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法王路易十一的祈禱室─1
看官或許沒有忘記,卡齊莫多在瞥見那幫夜行的流浪漢之前一會兒,從鐘樓頂上眺望巴黎,看到的只是一道燈光在閃亮,像星星一樣在聖安東門旁邊一座高大、陰暗建築物的最頂層的一扇玻璃窗上閃爍,這建築物就是巴士底。這星光就是路易十一的燭光。
其實,路易十一國王到巴黎已兩天了。第三天他該啟程返回蒙蒂茲.萊.圖爾的城堡。他在愜意的巴黎城一向難得露幾次面,而且時間極其短暫,總覺得住在巴黎,身邊的陷阱、絞架和蘇格蘭弓箭手都不夠多。
那天晚上,他來到巴士底下榻。他在羅浮宮那間五圖瓦茲【註:法國古長度單位,一圖瓦茲等於一.九四九公尺。】見方的大臥室,那隻雕刻著十二隻巨獸和十三個高大先知的大壁爐,還有那張十二尺長、十一尺寬的大床,都感到索然無味。在這種種宏大氣派之中,他覺得不知所措。這個市民習性的國王,倒更喜歡巴士底的小房間和小床。再說,巴士底比起羅浮宮來也堅固多了。
國王在這座有名的國家監獄裡為自己保留的這個小房間,還是相當寬大的,佔據著嵌入城堡主塔的一座塔樓的最高層。這是一間圓形的小室,四面張掛著發亮的麥秸席,天花板橫梁上飾有鍍金的錫製百合花,梁距之間色彩紛呈,牆壁上鑲著華麗的細木護壁板,板面點綴著白錫的小玫瑰花圖案,用雄黃和靛青混和而成的一種顏料漆成明快的鮮綠色。
房間只有一扇帶著銅絲網和鐵柵條的長拱形的窗戶。此外,還有華麗的彩色玻璃窗(每一塊玻璃就值二十二索爾),繪著國王和王后的紋章,因而房間裡顯得幽暗。
只有一個入口,是一道當時很時新的門,呈扁圓拱形,門後面裝飾著壁毯,外面是愛爾蘭式的木門廊,由精雕細刻的細木構成的,玲瓏剔透,這種門廊一百五十年前在許多老式房屋中還屢見不鮮。索瓦爾曾哀嘆說:「儘管這類門廊有礙瞻觀,妨礙進出,我們的先輩卻不肯棄掉,不顧任何人干涉,依然保存下來。」
在這個房間裡,凡是佈置一般住宅的家具都見不到,沒有長凳,沒有擱凳,沒有墊凳,沒有箱狀的普通矮凳,也沒有每隻值四索爾的柱腳交叉的漂亮短凳。只有一隻可摺疊的扶手椅,十分華麗,木頭漆成紅底,畫著玫瑰花案,椅座是硃紅色羊皮面,墜著長絲流蘇,釘著許許多多金釘子。這張孤零零的座椅表明,只有一個人有權坐在這房間裡。椅子旁邊,緊靠窗戶,有一張桌子,鋪著繡有各種飛禽的桌毯。桌上有隻沾了墨跡的黑水瓶。幾張羊皮紙、幾支羽毛筆,還有一隻精雕細刻的高腳銀酒杯。再過去一點,是一隻炭盆,一隻猩紅絲絨的跪凳,裝飾著小圓頭金釘。最後,在最裡面,是一張簡樸的床,鋪著黃色和肉色的錦緞,沒有金屬飾片,也沒有金銀線的飾邊,只有隨隨便便的流蘇。這張床因為路易十一曾在上面睡眠或度過不眠之夜而著稱,二百年前人們還可以在一個國事諮議官家中觀瞻。在《希魯斯》【註:西元前六世紀,波斯帝國的締造者。】中以阿里齊迪和道德化身的名字出現的老嫗皮魯就曾在諮議官家裡見過。
這便是人們稱為「法王路易十一的祈禱室」。在我們把看官帶進這間祈禱室的時候,小室裡漆黑一團。夜禁的鐘聲已敲過一個鐘頭,天已經黑了,只有一支搖曳的蠟燭放在桌子上,照著分散在房間裡的五個人物。
