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人的生活,是有飯吃的人所不能知道的。自然,窮人的病,也不是有飯吃的人所能瞭解。李士廉他看到月英的祖母暈跌過去,以爲是不治之症,這與自己大有關係,窮人是要錢不擇手段的,她家人必定說是自己把她謀害了,趁了她家沒有人出來,先溜開罷。這一個念頭,算是把他提醒了過來,立刻縮回了身子,就向小西天裏面走。心裏也跟着在那裏不住地想,我是替人家姨太太探視問病來了,現在已經知道了消息,自然是回去報告一下,不過真要說實話,一來怕惹月英哭,她更要回去。二來也怕她見怪,說是人既在門口暈倒了過去,爲什麼不去救她,倒跑進來了呢?這一個問題,卻是讓人不好答覆,越想越對,走起來的步子,也越來越慢。走着快要到前面那一間屋子了,他就突然地把腳步停住,站在屋角落裏只管發呆。後來有一個茶房,由身邊經過,看到了他站在過路的所在,好像沉思一件事情的樣子,便道:“咦!李先生你丟了什麼東西嗎?想什麼?”
士廉這才搔搔頭髮,笑道:“我有一件事很爲難。剛纔我到這後門口去,看到一位老太婆,坐在對過門框下,快要死了。我想着,那就是賈先生那位新太太的奶奶罷。我看見了,自然要去告訴他們纔對。”茶房笑道:“那爲什麼不去告訴呢?”李士廉道:“我又怕那新太太聽到了,心裏頭要不好過。”茶房笑道:“她心裏難過,讓賈先生去心疼她,李先生擔什麼心?”茶房說着向前走,李士廉一把將他抓住,問道:“你們這西安城裏,有借了害病訛人的沒有?”茶房道:“哪裏來的這話?我沒有聽到說過。”他不曾把話答覆得完全,人已經是走去了很遠。士廉一想,糟了,他到了前面去,一定把話告訴賈多才去。說不定老賈自己會到後面來看看的。朱家那個老太太,縱然是把死來訛我,有她孫女婿在當面,我也不怕她。而況茶房說了,西安城裏,並沒有這種事情的,如此想着,似乎還是到後門去看看爲妥。好在和對門還隔了一條街呢,她要訛我,也訛不上,如此想着,又轉身到後門口來。遠遠看到月英的母親和那胡嫂子,全在門框上坐着。那位老太太斜靠在兒媳婦身上,還微微地睜了眼睛,那是決計沒有死,她兒媳婦同胡嫂子正捧了一碗水送給她喝。
她不但是知道將嘴就着水喝,而且還擡起一隻手來,伸着一個彎曲的指頭,向小西天的後門指點着。不用猜,知道她的意思,是戀着這裏面的孫女兒,至少她的意志是很清楚的。在這樣的情形下,想着她是不會血口噴人的,於是慢慢地走近前來,背了兩手,向他們遙遙地望着。那胡嫂子猛然一擡頭,看到這邊有個人望着,卻吃了一驚的樣子,她道:“有人出來了。”那位老太太隨着她這話點了兩點頭,那隻枯瘦的手,還是顫顫巍巍的,向這邊指點着。李士廉想,他們不是要訛詐我嗎?想到了這裏,立刻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心裏也隨着亂跳。遠遠的看到那位老太太嘴脣皮,有些開合不定,似乎在說着什麼似的。胡嫂子這就先向李士廉看看,然後對老太太道:“這位是李老爺,並不是賈老爺,他是賈老爺的朋友。”於是這老太太將那凹下去很深的眼睛,睜得很大的,向士廉望着。那是不用說的,她對於這後門裏面,還帶有很濃厚的希望。胡嫂子就丟開了她,迎上前來,向他苦笑道:“李老爺,你看看,我們這位親戚,實在是想孫女兒想的不得了,就是不讓她回來,哪怕讓我那外甥女在這後門口站上一站呢。你和賈老爺是很好的朋友,你若是肯去對他講個情,也許是可以做到的。”
