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一 小 鞋|1

  流浪漢進攻教堂時,愛斯梅拉達正在睡夢中。

  不一會兒,聖母院周圍的喧囂聲越來越大,小山羊先驚醒了,驚恐不安,咩咩叫著,把愛斯梅拉達從睡夢中吵醒了。

  她一骨碌翻身坐起,聽一聽,看一看,給火光和喧囂聲嚇壞了,遂一頭衝出小室,跑到室外看個明白。只見廣場上一片恐怖景象,那晃動的幻影,那混亂的夜襲,那在黑暗中隱約可見,猶如一大群青蛙那樣騰挪跳躍的醜惡人群,那烏合之眾的哇哇喊叫聲,那在黑暗中飛奔穿插的宛若夜間霧靄瀰漫的鬼火似的若干通紅的火把,所有這一切情景頓時使她覺得眼前是巫魔會的鬼魂正在跟教堂的石頭妖怪進行一場神祕的戰鬥。打從兒時起,她滿腦子就充滿了吉普賽部落的迷信思想,因此首先想到的是撞見了夜間才出沒的怪物正在興妖作法。於是,不由嚇得魂不附體,連忙奔回小室,躲在她那張破床上,縮成一團,尋求不像這樣駭人的一個惡夢。

  然而,漸漸地,最初因恐懼而產生的疑團逐漸消失了;她聽到嘈雜聲不斷增大,又辨認出其它一些現實跡象,逐漸明白圍攻她的不是鬼,而是人。於是她的恐懼雖沒有增加,卻已經轉化了。她想可能是民眾叛亂,要把她從避難的地方搶走。但轉念一想,這樣一來,她始終對未來憧憬的生活、希望、弗比斯,可能再次化為烏有,想到自己是那樣軟弱無力,走投無路,無依無靠,被人遺棄,孑然一身,這種種想法和其他千百種憂慮,使她身心交瘁。她跪倒下去,頭伏在床上,雙手合掌抱著腦袋,惶恐不安,渾身顫抖。雖說她是埃及姑娘,偶像崇拜者,異教徒,此時也哭泣著祈求基督教的仁慈上帝的恩典,並向庇護她的聖母祈禱。這是因為,一個人即使毫無宗教信仰,但一生中也會有某些時刻,總要歸附於他身邊的廟堂所信奉的宗教的。

  她就這樣在地上匍伏了許久許久,哆哆嗦嗦,其實顫慄多於祈禱,隨著狂怒群眾的喘息越來越逼近,她心寒意冷,對群眾的這種狂怒百思不得其解,他們暗中在策劃什麼,他們在幹什麼,他們想要幹什麼,這一切她全然不知,卻預感到這一切將導致十分可怕的結局。

  正在這樣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忽聽到跟前有腳步聲。遂轉頭一看,只見有兩個男人,其中一個提著一盞燈,剛走進她的小室。她不由發出一聲微弱的驚叫。

  「別怕,是我呀。」一個她似曾相識的聲音道。

  「誰?您是誰?」她問道。

  「皮埃爾.格蘭古瓦。」

  聽到這個名字,她放下心來,抬頭一看,果真是詩人。可是,他旁邊有一個從頭到腳被黑袍遮住的人影,一聲不吭,她頓感心驚。

  「啊!」格蘭古瓦以責怪的口氣接著說,「佳麗倒先認出我來了!」

  小山羊確實沒有等到格蘭古瓦自報姓名就認出他來了。

  他一進門,小山羊就跑了過去,溫柔地在他的膝上擦來擦去,挨著他的身子蹭來蹭去,把他沾滿了白毛,因為牠正在換毛哩。格蘭古瓦也親熱地撫摸著牠。

  「跟您在一起的是誰?」埃及姑娘低聲問道。

  「放心好了。」格蘭古瓦應道,「是我的一個朋友。」

  這時,哲學家把燈放在地下,在石板地上蹲下來,抱住佳麗,熱情地喊道:「啊!一隻溫雅的山羊,值得器重的大概是牠的潔淨,而不是牠的個子高大,而且像個語法學家,聰明,敏銳,有學問。來,佳麗你那些巧妙的戲法沒有忘記吧?雅克.夏爾莫呂大人怎麼來著?……」

  黑衣人沒等他說完,走過去,狠狠推了他一下肩膀。格蘭古瓦站起來,說道:「真的,我倒忘了時間緊迫。……不過,尊師,這不成為一個理由可以這樣粗暴對待人呀。……我親愛的小美人,您有生命危險,佳麗也是一樣。有人要把您重新抓去吊死。我們是您的朋友,救您來的。快跟我們走。」

  「當真?」她不知所措,大聲喊道。

  「是的,千真萬確,快走!」

  「敢情。」她結結巴巴說道,「可您的這位朋友為啥不吭聲呢?」

  「啊!這是因為他父母生性古怪,養成了他沉默寡言的脾氣。」

  她對這樣的解釋也只得將就了。格蘭古瓦挽起她的手,他的那個同伴撿起燈籠,走在前面。姑娘由於恐懼,暈頭轉向,任憑他們隨便帶著走。山羊跟在後面,蹦蹦跳跳,牠重新見到格蘭古瓦,真是歡天喜地,隨時把犄角伸到他兩腿中間,使得格蘭古瓦走起路來踉踉蹌蹌。這位哲學家每當差點摔跤,便說,「生活就是如此,絆我們栽筋斗的常常是我們最要好的朋友!」