燭光照到的第一個人是個老爺,衣著華麗,穿著短褲和有銀色條紋的猩紅半長上衣,罩著繪有黑色圖案的金線呢絨的半截袖。這套華服,映著閃耀的燭光,彷彿所有褶痕均閃著火焰的光澤。穿這套服裝的人胸襟上用鮮艷色彩繡著他的紋章:一個人字形圖案,尖頂上有隻奔走的梅花鹿。盾形紋章右邊有支橄欖枝,左邊有支鹿角。此人腰間佩著一把華麗的短劍,鍍金的刀柄鏤刻成雞冠狀,柄端是一頂伯爵冠冕。他一付凶相,神態傲慢,趾高氣揚。第一眼看去,他的表情是目空一切,再看,是詭計多端。他光著頭,手執一卷文書,站在那張扶手椅後面。椅子上坐著一個穿得邋邋遢遢的人,身子佝僂成兩截,不堪入眼,翹著二郎腿,手肘撐在桌子上。人們不妨想像一下,在那張富麗堂皇的羊皮椅上面,有兩隻彎曲的膝蓋,兩條可憐巴巴地穿著黑色羊毛褲的瘦腿,上半身裹一件裡子是毛皮的絲棉混織的大氅,看得見毛皮裡子的毛不及皮板多。這樣還嫌不夠,還來一頂油汙破舊的低劣黑呢帽,帽子四周還加上一圈小鉛人。再加上一頂毫髮不露的骯髒圓帽,這就是從坐著的那人身上所看到的一切。他的腦袋耷拉到胸口,他那被陰影蓋著的臉根本看不見,只看得見他的鼻尖,一縷光線正好落在上面,想必是一隻長鼻子。從他那隻滿是皺紋的瘦手來看,可猜想得到這是個老人。這就是路易十一。
在他們身後稍遠處,有兩個穿著弗朗德勒服裝式樣的人在低聲交談,他們沒有完全隱沒在陰影中,因而去看過參加格蘭古瓦奇蹟劇演出的人自會認出,他們是弗朗德勒御使團的兩個使臣:一個是足智多謀的根特的領養老金者吉約姆.里姆,另一個是深孚眾望的襪商雅克.科珀諾爾。看官記得,這兩個人都染指了路易十一的政治密謀。
最後,屋子盡頭,房門邊,有個壯漢站在黑暗中,紋絲不動,儼若一尊雕像,四肢粗短,全副盔甲,穿著繡有徽章的外套,四方臉膛,暴眼睛,大闊嘴,平直的頭髮像擋風板似的從兩邊壓下來,遮住了耳朵,遮住腦門,看上去既像狗又像虎。
大家都脫掉帽子,唯獨國王例外。
緊挨著國王的那位大人正在唸一長篇帳單之類的東西,王上好像很注意聽著。兩個弗朗德勒人在交頭接耳。
「我發誓!」科珀諾爾咕嚕道,「我站累了,難道這裡沒有椅子?」
里姆搖了搖頭,審慎地微微一笑。
「我發誓!」科珀諾爾又說,他被迫這樣壓低嗓門,確實感到倒楣,「身為襪商,我真想屁股往地上一坐,盤起腿來,賣襪子似的,像在我店裡坐著那樣。」
「千萬別這樣,雅克大人!」
「哎喲!吉約姆大人!這裡難道就只能站著嗎?」
「跪著也行。」里姆應和道。
這時國王開了口。他們立刻不作聲了。
「僕人的衣袍五十索爾,王室教士的大氅十二利弗爾!這麼多!把金子成噸往外倒!難道你瘋了,奧利維埃!」
這樣說著,老人抬起了頭。只見他脖子上聖米歇爾項飾貝殼狀的金片閃閃發光,蠟燭正好照著他那瘦骨嶙峋和悶悶不樂的側面,他一把把卷宗從另一個人手中搶過去。
「您是要叫朕傾家蕩產!」他大聲叫道,枯澀的目光掃視著卷宗,「這一切是怎麼回事?難道朕用得著這樣一座豪華的住宅嗎?禮拜堂的兩個神甫,每人每月十利弗爾,還有禮拜堂的一個僧侶一百索爾!一個侍從,每年九十利弗爾!四個司膳,每人每年一百二十利弗爾!一個燒烤師,一個湯羹師,一個臘腸師,一個廚子,一個卸甲師,兩個駝馬侍從,這些人都是每月十利弗爾!廚房兩個小廝每人八利弗爾!馬夫和他的兩個助手,每個月八十利弗爾!搬運夫一個,糕點師一個,麵包師一個,趕大車的二個,每人每年六十利弗爾!馬蹄鐵匠一百二十利弗爾!還有帳房總管,一千二百利弗爾;帳房審核,五百利弗爾!……還有什麼名堂,我哪裡知道?這簡直是瘋狂,我們僕人的工錢,簡直要把法國搶劫一空!羅浮宮的所有金銀財寶,也將在這樣一種耗費的烈火中融化殆盡!朕就只好變賣餐具度日啦!明年,倘若上帝和聖母(說到這裡,他抬了抬帽子)還允許朕活著,朕就只能用錫罐子喝湯藥了。」
