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這一部譯本能和讀者相見爲止,是經歷了一段小小的艱難的歷史的。
去年上半年,是左翼文學尚未很遭迫壓的時候,許多書店爲了在表面上顯示自己的前進起見,大概都願意印幾本這一類的書;即使未必實在收稿罷,但也極力要發一個將要出版的書名的廣告。這一種風氣,竟也打動了一向專出碑版書畫的神州國光社,肯出一種收羅新俄文藝作品的叢書了,那時我們就選出了十種世界上早有定評的劇本和小說,約好譯者,名之爲《現代文藝叢書》。
那十種書,是——
1.《浮士德與城》,A.盧那卡爾斯基作,柔石譯。
2.《被解放的堂吉訶德》,同人作,魯迅譯。
3.《十月》,A.雅各武萊夫作,魯迅譯。
4.《精光的年頭》,B.畢力涅克作,蓬子譯。
5.《鐵甲列車》,V.伊凡諾夫作,傳桁譯。
6.《叛亂》,P.孚爾瑪諾夫作,成文英譯。
7.《火馬》,F.革拉特珂夫作,侍桁譯。
8.《鐵流》,A.綏拉菲摩維支作,曹靖華譯。9.《毀滅》,A.法捷耶夫作,魯迅譯。
10.《靜靜的頓河》,M.唆羅訶夫作,侯樸譯。裏培進斯基的《一週間》(2)和革拉特珂夫的《士敏土》,也是具有紀念碑性的作品,但因爲在先已有譯本出版,這裏就不編進去了。
這時候實在是很熱鬧。叢書的目錄發表了不多久,就已經有別種譯本出現在市場上,如楊騷先生譯的《十月》和《鐵流》,高明先生譯的《克服》(3)其實就是《叛亂》。此外還聽說水沫書店也準備在戴望舒(4)先生的指導之下,來出一種相似的叢書。但我們的譯述卻進行得很慢,早早繳了卷的只有一個柔石(5),接着就印了出來;其餘的是直到去年初冬爲止,這才陸續交去了《十月》《鐵甲列車》和《靜靜的頓河》的一部份。
然而對於左翼作家的壓迫,是一天一天的吃緊起來,終於緊到使書店都駭怕了。神州國光社也來聲明,願意將舊約作廢,已經交去的當然收下,但尚未開手或譯得不多的其餘六種,卻千萬勿再進行了。那麼,怎麼辦呢?去問譯者,都說,可以的。這並不是中國書店的膽子特別小,實在是中國官府的壓迫特別兇,所以,是可以的。於是就廢了約。
但已經交去的三種,至今早的一年多,遲的也快要一年了,都還沒有出版。其實呢,這三種是都沒有什麼可怕的。然而停止翻譯的事,我們卻獨獨沒有通知靖華(6)。因爲我們曉得《鐵流》雖然已有楊騷先生的譯本,但因此反有另出一種譯本的必要。別的不必說,即其將貴胄子弟出身的士官幼年生譯作“小學生”,就可以引讀者陷於極大的錯誤。小學生都成羣的來殺貧農,這世界不真是完全發了瘋麼?
譯者的郵寄譯稿,是頗爲費力的。中俄間郵件的不能遞到,是常有的事,所以他翻譯時所用的是複寫紙,以備即使失去了一份,也還有底稿存在。後來補寄作者自傳,論文,註解的時候,又都先後寄出相同的兩份,以備其中或有一信的遺失。但是,這些一切,卻都收到了,雖有因檢查而被割破的,卻並沒有失少。
爲了要譯印這一部書,我們信札往來至少也有二十次。先前的來信都弄掉了,現在只鈔最近幾封裏的幾段在下面。對於讀者,這也許有一些用處的。
五月三十日發的信,其中有云:“《鐵流》已於五一節前一日譯完,掛號寄出。完後自看一遍,覺得譯文很拙笨,而且怕有錯字,脫字,望看的時候隨筆代爲改正一下。
“關於插畫,兩年來找遍了,沒有得到。現寫了一封給畢斯克列夫(7)的信,向作者自己徵求,但託人在莫斯科打聽他的住址,卻沒有探得。今天我到此地的美術專門學校去查,關於蘇聯的美術家的住址,美專差不多都有,但去查了一遍,就是沒有畢氏的。……此外還有《鐵流》的原本註解,是關於本書的史實,很可助讀者的瞭解,擬日內譯成寄上。另有作者的一篇,《我怎麼寫鐵流的》也想譯出作爲附錄。又,新出的原本內有地圖一張,照片四張,如能用時,可印入譯本內。……”
