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 鞋─2
「救救我!救救我!母親!他們來了!」
隱修女頓時臉色煞白。
「噢,天啊!你說什麼?我卻忘了!他們追捕你!那你幹了什麼呢?」
「我不知道,」不幸的孩子應道,「可是我被判處了死刑。」
「死刑!」古杜爾好像遭到雷打電劈,打了個趔趄。接著,目光定定地盯著女兒,緩慢地又說:「死刑!」
「是的,母親,」少女失魂落魄,應道,「他們要殺死我。他們正要抓我來了。那個絞刑架就是為我準備的!救救我!救救我吧!他們到了!救救我!」
隱修女半晌紋絲不動,好像變成了一塊石頭。接著她搖了搖頭,深不以為然,並且突然縱聲大笑,又恢復了她原先那種嚇人的狂笑聲。只聽見她說:
「嗬!嗬!不!你所說的只是一場夢。啊!是的!這怎麼可能呢,我失去了她,長達十五年之久,然後找到了她,卻只有短短的一分鐘!現在他們又要把她從我身邊搶走!如今她長大了,水靈靈的,跟我說話,愛我,而正在這個時候,他們卻要來把她生吞活噬,就在我這個當母親的眼皮底下!啊,不!這種事是不行的。仁慈的上帝是不會允許這樣做的。」
這時候,馬隊似乎停了下來,只聽見遠處有個人說:「從這邊走,特里斯丹大爺!教士說的,到老鼠洞可以找到她。」
馬蹄聲又響起來。
隱修女一下子站起來,悲痛欲絕,大聲喊叫:「快逃!快逃!我的孩子!一切我全想起來了。你說得對。是要你的命!可怕呀!該死!快逃!」
她將腦袋探出窗洞口,很快又縮了回來。
「留下!」她低聲說道,語氣簡短而陰鬱,痙攣地抓住半死不活的埃及姑娘的手,「留下!別作聲!到處都是兵,你出不去。天已大亮了。」
她的眼睛乾澀,像火在燃燒。她半晌沒有說話,只在小屋裡走來走去,不時停下來,揪下一把把花白頭髮,又用牙齒咬斷。
忽然,她說道:「他們過來了。我去跟他們說說。你躲在這個角落裡。他們不會看見你的。我就跟他們說你逃走了,是我把你放了,真的!」
她本來一直抱著女兒,這時把她放在石屋的一個角落裡,從外面是看不見的。她讓她蹲著,小心翼翼地把她安頓好,不讓她的手腳露在陰影外面;還把她烏黑的頭髮披散開來,遮住她的白袍子,把她遮蓋得嚴嚴實實的;還在她面前擺上唯一的傢具,即水罐和權當枕頭用的那塊石板,以為這兩樣東西就可以把她掩蓋住。安頓就緒後,她放心多了,這才跪下來祈禱。天剛亮,老鼠洞裡還有許多地方依然是陰影重重。就在這時,教士那惡魔似的聲音在小室近旁喊道:「這邊走,弗比斯.德.夏托佩爾隊長!」
聽到這個名字,聽到這個聲音,蜷縮在角落裡的愛斯梅拉達不由得悸動了一下。「別動!」古杜爾說道。
話音一落,就聽見人聲、刀劍聲、馬蹄聲一片嘈雜,在小屋周圍停住了。母親一下子站起身來,跑去站在窗洞前,將它堵起來。她看到一大群全副武裝的人,有的徒步,有的騎馬,排列在河灘廣場。指揮他們的人剛一下馬,就朝河灘走來。「老太婆,」這個人說道,凶相畢露,「我們正在搜捕一個女巫,要把她絞死;聽說,她在你這裡。」
可憐的母親竭盡所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應道:「您說些什麼,我不太明白。」
對方又說:「上帝腦袋呀!亂彈琴,那魂不守舍的副主教胡扯些什麼?他在哪兒?」
「大人,」一個兵卒說,「他不見了。」
「喂喂,瘋老婆子,」指揮官接著說,「別騙我,有人把一個女巫交給你看管。你把她怎麼了?」
