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五 法王路易十一的祈禱室|2

  五 法王路易十一的祈禱室─2



  國王打量了他們一會兒,一聲不吭,隨後冷不防問第一個人:

  「叫什麼名字?」

  「日夫羅瓦.潘斯布德。」

  「職業?」

  「流浪漢。」

  「你參加那十惡不赦的暴亂,目的何在?」

  流浪漢望了望國王,搖晃著雙臂,一付呆頭呆腦的模樣。

  這是一隻屬於那種畸形怪狀的腦袋,其智力受到的壓抑,儼如熄燭罩下的燭光。

  「不知道。」他應道,「人家去我也去。」

  「你們不是要去悍然攻打和搶劫你們的領主司法宮典吏大人的嗎?」

  「我只知道,他們要到某人家裡去拿什麼東西。別的就不知道了。」

  一個兵卒把從流浪漢身上搜到的砍刀遞交王上審視。

  「你可認得這件武器嗎?」國王問道。

  「認得,是我的砍刀,我是種葡萄園的。」

  「那你認得這個人是你的同夥?」路易十一加上一句,一面指著另一個囚犯。

  「不,我不認識他。」

  「行啦。」國王道。隨即用手指頭示意我們已經提醒看官注意的那個站在門邊紋絲不動、默不作聲的人,又說:

  「特里斯丹夥伴,這個人就交給您了。」

  隱修士特里斯丹鞠了一躬,低聲命令兩個弓箭手把那可憐的流浪漢帶走。

  這時,國王已經走到第二個犯人跟前,此人滿頭大汗。

  「你的名字?」

  「陛下,皮埃爾.格蘭古瓦。」

  「職業?」

  「哲學家,陛下。」

  「壞傢伙,那你怎麼竟敢去圍攻我們的朋友司法宮典吏先生,你對這次民眾騷亂,有什麼要交待的?」

  「陛下,我並沒有去圍攻。」

  「喂喂!淫棍,難道你不是在那一夥壞蛋當中被巡邏隊逮住的嗎?」

  「不是,陛下,是誤會,也是在劫難逃。我是寫悲劇的。陛下,我懇求陛下聽我稟告。我是詩人,夜裡愛在大街上行走,那真是從事我這行職業的人的悲哀。今晚我正好經過那裡,純屬偶然,人們卻不分青紅皂白把我抓起來了。我在這場民眾風暴中是清白無辜的。陛下明察,那個流浪漢並不認識我,我懇求陛下……」

  「閉嘴!」國王飲了一口煎草湯,說道,「頭都被你吵脹了。」

  隱修士特里斯丹走上前去,指著格蘭古瓦道:「陛下,把這一個也絞死嗎?」

  這是他大聲說的頭一句話。

  「呸!」國王漫不經心地應道,「我看沒有什麼不可。」

  「我看,萬萬不可。」格蘭古瓦道。

  這時候,我們這位哲學家的臉色比橄欖還要綠。看到王上那冷淡、漠然的神色,深知別無他法逃生,除非用感人肺腑的什麼言詞來打動聖上的心,於是一骨碌便撲倒在路易十一跟前,捶胸頓足,呼天喚地:

  「陛下!萬望聖上垂憐容稟,陛下啊!請勿對我這微不足道的小人天威震怒。上帝的神威霹靂,是不會落在一顆萵苣上的。聖上是無比強大、威震四海的君主,請可憐可憐一個老實人吧,要他這樣的人去煽動暴亂,那比要冰塊發出火花還難!無比仁愛的聖上,溫厚寬容是雄獅和國君的美德。嗟呼!嚴厲只會嚇跑有才智之士;北風呼嘯,卻不能使行人脫去身上的大衣,太陽發出光芒,逐漸溫暖行人的膚體,方能使其脫下外套。聖上呀,您就是太陽!我至高無上的主宰者,我向您保證,在下不是流浪漢,不是小偷,不是放蕩之徒。叛亂和搶劫絕非阿波羅的隨從。去投入那爆發為騷亂的烏合之眾的,絕不會是我。在下是聖上忠實的子民。丈夫為了維護妻子的榮譽而懷有的嫉妒心,兒子為了孝敬父親而懷有的嫉惡如仇之情,作為一個善良的子民,為了聖上的榮光,應該兼而有之;他必須嘔心瀝血,滿腔熱情維護王上的宗室,竭盡弩鈍報效聖上。如有其他任何熱情使他不能自持的,那只能是瘋狂。陛下,這就是我的最高座右銘。因此,別根據在下的衣服肘部磨破了就判定在下是暴徒和搶劫犯。如蒙聖上開恩,陛下,我將早晚為陛下祈求上帝保佑,磨破雙膝也在所不辭。咳!在下不是腰纏萬貫的富翁,這是千真萬確,甚至有點窮困。然而並不因此而作惡多端。貧窮不是在下的過錯。人人明白:巨大財富並不是從純文學中就可取得,滿腹經綸之士並不總是冬天有取暖之火。唯有狡獪的手段能攫取全部的收穫,而只把稻草留給其他科學職業。有關哲學家們身穿破洞的外套,足足有四十句絕妙的諺語。啊!陛下!寬容是唯一可以照耀一顆偉大靈魂深處的光輝。寬容擎著火炬,在前面指引著其他一切德行。沒有寬容,人們就成了摸索著尋找上帝的瞎子。仁慈和寬容是同一的,仁慈博得庶民的愛戴,也就成了君王本人舉世無雙的衛隊。陛下如日照中天,光芒四射,萬民不敢仰視,在地上多留一個窮人,這對聖上又有何妨?一個可憐無辜的哲學家,囊空如洗,飢腸轆轆,在災難深淵中苟生,留著他又有何礙?況且,聖上呀!在下是個文人。偉大的君王無一不把保護文人作為他們皇冠上的一顆明珠。赫爾庫斯沒有輕視繆薩蓋特斯【註:繆斯女神的座椅。赫爾庫斯這個大力神曾替他拉車。】這個頭銜。馬西亞.科爾文【註:匈牙利國王,在位時間從一四五八年至一四九〇年。】寵愛數學桂冠讓.德.蒙特羅瓦亞爾。話說回來,絞死文人,這是保護學術的一種惡劣方式。亞歷山大若是下令絞死亞里士多德,那是何等的汙點呀!這一行為不會是顆美人痣,給他美麗的臉上更增添光彩,而會是一個惡瘤,將毀掉他美麗的容顏。陛下!我寫了一部非常得體的祝婚詩,獻給弗朗德勒公主和威嚴蓋世的王太子殿下。這不會是出自一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煽風點火者之手。陛下明察,在下並非一個蹩腳作家,以往學業優異,天生能言善辯。乞求聖上饒恕吧!陛下這樣做,就是為聖母做了一件善舉。在下向您發誓,在下想到要被絞死,就嚇得魂不附體。」

  這樣說著,悲痛萬分的格蘭古瓦不停吻著國王的拖鞋,吉約姆.里姆低聲對科珀諾爾說道:「他在地上爬,這一招真絕。凡是國王都像克萊特的朱庇特,耳朵只長在腳上。」襪商可不管什麼克萊特的朱庇特,他臉上帶著憨笑,眼睛盯著格蘭古瓦,應道:「呃!千真萬確!我以為聽見掌璽官雨果奈向我求饒哩。」

  格蘭古瓦住口了,氣喘吁吁,戰戰兢兢抬頭望著國王。國王正用指甲颳著緊身長褲膝部的一個汙斑。隨後陛下端起高腳杯喝起煎草湯來。而且,他一聲不吭,這種沉默叫格蘭古瓦心如刀割。國王終於瞧了瞧他,說道:「這傢伙真是吵死人!」隨後又轉向隱修士特里斯丹說:「唔!放掉他!」

  格蘭古瓦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樂得驚呆了。

  「放掉!」特里斯丹嘀咕道,「陛下不要叫他在籠子裡蹲一蹲?」

  「夥伴,」路易十一接過話頭說:「你以為我們花費三百六十七利弗爾八索爾三德尼埃造的籠子是為了這樣的鳥人嗎?立即給我放掉這個淫棍。」(路易十一偏愛這個詞,連同帕斯克上帝,是表示他快活的基本詞兒),「你們用拳頭把他轟出去!」

  「喔唷!」格蘭古瓦大嚷道,「真是一個偉大的國君!」話音一落,唯恐王上撤消原旨,連忙向門口衝去,特里斯丹相當不情願地給他開了門。兵士同他一起出去,在後面用拳頭狠狠捶他,攆著他走,這一切格蘭古瓦儼然作為名符其實的斯多噶派哲學家全都忍受了。

