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紅門的鑰匙
然而,埃及姑娘究竟以何種神奇方式獲救的,公共輿論使副主教明白了。當他得知這事時,他心中的酸甜苦辣是什麼滋味,他自己也說不清。他本來已經接受了愛斯梅拉達死了這一說法。這樣他倒也清靜下來了,因為他已經痛苦得不能再痛苦了。人類心靈(堂.克洛德曾思考過這些問題)能夠包容失望的痛苦是有一定限度的,海綿浸滿了水,海水盡可以從上面流過,卻無法再滲進一滴淚水了。
話說回來,愛斯梅拉達死了,海綿已吸滿了水,這對堂.克洛德來說,世上的一切都已經成定局了。可是如今卻感覺到她還活著,弗比斯也活著,於是各種折磨,各種打擊,何去何從的抉擇,生不如死的痛苦,全又死灰復燃了。而克洛德對這一切已經厭倦了。
得知這個消息,他把自己關在隱修院的密室裡。他既不出席教士會議,也不參加宗教祭禮。他對所有人,甚至對主教也都閉門不納。他就這樣把自己囚禁了幾個星期。人們都以為他病了。他也果真病了。
他這樣把自己關在屋裡幹什麼?這個不幸的人在怎麼樣的思想情況下進行掙扎呢?他是否在抗拒可怕的情慾而進行最後的掙扎嗎?是否在籌劃把她毀滅,也同時毀滅自己的計劃嗎?
他的約翰,那親愛的弟弟,那嬌慣的孩子,有一回來到他門口,敲門、咒罵、懇求,接二連三自報名字,克洛德就是不肯開門。
整整幾天,他從早到晚把臉貼在窗玻璃上往外看。從隱修院的這扇窗子,看到愛斯梅拉達的住處,常常看到她和她的山羊在一起,有時也和卡齊莫多在一起。他注意到這個可惡的聾子對埃及姑娘關懷備至,百依百順,體貼入微,俯首貼耳。他回憶起因為他記性很好,而記憶卻是折磨嫉妒漢的他想起某一天晚上敲鐘人瞧看跳舞女郎的那種奇特目光。他反覆思忖,究竟是什麼動機驅使卡齊莫多去救了她。他目睹了吉普賽姑娘和聾子之間千百次接觸的小場面,從遠處看去,用他愛慕的眼光加以品評,他覺的那一幕幕啞劇無不充滿深情。他對女人奇特的天性是很信不過的。於是,他隱隱約約感到,自己萌發出一種萬萬沒有想到的嫉妒心理,叫他都要羞愧和憤慨得臉紅耳赤。「那個隊長還說得過去,可這一位呀!」這種念頭叫他心慌意亂。
每天夜晚,他受盡可怕的煎熬。打從他知道埃及姑娘還活著,一度糾纏著他的種種鬼魂和墳墓的冰冷念頭消失了,可是情欲又回來刺激著他。他感到那棕褐皮膚的少女離他那麼近,不由得在床上扭動不已。
每天夜晚,憑藉他那狂熱的想像力,愛斯梅拉達的千姿百態又歷歷在目,更使他全身的血都在沸騰。他看見她直挺挺倒在被捅了一刀的弗比斯身上,雙眼緊閉,裸露著的美麗胸脯濺滿了弗比斯的血,就在那銷魂蕩魄的時刻,副主教在她蒼白的嘴唇上印了一個吻。不幸的姑娘雖然半死不活,卻仍感到那灼熱的親吻。他又看到劊子手粗蠻的大手把她衣裳剝掉,露出她的小腳、優雅而渾圓的小腿,嫩白柔軟的膝蓋,並將她的腳裝進用螺絲絞緊的鐵鞋。他又看見那比象牙還白的腿孤零零地伸在托特呂的那可怕刑具之外。最後他想像著那少女穿著內衣,脖子上套著絞索,雙肩赤裸,雙腳赤裸,幾乎赤身裸體,就像他最後一天看見她時那樣。這些淫蕩的形象使他攥緊拳頭,一陣顫慄順著脊椎骨遍及全身。
有一天夜裡,這些形象是那樣殘酷地折磨著他,他血管裡流動著童貞和教士的血一下子發熱起來,慾火中燒,只得咬緊枕頭,驀地跳下床,罩衫往襯衣上一披,提著燈,身子半裸,魂不附體,眼中冒著火,衝出了小室。
他知道哪兒可以找到從隱修院通往教堂的那道紅門的鑰匙。大家知道,他總是隨身帶著一把鐘樓樓梯的鑰匙的。
那一夜,愛斯梅拉達把一切痛苦都拋開,帶著希望和溫馨的心情,在小屋裡睡著了。她已睡了一會兒,像往常一樣。
老夢見弗比斯,忽然,似乎聽到周圍有什麼聲響。她向來睡眠很警覺,睡得不穩,像鳥兒一般,一有動靜就驚醒了。她睜開眼睛,夜晚一團漆黑,可是,她看到窗口有一張面孔在瞧她,因為有一盞燈照著這個人影。這人影一發現被愛斯梅拉達察覺,便把燈吹滅了。不過姑娘還是瞥見他了。她恐懼地閉上眼睛,用微弱的聲音道,「啊!是那個教士?」
她經受過的一切不幸,一下子像閃電似地又浮現在她腦際。頓時渾身冰涼,又癱倒在床上。
過了一會,她覺得自己的身子接觸到另一個人,不由一陣顫慄,猛烈驚醒了,怒沖沖地坐了起來。
是教士剛才偷偷摸摸溜到了她身邊,用雙臂將她抱住。