  他們迅速走下鐘樓的樓梯,穿過教堂。教堂裡一片漆黑,闃無一人,迴蕩著喧囂聲,形成一種可怕的對照。他們從紅門走進隱修院的庭院。隱修院也不見人影,議事司鐸們早就躲到主教府一齊做禱告去了;庭院裡空蕩蕩的,只有幾個嚇得魂飛魄散的僕役縮成一團,躲在黑暗的角落裡。格蘭古瓦他們向庭院通至「灘地」的小門走去。黑衣人用他隨身帶的鑰匙開了門。看官知道,「灘地」是一條狹長的河灘,向著老城的這一邊有牆圍著,它歸聖母院教務會所有,形成聖母院後面老城島的東端。他們發現這塊圍起來的灘地一片荒涼。這裡,那震天價響的喧囂聲已減弱了,流浪漢進攻的怒吼聲也比較模糊,不那麼刺耳了。順流的清風把灘地尖岬上那顆孤樹的枝葉吹得簌簌作響。然而,他們還是岌岌可危。主教府和教堂近在咫尺。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主教府內亂成一團。裡面的燈光如流星般從一個窗戶閃移到另一個窗戶,時時在主教府黑沉沉的龐大陰影上形成一道道光痕,就好比剛燒完的紙,留下一堆焦黑的灰燼,其中仍有火星閃爍,形成無數道閃動的奇異光流。旁邊,聖母院兩座巍峨的鐘樓,就這樣從背後望去,連同鐘樓基於其上的主教堂那長方形的中堂,襯托著前庭廣場上沖天的火光,其黑黝黝的輪廓,顯得格外分明,彷彿是希臘神話中獨眼巨人的火爐裡兩個巨大的柴火架。放眼四望,巴黎看起來在明暗混合中搖曳不定。林布蘭的畫中就常有這樣的背景。

  那個持燈者徑直向灘地尖岬走去。那兒,緊靠水邊有一排釘著板條的木樁,被蟲蛀得殘缺不全,上面攀掛著一棵矮葡萄的幾根細細的藤蔓,看上去就好像張開五指的手掌。後面,就在這排木柵的陰影裡藏著一隻小船。那人做了個手勢,叫格蘭古瓦及其女伴上船。小山羊跟著他倆後面也上了船。那人最後才上船。隨即割斷纜繩,用篙桿一撐,船離開了岸邊;然後抓起雙槳,坐在船頭,拚命向河中間划去。塞納河在這地方水流湍急,他費了好大的勁才離開這老城島的尖岬。

  格蘭古瓦上了船,首先是小心翼翼地把山羊抱在膝上,在後面坐了下來,而姑娘呢,由於那個陌生人使她產生了一種難以言表的不安心情,也過來坐下,依偎在詩人的身上。

  我們的哲學家感到船在搖晃,遂高興得拍著手,吻了一下佳麗的額頭,說道:「哎呀!我們四個總算得救了。」緊接著,又擺出思想家一付莫測高深的神態說:「偉大事業的圓滿結局,有時取決於時運,有時取決於計謀。」

  船徐徐向右岸蕩去。姑娘心裡怕得要命,一直悄悄觀察著那陌生人。他早已把燈籠的光線細心地遮蓋起來。黑暗中只能隱隱約約看見他坐在船頭上的身影,儼如一個幽靈。他的風帽一直耷拉著,臉上彷彿戴了面具似的:每划一槳,雙臂半張,甩動著黑袍的寬大袖子,就像是蝙蝠的兩隻翅膀。再說,他還沒有說過一句話,還沒有喘息過一聲。船上只有來來回回划槳的聲響,混和著船行進時激起千重浪的沙沙聲。

  「拿我的靈魂起誓!」格蘭古瓦突然喊叫起來,「我們就像貓頭鷹一樣輕鬆愉快!可是我們卻默不作聲,活像畢達哥拉斯的信徒那樣緘默,或者像魚類那般沉寂!帕斯克上帝啊!朋友們,我倒真想有誰跟我說說話兒。……人說話的聲音,在人的耳朵聽起來,就是聽一種音樂。這話可不是我說的,而是亞歷山大城的狄迪姆說的,真可謂是名言呀!……誠然,亞歷山大的狄迪姆不是一個平庸的哲學家。……說句話兒吧,漂亮的小姑娘!您跟我說句話兒,我求求您。……對啦,您過去常常喜歡噘著小嘴,又可笑又奇特;您現在還常這樣嗎?我的心肝寶貝,大理院對所有庇護所都擁有任何的司法權,您躲在聖母院的小屋裡太冒險了,您知道嗎?唉!這無異於小蜂鳥在鱷魚嘴裡築窩呀!……老師,月亮又出來了。……但願我們不會被人看見!……我們救小姐是做了一件值得稱讚的好事,可是,我們要是被逮住,人家就會以國王的名義把我們吊死。唉!人類的行為都可以作兩面觀:人們譴責我的地方,恰恰正是讚美你之處。誰讚美凱撒誰就責備卡蒂利納【註:公元前一百零九─前六十二,多次起來反對西塞羅.凱撒開始曾參與其謀反。】。對不對,老師?您對這哲理的看法如何?我掌握哲學,就是出自本能,宛若蜜蜂會幾何學。……算了!誰也不理睬我。瞧你們兩個心情多麼糟糕!只好我獨自一個人說了。這在悲劇中叫做『獨白』。……帕斯克上帝!我告訴你倆,我剛才見到了路易十一,這句口頭禪是從他那裡學來的。……真是帕斯克上帝!他們在老城還是一直咆哮不已。這個國王卑鄙,狠毒,老朽。全身上下嚴嚴實實裹著裘皮。卻一直拖欠我寫的祝婚詩的酬金,今晚差點沒下令把我絞死,要是絞死了,我也就討不了債啦。他對賢良之士是個吝嗇鬼,一毛不拔,真該好好讀一讀科隆的薩爾維安《斥吝嗇》那四卷書。千真萬確!就其對待文人而言,他是個心胸狹窄的國王,暴行累累,極其野蠻。他好比一塊海綿,吸盡老百姓的錢財。他的聚斂有如脾臟,身體其他各部分越消瘦,它就越膨脹。因此,時世艱難,怨聲載道,也就變成了對君主的抱怨。在這個所謂溫和篤誠的君王統治下,絞刑架上吊滿了絞死的人,斬刑砧上濺滿了腐臭的血,監牢裡關滿了囚犯,就像撐得太滿的肚皮都快炸裂了。就是這個國君,一手奪錢,一手奪命。他是加貝爾夫人和吉貝大人的起訴人。大人物被剝奪了榮華富貴,小人物不斷倍受壓榨欺凌。這是一個貪得無厭的君主,我不喜歡這樣的君主。您呢,尊師?」