說這話時,他朝桌上閃光的銀盞投去一瞥,咳嗽一聲,接著說道:
「奧利維埃君,身為國王和皇帝,統轄廣袤國土的君主,理應不該在其府第裡滋生這種驕奢淫逸之風的;因為這種火焰會蔓延到外省。……所以,奧利維埃君,務必記住這話。我們的花費逐年增加,這可不好。怎麼一回事,帕斯克上帝!直到七九年,還不超過三萬六千利弗爾;八〇年,達到四萬三千六百一十九利弗爾;……數字都在我的腦子裡;八一年,竟達到六萬六千六百八十利弗爾;而今年,我敢打賭!會達到八萬利弗爾呢!四年中竟翻了一番!咄咄怪事!」
他氣喘吁吁地停住,隨後又氣呼呼地說:
「我的周圍盡是靠搜刮我的脂膏養肥他們自己的人,難怪我消瘦!你們從我每個毛孔裡吮吸的是金幣!」
大家默不作聲,這樣的怒氣只好任其發洩出來。他繼續說道:
「正如法國全體領主用拉丁文寫的這份奏章所說的,我們必須重新確定他們所說的王室的沉重負擔!確實是負擔!不勝擔負的負擔!啊!大人們!你們說朕算不上國王,當政既無司肉官,又無司酒官!朕要叫你看一看,帕斯克上帝!朕到底是不是國王!」
說到這裡,他意識到自己的權勢,不由露出笑容,火氣也就消了,遂轉向兩個弗朗德勒人說:
「吉約姆夥伴,您看見了吧?宮廷麵包總管、司酒總管、侍寢總管、御膳總管,都頂不上小小的奴僕。……記住這一點,科珀諾爾夥伴;……他們一點用處都沒有。他們這樣在國王身邊毫無用處,覺得就像王宮大鐘鐘面周圍的四個福音傳道者【註:指聖約翰、聖馬太、聖馬可、聖路加。】,剛才菲利浦.布里伊還得去把鐘撥到九點呢。這四個雕像全是鍍金的,可並不指時針;時針可以用不著它們。」
他凝神靜思了一會,搖著蒼老的臉孔,加上一句:「嗬!嗬!以聖母起誓,我不是菲利浦.布里伊,我可不會再給那些大侍臣鍍金的。我贊成愛德華國王的觀點:救救百姓,宰掉領主。……接著唸吧,奧利維埃。」
他指名道姓的那個人雙手接過卷宗,又大聲唸起來:
「……巴黎司法衙門的印章年久破損,不能再使用,需鑄刻翻新,給予印章掌管人亞當.特農為支付新印章的鐫刻費十二巴黎利弗爾。」
「付給吉約姆.弗萊爾的款項四利弗爾四索爾巴黎幣,作為他在今年一月、二月和三月,哺育、餵養小塔公館兩鴿巢的鴿子所費辛勞和工錢,又為此供給七塞斯提【註:穀物計量單位,每一塞斯提約合六十公斤。】大麥。」
「付給方濟各會一個修士,為一個罪犯舉行懺悔,四個巴黎索爾。」
國王默默地聽著,不時咳嗽幾聲。隨即又把酒杯送到嘴邊,做個怪相喝了一口。
「今年一年內,奉司法之命,在巴黎街頭吹喇叭,共舉行五十六次通諭。……賬目待結算。」
「在巴黎和其他地方搜尋據傳埋藏在某些地點的金錢,卻一無所獲;四十五巴黎利弗爾。」
「為了挖出一個銅子,卻埋進一個金幣!」國王說道。
「……為了在小塔公館放鐵籠的地方安裝六塊白玻璃板,付十三索爾。……奉諭於鬼怪節製作並呈交王上四個周圍飾有玫瑰花冠的王徽,六利弗爾。……王上的舊緊身上衣換兩個新袖子,二十索爾。……為王上的靴子置辦的鞋油一盒,十五德尼埃。……為了國王那群黑豬新建豬舍一座,三十巴黎利弗爾。……為了在聖彼得教堂附近關養獅子,支付若干隔板、木板和蓋板,二十二利弗爾。」