隱修女不便全盤否認,免得引起懷疑,遂用一種真誠而又生硬的口吻應道:「要是您說的是剛才有人硬塞給我的那高挑個兒的姑娘,我可以告訴您,她咬了我,我只好鬆開手。就是這樣,別再打擾我啦。」
指揮官大失所望,做了個鬼臉。
「休想騙我,老妖怪!」他接著說道,「我叫隱修士特里斯丹,我是國王的老朋友。隱修士特里斯丹,你明白了嗎?」他望著周圍的河灘廣場,又添上一句,「在這裡,這可是一個擲地有聲的名字。」
「即使你是隱修士撒旦,」古杜爾又萌發了希望,答道,「我也沒有別的話跟你說,我也不怕你。」
「上帝腦袋呀!」特里斯丹道,「你這個嚼舌頭的老太婆!啊!巫女溜跑啦!往哪兒跑?」
古杜爾漫不經心地應道:
「從綿羊街,我想。」
特里斯丹轉過頭,向他的人馬打了個手勢,叫他們準備重新上路。隱修女鬆了一口氣。
「大人,您得問問老巫婆,她窗洞上的鐵欄杆怎麼拆成這樣子的?」一個弓箭手突然說道。
聽到這個問題,可憐的母親心裡又焦急萬分,可她並沒有失去清醒的頭腦,遂結結巴巴應道:「過去一直就是這樣子。」
「呵!直到昨天,那些鐵柵還是個漂亮的黑十字架形,很虔誠的樣子。」那個弓箭手又說。
特里斯丹斜眄了隱修女一眼。
「我看這老婆子慌了陣腳。」
不幸的女人覺得,一切取決於她能否泰然自若,於是把生死置之度外,冷笑起來。做母親的都有這種力量。她說:
「呸!這傢伙喝醉了。一年多以前,有輛載石頭的大車,尾部撞到了窗洞上,把鐵柵撞壞了。我還把駕車的罵得狗血噴頭!」
「一點不假,我當時在場。」另一個弓箭手插嘴說。
現實中到處總有一些無所不知的人。這個弓箭手所作的意想不到的證詞,鼓舞了隱修女的勇氣。對她來說,這場盤問就像踏著刀刃的吊橋越過萬丈深淵那樣艱險。
然而,她註定要經受有時候滿懷希望、有時候驚惶失措這兩種情緒不斷交替的熬煎。
「要是大車撞的,撞斷的鐵條應當是向內拐的,可這些斷鐵條卻是向外倒的。」頭一個弓箭手又發難。
「嘿!嘿!」特里斯丹對這個兵卒說,「你的鼻子倒真靈,比得上小堡的調查官。……老婆子,快快回答他的話!」
「我的上帝呀!」她陷於絕境,不由得喊叫起來,聲音裡不由自主地帶著哭聲,「我向您發誓,大人,確實是大車把鐵柵撞斷的。那個人說曾親眼看見,這您是聽到的。況且,這跟你們要找的那個埃及女子又有什麼相干?」
「嗯!」特里斯丹吟哦了一聲。
「見鬼!」那個受到巡檢大人誇獎而得意忘形的弓箭手又說。
「鐵條的斷痕還全是新的!」
特里斯丹點了點頭。隱修女一下子臉無血色,「您說說看,大車撞的,有多久了?」
「一個月,也許半個月,大人。我,我記不清了。」
「她開頭說一年多。」那個弓箭手指出。
「這裡面有蹊蹺。」巡檢大人說道。
「大人!」她喊道,身子一直貼在窗洞前,戰戰兢兢,深怕他們疑心,把頭伸到小室裡來張望,「大人,我向您發誓,這個柵欄的確是大車撞壞的。我以天堂眾聖天使的名義向您起誓。如果不是大車,我情願永遠下地獄,我就是大逆不道,背棄上帝!」
「你發誓倒挺起勁的呀!」特里斯丹說道,並帶著審問的目光瞧了她一眼。
可憐的女人覺得自信心越來越消失了,已經到了胡言亂語的地步,驚恐地意識到自己所說的恰恰是不該說的。
就在這節骨眼上,有個兵卒喊叫著跑來:「大人,老巫婆撒謊。巫女並沒有從綿羊街逃走。封鎖街道的鐵鏈整夜都原封未動的拉掛著,看守的人也沒有看見有人通過。」