  黑衣人聽任愛嚼舌頭的詩人東拉西扯,嘮叨個沒完。風緊浪急,他依然奮力與湍流拚搏。在急流的衝擊下,小船掉轉了方向:船頭朝向老城,船尾朝向我們今天稱為聖路易島的聖母院島。

  「對啦,老師!」格蘭古瓦驀然又說,「剛才我們從那些狂怒的流浪漢中間穿過,來到堂前廣場時,您那個聾子在列王柱廊的欄杆上把個小鬼的腦袋砸得稀巴爛,法師大人是否注意到那可憐的小傢伙呢?我視力不好,看不清他是誰。您知道會是哪個嗎?」

  陌生人不答腔,可他猛然停止了划槳,兩隻胳膊像折斷似地低垂了下來,腦袋耷拉到胸前,愛斯梅拉達聽到他一陣陣的嘆息聲。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這種嘆息聲她曾經聽到過。

  小船無人駕駛,一時隨波漂蕩。不過黑衣人終於振作起來,又抓緊雙槳,重新溯流而上。小船繞過聖母院島的尖岬,朝草料港的碼頭駛去。

  「啊!」格蘭古瓦說道,「看呀,那邊就是巴爾博府邸。……喂,老師,瞧那片黑壓壓的屋頂,屋角千奇百怪,那兒上空,雲堆低垂,雲朵稀稀拉拉,汙穢不堪,月亮在雲裡就像被壓碎的雞蛋,蛋黃溢流。……那可是一座漂亮的府宅。有座小禮拜堂,拱形小屋頂,精雕細刻,裝飾富麗。頂上有個鐘樓,玲瓏剔透。還有一個花園,叫人賞心悅目,裡面有一個池塘、一座鳥棚,一道回聲廊,一個木槌球場,一座迷宮,一處猛獸房,許多花草茂密的小路,叫愛神維納斯都感到心曠神怡。還有一棵流氓樹,因為某位著名的公主和一位多情而才氣橫溢的法蘭西大司馬曾在這裡尋歡作樂,所以被稱為色徒。……咳!我們這些可憐的哲學家,我們比起一個大司馬來,簡直就像捲心菜和楊花蘿蔔比之於羅浮宮御園。可是,說到底,這又算什麼呢?人生,對於顯赫人物和我們這種人,都一樣是善惡摻雜,魚目混珠。痛苦總與歡樂相隨,揚揚格總與揚抑抑格相伴。……老師,巴爾博府邸的故事,有必要講給您聽。結局是悲慘的。那是在一三一九年,法國最長的國王菲利浦五世的統治時期。這個故事的含意是,肉體的慾望是有害的、惡毒的。鄰居的老婆,不管其姿色多麼誘人,逗得我們心頭上奇癢難忍,也不應老盯著她看。私通是十分放蕩的念頭,通姦是對別人淫慾的好奇。……呃喲!那邊吵鬧聲更響了!」

  聖母院周圍的喧嘩聲確實更厲害了。他們傾聽著。勝利的歡呼聲可以聽得相當清楚。突然,教堂上上下下、鐘樓上、柱廊上、扶壁拱架下,許許多多火把齊明,把武士的頭盔照得閃閃發光。這些火把似乎正在四處搜尋什麼。不一會兒,遠去的這些喧嘩聲清晰地傳到這幾個逃亡者的耳邊,只聽見喊道:「抓埃及女人!抓女巫!處死埃及女人!」

  那不幸的姑娘一下子垂下頭來,用手托住臉,而那個陌生人拚命划起槳來,朝岸邊划去。這時候,我們的哲學家正在暗暗思量緊緊抱住小山羊,悄悄從吉普賽女郎身邊挪開,她卻益發緊偎著他,彷彿這是她僅有絕無的庇護所了。

  顯然,格蘭古瓦正處在進退維艱的極度困惑之中。他想,根據現行法律,小山羊再被逮住,就得被絞死,那可真是莫大的遺憾,可憐的佳麗!可他又思忖,兩個囚犯都這樣依附著他,這未免太多了:最後,還有,他那個同伴巴不得照看埃及姑娘吶。他左思右想,頭腦裡正在進行激烈的搏鬥,就像《伊利亞德》中的朱庇特【註:在《伊利亞德》,眾神中唯有朱庇特遲疑不決。】一樣,在埃及姑娘和小山羊之間權衡得失利弊。他噙著淚花,瞧瞧這個,瞧瞧那個,低聲咕嚕道:「把你們兩個全一齊救出去,我可沒有那個能耐!」