「可真是金貴的野獸!」路易十一說道,「沒關係,這是王者的豪壯氣概。有一頭紅棕色的雄獅,優雅可愛,最中我意。……您見過了嗎,吉約姆君?……君主應當養這類奇妙的野獸。我們這些為君王者,應該以雄獅代替狗,以老虎代替貓。強者為王。在信奉朱庇特的異教徒時代,民眾獻給教堂百頭牛和百隻羊,帝王就賜給百隻獅子和百隻老鷹。這說起來很凶蠻,卻十分美妙。法國歷代君王寶座周圍都有猛獸的這種吼叫聲。不過,後人會給我公正的評價。我在這上面比他們花費少,用於獅、熊、象、豹等的費用,我節省得多。……往下唸吧!奧利維埃君。我們只不過說給我們的弗朗德勒朋友聽一聽。」
吉約姆.里姆深鞠一躬,而科珀諾爾,滿臉慍色,活像陛下談到的狗熊。國王卻沒有在意;嘴唇剛伸進杯裡呷了一口,隨即又趕緊吐出來,說道:「呸!這草藥湯真討厭!」正在朗讀卷宗的那一位繼續唸道:
「有個攔路搶劫犯在剝皮場牢房裡關押了六個月,等候著發落,為付其伙食,六利弗爾四索爾。」
「什麼?」國王打斷話頭,「餵養該絞死的東西!天啦!休想我會再給一文錢供這種飯食的。……奧利維埃,此事您去跟埃斯杜特維爾大人商量一下,今晚就給我做好準備,叫那個風流鬼與絞刑架結婚吧。唸下去。」
奧利維埃在唸到攔路搶劫者那條時,用大拇指做了個記號,跳了過去。
「付給巴黎司法極刑執行官亨利埃.庫贊六十巴黎索爾,該款項是奉巴黎司法長官大人之命,償付奉上述司法長官大人之命購買一把寬葉大刀,供因違法而被司法判處死刑者斬首之用,備有刀鞘及一件附件;同時已將處斬路易.德.盧森堡大人【註:十五世紀,法國元帥,因勾結英國人謀反而處決。】時開裂並損缺的那把舊刀修復和整新,今後可充分表明……」
國王插嘴說:「得了。我心甘情願降旨花這筆錢。這樣的開銷我不在乎,花這種錢我從不心疼。……往下唸吧。」
「新造了一隻大囚籠。……」
「啊!」國王雙手按住椅子的扶手,說道,「我就知道,我來這座巴士底總有什麼玩意兒的。……等一等,奧利維埃君。我要親自去看一看囚籠。我一邊看,您一邊給我唸好啦。弗朗德勒先生們,你們也來看看。很新奇的。」
話音一落,站起身來,倚在奧利維埃胳膊上,示意那個站在門口像啞巴一樣的人在前面帶路,又示意兩個弗朗德勒人跟在後面,遂走出了房間。
在小室門口,御駕又增加了披盔帶甲的武士和手擎火炬的瘦小侍從。主塔內部的樓梯和走廊都是從後牆開鑿而成的,王上在黑暗的主塔裡面走了一陣子。巴士底的總監走在前頭,下令給年老多病、彎腰曲背、邊走邊咳嗽的老國王打開各個小門。
每過一道小門,所有人都不得不低下腦袋,只有那個由於年老而佝僂的老頭除外,他的牙齒全掉光了,透過牙齦說道:「哼!我們都準備好進墳墓的大門了。過矮門,就得彎腰而過。」
末了,最後一道小門鎖上加鎖,重重疊疊,花了一刻鐘才打開。走過這小門,裡面是一間又高又寬的拱形大廳,藉著火把的亮光,可以分辨出正中有個鐵木結構的厚實的大立方體,裡面是空心的。這就是用來關禁國家要犯的有名囚籠之一,稱為國王的小姑娘。籠子側壁上有兩三個小窗子,窗上的粗大鐵柵密密麻麻,連玻璃也看不見了。門是一塊平滑的大石板,就像墓門那樣。這種門只能進,不能出。只是裡面的死者是個活人。
國王圍著這個小建築物緩步走起來,一邊仔細地察看,跟在他後面的奧利維埃卻大聲唸著帳單。