畢斯克列夫(N.Piskarev)是有名的木刻家,刻有《鐵流》的圖若干幅,聞名已久了,尋求他的作品,是想插在譯本里面的,而可惜得不到。這回只得仍照原本那樣,用了四張照片和一張地圖。
七月二十八日信有云:“十六日寄上一信,內附‘《鐵流》正誤’數頁,怕萬一收不到,那時就重鈔了一份,現在再爲寄上,希在譯稿上即時改正一下,至感。因《鐵流》是據去年所出的第五版和廉價叢書的小版翻譯的,那兩本並無差異。最近所出的第六版上,作者在自序裏卻道此次是經作者親自修正,將所有版本的錯誤改過了。所以我就照着新版又仔細校閱了一遍,將一切錯誤改正,開出奉寄。……”八月十六日發的信裏,有云:“前連次寄上之正誤,原注,作者自傳,都是寄雙份的,不知可全收到否?現在掛號寄上作者的論文《我怎麼寫鐵流的?》一篇並第五,六版上的自序兩小節;但後者都不關重要,只在第六版序中可以知道這是經作者仔細訂正了的。論文系一九二八年在《在文學的前哨》(即先前的《納巴斯圖》)上發表,現在收入去年(一九三○)所出的二版《論綏拉菲摩維支集》中,這集是尼其廷的禮拜六出版部印行的《現代作家批評叢書》的第八種,論文即其中的第二篇,第一篇則爲前日寄上的《作者自傳》。這篇論文,和第六版《鐵流》原本上之二四三頁——二四八頁的《作者的話》(編者涅拉陀夫記的),內容大同小異,各有長短,所以就不譯了。此外尚有綏氏全集的編者所作對於《鐵流》的一篇序文,在原本卷前,名:《十月的藝術家》,原也想譯它的,奈篇幅較長,又因九月一日就開學,要編文法的課程大綱,要開會等許多事情紛紛臨頭了,再沒有翻譯的工夫,《鐵流》又要即時出版,所以只得放下,待將來再譯,以備第二版時加入罷。
“我們本月底即回城去。到蘇逸達後,不知不覺已經整兩月了,夏天並未覺到,秋天,中國的冬天似的秋天卻來了。中國夏天是到鄉間或海邊避暑,此地是來曬太陽。
“畢氏的住址轉託了許多人都沒有探聽到,莫城有一個‘人名地址問事處’,但必須說出他的年齡履歷才能找,這怎麼說得出呢?我想來日有機會我能到莫城時自去探訪一番,如能找到,再版時加入也好。此外原又想選譯兩篇論《鐵流》的文章如D.Furmanov(8)等的,但這些也只得留待有工夫時再說了。……”
沒有木刻的插圖還不要緊,而缺乏一篇好好的序文,卻實在覺得有些缺憾。幸而,史鐵兒(9)竟特地爲了這譯本而將涅拉陀夫的那篇翻譯出來了,將近二萬言,確是一篇極重要的文字。讀者倘將這和附在卷末的《我怎麼寫鐵流的》都仔細的研讀幾回,則不但對於本書的理解,就是對於創作,批評理論的理解,也都有很大的幫助的。
還有一封九月一日寫的信:“前幾天迭連寄上之作者傳,原注,論文,《鐵流》原本以及前日寄出之綏氏全集卷一(內有數張插圖,或可採用:1.一九三○年之作者;2.右邊,作者之母及懷抱中之未來的作者,左邊作者之父;3.一八九七年在馬理烏里之作者;4.列寧致作者信),這些不知均得如數收到否?
“畢氏的插圖,無論如何找不到;最後,致函於綏拉菲摩維支,綏氏將他的地址開來,現已寫信給了畢氏,看他的回信如何再說。
“當給綏氏信時,順便問及《鐵流》中無注的幾個字,如‘普迦奇’等。承作者好意,將書中難解的古班式的烏克蘭話依次用俄文註釋,打了字寄來,計十一張。這麼一來,就發見了譯文中的幾個錯處,除註解的外,翻譯時,這些問題,每一字要問過幾個精通烏克蘭話的人,纔敢決定,然而究竟還有解錯的,這也是十月後的作品中特有而不可免的釘子。現依作者所註解,錯的改了一下,注的注了起來,快函寄奉,如來得及時,望費神改正一下,否則,也只好等第二版了。……”
當第一次訂正表寄到時,正在排印,所以能夠全數加以改正,但這一回卻已經校完了大半,沒法改動了,而添改的又幾乎都在上半部。現在就照錄在下面,算是一張《鐵流》的訂正及添注表罷:
一三頁二行“不曉得嗎!”上應加:“呸,發昏了嗎!”