  自從聽說反對典吏的叛亂以後,國王的情緒一直很好,這從各個方面都流露出來。這種異乎尋常的寬容,並不是無足輕重的一種跡象。隱修士特里斯丹待在他原來的角落裡,臉有慍色,就好像一隻看門狗,看得見人走過卻咬不著。

  這時,國王興致勃勃地用手指頭在座椅扶手上敲打奧德梅爾橋進行曲的節奏。這是一位不露心境的君王,不過他掩飾痛苦的本領,遠遠勝過掩飾其喜悅。不論聽到任何好消息,這種喜形於色的表現,有時實在太過分了,例如:得知魯莽漢查理的死訊,他甚至許願給圖爾的聖馬丁教堂捐造銀欄杆;獲悉自己登上王位,甚至把傳諭安葬亡文也忘了。

  「喂!陛下!」雅克.庫瓦提埃突然嚷叫起來,「陛下傳諭要我來看那種疾病,現在怎麼樣了?」

  「啊!」國王說道,「我確實非常難受,我的夥伴,我耳鳴,老有笛音叫;胸痛,老是像火耙在刮。」

  庫瓦提埃捏住國王的一隻手,以行家的神態給他按脈。

  「科珀諾爾,您看呀!」里姆悄聲道,「他一邊是庫瓦提埃,另一邊是特里斯丹。這就是他的整個朝廷。一個醫生是給他自己的,一個劊子手給其他人的。」

  庫瓦提埃給國王按脈,按著按著,神色越來越驚慌了。路易十一有點不安地注視著他。庫瓦提埃的臉色很明顯地陰沉下來了。這個正直的人沒有別的生財之道,唯一的就是王上龍體欠安了,他便使出全身解數大撈一把。

  「啊!啊!確實嚴重。」他終於呢喃道。

  「當真?」國王不安地問道。

  「脈跳急速、間歇、有噪音、不規則。」醫生繼續說道。

  「帕斯克上帝!」

  「不出三天,這就會要他的命。」

  「聖母啊!」國王叫了起來,「那怎麼治呢,夥伴?」

  「我正在考慮,陛下。」

  他讓路易十一伸出舌頭來瞧了瞧,搖搖頭,做了個鬼臉,就在他裝腔作勢的當兒,突然說道,「真的,陛下!我得稟告聖上,有個主教空缺,其教區收益權由王上代管,我正好有個侄兒。」

  「我把我的收益職權交給你的侄子就是了,雅克夥伴。」國王應道,「可你得趕緊把我的心火治好才行。」

  「既然聖上如此寬宏大量,」醫生接上一句,「想必對在下於聖安德烈.德.阿爾克街建造住宅,不會不願幫助一點。」

  「嗯!」國王道。

  「在下財力不濟了。」醫生接著說,「要是住宅沒有屋頂,那可真是太遺憾了。倒不是為了那棟房子,它很簡單,完全是平民住宅的式樣,而是為了佈置約翰.富爾博的那些畫,因為這些畫可以使護壁板賞心悅目。其中有一幅畫的是狄安娜在空中飛翔,可真是精采絕倫,神態那麼含情脈脈,那麼優雅動人,動作那麼天真純樸,頭髮梳得那麼齊整,頭上環繞月牙兒,胴體細嫩白皙,誰要是過分好奇觀看,都會受到誘惑。還有一個塞萊斯,也是一個絕色女神,坐在麥捆上,頭戴麥穗花冠,點綴著婆羅門參和其他花兒。沒有什麼能比她的眼神更充滿愛意,比她的腿更圓潤,比她的神態更高雅,比她的裙子更多褶襇的了。這是畫筆所能畫出來的最純樸、最完美的美人之一。」

  「劊子手!」路易十一嘟噥著,「你有個完沒有?」

  「在下得蓋個屋頂把這些油畫蓋起來,陛下,可是,雖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卻沒有錢了。」