特里斯丹的面容越來越陰沉下來,他質問隱修女道:「這,你作何解釋?」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還竭盡全力頂住:「大人,我不知道,我可能搞錯了。我想,她其實過河去了。」
「那是對岸。」巡檢大人說道,「並沒有什麼明顯的跡象說明她情願回到老城去,老城那邊到處正在搜捕她。你撒謊,老婆子!」
「再說,河兩岸都沒有船。」頭一個兵卒又說。
「她可能游水過去。」隱修女寸步不讓,反駁道。
「女人也會游水嗎?」那個兵卒道。
「上帝腦袋呀!老婆子!你撒謊!你騙人!」特里斯丹火冒三丈說道,「我真恨不得把那個巫女擱一邊,先把你吊起來。只要一刻鐘的刑訊,也許不得不一五一十道出真情來。走!跟我們走。」
她如饑似渴,緊緊抓住這些話不放:「隨您的便,大人。幹吧!幹吧!刑問,我情願。那就把我帶走。快,快!馬上就走吧。」她嘴裡這麼說,心中卻想著:「這期間,我的女兒就可以逃脫了。」
「天殺的!」巡檢大人說道,「真是好胃口,竟要嘗嘗拷問架的滋味!我真不明白這個瘋婆子想幹什麼。」
這時有個滿頭花白的巡邏隊老捕快從隊伍中站出來,對巡檢大人稟告:「大人,她確實瘋了!假如說她讓埃及女人溜走了,那不能怪她,因為她並不喜歡埃及女人。我幹巡邏這行已經十五年了,天天晚上都聽見她對流浪女人破口大罵,罵不絕口。要是我沒有弄錯,我們追捕的是帶著小山羊跳舞的那個流浪女,那正是她最痛恨的了。」
古杜爾振作一下精神,說:「最恨的就是她!」
巡邏隊眾口一詞向巡檢大人作證,證實老捕快所說的話。
隱修士特里斯丹,看見從隱修女口裡掏不出什麼東西來,已不再抱什麼希望,便轉過身去;隱修女心如火燎,焦急萬分,看著他慢慢向坐騎走去,只聽見他咕嚕道:「好吧,出發!繼續搜尋!不把埃及女人抓住吊死,我絕不睡覺!」
但是,他還猶豫了一會兒才上馬。他就好像一隻獵犬,嗅到獵物就藏在身旁,不肯離開,滿臉狐疑的表情,朝廣場四周東張西望。這一切古杜爾全看在眼裡,真是生死攸關,心撲通撲通直跳。末了,特里斯丹搖了搖頭,翻身一躍上馬。古杜爾那顆緊揪起來的心,這才如石頭落地。自從那隊人馬來了以後,她一直不敢瞧女兒一眼,這時才看了她一下,低聲說道:「得救了!」
可憐的孩子一直待在角落裡,連大氣也不敢出,動也不敢動,腦海裡盤桓著一個念頭:死神就站在她面前。古杜爾和特里斯丹唇槍舌劍的交鋒情景,她一丁點兒也沒有放過,她母親焦慮萬狀的每一言行,都在她心中迴響。她聽見那根把她懸吊在萬丈深淵之上的繩子接連不斷發出斷裂聲,多少次彷彿覺得那繩子眼見就要斷了,好不容易終於得到了喘息,覺得腳踏實地了。就在這當兒,她聽到有個聲音對巡檢說:
「哦!巡檢大人,絞死女巫,這不是我這行伍的人的事兒!亂民已經完蛋了。我讓您獨自去做吧。想必您會認為我還是回到我隊伍去為好,免得他們沒有隊長,亂了套。」
這聲音,正是弗比斯.德.夏托佩爾的聲音。埃及少女一聽,思緒翻騰,難以言表。這麼說,他就在這兒,她的心上人,她的保護人,她的靠山,她的庇護所,她的弗比斯!她一躍而起,母親還沒有來得及阻攔,她已經衝到窗洞口,大聲喊道:「弗比斯!救救我,我的弗比斯!」
弗比斯已不在那兒。他策馬剛繞過刀剪街的轉角處。可是特里斯丹卻還沒有走開。
隱修女大吼一聲,撲向女兒,一把掐住女兒的脖子,死命把她往後拉,就像一隻護著虎仔的母虎,再也顧不了那麼多了。然而,為時已晚,特里斯丹早已看見了。