士廉道:“剛纔我到後門來過一次的,你這老太太有了病,可與我無關。”胡嫂子道:“我們並不說你老爺的什麼事,就是請你老爺做個好事,把那個人引出來見一見。有道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士廉耳聽她說話,眼睛可是射在老太太身上,見那老太太的頭,微偏着只管向前擺動,滿頭蒼白的頭髮,被風吹着,只管向臉上披下來。眼睛雖然睜着,但是眼皮的力量很小,可以看出她極力掙扎,還不免下垂的慘象。士廉想着,這個樣子,她就不死,也爲時不久,自己還是閃開爲妙,於是向胡嫂子亂點着頭道:“好的好的,我去和賈老爺通個消息,一定讓他放出賈太太來。”他這樣一句話,卻是比向病人打了一下強心針還有力量,老太太立刻說出話來道:“老爺,若是這樣,你好事做大了,我在這裏等着。”那枯澀的嗓音,和那斷續的句子,士廉聽了,殊覺得事情有些不便,於是扭轉身來,就向小西天裏面走。不料到了賈多才屋子外時,偏是他在會客,談話的聲音,牽連不斷,由裏面傳了出來。這就故意的由窗子外面經過,向裏面瞟了一眼,就看到月英低了頭,縮在屋角落裏坐着。心裏想着,這個時候,若要去報告這不幸的消息,不但賈多才不高興,而且那個客人,也要嫌着自己不識相。
他於是徑直地走了過去,一直走到小西天大門口,才把腳步站定向街上看了一看,可是心裏有事,如何站得住,於是復又當着無事的樣子,重新進來,由賈多才門口經過,意思是讓賈多才看到了,叫了進去,這就好說話。不想他和客人說話,說得非常之高興,目不斜視的,只管向客人看着說話。沒有法子,又由他門口走到後面院子裏來,只是皺着眉頭,不知如何是好,兩手捧了手柺子,口裏吸着氣,這樣來去走着,把這後面院子裏的程志前引得注了意,也站在房門口,向他看着微微有點笑容。李士廉心裏十分沒有主張的時候,也是恨不得見菩薩就拜。志前和他笑着,他也就笑着,口裏活動着,有幾句話,似乎要跳了出來。志前便先笑道:“李先生忙呵!”士廉道:“我不忙,我心裏倒爲了別人的事很忙。唉!”說着,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志前笑道:“我想着,是爲了那位張介夫先生和藍專員的事情吧!”士廉道:“唉!他現在是闊了起來,用不着我着急我倒是爲着一樁人命關天的事。”志前看到他焦急過一陣之後,說出這話來,那是不會假的。便道:“人命關天的事?怎麼了?”士廉於是把剛纔在後面所經過的事,都給志前說了。志前跳起來拍着手道:“你這人怎麼這樣大意?這樣要緊的事,慢說賈先生不過是在會客,他就是在地上拾洋錢票子,也可以打他一個岔,和他把話說明了。去,我來做這個不得人喜歡的事。我去報告去。”志前說着,逕直的就向賈多才這邊屋子走了來,爲給賈多才早早一個報告起見,老遠的就叫着賈先生。屋子裏倒是答應着,她道:“賈老爺同朋友出去了,是那一位呀。”志前聽了這語音,先把那一股子豪氣挫下去一大半。這是月英的聲音,假使向她報告着,她祖母盼望着她快要死了,她立刻會跑了出去的,回頭賈多才回來了,倒說自己另外存有什麼壞心,徒惹一場是非。因之自己喊出了賈先生之後,倒是停止了腳步,向前不得。月英在屋子裏答應着,因問話的人,還沒有過來,就伸着頭向外看了一看。及至看到志前老遠的站定了,心裏卻是一怔。可是她和賈多才住在屋子裏,天天見客,態度已大方了許多,不怎樣的怕男人了,於是鎮定着微笑了一笑道:“哦!是程先生,有什麼事嗎?”志前吞下去了一口氣,裝出笑容來道:“是有點兒事,不過賈先生不在家,我的話就……”說着,還搔了幾下頭,就笑道:“也沒什麼事。賈太太,你請在屋子裏坐一會子,我找一個人來和你有會說。”說畢,趕快就向小西天后面跑了去。果然的,那朱家老太太還坐在門框下。胡嫂子看到,首先就向遠邊亂指點着道:“來了!來了!”那老太太戰戰兢兢的,伸出一個手指,向這裏指點着,拉了她兒媳的手,站了起來道:“她……她……來了嗎?”
