這買賣不成,那個胡小腳家裏,也不會再讓她三個人住下去的,那時他們到那裏去安身?”他說到這裏,真是肯替人家發愁,放下報,背了兩手,就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志前也不加以攔阻,儘管讓他去着急。正是這樣走着的時候,一眼看到楊浣花匆匆地由窗子外經過,分明是在胡小腳家裏,已經有了結果,這是向賈多才報信去,那麼,這件事算是成功了,突然地轉過身來,就要向門外走去,但同時也看到程志前在一邊微笑着,又立刻把那要衝出房門去的樣子,收拾起來。志前笑道:“剛纔那位楊小姐由窗子外過去了,你倒是可以去向她打聽一點消息。”志前說破了,他更顯着臉上帶了一副躊躇的樣子,因笑道:“他們的事,也值不得我這樣的去留心。”

  志前笑道:“就是留心,也算不得什麼壞事。古人說得好,情之所鍾,端在我輩。只是現在的時代不同了,一切事情,都逃不了經濟問題,老弟臺,你自己唸書,這經費似乎是已經很恐慌了。假如你有這樣一個大累背在身上,那前途的變化,我就不忍去說。”說這話時,志前的態度,非常鎮靜,將兩隻眼睛,釘定了北海望着。北海站在屋子中間,簡直辯答不出來一個字,垂着兩隻手,暗暗地去摸衣襬。志前道:“你或者有點誤會,以爲我對於這個女子,也是追求着的。我不是剛纔對你說了嗎?我同我太太的感情很好,我若是娶了姨太太,我夫妻非離婚不可,那我就太不合算了。”北海急忙中找不出一句相當的話來解釋,便仰着脖子,答了笑話兩個字。這兩個字說後,他還是站着。志前笑道:“若是那個姑娘,讓姓賈的將錢買去了,不但是你不平,就是我也替她可惜的。不過他們在議論這事的時候,我們到屋子外面去偷聽那究是不妥。那姓賈的不論對我們抱着什麼態度,他都會對了我們紅眼睛的。依着我的主意,你暫時在我這裏坐一會子。不久,那楊小姐還是要到胡家去討回信的。那時我把她叫進來問幾句話,就知道一個大概了。”北海淡淡的笑道:“我們知道怎樣,不知道又怎樣?”志前笑道:“你以爲我們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法子嗎?”

  北海道:“程先生上次曾勸過他們一回,他們是很接受的。趁着這個時候,他們還沒有接洽成功,叫了那個胡小腳來,再勸她幾句,勸她不要爲了暫時多兩個人吃飯,拆散人家的骨肉。她聽與不聽,我們那是不知道,不過我們總也盡了我們的最後的忠告。”志前道:“倒也無所不可。只是我們派茶房去請她來,那又是太顯着痕跡了。”北海說着話的時候,也已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這時又忽然地站起來,點頭挺胸地道:“我去我去!而且我去了,她還是一定會來。”志前笑着向他道:“那也好。”北海在一點頭緒沒有的時候,忽然得了這個機會,很是歡喜,掉轉身就向後去了。志前隔了窗子望着,見他走路的時候,臉上就帶着很深的笑容。自己也就笑着點點頭,接上還嘆了一口氣。果然,還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北海就引着胡嫂子來了。這時天色已經昏暗,茶房在廊子外捧了煤油燈向屋子走來,見胡嫂子走了來,他就在窗子外站着,沒有進來。那意思是可以不言而喻,無非是避嫌疑。胡嫂子跟着北海進來了,還是那老樣子,一跨過房門,手就扶了牆站定,笑道:“這位王先生說,程老爺叫我有話說嗎?”志前想了一想,望着北海笑道:“對了,王先生自己當了一回茶房,把你請來了。你坐着,我們談談。”胡嫂子坐下,志前道:“我們是多事,並非有什麼要緊的事和你商量。據我們所聽到說的,那朱家姑娘的事已經談妥了。”