「呵!呵!」他張口大笑,上下兩排牙齒的牙根裸露,整張臉孔活像齜牙咧嘴的惡狼,「一隻捕鼠器逮著兩隻耗子呀!」
「不出我所料。」那個兵卒說。
特里斯丹拍了他一下肩膀,說:「你真是一隻好貓!」接著又加上一句,「來呀,亨利埃.庫贊在哪兒?」
只見一個人應聲出列,衣著和神色都不像是行伍中的人。
他穿著一件半灰半褐的衣服,平直的頭髮,皮革的袖子,粗大的手上拿著一捆繩索。此人總與特里斯丹形影不離,特里斯丹總與路易十一形影不離。
「朋友,」隱修士特里斯丹說道,「我猜想,我們搜尋的那個巫女就在這裡。你去給我把這東西吊死,你帶梯子來了沒有?」
「柱子閣的棚子裡有一架。」此人應道。接著又指著石柱絞刑架問道:「我們就在那刑臺辦事嗎?」
「是的。」
「嚯嘿!」那人接著說,並放聲大笑,笑聲比巡檢的還要凶蠻,「那我們就不必走許多路了。」
「快!你過後再笑吧。」特里斯丹說道。
且說隱修女自從特里斯丹發現她女兒,原先滿懷希望破滅以後,一直沒有開過口。她把半死不活、可憐的埃及少女扔回洞穴裡的那個角落,隨即返身又到窗洞口一站,兩隻手就像獸爪似地撐在窗檯角上。她就以這樣的姿勢,凜然地環顧面前的所有兵卒,目光又像原先那樣凶蠻和狂亂。看見亨利埃.庫贊走近山屋,她頓時眼睜怒目,面目猙獰,把他嚇得直往後退。
「大人,要抓哪一個?」他回到巡檢面前,問道。
「年輕的。」
「好極了。這個老婆子好像不好對付。」
「可憐的帶山羊跳舞的小姑娘!」巡邏隊老捕快說。亨利埃.庫贊重新挨近窗洞口。母親橫眉怒目,他嚇得低下眼睛,畏畏縮縮地說:「夫人……」
她立即打斷他的話,聲音低沉而憤怒:
「你要什麼?」
「不是要您,而是另一個。」他應道。
「什麼另一個?」
「就是年輕的那個。」
她搖著頭叫道:「沒有人!沒有人!沒有人!」
「有人!」劊子手接著說,「這您很清楚。讓我去抓那個年輕的。我不想跟您過不去,您!」
她怪異地冷笑了一聲,說道:「哎呀!你不想跟我過不去,我!」
「把那個人交給我,夫人;這是巡檢大人要我這樣做的。」
她好像瘋癲似的,反覆說過來說過去:「沒有人!」
「我說就是有!」劊子手回嘴道,「我們大家都看到了,你們是兩個人。」
「那最好就瞧一瞧吧!」隱修女揶揄地說道,「把頭從窗洞口伸進來好了。」
劊子手仔細看了看母親的手指甲,不敢造次。
「快點!」特里斯丹剛部署好手下人馬,把老鼠洞圍得水洩不通,自己騎馬站在絞刑架旁邊,高聲嚷道。
亨利埃再次回到巡檢大人的跟前,模樣兒真是狼狽不堪。
他把繩索往地上一扔,一副呆相,把帽子拿在手裡轉過來轉過去。問道:「大人,從哪兒進去?」
「從門唄。」
「沒有門。」
「從窗戶。」
「太小了。」
「那就打大些,你不是帶鎬子來了嗎?」特里斯丹說道,怒氣沖天。
母親一直警惕著,從洞穴底裡注視著外面的動靜。她不再抱什麼希望了,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但絕不願意人家把她的女兒奪走。
亨利埃.庫贊從柱子閣的棚子裡去找來絞刑時墊腳用的一隻工具箱,還從棚子裡拿來一架雙層梯子,隨即把它靠在絞刑架上。巡檢大人手下五、六個人帶著鶴嘴鋤和撬杠,跟著特里斯丹向窗洞走來。
「老婆子,快把那個女子乖乖交給我們!」巡檢聲色俱厲地說道。
她望著他,彷彿聽不懂似的。
「上帝腦袋!」特里斯丹又說,「聖上有旨,要絞死這個女巫,你幹嘛要阻攔?」
可憐的女人一聽,又像往常那樣狂笑起來。
「我幹嘛?她是我的女兒。」
