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鐵論國疾第二十八

文學曰:“國有賢士而不用,非士之過,有國者之恥。孔子大聖也,諸侯莫能用,當小位於魯,三月,不令而行,不禁而止,沛若時雨之灌萬物,莫不興起也。況乎位天下之本朝,而施聖主之德音教澤乎?今公卿處尊位,執天下之要,十有餘年,功德不施於天下,而勤勞於百姓,百姓貧陋困窮,而私家累萬金。此君子所恥,而《伐檀》所刺也。昔者,商鞅相秦,後禮讓,先貪鄙,尚首功,務進取,無德厚於民,而嚴刑罰於國,俗日壞而民滋怨,故惠王烹菹其身,以謝天下。當此之時,亦不能論事矣。今執政患儒貧賤而多言,儒亦憂執事富貴而多患也。”

大夫視文學,悒悒而不言也。

丞相史曰:“夫辯國家之政事,論執政之得失,何不徐徐道理相喻,何至切切如此乎!大夫難罷鹽、鐵者,非有私也,憂國家之用,邊境之費也。諸生りり爭鹽、鐵,亦非爲己也,欲反之於古而輔成仁義也。二者各有所宗,時世異務,又安可堅任古術而非今之理也。且夫小雅非人,必有以易之。諸生若有能安集國中,懷來遠方,使邊境無寇虜之災,租稅盡爲諸生除之,何況鹽、鐵、均輸乎!所以貴術儒者,貴其處謙推讓,以道盡人。今辯訟愕愕然,無赤、賜之辭,而見鄙倍之色,非所聞也。大夫言過,而諸生亦如之,諸生不直謝大夫耳。”

賢良、文學皆離席曰:‘鄙人固陋,希涉大庭,狂言多不稱,以逆執事。夫藥酒苦於口而利於病,忠言逆於耳而利於行。故愕愕者福也,訁戔々者賊也。林中多疾風,富貴多諛言。萬里之朝,日聞唯唯,而後聞諸生之愕愕,此乃公卿之良藥針石。”

大夫色少寬,面文學而蘇賢良曰:“窮巷多曲辯,而寡見者難喻。文學守死溟氵幸之語,而終不移。夫往古之事,昔有之語,已可睹矣。今以近世觀之,自以目有所見,耳有所聞,世殊而事異。文、景之際,建元之始,民樸而歸本,吏廉而自重,殷殷屯屯,人衍而家富。今政非改而教非易也,何世之彌薄而俗之滋衰也!吏即少廉,民即寡恥,刑非誅惡,而奸猶不止。世人有言:‘鄙儒不如都士。’文學皆出山東,希涉大論。子大夫論京師之日久,願分明政治得失之事,故所以然者也。”

賢良曰:“夫山東天下之腹心,賢士之戰場也。高皇帝龍飛鳳舉於宋、楚之間,山東子弟蕭、曹、樊、酈、滕、灌之屬爲輔,雖即異世,亦既閎夭、太顛而已。禹出西羌,文王生北夷,然聖德高世,有萬人之才,負迭羣之任,出入都市,一旦不知返,數然後終於廝役而已。僕雖不生長京師,才駑下愚,不足與大議,竊以所聞閭里長老之言,往者,常民衣服溫暖而不靡,器質樸牢而致用,衣足以蔽體,器足以便事,馬足以易步,車足以自載,酒足以合歡而不湛,樂足以理心而不淫,入無宴樂之聞,出無佚遊之觀,行即負嬴,止則鋤耘,用約而財饒,本修而民富,送死哀而不華,養生適而不奢,大臣正而無慾,執政寬而不苛;故黎民寧其性,百吏保其官。建元之始,崇文修德,天下?安。其後,邪臣各以伎藝,虧亂至治,外障山海,內興諸利。楊可告緡,江充禁服,張大夫革令,杜周治獄,罰贖科適,微細並行,不可勝載。夏蘭之屬妄搏,王溫舒之徒妄殺,殘吏萌起,擾亂良民。當此之時,百姓不保其首領,豪富莫必其族姓。聖主覺焉,乃刑戮充等,誅滅殘賊,以殺死罪之怨,塞天下之責,然居民肆然復安。然其禍累世不復,瘡痍至今未息。故百官尚有殘賊之政,而強宰尚有強奪之心。大臣擅權而擊斷,豪猾多黨而侵陵,富貴奢侈,貧賤篡殺,女工難成而易弊,車器難就而易敗,車不累期,器不終歲,一車千石,一衣十鍾。常民文杯畫案,機席緝??,婢妾衣紈履絲,匹庶?卑飯肉食,裏有俗,黨有場,康莊馳逐,窮巷蹋鞠,秉耒抱?,躬耕身織者寡,聚要斂容、傅白黛青者衆。無而爲有,貧而強誇,文表無裏,紈??裝,生不養,死厚送,葬死殫家,遣女滿車,富者欲過,貧者欲及,富者空減,貧者稱貸。是以民年急而歲促,貧即寡恥,乏即少廉,此所以刑非誅惡而奸猶不止也。故國有嚴急之徵,即生散不足之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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