  小船震動了一下,他們知道船終於靠岸了。老城那邊,始終喧囂不止,令人毛骨悚然。陌生人站起身,向埃及姑娘走了過來,伸手要挽住她的胳膊,扶她下船。她一把推開他,緊緊攥住格蘭古瓦的袖子,而格蘭古瓦一心照料著小山羊,幾乎一下子把她推開去。於是,她獨自跳下船去,心慌意亂,連自己要做什麼,要往何處去,全都茫然。她就這樣糊裡糊塗,木然地站了一會兒,望著流水出神。等她稍微清醒過來,發現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和陌生人一起待在碼頭上。看來格蘭古瓦趁下船之機,已經牽著山羊溜走了,躲到水上穀倉街的那片密密麻麻的房屋中去了。

  可憐的埃及姑娘一看只有自己跟這個男人待在一起,不由得渾身直發抖。她竭力想要說話、要叫喊、要呼喚格蘭古瓦,舌頭卻在嘴裡動彈不了,連一丁點兒聲音也發不出來。霍然間,她發覺陌生人的一隻手擱在她的手上。這隻手冰冷而有力。她頓時上下牙齒咯咯直打冷戰,臉無血色,比灑在她身上的月光還慘白。那個男人一言不發,緊拽住她的手,邁開大步向河灘廣場走去。此時,她迷迷糊糊感覺到命運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她再也無力抵抗了,任憑他拖著,他邁步走,她拔腿跑。這裡,碼頭的地勢是沿坡而上,可她卻彷彿覺得是沿著斜坡往下滑去。

  她朝四下裡張望,卻不見一個行人。河岸一片荒涼,聽不到一點兒聲響,感覺不到有人走動,唯有塞納河一水之隔的老城那邊喊聲震天,火光通紅,在那陣陣高喊聲中,可以聽得見要處死她而嚷叫她的名字。除此之外,巴黎城在她周圍四處擴散開去,只見黑影幢幢。

  然而,陌生人依然緘默不語,照樣急步前進,一直拖著她往前躦。她眼下行走的地方,在她記憶中想不起曾經到過。

  在經過一扇亮著燈光的窗戶前,她奮力掙扎,猛然挺直身軀,使勁高喊:「救命呀!」

  窗子裡面住著的那個居民聽到喊聲,打開了窗戶,穿著襯衣,提著燈,出現在窗前,愣頭愣腦地望了一下河岸,嘀咕了幾句她聽不明白的話兒,隨即又把窗板關上了。最後一線希望也熄滅了。

  黑衣人一聲不哼,緊緊抓住她,越走越快起來。她不再抵抗了,緊跟著他,精疲力盡。

  她不時集中一點力氣,問道:「您是誰?您是誰?」由於石板路上高低不平,跑得她氣喘吁吁,她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對她的問話,陌生人毫不答腔。

  就這樣,他們沿著河岸走,來到了一個相當大的廣場。月色微明。這是河灘。只見廣場中央矗立著一個黑黝黝像十字架的東西,那是絞刑架。她認出了這一切,明白自己身在何處了。

  那男子停住腳步,轉身向她,掀起他頭上的風帽。她一看,嚇得魂飛魄散,張口結舌,說,「呃!我早料到又是他!」

  正是教士。他看上去並不像個活人,而是他的幽魂。這是月光映照的緣故,因為在月光下,我們看任何事物,都像見到其幽靈似的。

  「聽我說,」他開口道。這種陰鬱的聲音,她好久沒有聽到了,不由得顫慄起來。他繼續往下說,語氣急促,斷斷續續,氣喘吁吁,說明他內心驚惶不安,顫震動蕩:「聽我說,我們就在這裡了。我有話要對你說。這是河灘廣場。這裡就是一個終點。命運把我倆彼此交給對方。我即將決定你的生死;你即將決定我的靈魂。你看,這兒是一個廣場,現在是個黑夜,越過斯時斯地,便什麼也看不見了。因此你要好好聽我說。我要對你說的……首先,別向我提起你的弗比斯。(他說這話時,就像一個片刻也不能安靜的人那樣,來回走動,並拖著她跟他走。)切勿跟我談他。聽見了嗎?你要是說到這個名字,我不知道會幹出什麼事來,但肯定是極其可怕的。」

  說罷,他像個恢復其重心的物體,又靜止不動了。儘管如此,她的話語依然透露出其煩躁不安。他的聲音也越來越低了。

  「別這樣轉過臉去。聽我說,這是一件生死攸關的事情。首先,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這一切都不是鬧著玩的,我向你發誓。……我說什麼來的?提醒我一下!啊!……大理院做出了判決,要把你送上斷頭臺。我剛把你從他們手中救了出來。可是他們正在追捕你,你看!」

  他伸出手臂指向老城。確實,搜捕看上去還在繼續,喊叫聲越來越近了。在河灘廣場的對面,刑事長官府邸的塔樓那邊,人聲嘈雜,燈火通明,可以看見許多士兵舉著火把,在河對岸跑來跑去,喊聲不斷:「埃及女人!埃及女人在哪裡?絞死!絞死!」