  「蓋你的屋頂,要多少錢?」

  「……一個銅屋頂,飾有銅像,鍍金,頂多不過二千利弗爾。」

  「啊!這殺人犯!」國王叫道,「要是我的牙是鑽石的,他不拔我的牙才怪呢!」

  「我可以蓋屋頂嗎?」庫瓦提埃問道。

  「行!見鬼去吧,可你得把我的病治好!」

  雅克.庫瓦提埃深深鞠了一躬,說道:「陛下,一帖消散劑就能使龍體大安。我們要在聖上腰部敷上用蠟膏、亞美尼亞粘土、蛋白、油和醋製成的大藥膏。陛下繼續喝您的煎草湯。陛下的康安包在在下的身上。」

  一支發光的蠟燭會招引來的不僅僅是一隻小飛蟲。奧利維埃君,看到國王正在慷慨的當兒,覺得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也湊上前去,說:「陛下……」

  「又有什麼?」路易十一說道。

  「陛下,聖上知道,西蒙.拉丹大人死了嗎?」

  「那又怎樣呢?」

  「他在世時是王上的御庫司法長官。」

  「那又如何?」

  「陛下,他的職位空缺著。」

  這樣說著,奧利維埃的高傲面容頓時由傲慢換成低三下四的神情。這是朝臣面部表情獨一無二的變換了。國王緊盯著他瞧了一眼,生硬地說:「知道。」

  國王接著說道:

  「奧利維埃君,布西科提督曾經說過:『賞賜只來自國王,大魚只在大海。』吾人看您跟布西科先生一脈相承。現在好好聽著。朕記性可好。六八年,朕讓您當了內侍;六九年,當了聖克魯橋行宮的主管,祿俸一百利弗爾圖爾幣(您想要巴黎利弗爾);七三年十一月,頒詔熱若爾,封您為樊尚林苑的主管,替換了馬廄總管吉爾貝.阿克爾;七五年,封您為當魯弗萊.雷.聖.克魯森林的領主,代替了雅克.勒梅爾;七八年,頒發雙重綠漆密封詔書,恩賜您和您的妻子坐收聖日耳曼學堂附近的商人廣場的年利十巴黎利邦爾;七九年,封您為富納爾森林的領主,取代了那個可憐的約翰.戴茲;爾後,羅舍城堡的總管;爾後,聖康丁的總督;爾後,默朗橋的總管,您就此要人稱您為伯爵。理髮匠給人刮鬍子所交的五索爾罰金,其中有三索爾歸您,剩下的二索爾才歸朕。您原來姓『莫維』【註:法文原意為「壞人」。】,朕慨然應允把它改了,因為它太像您的尊容了;七四年,朕不顧貴族們極大的不快,授您五顏六色的各種紋章,讓您掛滿胸,像孔雀那般驕傲。帕斯克上帝呀,難道您還不知足?難道您撈的魚還不夠美妙不夠神奇的嗎?難道不怕再多撈一條鮭魚,您的船就會被牠擊沉嗎?夥伴,驕傲把您毀掉的?跟隨著驕傲接踵而來的,總是毀滅和恥辱。好好掂量掂量吧,閉上您的嘴。」

  國王說這番話,聲色俱厲,奧利維埃滿臉不高興的表情又恢復了傲慢的神色。他幾乎高聲嘟噥道:「那好,王上今天是病了,這是明擺著的;什麼好處都賞給了醫生。」

  路易十一聽到這唐突的話兒,非但沒有氣惱,反而露出幾分和顏悅色,接著說:「噢,朕倒忘了,還曾派您出使根特,作為駐瑪格麗特皇后【註:指奧地利帝國的皇后。】宮廷的御使。」接著轉向兩位弗朗德勒人添了一句:「一點不假,大人們,此人當過御使。」隨後又對著奧利維埃繼續說道:「喂,夥伴!別嘔氣啦,我們都是老交情了。天色已晚,公事也辦完了。快給朕修面吧。」

  看官大概毋須等到現在才恍然大悟,認出奧利維埃君就是那個理髮匠,由於上蒼這個編劇高手的絕妙安排,使他在路易十一那漫長而血淋淋的喜劇中,扮演了那位可怕的費加羅角色。我們無意在這裡就這個稀奇古怪的角色進行一番闡述。國王的這個理髮師有三個名字:宮中人們客氣地稱他為「公鹿奧利維埃」,民眾稱他為「魔鬼奧利維埃」,而他真正的姓名是「壞人奧利維埃」。