「新造一個巨大的籠子,梁木、方材、承梁均用粗壯的木料,籠長九尺,寬八尺,頂板與底板高七尺,榫接並用粗大的鐵螺栓鉚合,該籠子置於聖安東城堡作為塔樓之一的房間裡,籠內奉旨監禁原先關在殘舊囚籠裡的一個犯人。……這個新囚籠用了九十六根橫梁,五十二根豎梁,十根各為三圖瓦茲長的承梁;十七個木匠在巴士底庭院內勞作了二十天,砍削、加工、刨光這些木料。」
「相當好的橡樹心。」國王邊說邊用拳頭敲敲囚籠構架。
「……這個囚籠,」奧利維埃繼續唸道,「用去二百二十根粗大的鐵螺栓,每根八、九尺長,其餘的中等長度,還有用於固定螺栓的墊片,蓋火鍋和壓襯,上述各項共用鐵三千七百斤重;外加八根大鉚釘用來固定上述籠子,連同鐵抓和鐵釘,共重二百一十八斤,還不包括囚籠所在房間的窗戶鐵柵,房門上的鐵杠以及其他等等……」
「為了關一個沒幾斤重的人竟用了那麼多的鐵呀!」國王說道。
「……總共三百一十七利弗爾五索爾七德尼埃。」
「帕斯克上帝!」國王喊叫起來。
聽到路易十一這句粗魯的口頭禪,好像囚籠裡有個人醒了過來,只聽得鐵鏈叮叮噹噹撞著底板的響聲,有個好似從墳墓裡發出來的微弱聲音響起來:「陛下!陛下!開恩吧!……」只聽見說這話的聲音,卻看不見其人。
「三百一十七利弗爾五索爾七德尼埃!」路易十一接著說。
聽到囚籠裡發出來的哀鳴,所有在場的人不由得直打寒噤,連奧利維埃亦不例外。只有國王一個人好像沒有聽見。奧利維埃奉命繼續往下唸,王上冷漠地繼續察看囚籠。
「……此外,一個泥瓦工鑿洞安放窗柵,並因囚籠太重,其所在房間的地板難以支撐而得加固,共付二十七利弗爾十四巴黎索爾……」
囚籠裡又呻吟起來:
「開恩吧!王上!我向您發誓,謀反的是昂熱的紅衣主教大人,而不是我。」
「這個泥瓦匠夠狠的!」國王說道,「接著唸,奧利維埃。」
「一個木工製作窗子、床鋪、馬桶打洞等等,付二十利弗爾二巴黎索爾……」
那聲音繼續在呻吟:
「唉!王上!您不聽我說的話麼?我向您保證,給德.紀延大人寫告密信的並不是我,而是拉.巴律【註:十五世紀,法國昂熱的紅衣主教,因勾結英國人謀反而逃亡國外。】紅衣主教大人。」
「木工也夠貴的!」國王說道,「唸完了嗎?」
「沒有,陛下。……一個玻璃工安裝上述房間的玻璃,付予四十六索爾八巴黎德尼埃。」
「開開恩吧,陛下!我的全部財產都給了審判我的法官們,餐具給了托爾西大人,藏書給了皮埃爾.多里奧爾老爺,掛毯交給了盧西永的總管,難道這還不夠嗎?我是冤枉的。我在鐵籠子裡哆哆嗦嗦已十四年了。開開恩吧,陛下!您會在天國得到報答的。」
「奧利維埃君,」國王說道,「總共多少?」
「三百六十七利弗爾八索爾三巴黎德尼埃!」
「聖母啊!」國王嚷道,「這可真是貴得嚇人的囚籠啊!」
他從奧利維埃手中一把奪過卷宗,扳著手指自己計算起來,有時候查看文書,有時候仔細察看囚籠。這時,從囚籠裡傳出囚犯的嗚咽聲。這聲音在黑暗中是那麼淒慘,大家的臉孔變得煞白,面面相覷。
「十四年了!陛下!已經十四年了!從一四六九年四月算起。看在上帝的聖潔母親面上,陛下,就聽我訴一訴衷腸!在這整個時期裡,您一直享受太陽的溫暖。我呢,體弱多病,難道再見不到天日嗎?開恩吧,陛下!發發慈悲吧。寬容是君王的一種美德,因為寬宏大量可平息怒氣發洩。陛下,難道您認為,到了臨終時,一個君王由於對任何冒犯從不放過而會感到是一種巨大的快樂嗎?況且,陛下,我並沒有背叛陛下;背叛的是昂熱的紅衣主教大人。我腳上帶著沉重的鐵鏈,鏈頭還拖著個大鐵球,重得有悖常理。唉!陛下,可憐可憐我吧!」