  「你看清了吧,他們正在追捕你,我並沒有欺騙你。我呀,我愛你。別開口,最好別說話,如果只是想對我說你恨我,我已經橫下一條心來,絕不再聽了。……我把你剛救了出來。……先讓我把話說完……我完全可以搭救你,現在就看你願意不願意。只要你願意,我就能夠做到。」

  說到這裡,他猛然頓住。接著又說:「不,要說的不是這回事。」

  話音一落,他拔腿就跑,也攥著她跑因為他始終沒有鬆開她的手臂徑直向絞刑架跑去。他指著絞刑架,冷冷地對她說:「在我和它之間抉擇吧。」

  她掙脫出他的手中,一下子撲倒在絞刑架下,擁抱著那根陰森可怖的支柱。接著,把秀麗的臉蛋轉過半邊來,瞧了教士一眼,宛如跪在十字架腳下的聖母。教士依然一動也不動,手指頭一直指著絞刑架,始終保持著這一姿勢,儼如一尊雕像。

  埃及少女終於對他說道:「它叫我厭惡的程度,還遠不如你呢。」

  聽到這話,教士只好慢慢放開她的胳膊,垂頭喪氣,盯著地面上的石板,說道:「要是這些石頭會說話,準會說這兒有個多麼不幸的人啊!」他繼續往下說。少女跪在絞刑架前,長髮低垂,遮沒全身,憑他去說,不加理會。這時候,他的語調哀怨而溫柔,與他面容的粗暴和高傲,恰好形成痛苦的對照。

  「我,我愛您。啊!這可是千真萬確的呀!這燃燒著我心靈的烈火,卻一丁點兒也沒有表露出來!咳!姑娘,日以繼夜,是的,日日夜夜,這火在我心中熊熊燃燒,難道一點兒也不值得垂憐嗎?這是朝朝暮暮,日夜眷戀的愛情,我可以告訴您,這是一種酷刑的折磨!……噢!可憐的孩子!我的痛苦太多啦!……我得說,這是值得同情的事。您看,我跟您講話,柔聲細氣,真希望您不要再這樣厭惡我。……說到底,一個男人鍾愛一個女人,這並非他的過錯!……啊!我的上帝呀!怎麼!您竟永遠不能原諒我嗎?您一直對我懷恨在心!這可就完蛋了!正是因為如此,我才變壞了。您瞧!連我自己都厭惡自己!……您甚至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站在這兒跟您說話,站在死亡線上膽顫心驚!而您大概另有所思!……特別不要對我談起那個軍官!……什麼!我真想撲倒在您膝下,什麼!我真想吻一吻……不是吻一吻您的腳,那樣做您是不會同意的,而是吻一吻您腳下的泥土!什麼!我真想像個小孩那樣痛哭一場,我要從胸膛裡掏出的不是言詞,而是我的心肝,我的腑臟,好向您表明:我愛您。然而,這一切都無濟於事,這一切!……可是,您靈魂中只有深情和寬容,別無其他;您充滿柔情密意,整個人兒溫馨、善良,仁慈、嫵媚。咳!可您只對我一個人刻毒!啊!何等的晦氣啊!」

  說到這裡,他用手摀住臉。少女聽到他在哭泣。這是破天荒頭一遭。這樣站立著,哭得全身抖動,真比跪下來哀求還更可憐,還更情切。他就這樣哭了好一陣子。

  「罷了!」他頭一陣眼淚流過之後,繼續說道,「我找不到什麼話可說的了,本來倒是想了許多要對您說的話兒。現在我渾身顫抖,顫慄不已,在關鍵的時刻撐不住了,覺得我們被某種至高無上的東西緊緊裹住,於是我說起話來結結巴巴了。啊!要是您不可憐可憐我,也不可憐可憐你自己,我馬上就會倒在地上喪命。我們切勿把對方都置於死地。若是您知道我多麼愛您,那該有多好!我的心是怎樣一顆心啊!咳!我不顧一切,背離任何德行!我不顧一切,自暴自棄!身為飽學之士,卻拿科學開玩笑;身為貴族,卻給自己的姓氏抹黑;身為教士,卻把彌撒書當做枕頭;我的所作所為,是在給我的上帝的臉上吐唾沫!但這一切全是為了你,你這迷惑人的巫女!這一切也是為了使自己更配得上進入你的地獄!可你並不要我這下地獄的罪人!啊!讓我把一切都傾吐出來!還多著呢,還有更駭人聽聞的,呵!更駭人聽聞!……」

  他說到最後幾句時,模樣兒看起來完全精神錯亂了。停頓了片刻,又自言自語似地接著往下說,不過聲音卻很大:

  「加恩,你把你弟弟怎麼了?【註】」

  【註】典故出自《聖經.創世紀》。加恩和亞伯是兩兄弟,加恩種莊稼,亞伯放牧。兄弟倆為了感謝上帝的恩典,各自準備了最好的供品,祭獻上帝。上帝為了考驗加恩的品德,故意讚賞亞伯的祭品。加恩十分嫉妒,隨乘其弟弟不備,用石頭將他砸死。小說中克洛德這句話原是上帝質問加恩的話。

  又是一陣沉默,隨後又說:「天主啊!我是怎麼待他來的呀?我收留他,我哺育他,我餵養他,疼愛他,崇拜他,可我把他殺害了。是的,天主啊,剛才就當著我的面,在您屋子的石頭上,他的腦袋被砸爛了,而這都是由於我,由於這個女人,由於她的緣故……」

