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摔破的罐子
沒命地跑呀跑呀,跑了好一陣子,卻不知要跑往何處,多少回腦袋撞在街角上,一路上跨過許許多多陰溝,穿過許許多多小巷、許許多多死胡同,許許多多岔道,從菜市場那條七彎八拐的古老石道上尋找逃竄之路,驚恐萬狀,如同文獻裡美麗拉丁文所說的那樣,勘察一切道路,大街小巷,然後,我們的詩人霍然停住了,首先是由於喘不過氣來,再則是因為腦子裡剛出現一個兩難的問題,好像猛然揪住他的衣領。他一隻手指按住額頭,自言自語道:「皮埃爾.格蘭古瓦大人呀!皮埃爾.格蘭古瓦,我覺得您這樣瞎跑就像沒腦子似的。小鬼們怕您,並不比您怕他們來得輕些。聽我說,我覺得,您剛才往北邊逃,您一定聽到了他們往南邊逃跑的木鞋聲。然而,二者必居其一:或者是他們溜掉了,那麼他們一時害怕,一定把草墊子丟了下來,這正好是您從清早一直找到現在所要的可投宿的床鋪,您獻給聖母娘娘一齣聖蹟劇,得到了齊聲喝采,熱鬧異常,她顯聖送您草墊子作為獎賞;或者是孩子們並沒有逃跑,若是如此,準把草墊點燃了,而這正是您所需要的那種妙不可言的火堆,您可以好好受用,烘乾衣裳,暖暖身子。在這兩種情況下,好火也罷,好床也罷,反正草墊子是上天賜與的禮物。莫貢塞伊街轉角處的慈悲聖母瑪麗亞也許正是為了這個緣故,才讓厄斯塔舍.莫朋死去的。您這樣跑得屁股顛顛的,好比一個庇卡底人見著一個法國人就連忙逃命似的,結果把您在前面要尋找的反而扔到後面去,您這豈不是胡鬧嗎!您真是一個大傻瓜!」
這麼一想,遂轉身回去,摸索著方向,東瞧瞧,西望望,仰著頭,豎起耳朵,竭力要找回那張給人幸福的草墊子。可是沒有找到。只見房屋交錯,死胡同、交叉路口盤根錯節,他左右為難,遲疑不定,在那錯綜複雜的漆黑街巷裡進退受阻,舉步不前,就是陷入小塔府邸的迷宮也不會這麼狼狽。末了,他按捺不住了,煞有介事地喊叫起來:「該詛咒的岔道!是魔鬼照他腳爪的模樣造出來的!」
這麼一喊叫,心裡稍微輕鬆一些。這時,正好瞧見一條狹長小巷的盡頭有一種淡紅色的光在閃爍,他的情緒一下子振作起來了,說道:「該讚美上帝啦!就是在那兒!那是我要找的草墊子在燃燒。」於是把自己比做迷失在黑夜裡的船伕,虔誠地又說了一句:「致敬,致敬,導航星!」
這片言隻語的禱文是獻給聖母還是獻給草墊子的呢,那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這條小巷是斜坡的,路面沒有鋪石子,而且越往下去越泥濘,越傾斜,他剛走了幾步,便發現某種十分奇怪的現象。
這小巷並非荒涼的。一路過去,這裡那裡,有什麼模糊不清、奇形怪狀的東西在爬行,都朝著街盡頭那搖曳的亮光爬去,就像夜裡笨重的昆蟲向著牧童的篝火,從一根草莖吃力地爬到另一根草莖。
世上最使人敢於冒險的,莫過於不必老摸著他的錢包是不是還在身上。格蘭古瓦繼續向前走,不一會兒就趕上了一個爬得最緩慢、落在最後頭的毛毛蟲了。走近時才發現,那蠕動著的東西不是別的,而是一個無腿的可憐蟲,雙手撐地,一挪一挪地蠕動著,活像一隻受傷、只剩下兩條長腿的蜘蛛。
當他從這隻人面蜘蛛旁邊走過時,聽見一個悲哀的聲音向他傳來:「行行好,老爺,行行好吧!」
「見鬼去吧!要是我聽得懂你說什麼,就讓魔鬼把我同你一起抓去吧!」格蘭古瓦說道。
話音一落,逕自走了。
他又趕上了另一個這種蠕動的東西,仔細一瞧,原來是一個斷臂缺腿的殘廢人,既沒臂又沒腿,整個人靠枴杖和木腿支撐著,其裝置之複雜,簡直就像泥瓦匠的鷹架在挪動。
格蘭古瓦滿腦子盡是古色古香的典雅譬喻,心裡就把他比做火神伏耳甘的三足活鼎鑊。
在他經過時,這隻活鼎向他舉帽致敬,可是帽舉到格蘭古瓦的下巴跟前便停住了,宛若托著一隻刮鬍子用的盤子,同時對著他大聲嚷叫:「老爺,給幾個小錢買塊麵包吧!」
「看樣子這個也會說話,」格蘭古瓦說道,「可這是一種難聽的語言,他要是明白,那他比我好過得多了!」
忽然靈機一動,他拍了拍腦門,說:「對啦,上午他們老喊著『愛斯梅拉達』,到底是什麼鬼意思?」