「奧利維埃,」國王搖了搖頭說道,「我發現有人向我報價每桶灰泥二十索爾,其實只值十二索爾。您把這份帳單重新改一下。」
一說完,隨即從囚籠轉過身去,步出那個房間。可憐的囚犯眼見火把、人聲遠去,肯定國王走了。「陛下!陛下!」他絕望地喊道。房門又關上了,他再也看不見什麼,再也聽不見什麼了,只有獄卒吵啞的歌聲,在他耳邊迴蕩。
讓.巴律老公
再看不見了
他的主教區;
凡爾登大人
一個主教區也沒有了;
兩個一起完。
國王默不作聲,又上樓回到他的小室去,他的隨從跟在後面,都被犯人最後的呻吟嚇得魂不附體。冷不防陛下轉身問巴士底的總管道:「喂,那囚籠裡曾有個人是不是?」
「沒錯!陛下!」總管聽到這問話,頓時目瞪口呆,應道。
「那是誰?」
「凡爾登的主教大人。」
國王比任何人都心中有數。不過,明知故問是一種癖好。
「啊!」他說,裝出天真神態,好像是頭一回想起來似的。
「吉約姆.德.哈朗庫,紅衣主教拉.巴律大人的朋友。一個很好的主教!」
過了片刻,小室的門又開了,看官在本章開頭見過的那五個人走進去之後,隨即又關上。他們各自回到原來的位置,保持原來的姿態,繼續低聲談話。
國王剛才不在的時候,有人在他桌上放了幾封緊急信。他親自一一拆封,立刻一一批閱,示意奧利維埃君好像在王上身邊充當文牘大臣拿起羽毛筆,並不告訴他信函的內容,就開始低聲口授回覆,奧利維埃跪在桌前,相當不舒服,忙著筆錄。
吉約姆.里姆注意觀察著。
國王說得很低,兩位弗朗德勒人一點兒也聽不見他口授什麼,只有斷斷續續聽到難以理解的片言隻語,諸如「……以商業維持富饒地區,以工場維持貧瘠地區……」「讓英國貴族看我們四門臼炮:倫敦號、勃拉漢特號、布萊斯鎮號、聖奧美爾號……」「大炮是目前戰爭更合理的根由……」「致我們朋友布萊隨爾大人……」「沒有貢賦軍隊是不能維持的……」等等。
有一回,他提高了嗓門:「帕斯克上帝!西西里國王大人竟跟法國國王一樣用黃火漆密封信件,我們允許他這麼做,也許是錯了。連我那勃艮第的表弟當年的紋章都不是直紋紅底子的。要保證名門世家的威嚴,只有維護其特權的完整性。記下這句話,奧利維埃夥伴。」
又有一回,他說道:「噢!這封信口氣真大!我們的皇兄【註:指奧地利帝國皇帝馬克西米連一世,一四五九─一五一九。】向我們提出什麼要求呀?」他一邊瀏覽書信,一邊不斷發出感嘆:「當然,意志如此偉大、強盛,簡直叫人難以置信。可別忘了這句老諺語:最美的伯爵領地是弗朗德勒;最美的公爵領地是米蘭;最美的王國是法蘭西。對不對,弗朗德勒先生們?」
這一回,科珀諾爾同吉約姆.里姆一起鞠了一躬。襪商的愛國心受到了奉承。
看到最後一件信函,路易十一不由皺起眉頭,喊叫道:
「這是怎麼一回事?控告我們在庇卡底的駐軍,還請了願!奧利維埃,急速函告魯奧特元帥大人。……就說軍紀鬆弛;近衛騎兵,被放逐的貴族,自由弓箭手,侍衛對平民胡作非為。……軍士從農夫家裡掠奪其財富還嫌不夠,或用棍打鞭抽,迫使他們到城裡去乞討酒、魚、香料及其他許許多多東西。……國王知道這一切。……朕要保護其庶民,讓他們免遭騷擾、偷竊和搶劫。……以聖母的名義起誓,這是朕的意志!……另外,就說朕不喜歡任何鄉村樂師,理髮師或軍隊侍役,像王侯一樣穿什麼天鵝絨和綢緞,戴什麼金戒指。……這種虛榮浮華是上帝所怨恨的。……吾人身為貴族,也滿足於每一巴黎碼十六巴黎索爾的粗呢上衣。……那些隨軍侍役先生們,也完全可以屈尊嘛。就這樣頒詔下旨。……致我們的朋友魯奧特大人。……行。」