她想叫喊,卻叫不出來。
「滾開,魔鬼!滾開,殺人犯!」她又憤怒又驚恐,只能用顫抖而低弱的嗓音說道。
「行行好!行行好!」教士一邊喃喃說道,一邊將嘴唇印在她的肩膀上。
她雙手抓住他禿頭上僅有的一點頭髮,竭力避開他的吻,好像那是蠍螫蛇咬。
「行行好!」不幸的人反覆說道,「要是你知道什麼是我對你的愛情,那該有多好!我對你的愛,是烈火,是融化的鉛,是千把插在我心頭的刀啊!」
話音一落,他以超人的力量抓住她的雙臂。她嚇得魂不附體,喊道:「放開我,不然,我要啐你的臉!」
他鬆開手,說:「罵吧,打吧,撒潑吧!你要怎麼樣都行!可是憐憫我吧!愛我吧!」
她隨即像小孩子生氣似地揍他。她伸直美麗的手去捶他的臉:「滾蛋,魔鬼!」
「愛我吧!愛我吧!可憐可憐我!」可憐的教士大聲叫道,同時滾倒在她身上,用撫摸來回答她的捶打。
霍然間,她感到他的力氣比她大得多,只聽見他咬牙切齒地說:「該了結啦!」
她在他的擁抱下被制服了,悸動著,渾身無力,任他擺佈。她感到一隻淫蕩的手在她身上亂摸。她奮力最後掙扎,大喊起來:「救命!快來救我!有個吸血鬼!吸血鬼!」
沒有人趕來。只有佳麗醒了,焦急地咩咩直叫。
「閉嘴!」教士氣喘吁吁地說。
埃及少女掙扎著,在地上爬著,她的手碰到了一個冰涼的,像是金屬的東西。原來是卡齊莫多留下的口哨。她頓生希望,激動得痙攣起來,抓住口哨,拿到嘴邊,用僅存的力氣使勁吹了一下,口哨便發出清晰、尖銳、刺耳的聲音。
「這是什麼玩藝?」教士道。
剎那間,他覺得被一隻有力的胳膊提了起來;小屋裡一片昏暗,他看不清楚是誰這樣抓住他;但聽到來人憤怒得把牙齒咬得咯咯響,在黑暗中剛好有稀疏的微光,可以看見一把短刀在他的腦袋上方閃閃發亮。
教士認為自己瞥見了卡齊莫多的身影。他猜想那隻能是他。他想起剛才進來時,在門外被橫臥著的一包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何況新來的人一聲不吭,他更確定無疑了。他抓住那隻手持短刀的胳膊喊道:「卡齊莫多!」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他竟忘記了卡齊莫多是聾子。
說時遲那時快,教士被打倒在地,感到一隻沉重的膝蓋頂在他的胸口上。從這膝蓋嶙峋的形狀,他認出了卡齊莫多。
這可怎麼辦呢?怎能讓卡齊莫多認出自己呢?黑夜使聾子變成了瞎子。
他完蛋了。姑娘好似一隻憤怒的母老虎,毫不憐憫,不出面來救他。短刀越來越逼近他的頭。此刻真是千鈞一髮。霍然間,他的對手似乎一陣猶豫,以低啞的聲音說道:「別把血濺到她身上!」
果真是卡齊莫多的聲音。
這時,教士感到有隻粗大的手拉住他的腳,將他拖出小屋。他大概就要死在那裡。算他走運,月亮已升起一會兒了。
他們剛跨出小屋的門,慘白的月光正好落在教士的臉上。
卡齊莫多正面看了他一眼,不由得直發抖,遂放開教士,向後倒退。
埃及少女,跨過了小屋的門檻,發現這兩個人突然調換了角色,驚訝不已。此刻是教士咄咄逼人,卡齊莫多卻苦苦哀求。
教士用憤怒和斥責的動作嚇唬聾子,粗暴地揮手要他滾回去。
聾子低下頭,隨後,他跪在埃及少女的門前,聲音低沉、無可奈何地道:「大人,您先殺了我吧,以後您愛怎麼幹隨您的便!」
他這樣說著,要把短刀遞給教士。教士怒不可遏,一下子撲上去,但姑娘比他更快,搶過卡齊莫多手上的刀,瘋狂地縱聲大笑,對教士說:「過來吧!」
她將刀舉得高高的。教士猶豫不決,心想真的會砍下來。
她怒吼道:「您不敢靠近不是,膽小鬼!」隨後,她以毫不憐憫的神情又添上一句,深知這比用千百塊鉻鐵穿透教士的心還要厲害:「啊!我知道弗比斯沒有死!」
教士一腳把卡齊莫多踢翻在地,狂怒地顫慄著,重又鑽入樓梯的拱頂下。
他走後,卡齊莫多撿起剛才救了埃及姑娘的那隻口哨。把口哨再交給她,說道,「它鏽了。」隨後,留下她一個人,走了。
姑娘看到剛才這一猛烈的情景,驚魂未定,筋疲力盡,一下子癱倒在床上,大聲嗚咽起來。她的前景又變得陰慘慘的。
教士呢,則摸索著回到了他的小室。
事情就這樣完了。堂.克洛德嫉妒卡齊莫多!
他若有所思,重複著那句致命的話:「誰也休想得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