  「壞人奧利維埃」就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正對國王生悶氣,

  而且乜斜著眼睛瞄著雅克.雅瓦提埃,低聲嘀咕道:「行!行!醫生!」

  「呃!是的,醫生。」路易十一接著說,性情好得出奇,

  「醫生比你更有聲望吧。說來很簡單。朕的整個身家性命都掌握在他手裡,而你只有揪住朕的下巴而已。行啦,我可憐的理髮師,機會今後有得是。希佩立克國王【註:六世紀,古法蘭克人之王。】經常一隻手捋著鬍鬚,假如我像他那樣是個了不起的國王,那麼你還有什麼戲唱?你那份官差還能混得下去嗎?算了,夥伴,幹你的正事兒吧,快給我刮鬍子,去拿你必要的工具吧。」

  奧利維埃看見王上決意想要開心,甚至連惹他生氣的法子也沒有,只好嘟嘟噥噥出去奉旨尋工具了。

  國王站起來,走到窗前,突然激動異常,猛然推開窗戶,拍手叫道:「噢!真的!老城上空一片紅光!真是典吏府在熊熊燃燒。只能如此。啊!我的好人民!你們果然終於幫我來摧毀領主制度!」

  話音一落,隨即轉向弗朗特勒人說:「諸位,過來看看,那不是一片紅色火光嗎?」

  兩個根特人走近前去。

  「是一片大火。」吉約姆.里姆說道。

  「啊!」科珀諾爾接上去說,兩眼突然閃亮,「這使我想起了焚燒亨貝庫爾領主府邸的情景,那邊想必發生了一場大騷亂。」

  「您這樣認為嗎,科珀諾爾君?」路易十一似乎與襪商同樣流露出歡樂的目光。

  「真是勢不可擋,難道不是嗎?」

  「我發誓!陛下!陛下的兵馬碰上去,也得損兵折將許多人!」

  「啊!我那是另一碼事,」國王又道,「只要我願意!……」

  襪商大膽應道:

  「這次暴動要是像是我設想的那樣,就是陛下願意也沒有用,陛下!」

  「夥伴,」路易十一說道,「只要我的御林軍去兩支人馬,加上一陣蛇形炮齊轟,那幫亂民根本就不在話下。」

  襪商不顧吉約姆.里姆向他示意,看樣子橫下心來要與國王頂撞到底。

  「陛下,御前侍衛也是賤民出身。勃艮第公爵大人是一個了不起的貴族,他壓根兒不把這幫賤民放在眼裡。在格朗松戰役中,陛下,他高喊:『炮手們!向這班下流胚開火!』他還以聖喬治名義破口大罵。可是司法宮夏爾納奇塔爾,手執大棒,帶領他的民眾,向英俊的公爵猛衝過去;同皮厚得像水牛般的鄉下人一交手,亮閃閃的勃艮第軍隊就像玻璃被石頭猛烈一砸,立刻暴裂成碎片,當場有許多騎士被賤民殺死了。人們發現勃艮第最大的領主,夏多居旺大人在一小片沼澤草地上同他的大灰馬一起被打死了。」

  「朋友,」國王又說道,「您談的是一個戰役。現在這裡是一場叛亂。我什麼時候高興皺一皺眉頭,就可以戰而勝之。」

  科珀諾爾冷漠地駁道:

  「這是可能的,陛下。要是這樣,那是因為人民的時代尚未到來。」

  吉約姆.里姆認為應當開口了,說道:「科珀諾爾君,您可要知道,跟您說話的是一個強大的國王。」

  「我明白。」襪商嚴肅地回答。

  「讓他說吧,我的朋友里姆大人,」國王說道,「我喜歡這種直言不諱。先父查理七世常說,忠言病了,我自己以為,忠言死了,根本沒有找到懺悔師。科珀諾爾君卻使我看清自己想錯了。」

  說到這裡,路易十一遂親切地將手搭在科珀諾爾的肩上。

  「您說,雅克君?……」

  「我說,陛下,您或許是有道理的;貴邦人民的時代尚未到來。」

  路易十一目光銳利地瞧了他一眼。

  「那麼這一時代何時到來呢?」

  「您會聽到這一時刻的鐘聲的。」

  「是哪個時鐘,請問?」

  科珀諾爾始終態度冷靜而憨厚,請國王靠近窗口。他說:

  「陛下聽我說!這裡有一座主塔,一支警鐘,一些大炮,還有市民和兵卒。一旦警鐘轟鳴,炮聲隆隆,主塔轟隆倒塌,市民和士兵吼叫著互相殺戮,那個時辰就敲響了。」

  路易臉色陰暗下來,若有所思。他沉默了半晌,隨後輕輕地用手拍打著主塔的厚牆,彷彿撫摸戰馬的臀部似的。他說道:「啊!不!你是不會如此容易倒塌的,是不是,我心愛的巴士底?」

  他又猛然轉身朝向那個大膽的弗朗德勒人說:「您曾見過叛亂嗎,雅克君?」

  「何止見過,我造反過呢。」襪商應道。

  「造反,您是怎麼做的?」國王問道。

  「啊!」科珀諾爾應道,「這並不很難。方法多的是。首先需要城市人心懷不滿。這是常有的事。其次是居民的性格。根特的居民生性容易起來叛亂。他們總是喜歡君王的兒子,而從來不喜歡君王本人。那好吧!假設某天早上,有人到我店裡來對我說:科珀諾爾老爹,如此……這般……,弗朗德勒的公主要想保全她的那班寵臣,大典吏要把鹽捐增加一倍,諸如此類。你要怎麼說都行。我一聽,把手頭的工作一撂,走出襪店,到街上大喊大叫:搶劫!隨時隨地都找得到破木桶的,我跳上去,想到什麼就大聲說什麼,把壓在心頭上的話全講出來;只要你是人民的一份子,陛下,心頭總壓著什麼的。於是大家聚集在一起,高聲喊叫,把警鐘敲得價響,解除士兵們的武裝拿來武裝平民,市場上的人也參加進來,於是就幹起來了!而且,只要領地上還有領主,市鎮上還有市民,鄉下還有農民,就總會永遠是這樣的。」

  「那你們這樣造誰的反?」國王問道,「造你們典吏的反?造你們領主的反?」

  「有時候是這樣的。看情況。有時也造公爵的反。」

  路易十一走過去重新坐下,微笑著說道,「啊!在這兒,他們還只是造典吏的反!」

  正在這時候,公鹿奧利維埃回來了。後面跟著兩個拿著國王梳洗用具的侍從;可是使路易十一震驚的是,另外還跟著巴黎司法長官和巡邏隊騎士,這兩個人看上去都神色慌張。滿腹牢騷的理髮師也同樣驚慌失措,不過內心裡很高興。他先發話:「聖上,請陛下原諒在下帶來不幸的消息。」

  國王在座位上急忙轉身,椅腳把地板的墊席刮破了,問道:「什麼意思?」

  「陛下,這次民眾暴亂不是衝著司法宮典吏而來的。」公鹿奧利維埃應道。他說這話時陰陽怪氣,就像將出拳猛擊而暗自高興那種模樣。

  「那麼衝著誰呢?」

  「衝著陛下。」

  老國王一聽,一躍而起,身體挺直:「你給說說清楚,奧利維埃!你得給我說清楚!當心你的腦袋,我的夥伴,因為我以聖洛的十字架發誓,要是你在這種時刻撒謊,那麼砍斷盧森堡大人脖子的刀並沒有殘缺得連你的腦袋也鋸不斷!」

  這一誓言令人毛骨悚然,路易十一以聖洛的十字架起誓,一生中只有二次。

  奧利維埃張開嘴巴想要辯解:「陛下……」

  「給我跪下!」國王粗暴地打斷他的話頭,「特里斯丹,看住這個傢伙!」

  奧利維埃跪下來,冷靜地說道:「陛下,一個女巫被聖上的大理院法庭判了死刑。她躲進了巴黎聖母院,民眾想用武力強行把她劫走。要是在下說的不是實話,司法長官大人和巡邏騎士大人剛從暴亂的地方來,可以揭穿我的謊言。民眾圍攻的是聖母院。」

  「真的!」國王面色煞白,氣得渾身直抖,低聲說道,「聖母啊!他們到聖母的大教堂圍攻聖母我慈悲的女主人!……起來吧,奧利維埃。你說得對。我把西蒙.拉丹的職位賞賜給你。你是對的。……人們襲擊的是我,女巫在教堂庇護下,教堂在我的庇護下。可我原來一直以為是反對典吏!現在才明白是反對我來的!」