她說出這個字的聲調,真是擲地有聲,連亨利埃.庫贊聽了也不禁打個寒噤。
「我也感到遺憾,可這是王上的旨意。」特里斯丹接著說。
她可怕地狂笑得更厲害了,喊道:「你的王上,跟我何干?老實告訴你,她是我的女兒!」
「挖牆!」特里斯丹下令。
要鑿一個夠大的牆洞,只要把窗洞下面的一塊基石挖掉就行了。母親聽見鶴嘴鋤和撬杠在挖她那堡壘的牆腳,不由得怒吼一聲,令人心驚膽顫,隨即在洞裡急得團團直轉,快如旋風,這是類似猛獸長期關在籠子裡所養成的習慣。她什麼也不說,兩眼炯炯發光。那些兵卒個個心底裡冷似寒冰。猝然,她抓起那塊石板,大笑一聲,雙手托起,向挖牆的那些人狠狠擲去。但由於雙手發抖擲歪了,一個也沒有砸到,石板骨碌碌直滾到特里斯丹馬腳下才停住。她氣得咬牙切齒。
這時候,太陽雖尚未升起,天已大亮,柱子閣那些殘舊蟲蛀的煙囪,染上了玫瑰紅的美麗朝霞,也顯得悅目了。此刻正是巴黎這座大都市一清早就起來的人們,神清氣爽,推開屋頂上天窗的時候。河灘廣場上開始有幾個鄉下人,還有幾個騎著毛驢去菜市場的水果商販陸續走過。他們看見老鼠洞周圍麋集著那隊兵卒,不由得停下了片刻,驚奇地察看了一下,隨即逕自走了。
隱修女來到女兒身旁坐了下來,在她前面用自己的身體護住她,目光呆定,聽著一動也不動的可憐孩子一再喃喃唸著:「弗比斯!弗比斯!」拆牆似乎在進展。隨著它不斷的進展,母親不由自主地直往後退,把女兒越摟越緊,直往牆壁上靠。突然,隱修女看見那塊石頭(因為她一直守望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它)鬆動了,又聽見特里斯丹給挖牆的人打氣鼓勁的聲音。從某個時候起,她就身心交瘁,這時振作起精神,大叫起來,說話的聲音有時候像鋸子聲那樣刺耳,有時候結結巴巴,彷彿嘴上擠壓著萬般的咒罵,一齊同時迸發出來一樣。只聽見她喊叫:「嗬!嗬!嗬!真是壞透了!你們是一幫強盜!你們果真要絞死我的女兒?我告訴你們,她是我的親骨肉!噢!膽小鬼!噢!劊子手走狗!豬狗不如的兵痞!殺人兇手!救命!救命!救命!他們就這樣要把我的女兒搶走嗎?所謂仁慈的上帝,到底何在?」
於是她像一頭豹子那樣趴著,口吐白沫,目光迷離,毛髮倒豎,衝著特里斯丹咆哮著:
「走近些,過來抓我的女兒吧!我這個女人告訴你,她是我的女兒,難道你真的聽不懂嗎?你知道不知道,有個孩子是什麼意思?唉!你這豺狼,難道你從來沒有跟你的母狼睡過?難道你從來沒有狼崽嗎?要是你有崽子,你聽到牠們嗥叫時,難道你就無動於衷,不覺得肚子裡在翻騰嗎?」
「使勁撬下那塊石頭,它已經鬆動了。」特里斯丹說道。
好幾根撬杠一起掀起那塊沉重的基石。前面說過,這是母親的最後屏障。她撲了上去,使勁想頂住,用指甲緊抓那塊石頭,可是那麼巨大的一塊石頭,又有六條漢子拚命撬著,她哪能抓得住,一脫手,只見它順著鐵撬桿慢慢滑落到地上。一看見入口已打通,母親索性橫倒在洞口前,用身體去堵塞缺口,雙臂扭曲,頭在石板上撞得直響,嗓門由於精疲力竭而嘶啞得幾乎聽不清,喊道:「救命呀!救火!救火!」
「現在,去抓那個女子!」特里斯丹說道,始終無動於衷。
母親瞪著兵卒,樣子叫人望而生畏,他們寧願後退,也不想往前一步。
「怎麼啦!」特里斯丹嚷道,「亨利埃.庫贊,你上!」
沒有一個人跨前一步。
特里斯丹罵道:「基督腦袋!還算是武士!一個娘們就把你們嚇得屁滾尿流!」
「大人,您把這叫做一個娘們?」亨利埃說道。