朱胡氏隨着向這邊看了來,攙着她皺了眉道:“唉!你老人家坐着罷。若是她來了,還不會到你老面前來嗎?”於是她一手扯了朱胡氏,一手扯了胡嫂子,半蹲了身子,向這後門望了道:“她又沒來,她……沒來……”說時,那枯皺的眼皮下,又垂着兩顆淚珠。志前看着,心裏老大不忍。便向胡嫂子點了頭道:“這位老太太是怎麼了?”胡嫂子道:“唉!這位老太太,也不知道是怎樣了,只是想她那孫姑娘。假如那女孩子不出來,我真不願向下說。若是肯來,看這老人家一下子,那就是救命仙丹。”志前道:“賈先生不讓朱姑娘回來,你們不會讓你們這位老太太到小西天去看他孫姑娘嗎?”胡嫂子道:“唉!若是能夠到小西天去的話,我早就讓我們老太太去了。無奈那位賈老爺的脾氣,真是古怪,他說我們老太太要去認了親戚,他就要和我們反臉。我們這窮人有多大的膽子,敢去惹他?”志前道:“你們怎麼這樣想不通?他就是要和你們反臉,大概也不能殺死一個人吧?現在你們老太太去了,病就會好的,你難道情甘見死不救,也不敢得罪賈先生不成?你們只管去,我保你們無事。”說着,伸了大巴掌,在胸前一拍。朱胡氏對於志前,卻是十分相信的,聽了這話,就向老太太道:“娘,那麼我們就走了去看看罷。有程老爺做主,不要緊的。”
那老太太抖顫着身體,突然伸出兩手,合了掌向志前亂拜着道:“程老爺……你你救苦救難,你……救了我……我一條命了。”志前對於這朱家兩個飄零的婦人,雖沒什麼感情,可是看了她這種可憐的樣子,心裏一番悽楚,也不覺得兩行眼淚,爲何只管流了下來,便掉過臉來,反着手向他們連連地招了手,叫着道:“你們都隨了我來。”走了幾步路,才停住了腳,回頭來望着。因爲由心裏頭衝出來的那股子酸氣,在幾步路的工夫,已經忍了下去了,於是乎那要落下來的兩行眼淚,也就不肯流出來,可以見人了。這時,那老太太一股精神,也不知道由那裏來的,並不用的要人攙着,隻手扶了朱胡氏一隻手臂,就跟着走了過來。那胡嫂子便在後面左藏右躲的,只是維護着她。她口裏可道:“不不……不要緊的嗎?不要我那月英,爲了這事惹什麼連累吧?”志前挺了胸道:“不要緊,天大的事,我都和你擔着擔子。”說着,只管在前面引路。到了賈多才房門前,志前叫道:“賈太太,你出來看,你……”月英正在房門邊伸頭一望,看到老太太,向前正奔了過來,喊道:“我的奶奶……”只這一句,她已跑到了老太太面前,兩隻手抓了老太太的衣襟只管亂搖撼着。以下,她說不出一句話,只是哭。
老太太也不說話,將那枯蠟似的左手,一把將她摟抱着,眼淚水如拋沙一般滴了下來。月英嗚咽着,朱胡氏扯了她一隻衣袖,也嗚咽着。胡嫂子站在一邊,看了她這三代,那一副淒涼的情形,也不由得心裏痠痛萬分,隨着三人哭了起來。這一下子,將全旅館裏的旅客都驚動了,圍着他們看。及至問起所以然來,雖不便公然地就批評賈多才不對,也都點點頭,嘆着那無聲的悶氣。大家圍觀之間,茶房看得這情形鬧大了,這就找着胡嫂子道:“喂!你是知道我們這裏面情形的,你無緣無故,帶了這麼些個人到這裏來哭,成什麼樣子?賈老爺回來,我吃罪不起。你們快走罷!”朱老太擦了眼淚道:“我不能走,我走就沒有命了。好容易看着我們孩子一面,我就走開嗎?”