他要加快步伐,但是第三次又有什麼東西擋住去路。這個什麼東西,或者更確切地說,這個什麼人,原來是個瞎子,個子矮小,一張猶太人的臉盤,長著大鬍子,手中的棍子向四周亂劃,由一隻大狗引路,只聽見他帶著匈牙利人的口音,用很重的鼻音說道:「行行好吧!」
「好呀!到底有一個會說基督教語言的。」格蘭古瓦說道,「一定是我的樣子看起來很樂善好施的,所以不管我囊空如洗,他們才這樣求我施捨的。朋友(他轉頭向瞎子說),上星期我把最後一件襯衫也賣了,既然你只會說西塞羅的語言,這話也就是說:『上星期剛把我的最後一件襯衫賣了。』」
一說完,他轉身繼續趕路。但是瞎子也同時開始跨大步伐,冷不防那個癱子,還有那個無腿人,也急匆匆趕上來,缽子和拐棍在石路上碰得震天價響。於是三個人緊跟在可憐的格蘭古瓦的身後,相互磕磕碰碰,向他各唱起歌來:
「行行好!」瞎子唱道。
「行行好!」無腿人唱道。
而那個跛子接過樂句,反覆唱道:「買幾塊麵包吧!」格蘭古瓦趕緊塞住耳朵,叫道:「哦!巴別塔【註:聖經中諾亞的子孫,擬造而沒完成的摩天高塔。】呀!」
他拔腿就跑,想不到瞎子也跑,跛子也跑,缺腿人也跑。
隨後,他越往街道深處裡鑽,缺腿的、瞎子、跛子,越來越多,成群圍著他;還有許多斷臂的,獨眼的,滿身是瘡的麻瘋病者,有的從房子裡出來,有的從附近小街上出來,有的從地窖氣窗裡鑽出來,狼嗥的狼嗥,牛叫的牛叫,獸啼的獸啼,個個一瘸一拐,跌跌衝衝,向亮光擁去,並且宛如雨後的鼻涕蟲一般,在泥漿中滾來滾去。
那三個人一直對格蘭古瓦緊追不捨,他深知這樣下去會有什麼下場,嚇得魂不附體,在其他那些人中間亂竄,繞過瘸子,跨過缺腿的,雙腳陷入這螞蟻窩似的成群畸形人堆裡,就像那個英國船長陷入成群的螃蟹中間。
猛然靈機一動,心想倒不如設法返身向後跑。可是太晚了。整個一大群人已經堵住了他的退路,那三個乞丐纏住他不放。這麼一來,他只得繼續往前跑,這是因為後面那不可阻擋的波濤推著他走,同時也是由於懼怕和暈眩,冥冥中覺得這一切彷彿是一場惡夢。
末了,總算跑到了街道的盡頭,前面是一個廣闊的空地,只見許多星星點點的燈光在茫茫夜霧中搖曳閃爍。格蘭古瓦一頭衝過去,巴望腿跑得快,能甩掉那緊緊跟著他的三個殘廢的魔鬼。
「傢伙,看你往哪裡跑!」那個斷臂缺腿的吼叫一聲,扔下雙棍,邁開兩條舉世無雙的大腿,其精確均勻的步伐是巴黎街頭見所未見的,緊追了上來。
這時,無腿人已經站了起來,把沉甸甸的鐵皮大碗扣在格蘭古瓦的腦勺上,而瞎子瞪著燈籠般的眼睛,直盯著他看。
「我這是在哪兒?」詩人嚇壞了,問道。
「在聖跡區。」跟隨著他們的第四個幽靈答腔道。
「我發誓,我確實看到了瞎子能看、瘸子能跑,可是救世主在哪裡呢?」格蘭古瓦說道。
他們一聽,陰森森大笑起來。
可憐的詩人環視了一下周圍,確實置身在這個可怕的聖跡區裡,從來就沒有一個好人會在這樣的時辰到這裡來的。這是魔圈,小堡的軍官和府衙的捕快膽敢貿然進去,便會粉身碎骨,化為烏有;這是盜賊的淵藪,是巴黎臉上醜惡的膿疣;這是陰溝,各國首都大街小巷那種司空見慣、到處溢流的罪惡、乞討、流浪的溝水,每天早晨從這裡流出,每天夜裡又流回這裡滯留;這是使人毛髮悚然的蜂窩,一切擾亂社會秩序的胡蜂每晚都帶著採集到的勝利品回來;這是騙人的醫院,這裡聚集著吉普賽人,還俗的修士,失足的學子,各個民族的流氓,諸如西班牙的、義大利的、德國的,各種宗教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偶像崇拜者的痞子,身上滿是假裝的瘡疤,白天乞討,夜裡搖身一變全成為強盜;總之,這是廣大寬闊的化妝室,今日巴黎街頭上演的偷竊、賣淫和凶殺這種萬古長存的喜劇,其各種角色早在中古時代就在這裡上妝和卸妝了。