  胡嫂子這就睞了眼睛,笑道:“老早要說給你老爺,你又不要,現在你老爺又想了。”志前連連搖着頭笑道:“不不不,不是那麼回事。我們聽到說,有人要把這姑娘買了去,對於她的祖母和她的母親,並不養活,讓他們骨肉分離,是有這件事嗎?”胡嫂子道:“還不是那賈老爺出的主意嗎!他說,姑娘他是要討去作姨太太,爲的是自己好開心。這兩個年紀大的女人,他要去有什麼用?所以他只肯出一百五十塊錢把這姑娘買去。”北海是坐在靠牆一張茶几邊的,聽了這話,立刻舉起拳頭,在茶几上捶了一下,卜冬一聲,把上面一個茶杯震得跌落地上,倒砸了粉碎,嚇得胡嫂子哎呀連聲,不敢再說。茶房捧了燈進來,也就連問怎麼了。志前笑道:“並沒有什麼事,屋子裏有點暗,這王先生把茶几撞翻了。”北海到了事後,才覺得自己有些魯莽,也就不再說什麼了。志前道:“這樣大一個姑娘,人又很好,一百五十塊錢就賣了,未免太可惜。說起來,總也是你一個外甥女。你那出嫁的姐姐,就只有這一點骨肉,上面還有一個白髮老婆婆,也無非望着這姑娘作一條生路,死了呢,也靠這姑娘抓一把土埋起來。若是照你這樣子打算,一百五十塊錢,就把他們活割了,這兩個寡婦女人將來靠誰?這姑娘跟了姓賈的到江南去,也不知是怎樣結果。她舉目無親,受了屈,也沒有地方找人做主。說重一點,這一百五十塊錢,恐怕是三條人命,人生在世,那裏不好積德,而況這還是你的至親骨肉。”

  志前說時,胡小腳臉上,是慢慢地變色,最後她鼻子聳了兩下,息息率率的,哭起來了。她掀起一片衣襟,擦着眼淚道:“你老爺說的,不都是實情麼?我也就想了兩天,拿不出一點主意來。那個楊小姐又會說,她說得處處都有理,我讓她說動了心,就說試試看,也沒有說一定就可以辦得成。”志前道:“你且不要哭,她說些什麼呢?也許她說得是對的,你說給我聽聽。”胡嫂子把眼淚擦乾了,這就微搖了兩搖頭道:“你老爺一說破,我也就不信她的話了,她說,姨太太總是老爺喜歡的,只要姑娘嫁過去了之後,在老爺面前撒撒嬌,不怕老爺不養活丈母孃。就是老爺把她帶南方去了,也可以常常寫信來,只要有錢,把她娘和奶奶接去也可以,自己回西安來看看也可以。不久,火車就要通到西安了,火車來往,那是很便當的,她這樣說的,是很好聽的,不過我想着,恐怕沒有這樣容易的事。現在程老爺一說,人心都是肉做的麼,我又哪裏捨得呢?不過那楊小姐也太會說,她一說,我就糊塗了。”北海自打碎了那隻茶杯,怪難爲情的,許久沒有做聲,這就插嘴道:“我雖不能像程先生那樣說的周到,可是我也覺得你也不至於等着賣人過日子。你回去商量商量,你走別的路罷。”他說話時,臉可不向着胡嫂子,似乎他心裏很有些不安。

  志前隔了燈看看他的顏色,回過臉來向胡嫂子笑道:“你就替那姑娘在本地找個婆婆家不好嗎?”胡嫂子道:“窮的,哪個人養活得起三口人?有錢的,我又認不的。你老爺若是要了多好。”志前呵喲着,連連搖手。胡嫂子斜瞟了他一眼道:“你老爺心腸好,不用像楊小姐那樣苦勸我,我也願意。”茶房在這時,拿了掃帚進來,掃那碎碗片,向胡嫂子道:“你回去罷,楊小姐到你家去了。”胡嫂子躊躇了一會子道:“我不幹了,我去回斷她。”於是起身走了。北海做狠聲道:“這個姓楊的女人也太可惡,爲什麼一定要鼓動人家骨肉分離。”茶房笑道:“她也不是好人呵。她困住在西安走不了,想借這事情弄幾個錢也好回江南。前面院子裏那個茶房老李,很幫她的忙,統共能得了幾個錢,做這樣損德的事。唔!”說着又帶了笑眼向志前低聲道:“程老爺,你弄來不壞。我去和你一說就成。我不在收你的賞錢多少,也算是做一樁好事。”志前嘆着氣笑道:“人家一個逃難的姑娘,不要大家都在人家身上打主意了。”茶房道:“並不是打她的主意,她孃舅都願意的嗎。”志前將下巴頦向北海一伸,笑道:“你看,他不是和那姑娘年貌相當嗎?你若說是做好事,給他們湊合起來了,那纔是做好事了。”北海伸了嘴角,皺了臉皮子,做出一個極不自然的苦笑道:“還拿我開玩笑。”茶房也就向北海望着,抿嘴微笑。

