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前續記明末遺恨《碧血花》

  日寇大舉進犯我國的頭幾年間,鐵蹄尚未侵入上海租界,我因自己所服務的《申報》已復刊,只得從皖南迴到上海來。那時稍有人心的人,都感到亡國之痛,苦悶已極,而又無從發泄。阿英(錢杏邨)同志,以魏如晦的筆名,編了一出話劇《碧血花》(後來不知怎的,又改名爲《明末遺恨》),演出於璇宮劇院,轟動一時,連演一個多月,天天滿座,凡是感到亡國之痛而苦悶得無從發泄的人,都去看一二遍。我也看了兩遍,當時百脈僨張,興奮得不可名狀。

  劇中女主角葛嫩娘,由唐若青飾演,男主角孫克鹹,由施汶飾演,演技的精湛,達到了最高峯,簡直使觀衆的喜怒哀樂,都跟着她們的喜怒哀樂而轉移。我曾寫了一篇小品文讚頌她們,有云:昔者釋迦牟尼作大獅子吼,喚醒衆生,今諸君子掬無窮血淚,大聲疾呼,其功德正不在釋迦牟尼下,恨不能使諸君子化身千萬個,搬演千萬遍耳。觀罷歸來,感不絕於予心,爰賦二絕句,分贈孫、葛二先烈雲:“不負堂堂六尺身,鴛鴦並命作貞臣。孫三今日登仙去,長笑一聲泣鬼神。”“義膽忠肝出狹斜,只知有國不知家。看伊嚼斷丁香舌,萬古長開碧血花。”

  《碧血花》的故事,阿英是根據明末餘澹心《板橋雜記》中的一節寫的:“葛嫩,字蕊芳。餘與桐城孫克鹹交最善,克鹹名臨,負文武才略,倚馬千言立就,能開五石弓,善左右射,短小精悍,自號飛將軍,欲投筆磨盾,封狼居胥,又別字曰武公;然好狹邪遊,縱酒高歌,其天性也。先暱珠市妓王月,月爲勢家奪去,抑鬱不自聊,與餘閒坐李十孃家。十娘盛稱葛嫩才藝無雙,即往訪之。闌人臥室,值嫩梳頭,長髮委地,雙腕如藕,面色微黃,眉如遠山,瞳人點漆,教請坐。克鹹曰:‘此溫柔鄉也,吾老是鄉矣!’是夕定情,一月不出,後竟納之閒房。甲申之變,移家雲間,間關入閩,授監中丞楊文驄軍事,兵敗被執,並縛嫩。主將欲犯之,嫩大罵,嚼舌碎,含血噀其面,將手刃之。克鹹見嫩抗節死,乃大笑曰:‘孫三今日登仙矣!’亦被殺。中丞父子三人同日殉難。”此劇最足使人感動的,就是末了的一幕,唐若青的葛嫩,慷慨激昂,聲色俱厲,十足表演出烈女子不屈服不怕死的精神。

  我第二次去看時,觀衆依然滿坑滿谷;我也依然看得百脈憤張,興奮得不可名狀。社友錢小山兄也在座,當然也大爲感動,第二天就填了一闋《貂裘換酒》,詠葛嫩娘,指定要我與同社鄭心史兄和他。先前我雖從未填過長調,也勉爲其難,嘗試一下。小山原唱雲:“嗚咽秦淮水。說當年、板橋遺事,煙花北里。卻有紅顏奇節在,多少鬚眉愧死。問女伴、誰爲知己。眼底無雙推獨步,算憐才、早有湘真李。相見晚,諸名士。  郎君濁世佳公子。誤初心、英雄終老,溫柔鄉里。直與從軍浮海去,碧血爭輝青史。有幾個、從容如是。嚼舌含胡還罵賊,共孫三一笑登仙矣。千載下,聞風起。”心史和雲:“悽絕桃花水。恨南朝、不堪重問,江山萬里。誰識嫩娘心似鐵,不信艱難一死。好說與、風塵知己。斫地悲歌餘一劍,賦長征、身外無行李。終不負,無雙士。  笑他多少良家子。戀年年、春閨一夢,綠楊風裏。竟與孫郎同畢命,認取青樓信史。合愧殺、橫波如是。誰爲紅顏埋碧血,看青山影入秦淮矣。流水急,悲風起。”我的和作是:“白下悽清水。鎮潺潺、似歌似泣,聲聞故里。道有青樓樓上女,爲國甘拼一死。遇嘉客、隨成知己。說劍吹簫豪狂甚,願憐儂、莫當桃和李。方不愧,一佳士。  孫郎自是奇男子。效孤忠、荷戈殺敵,仙霞關裏。難得紅妝能擐甲,不作樽邊侍史。曉大義、端應如是。嚼斷丁香寒賊膽,謝人天我目長瞑矣。魂化鶴,搏雲起。”蚓唱蛙鳴,詞不成詞,只因受了葛嫩孃的感應,總算交了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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