  他眼神驚恐不安。嗓音越來越微弱,機械地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每遍都間隔相當長,就彷彿一口大鐘的餘音延綿不絕:「……由於她……由於她……」隨後,他的舌頭再也發不出清晰的聲響,卻只見他的嘴唇一直翕動不已。突然,他兩腿一軟,像什麼東西一下子垮下來似的,一頭栽倒在地,腦袋埋在雙膝之間,一動也不動。

  少女把腳從他身下抽了出來,這樣微微一動,他清醒過來。他舉手慢慢撫摸了一下凹陷的雙頰,驚愕地望了好一會兒他那沾濕的手指,呢喃地說:「怎麼!我哭了!」

  話音一落,他猝然轉身對著埃及少女,臉上焦慮的神色難以言表,只聽他說道:

  「唉!您就這般冷冰冰地看著我哭泣!孩子啊!這滴滴眼淚是熔漿,你可知道!對你所恨的人,死活都不能打動你的心,難道這竟是真的?你情願眼睜睜看著我死,而且還在一旁歡笑。啊!可我呀,我卻不願看著你死!說句話,只要說句寬恕的話兒!用不著說你愛我,只要說聲情願就行了,那樣我就可以救你了。要不然……嗬!時間不停在流失,我以一切最神聖的東西懇求你,你不要磨蹭,等我重新變成頑石,就像這同樣需要你的絞刑架一樣!好好想一想,我手裡掌握著我倆的命運:想一想,我精神失常了,這太可怕了,我可以棄之一切於不顧,我們腳下就是萬丈深淵,不幸的人兒,我將跟著你墜下這深淵去,永無終期!說句好話吧!一句!只要一句!」

  她張開口要答腔。他趕忙跪倒在她面前,畢恭畢敬地聆聽她的話語,說不定從她口中說出來的是一句情意纏綿的話語。她卻說:「您是個殺人犯。」

  教士瘋也似地把她緊緊摟住,縱聲大笑起來,那笑聲令人毛髮悚然。他說道:「那又怎樣,是的!殺人犯!我非得到你不可。你不要我做你的奴隸,那你將得到我做你的主人。我一定要把你弄到手。我有個巢穴,我要把你拖到那裡去。你將跟我走,也只得乖乖跟我走不可,要不,我就把你交出去。美人兒,你只有兩條路可走:要麼死,要麼屬於我!屬於這教士!屬於這叛教者!屬於這殺人犯!從今夜起,你就屬於我,聽見了嗎?來!盡情歡樂吧!來!吻我吧,你這瘋女人!要麼進墳墓,要麼進我的床幃!」

  由於淫穢的念頭,由於狂怒,他眼睛裡閃閃發光。色狼的嘴唇印紅了少女的嫩頸。她在他的懷抱中拚命掙扎,他滿口白沫的吻著她。

  「不許咬我,你這魔鬼!」她嚷叫起來,「唔!你這可惡的臭僧侶!放開我!我要揪下你醜惡的花白頭髮,大把大把地扔到你臉上!」

  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隨後鬆開她,神情憂鬱地望著她。

  她覺得自己勝利了,繼續說道:「我告訴你,我屬於我的弗比斯,我愛的是弗比斯,弗比斯才漂亮呢!而你,神甫,你老啦!你是醜八怪!滾開!」

  他吼叫一聲,如同一個不幸的人被燒紅的鐵烙印了一下。

  他咬牙切齒說道:「你死定了!」她看到他可怕的目光,想要逃走。他一把抓住她,拚命搖晃,將她推倒,攥住她秀美的雙手,把她在地上拖著,急步向羅朗塔的轉角跑去。

  一到那裡,他轉過身,問她:「最後一次問你,願不願屬於我?」

  她使勁應道:「不!」

  於是,他大聲嚷道:「古杜爾!古杜爾!埃及女人在這兒!你報仇吧!」

  姑娘感到手肘猛然被人抓住,一看,是一隻從牆上窗洞口伸出的瘦骨嶙峋的胳膊,像一隻鐵手把她牢牢抓住。

  「抓緊!」教士道,「她就是逃跑的埃及女人,別鬆開她。我去找捕快,你就要看見她被絞死啦。」

  作為回答這些帶血腥味話語的,是從牆內傳出來一陣發自咽喉的朗笑聲:「哈!哈!哈!」埃及姑娘看到教士向聖母院橋的方向跑去,那邊傳來了馬蹄的嘈雜聲。

  少女認出了凶惡的隱修女,嚇得直喘氣,竭力掙扎,扭動身子,痛苦和絕望地蹦了幾蹦,可是,隱修女用一種聞所未聞的力量死死抓住她,骯髒、瘦削的手指深深掐進她的肉裡,並在周圍合攏起來,彷彿這隻手是被鉚接在她的胳膊上。這甚至不單單是一條鐵鏈,不單單是一個枷鎖,不單單是一道鐵環,而是從牆上伸出來的一隻有思想、有生命的大鉗。姑娘精疲力竭,癱靠在牆上,這時,死亡的恐懼攫住了她。她想到人生的美好,想到青春、天空的景色、大自然的千姿百態,想到愛情、弗比斯、以及消逝的和臨近的一切,想到告發她的教士,就要到來的劊子手、矗立在那裡的絞刑架。這時,她覺得恐懼感逐漸升高,一直伸到了頭髮根。她聽到了隱修女淒慘的笑聲,低聲對她說道:「你就要被絞死啦!」