這是一個廣闊的空地,形狀參差不齊,地上鋪的石子高低不平,跟昔日巴黎的所有廣場一樣。這兒那兒,火光閃耀,周圍聚集著一堆堆怪誕的人。這一切飄飄忽忽,紛紛攘攘,只聽見一陣陣尖笑聲、孩子的啼哭聲、女人的說話聲。這人群的手掌和腦袋,襯托著亮光,黑黝黝的,顯現出萬千奇特動作的剪影。地面上,火光搖曳,掩映著許多模糊不清的巨大黑影,不時可以看見走過去一條與人無二的狗,或一個與狗無二的人。在這巢穴裡猶如在群魔殿,種族的界限,物種的界限,似乎都消失了。男人、女人、畜生、年齡、性別、健康、疾病,一切在這群人中間好似都是共同的;一切都是相互混合、摻雜、重疊的,成為一體;每人都具有整體的特性。
藉著閃爍的微弱火光,格蘭古瓦在心神未定中,辨認出這片廣大空地的四周盡是破舊醜陋的房屋,那些蟲蛀的、皺摺的、萎縮的、百孔千瘡的門面兒,個個都有一兩個透亮的窟窿,他彷彿覺得這些門面兒在黑暗中活像許多老太婆的大腦袋瓜,排成一個圓圈,怪異而乖戾,眨著眼睛在注視這群魔亂舞。
這彷彿是一個新的世界,知所未知,聞所未聞,奇形怪狀,麇集著爬行動物,荒誕不經。
格蘭古瓦越來越驚慌,那三個乞丐活像三把鉗子把他牢牢抓住,周圍又有一群其他的面孔起伏不定、狂吠不止,把他吵得都耳聾了。身遭不測的格蘭古瓦竭力振作起精神,回想今天是不是禮拜六【註:在中世紀,星期六夜裡是巫師、巫婆集會的時候。】。但是他的努力是徒勞的,他的記憶和思路的線索中斷了;他懷疑一切,在所見和所感覺的之間飄來忽去,不停反問自己這樣一個不可解決的難題:「如果我存在,這一切是否存在?如果這一切存在,我是否存在?」
正在此時,從周圍那亂哄哄的人群中響起一聲清晰的叫喊:「把他帶去見王上!把他帶去見王上!」
「聖母呀!這裡的國王準是一隻公山羊!」格蘭古瓦喃喃自語。
「見王上去!見王上去!」所有的人異口同聲齊喊道。
大家都來拖他,爭先恐後看誰能揪住他。然而那三個乞丐不肯鬆手,硬是從其他人的手裡把他奪下,吼叫道:「他是歸我們的!」
這麼一爭奪,詩人身上那件本來已破舊的上衣也就完蛋了。
穿越這可怕的廣場,他的頭暈目眩頓時消失了。走了幾步,他感到又回到現實中來了。他逐漸適應了這地方的氣氛。
起初,從他那詩人的頭腦裡,或者簡簡單單、直來直去地說,從他那空空的肚皮裡,升起一道煙霧,可以說是一股水氣;這水氣在他與物體之間擴散開來,因此在那惡夢的雜沓迷霧中,在那夢幻的重重黑暗中,他只隱隱約約瞥見周圍的物體,由於陰影重重的幻覺,只見一切的輪廓都在抖動,一切的形狀都在擠眉弄眼,一切的物體都壅積為巨大無比的群體,一切的東西都膨脹為影影綽綽的怪物,各個人都膨脹成幽靈鬼影。
在這種幻覺之後,目光漸漸不再那麼迷惘,也不再把一切放大了。真實世界在他周圍漸漸出現了,撞擊著他的眼睛,撞擊著他的腳,把他原先自認為身陷其中的整個可怕的詩情幻景一片又一片拆毀了。這才確實發現,他並不是涉行於冥河,而是行走於汙泥;與他擦肩而過的並不是魔鬼,而是盜賊;攸關的並不是他的靈魂,而索性是他的生命(既然他缺少那種在強盜與好人之間進行有效撮合的難能可貴的調停者:金錢)。末了,他就近更冷靜地觀察一下這裡狂歡縱飲的情景,不禁從群魔會一頭栽入了小酒館。
所謂聖跡區,無非是一個小酒館,不過是強盜們的酒館,一切都被血和葡萄酒染成了紅色。
終於到達終點,那班衣衫襤褸押送他的人把他放了下來。
這時,映入他眼簾的景象是不會把他再帶回到詩境裡去了,哪怕是地獄裡的詩境也不行!眼前是小酒店,這是比任何時候更加明明白白的嚴峻事實。我們若是生活在十五世紀,那就可以這樣說:格蘭古瓦從米開朗基羅一下子滾落到了卡洛【註:雅克.卡洛,十七世紀法國雕刻家、畫家。他的作品常以下層社會的生活為題材,恰好與米開朗基羅常以神鬼為主題的畫作成為對照。】。