茶房道:“你不走開,還打算賴在我們這過廳裏不成,這可是個來往路頭上。”胡嫂子見她們祖孫三代,扭住着一團,若是想猛然地把他們拆開,有點不容易,便皺了眉道:“立刻要他們走,我沒有這樣的力量,賈老爺的屋子,我們不敢胡亂進去,我看就在這裏找個小房間,讓他們坐着談一會子,把這一點意思說完了,他們自然也就散開的。”茶房談笑道:“你倒說得那樣輕俏,我們開了房間讓他們進去談話,這房錢歸那個認?最小的房間,我們還要賣八毛錢一天呢。”
朱胡氏道:“八毛錢一天,我們總還住得起!你就把屋子打開來,讓我們進去。”茶房要把錢的話去僵她,不想她就答應了給錢,這倒沒有更好的法子去挾制他們,只管搔着頭髮,發出苦笑來。志前在身上掏出一塊錢來,塞給茶房手上道:“囉!這一塊錢我代給了,哪裏不能做好事,你們這樣心硬!”茶房看了一看志前的顏色,嘆了一口氣道:“這是何苦,讓我們爲難。”於是走到對面屋子裏,將一間小屋子的門推開,望了胡嫂子道:“讓他們進去哭吧,我去通知賬房了。”胡嫂子也覺得在這過廳裏大家圍了看着,與人家旅館裏生意有妨礙,這就苦笑道:“你們祖孫三代,到那邊屋子裏去坐坐罷,把話說完了,我們還是回家。免得賈老爺回來了,帶累了月英。她究竟是在人家家裏的日子長,難道你們不替她想想嗎?”胡嫂子口裏說着,心裏是想的很清楚,這件事全在老太太身上,於是扶着老太太,就向小屋子裏去。果然的,大家也都跟了去了。那些看熱鬧的人,見人家進了屋子,不能跟着也向屋子裏追了去,聽人家的祕密話,所以大家散了。其實他們三代人,隔開以後,什麼事全覺得沒有一個交代,及至見面以後,倒想不出來有什麼可說的,所以倒反是彼此面面相覷。
可是在這時候,卻鑽出了一個多事的人,要打聽這事的究竟。這就是那位強項令周有容的夫人。她正由潼關外趕了來,陪伴她的丈夫,對於西安城裏的事事物物,她都感到一種興趣。這時,賈太太的事,已經鬨動了全旅館,她也就在人叢裏看着熱鬧。及至他們到屋子裏去了,她還不肯罷休,依然坐在過廳裏一張椅子上,看着他們可有什麼變化。後來許久許久,他們都沒有作聲,周太太倒反是不耐,推開門簾子,伸了半截身體進來問道:“咦!你們怎麼不說話呢?再不說話,賈先生回來了,你們又沒有了機會了。”老太太和朱胡氏看到一位東方打扮的婦人走了進來,料着是一位闊人太太,全慌里慌張站起來沒有一個放手腳處,周太太就向她二人搖着手道:“不要緊,你們只管坐下,我姓周,是那周縣長的太太,不過看到你們說得可憐,所以來打聽打聽你們的情形,你們打算怎麼辦呢?”月英就向她微鞠了個躬,可不知道讓坐,略垂了頭道:“多謝你關心,我已經把身子賣給人了,還有什麼打算?什麼都只有聽着人家的了。”朱老太坐在牀沿上,向周太太望着,想開口說話,但是掀起衣襟,揉擦了兩下眼睛,把話打斷了回去。