  她有氣無力地轉向窗洞口,透過鐵柵,看到麻衣女惡狠狠的面孔,說:「我對你怎麼了?」她幾乎像死了一般。隱修女沒有答腔,只是用一種歌唱、憤怒和嘲弄的腔調嘟噥起來:「埃及娘兒!埃及娘兒!埃及娘兒!」

  不幸的愛斯梅拉達又耷拉下腦袋,披頭散髮,知道自己與其打交道的並不是一個人。

  突然,隱修女大嚷起來,彷彿過了老半天埃及少女的問話才傳到了她的大腦裡:「你對我怎麼了?你說!……啊!你對我怎麼了,你這埃及婆娘!那好!聽著。……我有過一個孩子,我!你明白嗎?我有過一個孩子!一個孩子,老實跟你說!……一個漂亮的小女孩!……我的阿妮絲,」她魂不附體,在黑暗中吻著什麼東西,接著說:「那好!你可知道,埃及娘兒?有人搶走了我的孩子,偷走了我的孩子,吃掉了我的孩子。這都是你幹的。」

  姑娘一隻小羊羔一樣應道:「哎呀!那時我也許還沒出生呢!」

  「啐!不對!」隱修女又說道,「你準出生了。你是其中的一個。她要是活著,也該你這麼大了!就是這樣!……我在這裡已經十五個年頭了,我受了十五年的苦,祈禱了十五年,十五年來不斷把頭往牆上撞。……我告訴你,是那些埃及婆娘把她偷走的,你聽明白了嗎?是她們用利牙把她吃掉的。……你有沒有心肝嗎?你可以設想一下,一個玩耍時的孩子,一個吃奶時的孩子,一個睡覺時的孩子,那是什麼模樣兒!何等天真爛漫呵!唉!正是這樣一個孩子,他們把她搶走了,殺害了。慈悲的上帝全清楚!今天,輪到我了,該我來吃埃及女人的肉了。啊!要不是鐵柵擋住,我要狠狠地咬你幾口。我頭太大了,伸不過去!可憐的小寶貝!是在她睡著的時候!話說回來,即使她們搶走時把她弄醒了,她哭叫也沒有用,我那時並不在家!啊!埃及婆娘們,你們吃了我的孩子!現在就來看看你們的孩子的下場吧。」

  於是,她哈哈大笑,或者說是咬牙切齒,在這張憤怒的臉上,兩者一模一樣。天開始破曉,灰白色曙光隱隱約約照著這一場面。絞刑架在廣場上益發清晰了。另一邊,向聖母院橋那個方向,可憐的女囚彷彿聽到騎兵的馬蹄聲越來越逼近了。

  「太太!」她蓬首亂髮,魂不附體,恐懼若狂,跪下雙膝,合掌叫道,「太太,可憐可憐吧。他們來了。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您的事。難道您願意看我慘死在您眼皮底下嗎?您心腸好,我深信不移。這太可怕了。放我逃走吧。鬆開我!行行好!我不要這樣死去!」

  「還我的孩子!」隱修女說道。

  「行行好!行行好!」

  「還我的孩子!」

  「鬆開我,看在上天的面上!」

  「還我的孩子!」

  再一次,少女精疲力竭,全身骨頭像散了架,一下子癱倒了,目光已在模糊,就像一個垂死的人那樣。她結結巴巴地說:「呃!您找您的孩子。我,我找我的父母。」

  「還我的小阿妮絲!」古杜爾繼續說道,「你不知道她在哪兒?那你就死吧!……我來告訴你,我當過妓女,有過一個孩子,人家把我的孩子搶走了。……那是埃及女人幹的。你現在可明白了,你得去死。當你的埃及母親來要你回去時,我就告訴她:『你這個母親,就看那個絞刑架吧。』……要不你就還我的孩子。……你知道我的小女兒在哪兒?瞧,我指給你看。那是她的小鞋,她唯一留下來的東西。你知道同樣的一隻在哪兒,要是你知道,就告訴我,哪怕是在世界的另一頭,我也會膝行去找的。」

  她這樣說著,用伸在窗洞外面的另隻手臂指著小繡鞋給埃及姑娘看。這時,天色已明,可以看清鞋的形狀和顏色。

  「把小鞋給我看看。」埃及姑娘顫慄著說,「上帝啊!上帝啊!」同時,她用空著的一隻手,連忙打開戴在脖子上那隻飾著綠玻璃片的小袋子。

  「去!去。」古杜爾嘟噥著,「掏你什麼魔鬼的護身符!」突然,她打住話頭,渾身顫抖,用一種發自肺腑的聲音,大喊一聲:「我的女兒!」

  原來埃及姑娘剛從小袋裡掏出一隻一模一樣的小鞋。這小鞋上縫著一張羊皮紙,上面寫著讖語:

   當同樣的一隻小鞋重新找到

   母親就會伸出雙臂將你擁抱

  在疾如閃電的一瞬間,隱修女已將兩隻鞋作了對比,讀了羊皮紙上的文字,歡天喜地,把容光煥發的臉孔貼在窗洞口鐵柵上,放聲喊道:「我的孩兒呀!我的孩兒呀!」

  「媽媽!」埃及姑娘應道。

  此情此景,這裡我們就不打算描述了。

  牆和鐵柵橫在她們二人之間,「啊!這牆!」隱修女叫道!