一三頁二○行“種瓜的”應改:“看瓜的”。
一四頁一七行“你發昏了嗎?!”應改:“大概是發昏了吧?!”
三四頁六行“回子”本頁末應加註:“回子”是沙皇時代帶着大俄羅斯民族主義觀點的人們對於一般非正教的,尤其是對於回民及土耳其人的一種最輕視,最侮辱的稱呼。——作者給中譯本特注。
三六頁三行“你要長得好像一個男子呵。”應改:“我們將來要到地裏做活的呵。”
三八頁三行“一個頭發很稀的”之下應加:“蓬亂的”。
四三頁二行“雜種羔子”應改:“發瘋了的私生子”。四四頁一六行“喝嗎”應改:“去糟塌嗎”。
四六頁八行“偵緝營”本頁末應加註:偵緝營(譯者:俄文爲普拉斯東營):黑海沿岸之哥薩克平臥在草地裏,蘆葦裏,密林裏埋伏着,以等待敵人,戒備敵人。——作者特注。
四九頁一四行“平底的海面”本頁末應加註:此處指阿左夫(Azoph)海,此海有些地方水甚淺。漁人們都給它叫洗衣盆。——作者特注。
四九頁一七行“接連着就是另一個海”本頁末應加註:此處指黑海。——作者特注。
五○頁四行“野牛”本頁末應加註:現在極罕見的,差不多已經絕種了的頸被毛的野牛。——作者特注。
五二頁七行“沙波洛塞奇”本頁末應加註:自由的沙波洛塞奇:是烏克蘭哥薩克的一種組織,發生於十六世紀,在德尼普江的“沙波羅”林島上。沙波羅人常南征克里木及黑海附近一帶,由那裏攜帶許多財物回來。沙波羅人蔘加於烏克蘭哥薩克反對君主專制的俄羅斯的暴動。沙波羅農民的生活,在果戈裏(Gogol)的《達拉斯·布爾巴*罰ǎ裕幔潁幔蟆。攏酰歟猓幔├鐨的有。——作者特注。
五三頁六行“尖肚子奇加”本頁末應加註:哥薩克村內騎手們的罵玩的綽號。由土匪奇加之名而來。——作者特注。
五三頁一一行“加克陸克”本頁末應加註:即土豪。——作者特注。
五三頁一一行“普迦奇”本頁末應加註:鞭打者;貓頭鷹;田園中的乾草人(嚇雀子用的)。——作者特注。
五六頁三行“貪得無厭的東西!”應改:“無能耐的東西!”
五七頁一五行“下處”應改:“鼻子”。
七一頁五——六行“它平坦的橫亙着一直到海邊呢?”
應改:“它平坦的遠遠的橫亙着一直到海邊呢?”
七一頁八行“當摩西把猶太人由埃及的奴隸下救出的時候”本頁末應加註:據《舊約》,古猶太人在埃及,在埃及王手下當奴隸,在那裏建築極大的金字塔,摩西從那裏將他們帶了出來。——作者特注。
七一頁一三行“他一下子什麼都會做好的”應改:“什麼法子他一下子都會想出來的。”
七一頁一八行“海灣”本頁末應加註:指諾沃露西斯克海灣。——作者特注。
九四頁一二行“加芝利”本頁末應加註:胸前衣服上用子縫的小袋,作裝子彈用的。——作者特注。一四五頁一四行“小屋”應改:“小酒鋪”。
一七九頁二一行“妖精的成親”本頁末應加註:“妖精的成親”是烏克蘭的俗話,譬如雷雨之前——突然間烏黑起來,電閃飛舞,這叫作“妖女在行結婚禮”了,也指一般的陰晦和溼雨。——譯者。
以上,計二十五條。其中的三條,即“加克陸克”,“普迦奇”,“加芝利”是當校印之際,已由校者據日文譯本的注,加了解釋的,很有點不同,現在也已經不能追改了。但讀者自然應該信任作者的自注。
至於《綏拉菲摩維支全集》卷一里面的插圖,這裏卻都未採用。因爲我們已經全用了那捲十(即第六版的《鐵流》這一本)裏的四幅,內中就有一幅作者像;卷頭又添了拉迪諾夫(I.Radinov)(10)所繪的肖像,中間又加上了原是大幅油畫,法棱支(R.Frenz)(11)所作的《鐵流》。畢斯克列夫的木刻畫因爲至今尚無消息,就從雜誌《版畫》(Graviora)第四集(一九二九)裏取了複製縮小的一幅,印在書面上了,所刻的是“外鄉人”在被殺害的景象。