朱胡氏道:“你這位太太,你不知道我們的打算呵!我們總說找着一個做老爺的姑爺,風光風光,不想倒是把我這孩子送到監裏來了。曉得是這麼樣……”朱老太可就插嘴道:“餓也餓死在一處呵!這有啥好處?換了一百多塊洋錢我們幹啥事?”周太太見他們不知道客氣,也就犯不上和他們客氣,自在桌子下面,拖出一張方凳子來坐着。看着月英,穿了一件深灰布的長衣,手臉洗得很乾淨,頭髮也梳得清清亮亮的拖了一根長辮子,彎彎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卻不失爲一個聰明人的樣子。她靠了桌子坐着,只管把手牽扯衣襟,也是很覺得受窘。便向她笑道:“不要緊的,我們都是女人,隨便談話就得了。你們逃難到西安來找親戚的事,我已經聽說了。你們爲什麼不在家裏住,要逃到這地方來呢?”朱老太道:“在家裏吃啥呢?住啥呢?誰願走哇!”朱胡氏也道:“有孩子爹在世,那還說啥?我們怎麼也不走呵!”周太太向她兩人看着,身上穿的藍布褂褲,像破葉一樣,全不貼身,飄飄蕩蕩的。那位老人家是不必說她怎樣枯燥了。就是朱胡氏也是臉上黃中帶黑,皮膚上微微的起着魚鱗式的細紋,頭髮乾燥得像枯草一般,紅中帶黃,可知道這人,始終沒有滋養料進肚子去的。這便向她笑道:“有什麼事,讓你的姑娘,慢慢兒的和我說罷。”說着,掉過臉來向月英道:“你只管說。也許我可以幫你一點忙。”月英向祖母看着,因道:“奶奶,你就在那牀上躺一會子,我們出了錢把這屋子租下,在今天一天,這屋子裏什麼東西,都是我們的了。”朱胡氏走近前去,扶着她道:“娘呀!你身子不大好,你就躺下罷!”朱老太隨了兒媳扶着,身子向下倒去,手撐了牀心的藤繃子軟沉沉的,嚇得抓了朱胡氏的衣服,又坐了起來。月英道:“不要緊的,你躺下就舒服,哪像我們土窯裏的炕哇!”周太太道:“你不管他們了,你說你的。”月英見祖母已經是躺下了,母親坐在牀沿上,於是先嘆了一口氣,向周太太道:“我們也並不是賣兒賣女的下賤人家呀。我們在甘肅種着地,養着牲口,也過的是很太平的日子,我的爹,才三十八歲,就丟了我們去了。”朱胡氏聽到說他丈夫,立刻兩行眼淚猶如兩條水晶粗線,直墜下來。哽咽着道:“他哪是丟了我們去了呀!他是大兵抓去了,活活的弄死啦。”月英繃着臉子道:“娘!你怎麼這樣不懂事,這位周太太……”說着眼珠帶了恐怖的樣子,兀自向周太太望着。周太太笑道:“不要緊的,我又不是大兵,你只管說,就算我是大兵,你說的那個大兵,也不見得是我,我怪你做什麼?有什麼話,你只管說。”
朱胡氏左手拖了右手的袖口子,只管在兩隻眼角上揉擦着。又插嘴道:“我是不要他去當兵的呵!可是不要他去當兵,也得成呵!”周太太笑道:“我們這位怯奶奶,你就不必說了,讓你姑娘一個人說吧。”說畢,掉轉身來,向月英注視着。到了這時,月英已是忍不住她胸中那一分子悽楚,便流着淚道:“那我就說罷。是那兩年,鬧着旱災,我們那裏,荒得吃樹皮草根……”朱胡氏道:“你爹去的日子,還沒有荒到那樣呵!”周太太真氣了,頓了腳道:“叫你不要打岔,她剛說兩句,你又插嘴了,以後你不用管。她就是說的不對,也等她說完,你再開口,喂!姑娘,你說。”月英點點頭道:“是的,是我說錯了,還是鬧旱災的第一年呢。先是糧食都漲價,六七斤麥子,賣到一塊錢。我家住在到定西縣去三十里的李家堡。這裏是一個小鎮市,鎮市上人,有做買賣的,也有種地的,我爹也種地,也做買賣。”周太太道:“你們做什麼買賣呢?”月英道:“我們是湖南人,我爹會做湖南菜,開了一家小飯館子。”周太太道:“哦!是了,我聽這一條西大路上,湖南人開館子的很多,你們是左宗棠平西的時候,跟了來的人嗎?”在牀上躺的那個老太太答道:“哼!她公公,就是那個時候來的。”朱胡氏推了她道:“娘!你不要說,說了這太太不高興的。”周太太微笑了一笑,向着月英一點頭。