一塊寬闊的石板上,燃著一堆熊熊烈火,火焰燒紅了此刻空著的一個三鼎鍋的三隻腳。火堆四周,零零落落隨便擺著幾張破桌子,沒有任何一個略通幾何學的聽差肯費點心思,把這些桌子擺成對稱平行的兩排,或者稍加注意,至少不使它們交切成稀奇古怪的角度。桌上閃亮著滿溢葡萄酒和麥草酒的罐子,周圍湊集著許多醉漢的臉孔,由於火烤,也由於喝多了,張張臉孔都滿臉通紅。有一個大腹便便、喜形於色的漢子,正摟住一個肉墩墩的妓女親來親去弄出好大聲響來。還有一個假兵,用他們黑話來說,就是一個滑頭精,吹著口哨,正在解開假傷口上的繃帶,舒展一下從早晨起就千裹萬纏緊綁起來的健壯的大腿。對面,是一個病鬼,正用白菜汁和牛血擦洗次日要用的上帝賜與之腿。再過去兩張桌子,有一個假扮香客的強盜,身上朝聖者整套行頭的打扮,吃力地唱著聖后的哀訴,當然沒有忘記採用唱聖詩的那種調子,也沒有忘記哼哼唧唧。另個地方有個小叫花子正向一個老瘋癲請教假裝發羊癲瘋的方法,後者向他傳授如何咀嚼肥皂、口吐白沫的訣竅。旁邊,有個患水腫病的正在放膿消腫,四、五個女人一聞,連忙摀住鼻子,她們本來圍著一張桌子正在爭奪傍晚偷來的一個小孩。所有這種種情景,如同二百年後索瓦爾所言,宮廷覺得非常滑稽可笑,便搬來供王上消遣,還做為王家芭蕾舞團在小波旁宮舞臺上上演的四幕芭蕾舞劇《黑夜》的起曲舞。
一六五三年有個看過這場演出的人補充說:「聖跡區裡那種種突然的變形,從來沒有這樣被表演得維紗維肖。邦斯拉德【註:十七世紀,法國詩人,為路易十三宮廷和路易十四宮廷創作了不少芭蕾舞詩劇而一時名聲大噪。】還為我們撰寫了相當優雅的長詩。」
到處傳來粗野的狂笑聲和淫蕩的歌聲。每人只顧自己,說東道西,罵罵咧咧,根本不理睬旁人在說什麼。酒罐和酒罐碰得直響,但響聲一起,便是一陣爭吵,摔破的酒罐片把破衣服劃得稀巴爛。
一隻大狗蹲坐著,正望著火堆。有幾個小孩也來湊熱鬧。
那個被偷來的孩子,哭哭啼啼,吵吵嚷嚷。另一個,四歲的大胖小子,坐在一張過高的板凳上,雙腿懸掛著,下巴只搆得著桌子邊,悶聲不響。還有一個孩子,煞有介事的樣子,用手指頭把大蠟燭流下來的油脂塗抹在桌上。最後一個,小不丁點兒,蹲在泥裡,整個身子幾乎都鑽進一口大鍋,用瓦片刮著,其刮擦聲可以叫斯特拉迪瓦里烏斯【註:十七─十八世紀,義大利著名的絃樂器製造家。】聽了暈死過去。
火堆旁放著一隻大桶,桶上坐著一個叫花子:這就是坐在御座上的花子大王了。
押著格蘭古瓦的那三條漢子把他帶到酒桶前,狂歡縱飲的人群一時啞然無聲,只有那個小孩仍在刮擦大鍋。
格蘭古瓦大氣不敢出,頭也不敢抬。
「傢伙,快脫掉你的帽子!」三個揪住他的傢伙當中有一個說道。格蘭古瓦還沒弄明白他說些什麼,那人一把就摘去格蘭古瓦頭上的帽子。那頂面盔破舊不堪,這倒不假,可是遮遮太陽,擋擋風雨,還頂不錯的。格蘭古瓦嘆息了一聲。
這時,大王從寶座上居高臨下對他發話:
「這壞蛋是個啥?」
格蘭古瓦不禁打了一個寒噤。那聲音,雖然帶著威脅而加重了,卻使他想起另一個聲音來,那就是今天上午在演出中間用很濃的鼻音高喊「行行好吧」,從而第一個破壞他的聖蹟劇的那個聲音。他抬頭一看,果然是克洛潘.特魯伊甫。
克洛潘.特魯伊甫佩戴著大王的徽記,身上破衣爛衫依然如故,一件也不多,一件也不少。胳膊上的爛瘡卻已不見了。他手執一根用白皮條絞成的鞭子,就是執棒捕頭用來逼迫群眾的那種叫做布列伊的皮鞭。他頭上戴著一種從頂上加圈並收攏的帽子,但很難區分它是兒童防跌的軟墊帽呢,還是王冠,既然兩者十分相似。
然而,格蘭古瓦認出聖跡區的大王原來就是上午演出大廳裡那個千刀萬剮的乞丐之後,不知為什麼,心裡又恢復了一線希望。
「大人……閣下……陛下……」格蘭古瓦結結巴巴,聲調越說越高,高到了頂點,再也不知道該如何往上升,或者該如何往下降,終於問道:「我該如何稱呼您呢?」
「閣下、陛下或者夥計,你愛怎麼稱呼都可以。不過,得快點!你有什麼要為自己辯護的嗎?」
「為自己辯護!」格蘭古瓦揣摩著,「我不喜歡這個說法。」
他結結巴巴接著說:「我就是今天上午那個……」
「魔鬼的指甲兒!」克洛潘打斷他的話,說道,「報上你的名字,壞蛋,別的不要囉嗦!聽著!坐在你面前的是三個威武的君子:我,克洛潘.特魯伊甫,狄納之王,丐幫幫主的傳人,黑話王國至高無上的君主;你看見那邊那個頭上裹著一塊破布的黃臉膛老頭,名叫馬西亞.恩加迪.斯皮卡利,埃及和波希米亞大公;還有那個胖子,沒聽我們說話,正在撫摸一個騷娘們,是吉約姆.盧梭,加利利皇帝。我們三個人是你的審判官。你不是黑話中人而潛入黑話王國,侵犯了我們城邦的特權。你應該受到懲罰,除非你是『卡蓬』、『弗朗米圖』或『里福德』,用正人君子的黑話來說,就是小偷、乞丐或流浪漢。你是不是有點像這種人?你辯白吧!說出你的身分來。」
