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前續記無言

  春秋時,楚文王滅息,將息侯的夫人嬀擄了回去,以薦枕蓆,後來生下了堵敖和成王,但她老是不開口,不說話;楚子問她卻爲何來?她這才答道:“我以一婦而事二夫,雖不能死,還有甚麼話可說呢?”於是“息嬀無言”就成了一個典故。可是天賦人以一張嘴,一條舌,原不是專爲吃喝而設,兼作說話之用;人既不能不和社會相接觸,也就不得不借說話來表達自己的意思。要是天生是個啞巴,造物之主先已奪去了她說話的權利,倒也罷了;至於說過話的人,而忽然裝啞巴不說話,雖有一肚子的話要說而無從說起,這痛苦就可想而知了。息夫人以不說話來表示亡國之痛,對楚國是一種無言的抗議,值得後人同情。過去我們不幸處在一個反動統治的黑暗時代,雖都生了口舌,儘可說話,然而說起話來,有種種顧忌,有時說了一無所用,也等於空口白說。所以我在大發牢騷的時候,自願變做一個啞巴,一輩子不再說話;甚至變做一個瞎子,一輩子不再看報。

  中國有一位爲了祖國而不言語的息夫人,西方也有一位爲了祖國而三十年不言語的匈牙利人福立西林爾,那時匈牙利屈伏於奧地利統治之下,失去了一切自由;林爾憤慨之餘,就在一八四八年集合了同志,揭竿起義。只因兵力單薄,終於失敗,林爾也做了俘虜,奧人用了酷刑,逼他說出同志匿跡的所在來,以便一網打盡,杜絕後患。林爾自求一死,嚼齒不答。奧人再把他的老母、弱妹和戀人都捉了來,威脅他吐實,誰知依然無效;末後把他這三個親人當着他的面處死,他還是不屈不撓地不發一言。奧人不忍殺害這位愛國英雄,處以無期徒刑;林爾在獄中幽囚了三十年,從沒有說過一句話,以至於死。英國詩人南士弼氏曾有《不語行》一詩詠其事,讚歎不置。

  西方既有一位三十年不言語的愛國家,卻又有一位四十九年不言語的癡情人,那是十九世紀時英國甘萊郡中的青年威廉夏柏。威廉愛上了一個鄰近的農家女,此女也深深地愛着他,早就以身相許;無奈她的父親是個老頑固,從中作梗,她又不忍告知愛人,偷偷地竟把結婚的吉期也訂定了。到了那天,威廉鮮衣華服,歡天喜地地上禮拜堂去,滿以爲有情人終成眷屬了;誰知他的愛人已被她那頑固的老父禁閉了起來,連信也沒法兒遞一個給他。威廉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料知好事已變了卦,垂頭喪氣地回到家裏;從此萬念俱灰,離羣獨處,一連四十九年,從沒有和人說過話,到七十九歲才死,也並沒有一句遺言,真的是傷心極了。

  共產黨先烈中,北有劉胡蘭,南有王孝和,不幸落入了敵人之手,天天被毒刑迫害着,要他們說出同黨的名姓來,他們卻斬釘截鐵,始終無言,寧可貢獻出他們寶貴的生命。

  無言無言,偉大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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