  北海低了頭,卻把手去抹刷茶几上剛纔潑的茶水。等茶房走了,他才擡起頭來。志前笑道:“那位楊小姐會說,天下事,總沒有至情話,更能打動人的,這總算我們,把朱姑娘又救出了一個難關,也就不負你這一番熱心了。”北海聽了,也就有了得意的顏色。志前道:“我還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那位周縣長,非常之熱心。他說,假如你可以娶到這位姑娘的話,他在金錢上也可以幫你一點忙。”北海好像並沒有聽到,忙着在茶几下面找出一張紙來,擦了兩擦自己的手。志前斟了一杯茶喝,望了他道:“假如你真有這個決心,你應當回去對家長說一說,然後引來和我談談。”北海靜默了一會,然後,站起來笑道:“哪裏談得到。”只說了五個字,他又寂然了。彼此默然地坐了一會子,北海覺得無意思,因問道:“程先生叫我今天來,有什麼話說嗎?”志前道:“我要說的,就是剛纔所說的這些話。一來我聲明我沒有什麼念頭。二來我勸你考量考量。”北海道:“我並沒有什麼……”說到什麼,聲音很是細微,終於也是將話停止,說不下去了。志前微笑道:“有什麼話,今天我們也是不便對人提,改一天再說罷。”北海也就說天色已晚,告辭回學校去。志前坐在屋子裏,心中生着很大的感觸,手扶了頭,坐在桌子邊,只傻想,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卻有一種叮噹噹的洋元撲跌聲,送入耳來。

  志前醒悟過來,想着這旅館裏,什麼人都有,怎好在這種地方,賣弄傢俬。於是靜心聽去,卻是由張介夫屋子裏放出來的。這其中雖還隔了李士廉一間屋子,但是他不在寓,所以那邊聲息,聽得很清楚。聽到楊浣花嘻嘻地笑着說:“真便宜了你。得着這樣一個作老爺的姑爺,還有這些金錢到手。”志前心裏一動,便走出房來,在走廊子上慢慢地踱着,向張介夫屋子裏看了去。隔了玻璃窗子,看到裏面燈火通明,坐了一屋子男女。張介夫口裏銜了一截雪茄煙,架腿坐在牀上,臉上也帶了微笑。但是在志前看來,覺得他兩隻轉動的眼珠裏面,卻帶了一種兇焰。楊浣花同月英的母親,夾了一張桌子對面坐着。桌子上正擺着白花花的幾疊洋錢。小腳胡嫂子站在桌子南邊,正拿了一疊洋錢,在手上盤弄着,洋錢打得嗆嗆作響,那朱胡氏兩隻眼睛,只管跟了胡嫂子手上的洋錢翻轉。直等她把洋錢盤弄完了,放到桌上,而後她的眼睛,才向桌上看去。楊浣花向着她望了道:“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嗎?”胡氏咳嗽了兩聲,又牽牽自己衣服,才道:“我說啥呢?有這些大洋錢,日子還不好過嗎?只是我朱家,就是這一點骨肉,賈老爺不帶走,我們不敢說啥呵!賈老爺要帶走,我是捨不得的呵。賈老爺要說我們不像樣子,我們也不敢來,只是我這孩子,你可要放她回去看看我們。”賈多才對於這個要求,卻沒有答覆。張介夫就插言道:“這當然可以。假如賈老爺在西安租了房子住下,只要你們穿得乾淨一點,也可以讓你們去走走的。這都是後話,你急什麼?錢一百五十塊,你們當面點清了,現在你該在那張字上畫押。”說着,他已走了過來,手向桌上一指。志前站得遠,也遙遙地看到,桌上放了一張字紙,朱胡氏道:“紙上可是寫明瞭作二房,沒提別的嗎?”張介夫道:“諾,我來一句一句指着念給你聽。”於是他伸了一個食指,點着字紙上的句子念道:“立字人湖南朱胡氏。今憑媒說合,願將親生女朱月英許與賈老爺爲妾。收聘禮一百五十元正。又憑媒言明,賈老爺暫不攜朱女南迴。即萬不得已攜女南下,亦許孃家作親戚來往。恐口無憑,立字爲據。”朱胡氏眼睛向字定住了看着,靜心聽了下去。張介夫唸完了,將手連連地向紙上點了幾下道:“這還有什麼話說?這上面寫得清楚,願意你們作親戚來往。”胡嫂子點頭道:“話是很好的。不過這字紙是我們寫給賈老爺收着,我們自己可沒有憑據。這話,我們將來憑着誰說話呀?”