「唉!」格蘭古瓦道,「我沒有這種榮幸。我是作者……」
「這就夠了!」特魯伊甫沒有讓他講完就插嘴道,「你要被吊死!正派的市民先生們,這道理是簡單不過的了。你們那裡怎麼對待我們,我們這裡也就怎麼對待你們。你們對付流浪漢的法律,我們也用來對付你們。要是這個法律太狠毒,那是你們咎由自取。應當不時看一看正人君子在麻索項圈裡掙扎,做出一副鬼臉才好哩。這才算說得過去。來吧,好人兒,高高興興把你身上的破爛衣裳分給這幾位小姐吧。我要把你吊死,讓流浪漢們開開心;你再把身上的錢分給他們,讓他們去喝喝酒。要是你還有什麼花樣兒要做,那邊石臼【註:實際上是石頭神龕,這是表示蔑視。】裡有個非常精緻的石頭上帝老子,是我們從聖彼得雄牛教堂偷來的,你可以有四分鐘的時間,把你的靈魂去巴結巴結那老頭兒吧。」
這席話真叫人毛骨悚然。
「說得絕了,我打賭!克洛潘.特魯伊甫佈道就像教皇那個聖老頭兒一樣。」加利利皇帝一邊敲破酒罐去墊桌子,一邊喊叫道。
「皇上和王上陛下,」格蘭古瓦冷靜地說道(因為不知怎麼樣,他又堅定下來了,語氣斬釘截鐵),「您們不會想到,我名叫皮埃爾.格蘭古瓦,詩人,今天上午在司法宮大廳上演的聖蹟劇就是我寫的。」
「啊!是你呀,大人!」克洛潘說道,「我也在那裡,我可以用上帝的腦袋發誓!好吧,夥計,你說就因為你上午把我們煩透了,難道就成為今晚你免得被吊死的理由?」
「我恐怕難以脫身吧。」格蘭古瓦心想,不過還是再做一次努力,說道:「我不明白詩人為什麼就不能算做流浪漢!要說流浪漢,伊索就是一個;乞丐,荷馬就是一個;小偷,墨爾庫里【註:古羅馬神話中眾神使者,司掌商業並庇護旅客。他並不是「小偷」。】就是一個……」
克洛潘打斷他的話,說道:「我看你是想用魔語來糊弄我們。我發誓!乾脆就把你吊死吧,別這樣裝蒜啦!」
「對不起,狄納國王陛下,」格蘭古瓦反駁道,他是寸土必爭了,「這倒是值得的……請稍候片刻!……聽我說……您總不至於不聽我申辨就判我死刑吧……」
其實,他可憐的聲音被周圍的喧囂聲淹沒了。那個小男孩也更加起勁地刮著大鍋。不但如此,最要命的是一個老太婆剛在那烈火熊熊的三腳架上放上一隻盛滿油脂的煎鍋,被火一燒,噼啪直響,就像是一群孩子跟在一個戴假面具的後面吵吵嚷嚷。
這時候,克洛潘.特魯伊甫看上去好像在同埃及大公和加利利皇帝──他已經完全醉了──商量著什麼。接著,他厲聲喝道:「靜一靜!」然而,大鍋和煎鍋並不買他的賬,繼續它們的二重唱,他一下子跳下大桶,狠狠踢了大鍋一腳,只見大鍋連同小孩滾出十步開外,又一腳把煎鍋踢翻,油全潑在火堆上了。然後,他又神情莊重地登上寶座,全然不理會那孩子抽抽噎噎的哭聲,那老太婆嘟嘟噥噥的埋怨聲:她的晚飯已化成漂亮的白煙。
特魯伊甫打了個手勢,大公,皇帝,還有那些窮凶極惡的幫凶,以及那班偽善的傢伙,都走了過來,在他周圍排成馬蹄形半圈,格蘭古瓦一直被粗暴地牢牢扭住,成了這馬蹄形的中心。這是半圈破衣爛衫,半圈假金銀首飾,半圈叉子和斧頭,半圈散發著酒氣的大腿,半圈肥胖的赤膊,半圈汙穢、憔悴和痴呆的面孔。在這個乞丐圓桌會議的正中,克洛潘.特魯伊甫儼若元老院的議長、貴族院的君主、紅衣主教會議推選的教皇,坐在那高高的酒桶上,居高臨下,發號施令,那神氣真難以言狀,傲慢,暴躁,凶殘,眼珠子骨碌碌直轉,野人的面容彌補了無賴漢種族那種豬狗般的特徵,堪稱是群豬嘴筒中間的豬頭高出一籌。
「給我聽著,」他一邊用長滿繭子的手撫摸著畸形的下巴頦,一邊對格蘭古瓦說道,「我看不出為什麼不可以把你吊死。這倒不假,看樣子你討厭這樣做,那是簡單不過的了,你們這般市民,對吊死這種做法不怎麼習慣,總是把這事想得太玄乎。其實,我們並不恨你。有一個辦法你可以暫時脫身。你願意成為我們當中的一員嗎?」
格蘭古瓦本來看見自己性命難保,開始放棄努力了,現在突然聽到這個建議,其效果是可以想見的。他拚命抓住不放,應道:
「當然,願意之至!」
「你同意加入這個明火執仗的好漢幫?」克洛潘又問。
「千真萬確,加入好漢幫。」格蘭古瓦應道。
「您承認自己是自由市民的一員?」狄納王再問道。
「自由市民的一員。」
「黑話王國的庶民?」
「黑話王國的庶民。」
「流浪漢?」
「流浪漢。」
「全身心的?」
「全身心的。」
「我得告訴你,就是這樣,你還得被吊死。」大王接著又說。
「活見鬼!」詩人道。
「不過呀,」堅定不移的克洛潘繼續說下去,「要晚一些才把你吊死,要搞得隆重一些,由好心腸的巴黎城出錢,把你吊在漂亮的石頭絞刑架上,並由正派人來執刑。這也算是一種安慰,可以死得瞑目。」
「但願如你所言。」格蘭古瓦答道。
「還有其他一些好處哩。作為自由市民,你無須付苛捐雜稅,什麼清除汙泥捐、救貧民捐、燈籠稅,而巴黎一般市民都必須繳納的。」
「但願如此。」詩人說道,「我同意。我就當流浪漢,黑話人,自由市民,好漢幫的好漢,您說什麼就當什麼。其實我早就是了,狄納王大人,因為我是哲學家;哲學中包含一切,一切人都包含在哲學中,如您所知。」
狄納王皺了一下眉頭。
「朋友,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你亂彈琴,說的是匈牙利猶太人的什麼黑話吧?我可不是希伯來人。做強盜,用不著是猶太人。我甚至不再偷竊了,這種玩藝兒不過癮了,現在我殺人。割喉管,幹;割錢袋,不幹。」
他越說越生氣,這簡短的一席話也就越說得斷斷續續,格蘭古瓦好不容易才插進去表示歉意:「請寬恕,陛下。這不是希伯來語,而是拉丁語。」
「給我聽著,」克洛潘勃然大怒,說道,「我不是猶太人,我要叫人把你吊死,猶太人肚皮!還有站在你旁邊的那個猶大,那個賣假貨的小矮子,我巴不得有一天能看到他像一枚假幣似地被釘在櫃檯上,他本來就是一枚假錢嘛!」
他邊說,邊指著那個滿臉鬍子的小個子匈牙利猶太人,也就是原先對格蘭古瓦說行行好吧的那個人;他不懂得其他語言,只有驚慌地看著狄納王把滿腹怒氣都潑到他身上。
末了,克洛潘陛下終於息怒了,又對我們的詩人說:
「壞蛋!你到底願不願當流浪漢?」
「當然願意。」詩人回答。
「光是願意還不行。」性情粗暴的克洛潘又說,「善良的願望,並不能給湯裡增加一片洋蔥,只有進天堂才有點好處;然而,天堂和黑話幫是兩碼事。想要被接納入黑話幫,你必須證明你有點出息才行,所以你得去掏模擬人的錢包。」
「您要我掏什麼都行。」格蘭古瓦說道。
克洛潘一揮手,幾個黑話人遂離開了圓圈,不一會兒又回來了,搬來兩根木樁,下端裝著兩把屋架狀的刮刀,可以很容易使木樁站在地上。兩根木樁的頂端,架著一根橫梁,就這樣,一個可以移動的、漂亮非凡的絞刑架便做成了。格蘭古瓦看見轉瞬間一個絞刑架就豎立在他面前,不由感到心滿意足。一切齊備,連絞索都不缺,它正在橫梁下面以婀娜的身姿晃來晃去。
「他們到底要怎麼樣?」格蘭古瓦心裡有點納悶,反問自己道。恰好在這當兒聽見一陣鈴響,他也不著急了。原來那班無賴搬來一個假人,索子往假人的脖子一套,就把它吊起來。這假人類似嚇唬鳥兒的稻草人,穿著紅衣裳,身上掛滿大小鈴鐺,足以給三十匹卡斯蒂利亞【註:西班牙中部的一個地區名。】騾子披掛的了。這千百隻鈴鐺隨著繩索的晃動,輕輕響了一會兒,隨後漸漸低下去,最後無聲無息了。與此同時,隨著取代了滴漏計和沙時計的鐘擺的運動規律,那個假人也靜止不動了。
這時候,克洛潘指著假腳下的一隻搖晃的舊凳子,對格蘭古瓦說:「站上去!」
「天殺的!」格蘭古瓦表示異議,「我會折斷脖子的。您的那隻板凳的腳就像馬爾西雅【註:一─二世紀,拉丁詩人。六八詩格是長短句相間的「跛韻」。】六八詩行一樣跛,一行是六韻腳,另一行是八韻腳。」
「快上去!」克洛潘又說。
格蘭古瓦往板凳上一站,腦袋和胳膊搖搖晃晃,好不容易才站穩了。
「現在,你把右腳勾住左腿,踮起左腳站直!」狄納王接著說。