「她長著一頭獅鬣!」另一個接著說。
「行啦!」特里斯丹又說,「洞口夠大的,三個人一起進去,就像攻打蓬圖瓦茲時的突破口一樣,趕快了結,死穆罕默德!誰先後退,我就把他砍成兩段!」
巡檢和母親都是咄咄逼人,兵卒們夾在中間,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終於橫下心來,向老鼠洞進發。
隱修女見此情景,猛然跪了起來,撥開垂在臉上的頭髮,兩隻擦傷的瘦手一下子又垂落在大腿上。於是,淚水奪眶而出,大滴大滴的淚珠順著面頰的皺紋撲簌簌往下直淌,如同沖刷出河床的湍流一樣。與此同時,她開口了,可是聲音那樣哀婉,那樣溫柔,那樣順從,那樣令人心碎,叫特里斯丹周圍那些連人肉都敢吃的老禁頭聽了,不止一個在揩眼淚。
「各位大人!各位捕快先生,請聽我一言!這件事我非向你傾訴不可。這是我的女兒,知道嗎?是我從前丟失的小不丁點兒的親骨肉!請聽我說吧。這事說來話長。你們想想,諸位捕快先生我是很熟悉的。從前,由於我生活放蕩,孩子們常向我扔石頭,那時候捕快先生們一向對我都是很好的。你們明白嗎?當你們知道底細以後,你們會把我的孩子給我留下的!我是一個可憐的賣笑女子。是吉普賽女人把她偷走的。我甚至把她的一隻小鞋一直保存了十五年。喏,就是這隻鞋。她那時就這樣小的腳。在蘭斯!花喜兒!苦難街!這一些你們可能全曉得。那就是我。那時候,你們還年輕,正是美好的時光。那時日子過得多麼輕鬆愉快。你們會可憐可憐我的,是不是,各位大人?吉普賽女人偷走了我的女兒,把她藏了十五個春秋。我過去一直以為她死了。想想看,我的大好人們,我還以為她死了呀!我在這裡度過了十五個年頭,就在這地洞裡,冬天連個火取暖都沒有。這,可艱難呀!可憐的親愛的小鞋!我呼天喚地,慈悲的上帝終於聽到了。昨天夜裡,上帝把我的女兒還給我啦。這真是仁慈上帝顯示的奇蹟呵!我的女兒並沒有死。你們不會把她抓走的,我深信不疑。再說,要是換上我,我二話不說,可是她,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啊!她來日方長,讓她見見天日吧!……她有什麼對不住你們的地方呢?一點也沒有。我也沒有。我只有她這點血脈了,我已經老了,她回到我身邊,這是聖母恩賜給我的福份,你們要是能設身處地地替我想一想,就好啦。再說,你們大家都是大好人!你們本不知道她是我的閨女,現在你們知道了。啊!她是我心頭上的肉呀!巡檢大老爺,我寧願我的肺腑被捅上一個大窟窿,也不願看見她手指頭擦破一點皮!看您的樣子是個和善的大老爺!我對您說的這一切,已經把事情的底細向您解釋清楚了,難道還會有假?啊!您也有母親,大人!您是長官,就求求您把我的孩子留下吧!您看,我跪著求您,就像祈求一個耶穌基督那樣!我並不向任何人乞求什麼,我是蘭斯人,各位老爺,我有一小塊田地,是我的舅舅馬伊埃特.勃拉東留給我的。我並不是叫花子。我什麼都不要,只要我的孩子。啊!我要留住我的孩子!仁慈的上帝,他是萬物之主,不是平白無故就把孩子還給我的。國王!您說王上!就是把我的小女兒殺了,這並不能給他增添許多樂趣!況且國王是仁慈的!這是我的女兒!她是我的女兒,是我的!而不是國王的!也不是您的!我願意走開!我們願意走開!說到底,無非是兩個過路的女子,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女兒,讓她倆過去不就得了!