月英道:“早兩年,開店還有點生意,到了那年荒年,過路的人,都是逃難的,做生意的外鄉客人一個月也看不到一個。不是外鄉人,是不進湖南人開的店的。我爹這就歇了買賣不做,專門種地。”周太太道:“不是天旱嗎?種地那裏來的糧食呢?”月英道:“是呵!第一年全沒有收到糧食,存糧還有的,地方上的人,因爲這年沒有了收成,就不像往日那樣吃東西了,十天也沒有一天吃一回鍋塊饃,總是用面對了水做糊喝。日子多了,稀糊喝得人有氣無力,只好做一回鍋塊吃,不過在面裏要加上麥麩。後來到了春初,就是加上麥麩,也覺吃得太多了,就在山樑子上挖了一些草根回來,用刀割得碎碎細細的,一齊和在面裏做得吃,麪粉越來越少,草根越加越多。後來吃什麼鍋塊,就是吃草根的糰子罷了。到了三四月天,天上還是不下一滴雨點下來,大家整日的擡着頭向天上望着,不但心裏難過,而且也很害怕,若是地上再沒有糧食,地方上人,不都要餓死了嗎?我爹就說,若是這樣再幹下去,就是草根,也恐怕吃不着,這隻有一條路,趕快地回湖南老家去。可是湖南老家,到甘肅有好幾千裏,這樣一家人,就是一路吃飯,也非二三十塊錢不能到,這又只有一個笨法子,自己帶着乾糧,一面吃,一面走路吧。我們聽到說回老家去,心裏都十分高興。就是我奶奶,那麼大年紀,也喜歡得張着口合不攏來。我爹看到家裏人全是這樣歡喜,自己就下着苦力,每天都由井裏挑着水,送到麥地裏去潑。”周太太笑道:“那是笑話了。靠着人挑水到地裏去澆得了多大的地方呢?”月英道:“可不就是這樣呵!但是我爹也有我爹的意思。他說能澆多少麥來,就澆多少。先是澆了一小塊地,後來看到力量還有餘,又把澆的麥地放大了些。周太太,你沒有到過甘肅,不知道那地方打水的難處。那裏的井,深到十來二十丈,打起一桶水來,要用轉車轉着很久很久的。聽說我們東南方,井水滿了的時候,手裏拿着鐵勺子,都可以舀到水,那就相差很遠了。所以我爹每日半餓了肚子,由井裏打起水來,澆到地裏去,那就苦得不得了。我娘和我,看了不過意,也幫着我爹挑水去澆。那李家堡的人,起先看到我爹挑水,都很好笑,說是傻人做的傻事。但是有了一個來月的工夫,不但我們地裏的麥苗,長得很清秀,就是地邊上長的青草,也比平常年成要長的多。堡子里人看看天氣,依然還是很旱的,倒不如我們能種着一塊麥,就是一塊麥,大家也都跟着學起樣來。我們這堡子裏,共總只有兩口井,這就鬧得整天全是人打水,一刻也閒不下來。我爹因爲白天打水,總要和人家你搶我奪,而且也打不了多少水,我爹又變了一個法子,就是白天讓人家去打水,到了半夜裏,大家都睡了,他就從從容容去動手。由四月到六月,我們的麥長得很好。我們估計,可以打五六百斤。別人種的麥,雖是比我們澆水要晚一點,但是也有些收成,全堡子裏靠了這兩口井,總是比別的地方都要好些的。”