他高聲口授這封信,語氣堅定,說得時緊時慢。口授正要結束,房門一下子開了,又來了一個人,慌慌張張衝進來喊道:「陛下!陛下!巴黎發生民眾暴亂。」
路易十一的嚴肅面孔一下子緊縮起來;不過,他不安中所流露出來的某種明顯表情,儼如閃電轉瞬即逝。他克制了自己,冷靜而嚴肅地說道:「雅克夥伴,您進來得太唐突了!」
「陛下!陛下!叛亂了!」雅克夥伴上氣不接下氣地又說道。
國王已站起來,猛然抓住他的胳膊,抑住怒火,目光瞟著兩位弗朗德勒人,咬著雅克耳朵,只讓他一個人聽見,說道:「住口,要不然就小聲點!」
新來的人心領神會,戰戰兢兢地低聲敘說起來,國王冷靜地聽著。這當兒,吉約姆.里姆叫科珀諾爾注意看一看新來者的面容和衣著:毛皮風帽,短披風,黑絨袍子,這表明他是審計院的院長。
此人剛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向國王作了些解釋,路易十一便哈哈大笑起來,大聲說道:「真的!庫瓦提埃夥伴,大聲說吧!您幹嘛要這樣小聲?聖母知道,我們沒有什麼可向我們弗朗德勒好朋友隱瞞的?」
「可是,陛下。」
「大聲說!」
這位「庫瓦提埃夥伴」依然驚詫得說不出話來。
「到底怎麼樣,」國王接著說,「說呀,先生,我們心愛的巴黎城發生了平民騷動。」
「是的,陛下。」
「您說,這騷動是針對司法官典吏大人的?」
「看樣子是的,」這位夥伴結結巴巴地應道,他對王上剛才突如其來和莫名其妙的思想變化,依然摸不著頭腦。路易十一接著又說:「巡邏隊在哪兒遇到亂民的?」
「從大丐幫街走向兌換所橋的路上。我本人也遇見,是我奉召來這裡的途中。我聽見其中有幾個人喊道:『打倒司法宮典吏!』」
「他們對典吏有過什麼怨恨?」
「啊!」雅克夥伴說,「他是他們的領主。」
「當真!」
「是的,陛下。那是聖跡區的一幫無賴。他們是典吏管轄下的子民,對他不滿由來已久。他們不承認他有審判權和有路政權。」
「得啦!」國王說道,情不自禁地露出滿意的笑容,儘管他竭力掩飾。
「在他們對大理院提出的訴狀中,」雅克夥伴接著說,「他們聲稱只有兩個老爺,即陛下和上帝。我想,他們所說的上帝,其實是魔鬼。」
「嘿!嘿!」國王說。
他擦著雙手,他暗自發笑,臉上容光煥發。他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儘管他不時竭力裝出自若的樣子。誰也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連「奧利維埃君」也弄不明白。國王半晌沒吭聲,看上去若有所思,卻又喜形於色。
「他們人多勢眾嗎?」他突然問道。
「是的,當然,陛下。」雅克夥伴回答。
「有多少人?」
「至少六千人。」
國王情不自禁說了聲:「妙!」隨即又接上一句:「他們都有武器嗎?」
「有長鐮、長矛、火槍、十字鎬。各種很厲害的武器。」
對於這種大肆渲染,國王好像一點兒也不放在心上。雅克夥伴認為應該添上一句,於是說道:「若是陛下不立即派人救援典吏,可就完了。」
「要派的。」國王裝出嚴肅的樣子說:「好。一定要派。典吏大人是我們的人。六千人!都是些亡命之徒。大膽固然令人讚嘆,但我們感到氣惱。可是今夜朕身邊沒有什麼人。……明早還來得及。」