放我們過去吧!我們是蘭斯人。啊!你們都是好人兒,捕快老爺們!我喜歡你們大家。你們請別抓走我的愛女,那是不行的!難道這是完全做不到的嗎?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她的手勢,她的聲調,她吞泣飲淚的傾訴,合掌絞扭的動作,令人傷心的微笑,淚水盈眶的目光,痛苦的呻吟,辛酸的嘆息,撕心裂肺的慘叫,顛三倒四和語無倫次的訴說,所有這一切,我們不想細表了。她不再作聲了,隱修士特里斯丹緊蹙眉頭,那卻是為了掩飾他虎視眈眈的眼睛中滴溜直轉的一顆淚珠。然而他克制了這種軟弱心腸,口氣生硬地說了一句:「這是王上的旨意。」
接著,他俯身湊近了亨利埃.庫讚的耳邊,悄悄說道:
「趕快幹完了事!」這位威風凜凜的巡檢或許覺得,連他自己也心軟了。
這個劊子手和捕快們闖進小屋裡。母親沒做任何的抵抗,只是向女兒爬過去,奮不顧身撲上去。埃及少女看所見兵卒走近來,死亡的恐懼使她振作起來,高喊:「媽媽!我的媽啊!他們來了!快保護我呀!」其聲調的悲愴難以言表,「來了!我的心肝寶貝!媽來保護你!」母親應道,聲微氣弱,一把將她緊緊摟住,拚命吻著她。母女倆就這樣躺在地上,母親伏在女兒的身上,此情此景,實在催人淚下。
亨利埃.庫贊把手伸到少女漂亮的肩膀下面,把她攔腰抱住。她一感覺到這隻手,「呃」了一聲,便昏死過去。劊子手也情不自禁地眼淚直淌,一大滴一大滴地灑落在少女的身上,他要把她抱走,拚命想把母親拉開,可是,母親可以說雙手緊扣住女兒的腰間,抱得那樣緊,要分開她是不可能的。亨利埃.庫贊只得把少女拖出洞穴,順帶著把在少女的身後的母親也拖了出來。母親同樣緊閉著眼睛。
這時候,太陽冉冉升起,廣場上已聚集了一大群人,遠遠望著這邊在石板地面上拖著什麼東西向絞刑架走去。因為這是特里斯丹行刑的方式,他有一種癖好,不許看熱鬧的人靠近。
周圍的窗戶空無一人。只是遠遠可以望見聖母院鐘樓頂上一個俯臨河灘的窗口,在晨曦的映照下,有兩個身穿黑衣的人影,似乎在向這邊張望。
亨利埃.庫贊拖著母女倆,來到絞刑架腳下停了下來。心中不勝憐憫,連氣都喘不過來。他把絞索套在少女那令人愛慕的脖頸上。不幸的孩子一觸到那可怕的麻繩,抬起眼睛,看見頭頂上方石頭絞架伸著那好似瘦骨嶙峋的臂膀,不由得搖晃了一下身子,迸發出撕心裂肺的喊聲:「不!不!我不!」母親一直把頭埋在女兒的衣裳裡面,魂飛魄散,一聲不響;只看見她渾身直發抖,只聽見她拚命吻她的孩子。劊子手趁機急速鬆開母親緊緊抱住女犯人的雙臂。或許由於筋疲力盡,或許由於心如死灰,她任憑劊子手擺佈。於是,劊子手把少女扛在肩上,這可愛的人兒,身子優美地折成兩截,垂落在劊子手那寬大的頭顱上,接著,劊子手踏上梯子,往上攀登。就在此刻,蹲在石板地上的母親一下子瞪大眼睛,神色駭人,不喊不叫,陡然一躍而起,如同猛獸撲食,向劊子手猛衝過去,狠狠咬住他的一隻手。真是快如閃電。劊子手痛得哇哇直叫。人們跑上前去,好不容易才把他那隻血淋淋的手從母親的牙齒中間拔了出來。她一直默不作聲。人們狠狠推開她,只見她的腦袋耷拉下去,重重地砸在石板地上,再把她拉起,她又倒下。原來她已經死了。
劊子手始終沒有放下那個姑娘,隨又攀著梯子繼續爬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