周太太道:“我雖不明白你們西北的事,但是南方的莊稼,我是知道的,莊稼最苦的事,是青黃不接,你們新種的麥子,雖是長得很好,可沒有收割到家。據你說吃的糧食,早就搭了草根在裏面了。這又過了幾個月了,你們都吃的什麼呢?”月英道:“你問的很對。我們雖是種了有幾百斤麥,也只是眼睛裏看得好過,肚子裏可是一天比一天難受。糧食呢,有錢的人家,或者還有些,像我們這樣窮人家,借也借不到,買也買不起,只有多多的吃些草根。這也可以說是一分氣力一分財,因爲我們麥地裏,常是不斷水,野草長得也不少,我們就把這野草弄了回來,用水煮着吃。那草讓我挖去了一回,地上又長出來一叢,就這樣煮野草吃,過了兩個月。我們還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總指望麥子熟了,我們割了麥子做出乾糧來就可以遠走高飛。眼看到麥杆上結了稀稀的麥穗子,糧食是要到口了,我們真把它當寶貝,白天我們在麥地裏看守着,晚上換了我爹到麥地裏去看守着。這不光是我一家,種了麥的人家,都是這樣看,爲的是免了有別處的歹人,搶了我們的糧食去。就在這個日子,有一班大兵,開到了我們堡子裏,有空房子,他們住下了。這個日子,我們那裏出去逃難的人很是不少,空的屋子也很多,他們來了,我們起先也是很害怕的。他們的頭子,到了我們莊子上,就把我們堡子里人,全找在一個空地裏站着,他就出來說,他們的總司令,最是愛老百姓不過的,他們到了這裏,決不欺侮老百姓,土匪小偷,全不能讓他們來。因爲這樣,所以我們的麥地,他叫我們也不必去看守。一來大家也怕兵,不能不聽他的話。二來有兵在這裏料想也沒有那樣大膽的人,敢來搶糧食,所以我們就放心在家裏睡覺了。過了七八天,麥子熟了有八成了,我們也就指望着糧食可以到口,心裏跟着歡喜了一陣。不料就在這個時候,那個長官就對大家說,所有這堡子裏的人,每個人要納五塊錢人頭捐。”
周太太道:“人頭捐,沒有這個名目呀,難道不給錢,就把人頭割了下來嗎?”朱胡氏道:“原不叫人頭捐,是什麼名目,我說不上了,彷彿是叫有用捐吧!”周太太昂着頭想了一陣子,因道:“我想着,是叫義勇捐吧?”月英深深點着頭道:“對了對了,是這樣一個名字。但是請您老想想,我們窮得吃了整年的草根,哪裏還有力量拿出這些個錢來做義勇捐?我們一家有四口人,四五得二十,就是二十塊錢人頭捐了,我爹聽了這話,真嚇出了一身冷汗。不過那軍官雖是說出了這話,倒不馬上就要錢,只派了人到各家去搜糧食。說是搜出了糧食,照平常的糧價,雙倍給錢,就把這糧食充當人頭捐。我們見了大兵就不敢說話,他們到我們家來搜糧食,我們也只好由他們搜去,充當人頭捐不充人頭捐,我們那裏敢問?不想在各家搜了兩回,共總算起來,也不到兩百斤糧食。那軍官就生氣了,說是堡子裏住了一百多人,怎麼只這一點糧食,難道你們都是吃土長大來的不成?你們都是些刁民,非重辦兩個不行。他在堡子裏許多人裏頭,看來看去,就看定了我爹是一個壞人……”朱老太在牀上哼着道:“你爹是一個頂老實的人,你怎麼倒說他是一個壞人呢。”月英道:“我不過這樣比方說,說那軍官當時的意思。”周太太道:“你只管說罷,後來怎樣呢?”