  於是,由於怒不可遏他顯得年輕了,開始踱起步來。他不笑了,神情可怕極了,走過來走過去,狐狸早變成了豺狼,似乎透不過氣,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見他雙唇在抽動,消瘦的拳頭緊攥。他猛然一抬頭,深凹的眼睛好似充滿光芒,嗓門像號角般洪亮,說道:「下手吧,特里斯丹!狠狠收拾這幫壞蛋!去,我的朋友特里斯丹!殺!殺!」

  這陣暴怒發作之後,他又坐了下來,硬抑住怒氣,冷冷地說道:

  「過來,特里斯丹!……在這巴士底,我們身邊有吉夫子爵的五十名長矛手,這抵得上三百匹馬,您帶去。還有夏托佩爾大人率領的御前弓箭手隊,您帶去。您是巡檢,您有您手下的人馬,您帶去。在聖波爾行宮有太子新衛隊的四十名弓箭手,您也帶去;您帶上全部這些人馬,火速前往聖母院。……啊!巴黎的平民老爺們,你們居然這樣作亂,竟敢與法蘭西王室較量,與聖潔的聖母較量,與這個公眾社會的安寧較量!……斬盡殺絕,特里斯丹!統統斬盡殺絕!一個也休想逃脫,除非送到鷹山去處決。」

  特里斯丹鞠了一躬,應道:「領旨,聖上!」

  停了一下,又說,「那個女巫,如何處置?」

  國王對此思索了一下,應道:

  「啊!女巫!……埃斯杜特維爾大人,民眾要拿她怎麼處置呢?」

  「陛下,」巴黎司法長官答道,「在下設想,既然民眾來把她從聖母院庇護所揪出去,是因為他們對她免受懲處感到不滿,要把她抓去絞死。」

  國王看上去沉思了一下,然後對隱修士特里斯丹說:「那好吧!夥伴,殺絕民眾,絞死女巫。」

  里姆悄聲對科珀諾爾說:「這辦法可真妙,民眾因表達意願而得受懲罰,卻又按民眾的意願行事。」

  「行,陛下!」特里斯丹應道,「不過,女巫還躲在聖母院裡,是不是該不顧避難所,進去抓她呢?」

  「帕斯克上帝!避難所!」國王搔了搔耳朵說道,「這個女人必須絞死。」

  說到這裡,彷彿靈機一動,計上心來,他衝過去跪在椅子跟前,摘下帽子放在座位上,虔誠地望著帽子上一個鉛護身符,合掌說道:「啊!巴黎的聖母呀,我的仁慈的主保女聖人,寬恕我吧,我只幹這一回。務必懲辦這個女罪犯。我向您保證,仁慈的女聖人聖母啊,是這個女巫,不值得您仁愛的保護。您知道,聖母,多少十分虔敬的君王為了上帝的榮譽和國家的需要,擅越了教堂的特權。英國的主教聖胡格,允許愛德華國王進入教堂去捉一個魔法師。我的先輩法國的聖路易【註:即路易九世,為路易十一的曾外祖父。】,為了同樣目的,侵犯了聖保羅大人的教堂;耶路撒冷國王之子阿爾封斯殿下,甚至侵犯過聖墓教堂。所以就請原諒我這一回吧,巴黎的聖母。我永遠不會再這樣做了,我要為您塑造一尊美麗的銀像,同我去年獻給聖埃庫伊斯聖母院的那尊一模一樣。阿門。」

  他劃了個十字,站起來,戴上帽子,對特里斯丹說道:

  「急速前往,我的夥伴。把夏托佩爾大人帶去。叫人敲警鐘。快把民眾鎮壓下去。把女巫絞死。就這麼說定了。我要您親自動手,做好行刑前的一切準備。您要親自向我報告。……來吧,奧利維埃,今天夜裡我不睡了。快替我刮鬍子。」

  隱修士特里斯丹鞠了一躬,告退了。於是,國王揮手向里姆和科珀諾爾道別:「上帝保佑你們,我的好友弗朗德勒先生們。去休息一下。夜深了,天快要亮了。」

  兩人退出去,由巴士底的隊長引路,到他們各自的臥室去。科珀諾爾對吉約姆說:「哼!這個國王老是咳嗽,叫我真膩煩!我見過勃艮第的查理醉醺醺的,可他也不像身染重痾的路易十一這樣壞呀。」

  「雅克君,」里姆應道,「那是因為國王喝的酒不像喝藥湯這麼厲害麼!」
上一頁

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