雅克夥伴又叫道:「立即就派,陛下!明早派的話,典吏府早遭搶劫許多次了,領主莊園早遭蹂躪,典吏也早被絞死了。看在上帝的份上,陛下!請在明天早上之前派兵吧。」
國王正面瞧了他一眼,說道:「朕對你說了,就是明天早上。」
他那種目光是叫人回嘴不得的。
沉默了一會,路易十一再次提高了嗓門,「雅克我的夥伴,想必您明白此事吧。往昔……」他改口說:「現在典吏的封建裁判管轄區如何。」
「陛下,司法宮典吏擁有壓布廠街,一直到菜市街,擁有聖米歇爾廣場和俗稱為『爐風口隔牆』的地方,坐落在田園聖母院教堂旁(這時路易十一抬了抬帽簷)。那裡府邸共十三座,加上聖跡區,再加上稱為郊區的麻瘋病院,還再加上從麻瘋病院到聖雅各門的整條大路。在這許多地方,他既是路政官,又是高級、中級、初級司法官,全權領主。」
「哎唷!」國王用右手搔搔左耳說道,「這可占了我城市的好一塊地盤呀!啊!典吏大人過去是這一整個地盤的太上皇了。」
這一次他沒有再改口。他一副沉思默想的模樣,繼續說道,彷彿在自言自語:「妙哉!典吏先生!您嘴裡咬著我們巴黎的好一大塊呵!」
霍然間,他暴跳如雷:「帕斯克上帝!在我們國家裡,這些自稱路政官的人、司法官、主宰者,動輒到處收買路錢,在百姓當中到處濫施司法權,各個十字路口都有他們的劊子手,究竟是些什麼樣的人?他們倒行逆施,結果使得法國人看見有多少絞刑架,就以為有多少國王,就像希臘人認為有多少泉水就有多少神明,就像波斯人看見有多少星星就以為有多少神。夠了!這真是糟透了,我討厭因而造成的混亂。我倒要弄個明白:是不是上帝恩典,在巴黎除了國王之外還有另一個路政官?!除了大理院還有另一個司法衙門?!在這個帝國除了朕還有另一個皇帝?!天理良心!法蘭西只有一個國王,只有一個領主,一個法官,一個斬刑的人,正如天堂裡只有一個上帝,我確信這一天終會來臨!」
他又舉了舉帽子,一直沉思著往下說,其神情和語氣就像一個獵手在激怒放縱其獵犬一般,「好!我的民眾!勇敢些!砸爛這班假領主!動手干吧。快呀!快呀!搶劫他們,絞死他們,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啊!你們想當國王嗎,大人們?幹吧!百姓們!幹吧!」
說到這兒,他突然打住,咬咬嘴唇,彷彿要捕捉已溜走了一半的思想,犀利的目光輪番注視著身邊的五個人,忽然用兩手抓緊帽子,盯著帽子說:「噢!你要是知道我腦子裡想些什麼,我就把你燒掉。」
隨後,他活像偷偷回到巢穴的狐狸那樣,用惶恐不安的目光留神環視四周:「管它呢!我們還是要援救典吏先生。可惜這時候我們這裡兵馬太少了,對抗不了那麼多民眾,非等到明天不可。明天要在老城恢復秩序,凡被捕獲者絞死勿論。」
「對啦,陛下!」庫瓦提埃夥伴說,「我開頭一陣慌亂,倒把這事忘了:巡邏隊抓住那幫人中兩個掉隊的。陛下要是想見這兩個人,他們就在那兒。」
「我要是想見他們!」國王大叫,「怎麼!帕斯克上帝!這樣的事你都忘了!快快,你,奧利維埃!去把他們找來。」
奧利維埃君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帶進來兩個犯人,由禁衛弓箭手押解著。頭一個長著一張大臉,呆頭呆腦,醉醺醺的,驚慌失措。他衣衫襤褸,走起路來,屈著膝蓋,步態蹣跚。第二個面孔蒼白,笑眯眯的,看官已經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