別國的譯本,在校者所見的範圍內,有德,日的兩種。德譯本附於涅威羅夫(12)的《糧食充足的城市,達什幹德》(A.Neverow:Taschkent,diebrotreicheStadt)後面,一九二九年柏林的新德意志出版所(NeurDeutscherVerlag)出版,無譯者名,刪節之處常常遇到,不能說是一本好書。日譯本卻完全的,即名《鐵之流》,一九三○年東京的叢文閣出版,爲《蘇維埃作家叢書》的第一種;譯者藏原惟人,是大家所信任的翻譯家,而且難解之處,又得了蘇俄大使館的康士坦丁諾夫(Konstantinov)的幫助,所以是很爲可靠的。但是,因爲原文太難懂了,小錯就仍不能免,例如上文剛剛注過的“妖精的成親”,在那裏卻譯作“妖女的自由”,分明是誤解。
我們這一本,因爲我們的能力太小的緣故,當然不能稱爲“定本”,但完全實勝於德譯,而序跋,註解,地圖和插畫的周到,也是日譯本所不及的。只是,待到攢湊成功的時候,上海出版界的情形早已大異從前了:沒有一個書店敢於承印。在這樣的岩石似的重壓之下,我們就只得宛委曲折,但還是使她在讀者眼前開出了鮮豔而鐵一般的新花。
這自然不算什麼“艱難”,不過是一些瑣屑,然而現在偏說了些瑣屑者,其實是願意讀者知道:在現狀之下,很不容易出一本較好的書,這書雖然僅僅是一種翻譯小說,但卻是盡三人的微力而成,——譯的譯,補的補,校的校,而又沒有一個是存着藉此來自己消閒,或乘機哄騙讀者的意思的。倘讀者不因爲她沒有《潘彼得》或《安徒生童話》那麼“順”(13),便掩卷嘆氣,去喝咖啡,終於肯將她讀完,甚而至於再讀,而且連那序言和附錄,那麼我們所得的報酬,就儘夠了。一九三一年十月十日,魯迅。
(1)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三閒書屋出版的中譯本《鐵流》。
《鐵流》,長篇小說,蘇聯綏拉菲摩維支(A.C.`MHWJSTNJ],1883—1949)作,曹靖華譯。作品描寫蘇聯國內戰爭時期一支游擊隊在同白軍和外國侵略者的鬥爭中成長的故事。
(2)裏培進斯基(P.^.QJdMeJUIYJZ,1898—1959)蘇聯準搖!兌恢薌洹罰釁*說,當時我國有蔣光慈的譯本,一九三○年一月上海北新書局出版;又有江思(戴望舒)、蘇汶的譯本,一九三○年三月上海水沫書店出版。
(3)楊騷(1901—1957)福建漳州人,作家。他所譯的《十月》、《鐵流》分別於一九三○年三月、六月由南強書局出版。高明,江蘇武進人,翻譯工作者。他所譯的《克服》,一九三○年心絃書社出版,署名瞿然。
(4)戴望舒(1905—1950)浙江杭縣(今餘杭)人,詩人。著有詩集《望舒草》、《災難的歲月》等。
(5)柔石(1902—1931)原名趙平復,浙江寧海人,作家,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成員。著有小說《二月》、《爲奴隸的母親》等。(6)靖華曹靖華,河南盧氏人,未名社成員,翻譯家。早年曾在蘇聯留學和工作,歸國後在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東北大學等校任教。
(7)畢斯克列夫(H.lJIYHRMN,1892—1959)又譯畢斯凱萊夫,蘇聯版畫家。作品有《鐵流》、《安娜·卡列尼娜》等書的插圖玻浮場。模疲酰潁恚幔睿錚觥*富曼諾夫(E._.WjSHUTN,1891。保梗玻叮次鬧械逆詼砼搗潁樟骷搖V小肚“鴕*夫》(《夏伯陽》)等。
(9)史鐵兒即瞿秋白。參看本卷第465頁注(1)。(10)拉迪諾夫(Q.qHeJUTN,1887—1967)通譯拉季諾夫,蘇聯美術家、詩人。
(11)法棱支(P.P,WRMUe,1888—1956)通譯弗連茨。蘇粱遙*長軍事題材的繪畫。
(12)涅威羅夫(A.C.^MNMRTN,1886—1923)通譯聶維路潁樟骷搖*
(13)《潘彼得》英國作家巴雷(1860—1937)的童話,梁實秋譯。《安徒生童話》,丹麥作家安徒生(1805—1875)的童話集,當時有甘棠譯本。這裏說的“順”,是對梁實秋、趙景深等關於翻譯主張的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