  「啊!看得見她卻不能擁抱她!你的手!你的手呢!」

  少女把手臂伸進窗洞裡面去,隱修女撲向這隻手,將嘴唇貼在上面,沉浸在這親吻中,就這樣呆著不動,不再有別的生命跡象,唯有啜泣使她的背部不時起伏。然而,她在陰暗中靜靜地淚如泉湧,宛如滂沱的大雨下個不停。可憐的母親,十五年來心中的辛酸苦楚,化作淚水一滴滴滲透,匯集成又黑又深的舊井,這時洶湧澎湃,全傾瀉在這隻可愛的手上。

  突然,她直起身來,把披在額頭上的花白頭髮往兩邊撩開,一聲不吭,比母獅子還兇猛,用雙手狠命搖撼小屋窗洞上的鐵柵。鐵柵紋絲不動。於是,轉身到屋角去,找來一塊平日化為枕頭的大石板,使出渾身的力氣,用勁向鐵柵砸去,只見火花四濺,一根鐵條給砸斷了,又砸了一下,攔住窗洞口的那古老的十字鐵柵完全掉了下來。這時,她用手把鐵柵生鏽的殘段短截,一一弄斷,統統拔除。有時候,一個女人的雙手也具有超人的力量!

  不到一分鐘的工夫,通道便打通了,她攔腰抱住女兒,把她拖到小室裡來,喃喃說道,「來!讓我把你救出深淵!」

  等她女兒進了小室,便輕輕地把她放在地上,隨後又把她抱起來,彷彿這始終是她的小阿妮絲,緊緊摟在懷裡,在狹小的小室裡走來走去,陶醉了,瘋顛了,興高采烈,又是叫,又是唱,對女兒又吻又說,有時候放聲大笑,有時候淚流滿面,所有這一切都交織在一起,而且興奮若狂。

  「孩兒啊!我的孩兒!」她說道,「我找到女兒了!她就在這裡。仁慈的上帝把她還給我了。嘿,你們!你們大家都來看呀!這裡有沒有人看見我又找到了女兒呀?我主耶穌啊,她長得多俊!我仁慈的上帝呀,您讓我等了十五年,只是為了把這樣一個美人兒還給我。埃及女人並沒有把她吃掉!這是誰胡說的?我的小乖乖!我的小寶貝!吻我一下吧!那些好心的埃及女人!我喜歡埃及女人。……確實,就是你。怪不得你每次打從這裡經過,我的心就怦怦直跳。可我把這錯當成仇恨!原諒我,親愛的阿妮絲,原諒我吧!你覺得我很凶狠惡毒,是不是?我是愛你的。……你脖子上的小黑痣還在嗎?我們看一看。是的,還在。啊!你真漂亮!是我給了你這雙大眼睛,小姐兒。親一親我,我多麼愛你呀!別的母親有孩子,我才不在乎哩,現在我壓根兒不把她們放在眼裡。讓她們過來看就是了。這是我的孩子,看看她這脖子,這雙眼睛,這頭秀髮,這隻手。像她這樣秀麗的人兒,你們找來給我看看!哦!我敢說,這樣的人兒,會有許多人鍾愛她的!我哭了十五年,我的美貌姿色盡都離開了我,全到她身上去了。吻一吻我吧!」

  她滔滔不絕還給她說了許許多多荒唐的話兒,其語氣聲調說有多美就有多美:她弄亂可憐少女身上的衣服,把她的臉都羞紅了;用手摩挲她那絲一般的秀髮,還吻她的腳丫、膝蓋、額頭、眼睛,一切都使她這個做母親的心醉神迷。少女任她愛撫,不時以無限的溫柔,悄悄地一再喊道:「媽媽!」

  「你看,我的孩兒,」隱修女接著說,說一句就吻一下。

  「你看,我會好好疼愛你的。我們將從這裡逃出去。我們就會很幸福的。我在我們家鄉蘭斯繼承了一點產業。蘭斯,你知道嗎?啊!不,你不知道,你那時太小了!你四個月時長得漂亮極了,要是你知道就好了!一雙小腳丫多逗人喜歡,有人好奇,從二、三十里外的埃佩奈趕來看呢!我們就要有一塊田地,一座房子。我要你睡在我床上。上帝呀上帝!這有誰會相信呢?我找到了我的女兒!」

  「噢!母親!」少女激動不已,但終於有了力氣說話了。

  「埃及女人早就對我說過了。我們當中有個心地善良的埃及女人,一直像奶媽一樣照料我,去年去世了。是她把這個袋子掛在我脖子上,常對我說:『小寶貝,留神把這個精巧的東西保存好。這可是個珍寶呀!憑著它,你將來有一天可以……找到你的生母。這無異於把你的母親隨身帶在脖子上。』她真是未卜先知,這個埃及女人!」

  麻衣女又把女兒緊緊摟在懷裡,「過來,讓我親親你!你說得多可愛。等我們回到了故鄉,就把這雙小鞋拿去教堂給聖嬰穿。這一切我們都得感謝仁慈的聖母。我的上帝呀!你的聲音多麼甜美呀!你剛才跟我說話時,就像一曲音樂那麼好聽!啊!我主上帝呀!我的孩子找到了!這樣離奇的故事,難道可信嗎?人是不會平白無故就死的,我並沒有因為高興就送了命。」

  隨後,她又是拍手,又是大笑,又是喊叫:「我們就要過幸福日子啦!」

  就在這時候,小屋裡迴響著兵器的撞擊聲和奔馳的馬蹄聲,這馬蹄聲似乎從聖母院橋馳來,從河岸上越來越近了。埃及少女惶恐不安,一頭撲進麻衣女的懷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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