  賈多才抱了兩手在胸前,冷笑着,鼻子裏嗤的一聲。楊浣花也就板了臉道:“胡嫂子,你也太不會說話,人家老爺花錢討姨太太,難道還倒寫一張字紙給你不成?當了賈老爺的面,我要揭底子說一句,只要姑娘過了門,得了賈老爺的寵,那有什麼事不好辦。這位朱嫂子,你就畫押罷,天色不早了,你該早早地回去,替姑娘收拾收拾的了。”在這張字紙邊,放了筆硯全份。楊浣花扶起筆來,蘸飽了墨,交給朱胡氏。她拿了筆,只管抖顫。楊浣花道:“你畫一個十字就行,只管抖顫些什麼?”朱胡氏道:“哎!楊小姐,我這一下筆,我那孩子……”她說到這裏,突然嚥住。在窗子外的程志前覺得這話十二分可憐,不忍聽下去,也不忍看不去,自回房坐着去了。約莫有十幾分鍾,有腳步由廊子上經過,正是胡嫂子和朱胡氏說話過來。朱胡氏道:“她舅娘你看這賈老爺以後讓我們往來嗎?要不,那是今天把我的孩子殺了。她雖說是個女孩子,我守一輩子寡,跟前也沒有第二個。”她口裏囉囉嗦嗦,就走過去了。志前聽着這可憐的婦人所說的話,實在不忍。接着笑嘻嘻的聲音,張賈楊兩男一女也都過去了。

  志前心想,上海旅館裏,類乎這樣的事,也不知道有多少,何必對這件事放心不下,於是在網籃裏抽出一本書來,放在燈下看。剛看了兩行,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不行,便高聲叫着“茶房。”茶房提了開水壺進來,問是要開水嗎?志前道:“我不要開水,我問你一句話。那張先生屋裏,剛纔圍了許多人,又弄着洋錢響,他們鬧些什麼。”茶房微笑着沒有答覆。志前道:“好像那朱姑娘已經賣給那姓賈的了吧?”茶房笑道:“也不算賣,就算給一百五十塊錢禮金,把人收過去。若是賣,賈先生還可以多出幾個錢的。因爲朱家人只不肯斷了來往,賈先生說,以後的拖累,一定很多,所以就不加錢了。不過他也總要圖一頭,因此說好了,今日晚上,一面交錢,一面就要交人。賈先生有的是錢,只當把這一百多塊錢嫖掉了,也不把這當回什麼事。”志前道:“今晚上就把人送了過去,爲什麼這樣快?”茶房道:“人家已交出錢來了,人不送去,他怎麼肯答應?他那樣痛快,交錢出來,不就爲的是……”茶房說着話見志前的顏色不好看,自走了。志前呢,明覺得這件事與自己無干,可是心裏頭總覺得喝醉了酒一樣,非常地不自在,書是不能看了,睡又睡不着,只是在燈下悶坐着。約有一小時之久,遠遠地聽到這小西天的後門,有人敲着響。隨着這院子裏的茶房,就向後門走着去了。

  志前將屋裏的燈擰得火焰小小的,也就走出院子來。這空地裏正有一堆蓋房子的青磚,就向磚堆裏一閃。看時,一團手電筒閃閃的白光,在空場裏射着。接着茶房引了幾個人走過去。正是楊浣花胡嫂子陪了朱月英來了。胡嫂子道:“月英你什麼都要聽賈老爺的話,你不是個娃,你不要鬧啥脾氣。我們不是窮麼,有飯吃,哪會要你這樣定了終身大事!”志前等他們過去,立刻在後面悄悄跟着。楊浣花道:“這就很好了。賈老爺多有錢,將來你吃不盡,穿不盡。”那朱月英由他們去說,卻只是低了頭走。到了前面第二重院子,是賈多才屋外邊了,月英才站住了。那院子裏還有一盞汽油燈沒有熄,志前在牆角邊站住,遙遙看到那姑娘的臉色,有點蒼白。她迴轉頭對胡嫂子道:“你不必送我進去了,你回去勸我娘和我奶奶不要哭。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知道,我們不是窮麼?我的命該如此,我……”楊浣花立刻向前握了她的手,又將手絹在她臉上按了幾下。於是她牽着這可憐的姑娘進了那房門。不多久,楊浣花出來了,帶上了房門,隨着那窗戶上的布簾子也遮住了燈光。志前在牆角落裏,只看到那引路的茶房,向這兩個婦人,做了一個鬼臉,好像是戲臺上的扮戲人,在閉幕的時候,做個表情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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