「陛下,您這不是存心叫我折臂斷腿嗎?」格蘭古瓦叫道。克洛潘搖了搖頭,說道:「聽著,朋友,你說的太多了。三言兩語就可以給你說清楚的。你踮起腳跟站直,照我說的那樣去做;這樣你可以搆得著假人的口袋;你就伸手去掏,設法從他衣兜裡掏出一隻錢包。你這一切辦成了而不聽到鈴響,那就好了,你就成為流浪漢。我們今後只要揍你八天就行了。」
「上帝肚子呀!要是我不當心,把鈴鐺碰響了怎麼辦?」格蘭古瓦問道。
「那你得被吊死。明白了嗎?」
「一點也不明白。」格蘭古瓦應道。
「再講給你聽一遍。你要掏假人的口袋,取出他的錢包來;這樣做只要有一聲鈴響,你就得被吊死。這下子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然後呢?」格蘭古瓦應道。
「你要是手段高明把錢包拿掉,而大夥沒有聽到鈴響,那你就是流浪漢,但你要連續挨揍八天。現在,可聽明白了沒有?」
「不,陛下,我又糊塗了。這樣做我又有什麼好處呢?一種情況是被吊死,另種情況是挨打……」
「還有成為流浪漢吶?!」克洛潘接著說,「當流浪漢,難道這也算不上什麼?我們要揍你,那是為了你好,讓你經得起打。」
「不勝感謝。」詩人回答。
「行了,快點。」大王邊說邊用腳踩著酒桶,發出大鼓般的響聲,「快掏吧,掏完就了結了。我最後一次警告你:要是我聽見一聲鈴響,那就該你去代替假人囉。」
聽到克洛潘這些話,黑話幫全鼓掌喝采,遂走過去圍著絞刑架站成一圈,發出一種冷酷凶殘的笑聲,格蘭古瓦一下子恍然大悟:是他讓他們這樣開心的,這不能不對他們的一切都害怕起來了。因此,他再也沒有任何希望了,只能存著一分僥倖,指望自己在被迫去幹這種可怕勾當中能馬到成功。
他橫下心來,決定冒死一試,當然難免先對他要偷的那個假人熱誠祈禱一番,也許它比這班流氓無賴容易受感動些。那無數的鈴鐺連同它們的小銅舌,在他看來像是無數蝰蛇張開的血盆大口,隨時準備咬人,準備發出嘶嘶的響聲。
「哦!」他悄悄說道,「我的生命難道果真取決這些鈴鐺當中任何一隻輕微的顫動嗎!」他合起雙掌,默默禱告:「呵!小鈴鐺呀小鈴鐺,千萬別響;小鈴鐺呀小鈴鐺,千萬別晃;小鈴鐺呀小鈴鐺,千萬別抖!」
他不想就此待斃,試圖再做一次努力來左右特魯伊甫,隨即說道:
「萬一突然刮一陣風呢?」
「照樣要把你吊死。」克洛潘毫不猶豫地應道。
眼看既無退路,又沒有緩刑,搪塞又搪塞不了,遂毅然決然把心一橫,抬起右腳勾住左腳,踮起左腳,挺直身子,伸出一隻胳膊;可是,正當他的手碰著假人時,只有一隻腳支撐著的身體,在那隻只有三條腿的小凳子上晃動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想把假人拽住,一下子失去了平衡,結果重重地一頭栽倒在地上;同時,假人經不起他的手一推,先旋轉了一圈,隨後在兩邊絞刑柱中間威嚴地晃來晃去,身上千百隻鈴鐺也就催魂索命似地響了起來,格蘭古瓦完全被震昏了。
「晦氣!」他喊著摔下來,趴在地上像死了似的。
然而,他聽見頭頂上可怕的群鈴齊鳴,聽見流浪漢們魔鬼般的狂笑聲,還聽見特魯伊甫的聲音:「給我把這兔崽子拉起來,狠狠把他吊上去!」
格蘭古瓦站了起來。大夥已經解下了假人,好給他騰出位置來。
黑話幫一夥人逼著他站到小凳子上。克洛潘走過來,把絞索往他脖子上一套,拍拍他的肩膀說:「永別了,朋友!哪怕你肚裡的鬼點子跟教皇一樣多,現在再也休想溜掉啦。」
格蘭古瓦要喊饒命,但這話到嘴邊卡住了。他舉目環視四周,一丁點兒希望也沒有:大家都在大笑。
「星星貝爾維尼!」狄納國王喊著一個大塊頭的流浪漢,他應聲出班,「你爬上橫梁去。」
貝爾維尼身手敏捷,一下子就爬了上去。過了一會兒,格蘭古瓦舉目一望,只見他蹲在他頭頂上的橫梁上把他嚇得魂不附體。
「現在,」克洛潘.特魯伊甫接著說道,「我一拍手,紅臉安德里,你就用膝蓋把小凳子拱倒;弗朗索瓦.尚特普呂納,你就抱住這壞蛋的腳往下攥;還有你,貝爾維尼,你就撲到他的肩膀上;你們三個人要同時行動,聽清楚了?」
格蘭古瓦不由一陣哆嗦。
