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混然無形,寂然無聲,視之不見,聽之不聞,非可以影響求,不得以譭譽稱也。降此以往,則事不雙美,名不併盛矣。雖天地之人,三光之明,聖賢之智,猶未免乎訾也。
故天有拆之象,地有裂之形,日月有謫蝕之變,五星有悖彗之妖;堯有不慈之誹,舜有囚父之謗,湯有放君之稱,武有殺主之譏;齊桓有貪淫之目,晉文有不臣之聲,伊尹有誣君之跡,管仲有愆上之名。以夫二儀七耀之聖,不能無虧沴;堯舜湯武之聖,不能免於嫌謗;桓文伊管之賢,不能無纖瑕之過。由此觀之:宇宙庸流,能自免於怨謗而無悔吝耶?
是以荊岫之玉,必含纖瑕,驪龍之珠,亦有微顙,然馳光於千里,飛價於侯王者,以小惡不足以傷其大美也。今忌人之細短,忘人之所長,以此招賢,是畫空而尋跡,披水而見路,不可得也。定國之臣亦有細短,人主所以不棄之者,不以小妨大也;以小掩大,非求士之謂也。
伊尹,夏之庖廚;傅說,殷之胥靡;百里奚,虞之亡虜;段幹木,魏之大駔。此四於者,非下賢也,而其跡不免污也。名不兩盛,事不俱美。
昔魏文侯問於李克曰:“吳起何如人也?”克對曰:“起貪而好色,然其善用兵,司馬穰苴不能過也。”乃以爲將,拔秦五城,北滅燕趙,蓋起之力也。魏無知薦陳平於漢王,或人讒之曰:“平雖美丈夫,如冠玉耳,其中未必有可用也,且聞盜嫂而受金。”王乃疏平,讓無知。無知曰:“臣進策謀之士,誠足以利國耳,且其小過豈妨公家之大務哉!”乃擢爲護軍,得施其策。故范增疽發死而楚國亡,閼氏開陣而漢軍全者,平之謀也。高祖棄陳平之小愆,採六奇之大謀;文侯舍吳起之小失,而取五城之功。向使二主以其小過,棄彼良材,則魏國之存亡不可知,漢楚之雄雌未可決也。而吳起必埋名於貪好,陳平陷身於賄盜矣。
俗之觀士者,見其威儀屑屑,好行細浩,乃謂英彥;士有大趣不修容儀,不惜小檢,而謂之棄人。是見朱橘一子蠹,固剪樹而弁之;睹縟錦一寸點,乃全匹而燔之。
齊桓深知甯戚,將任之以政,羣臣爭讒之曰:‘甯戚衛人,去齊不遠,君可使人問之。若果真賢,用之未晚也。”公曰:“不然。患其有小惡者,民人知小惡忘其大美,此世所以失天下之士也。”乃夜舉火而爵之,以爲卿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桓公可謂善求士矣。
故仲尼見人一善,而忘其百非;鮑叔聞人一過,而終身不忘。夫子如斯之弘,鮑叔如斯之隘也。以是觀之:聖哲之量,相去遠矣!
牛躅之霪,不生魴鱮;巢幕之窠,不容鵠卵;崇山廓澤,不辭污穢;佐世良材,不拘細行。何者?量小不足以包大形,器大無分小瑕也。人之情性,皆有細短,若其大略是也,雖有小過,不足以爲累;若其大略非也,雖有衡門小操,未足與論大謀。
樊噲屠販之豎,蕭曹斗筲之吏,英布刑墨之隸,周勃俳優之任,其行皆中律,其質則將才也。張景陽,郢中之大淫也,而威諸侯;顏濁鄒,樑父之大盜也,而爲齊勳臣。此皆有所短,然而功名不朽者,大略得也。袁精目、鮑焦立節抗行,不食非義之食,乃餓而死,不能立功拯溺者,小節不伸而大節屈也。
伯夷叔齊,冰清玉潔,義以不爲孤竹之嗣,不食周粟,餓死首陽。楊朱全身養性,去脛之一毛,以刺天下,則不爲也。若此二子,德非不茂,行非不高,亦能安治代紊、蹈白刃而達功名乎?此可以爲百代之熔軌,不可居伊管之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