月英道:“後來他就把我爹帶到軍隊裏去了,堡子裏,另外還有一個種麥種多些的人,也是讓他帶了去了。我奶奶,我娘,我,看到把人帶了去了,都在後面跟着。那些大兵先是拿了槍把子攔着我們,不讓我們去。後來那軍官說,讓我們去看看也好,就讓我們去了。堡子里人不放心,也都跟了去。不想他們把人帶了去,話也不多問一句,就把我爹和堡子裏同去的那個人一齊拷吊起來。”周太太道:“怎麼叫拷吊?”月英道:“就是把人兩手兩腳,一齊綁了起來,吊在屋樑上。”周太太:“自然人是懸空的了,那怎樣受得了?”月英道:“那還是好的呢,平常拷吊,還是用皮鞭子抽的。”周太太道:“你既是知道這麼一件事,這甘肅地方,常拿皮鞭子抽人嗎?”月英道:“縣老爺催款,就常常拷吊的。”周太太道:“那麼,你們也就把拷吊這種刑罰,不當一回事了。”月英道:“這個刑罰,雖是常有的,到底人是肉做的身子,無論是誰,也受不了這種苦楚。別人看着罷了,我們親骨肉,看到這樣吊起來,魂都嚇飛了,只有跪在地上,求那軍官開恩。他們真是鐵打心腸,把我爹吊起來以後,只把四個兵守了那空屋子,我們跪着哀求,他不聽到,也不看見。偏偏他們弔拷我爹的那間屋子,倒了兩面牆,我們在外面,也是看得很清楚的。我爹兩手兩腳吊在背後臉朝下,掛東西一樣,掛在樑上。我爹先是熬了不作聲,後爲就喊大老爺開恩救命,再到後來,連開恩救命也喊不出來,臉上由紅變到灰白,只管是哼。我們一家人,還有那個同堡子的一家人,都跪在屋外院子裏,一齊哭着。那個軍官這才走出來,手裏還拿着一根鞭子,他瞪了眼喝着說:‘你們哭些什麼?我沒用鞭子來抽,就算便宜了他們。老實告訴你們,你們不拿糧食出來,我不能放他們下來。’那家人跪在地上,還有個男人,到底比我們聰明些,他說家裏實在沒有糧食,一向都是吃草根過日子,除非是等我們麥地裏那些新種的麥子,收起了的時候,再交了上來。那軍官見了我們,從來沒有開過笑臉,聽了這話臉上就好好兒的,露出笑容來了,這就用鞭子指着我們說:‘這話可是你們說的。你們能具結嗎?’我們原不知道具結是什麼意思,後來那軍官說:‘具結就是要我們寫一張字據。’我們不會寫,他說可以替我們寫,寫好了,只要我們在上面按一個手指印。這事並沒有什麼難辦,我們就答應了。他立刻拿出一張字紙來,放下了吊着的人,聽着大兵,拿了墨合子來,捉住人的手指,在墨合子裏按一按,接着在紙上按了一按。他就說沒有事了,把我爹放了回來。可是我爹哪裏走得動,是堡子里人擡了回來的。我們都是傻子,只說這樣一來,大事就完了。我爹睡了一晚,緩過那一口氣來,想到地裏的麥,明後天可以動手割,起了個早,就到地裏看去。不想那一塊地的麥,已經割了個精光,幾個大兵,打着麥捆,正用擔子挑了走呢。我爹……我爹……”她說到這裏,就哽咽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