「準備好了嗎?」克洛潘.特魯伊甫問三個黑話幫夥計說;這三人正準備向格蘭古瓦猛衝過去,就好像三隻蜘蛛撲向網上的一隻蒼蠅。這可憐的受刑者還得可怕地等待一陣子,這時克洛潘正不慌不忙用腳尖踢踢火堆裡沒有燒著的枝蔓,「好了沒有?」他又問,並張開雙手,準備擊掌。再過一秒,就一了百了囉。
但是克洛潘停住了,彷彿突然想起了什麼,說道:「等一等!我倒忘了!……我們要吊死一個男人,總得先問一問有哪個娘兒要他,這是我們的慣例。夥計,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要麼你就娶女乞丐,要麼就娶絞索。」
吉普賽人這條法律,看官也許會覺得千奇百怪,其實,今天依然原原本本被記載在古老的英國宗教法典裡。諸位可參閱《柏林頓的註疏》一書。
格蘭古瓦鬆了一口氣。這是半個鐘頭以來第二次死裡逃生了。因此,他不敢過分相信了。
「噢,喂!」克洛潘重新登上他的寶座,喊道,「喂!女人們,娘兒們,你們當中不論是女巫或是女巫的母貓,有哪個騷貨要這個淫棍?科萊特.夏蘿娜!伊麗莎白.特露琬!西蒙娜.若杜伊娜!瑪麗.皮埃德布!托娜.隆格!貝拉德.法努埃爾!米歇勒.日娜伊!克洛德.隆日奧蕾伊!馬杜琳.吉蘿魯!喂!伊莎博.蒂埃麗!【註:這些女人的名字,利用諧音或利用雙詞拼湊而成,含有粗俗、猥褻的意思。如「三隻手」科萊特等。】你們過來看呀!白送你們一個漢子!誰要?」
格蘭古瓦正在喪魂落魄之中,那模樣兒大概是不會弔人胃口的。這些女叫花子對這提親顯得無動於衷,那不幸的人兒只聽見她們應道:「不要!不要!吊死他!我們大家都可以樂一樂!」
不過,也有三個從人群中走過來嗅一嗅他。第一位是個四方臉的胖妞,仔細察看了哲學家身上那件寒傖的上衣。這上衣已經百孔千瘡,窟窿比炒栗子的大勺還多。姑娘做了一個鬼臉,嘀咕道:「破舊布條!」接著對格蘭古瓦說:「看看你的斗篷,好嗎?」
「丟了。」格蘭古瓦應道。
「你的帽子呢?」
「人家拿走了。」
「你的鞋子呢?」
「快沒鞋底了。」
「你的錢包呢?」
「唉!」格蘭古瓦吱吱唔唔應道,「我身無分文吶。」
「那你就讓吊死,道謝吧!」女叫花子回嘴說,掉頭走了。
第二個又老又黑,滿臉皺紋,醜惡不堪,即使在這聖跡區裡也醜得出眾。她圍著格蘭古瓦轉來轉去,把他嚇得身子像篩糠似的,生怕她要了他。不過,她低聲說道:「他太瘦了。」一說完就走開了。
第三位是個少女,相當妖艷,也不太難看。可憐蟲低聲向她哀求道:「救救我吧!」她以憐憫的神情把他端詳了片刻,接著垂下眼睛,揉著裙子,舉棋不定。他注視著她的每一動作;這是最後一線希望了。少女終於開口:「不,不!長臉頰吉約姆會揍我的。」一說完也回到人群中去了。
「夥計,該你倒楣!」克洛潘說道。
話音一落,隨即在大桶上站立起來,喊道:「沒有人要嗎?」
他摹仿著拍賣估價人的腔調,逗得大家樂呵呵的,「沒有人要嗎?一二三!」於是轉向絞刑架,點了點頭:「拍賣了!」
星星貝爾維尼、紅臉安德里、酒鬼弗朗索瓦遂一齊湊近格蘭古瓦。
就在這當兒,黑話幫中響起了喊聲:「愛斯梅拉達!愛斯梅拉達!」
格蘭古瓦不由打了個寒噤,轉頭向傳來喧嘩聲的那邊望去,只見人群閃開,給一位純潔如玉、光艷照人的美人兒讓出一條路來。
這就是那位吉普賽女郎。
「愛斯梅拉達!」格蘭古瓦自言自語,驚呆了,激動不已,這個咒語般的名字猛然勾起了他這一天的種種回憶。
這個世間罕見的尤物,似乎連聖跡區都被其姿色和魅力征服了。她一路過去,黑話幫男女夥計都乖乖地排成兩列;目光所及,一張張粗暴的面孔都如花開放,容光煥發。
她步履輕盈,走到受刑人跟前。她後面跟著漂亮的佳麗。
格蘭古瓦嚇得半死不活,她靜靜打量了他片刻。
「您要把這個人吊死嗎?」她嚴肅地問克洛潘道。
「是的,妹子。」狄納王應道,「除非你要他做丈夫。」
她撅起下唇,稍微做了個慣常的嬌態。
「我要了。」她說。
格蘭古瓦至此堅信:他從上午起只不過是做了一場夢,眼前這件事就是夢境的延續。
其實,這夢境的高潮固然令人叫絕,但未免太過分了。
活結解開了,詩人從小凳上給抱了下來。他激動萬分,不得不坐了下來。
埃及大公一言不發,拿來一隻瓦罐。吉普賽女郎把瓦罐遞給格蘭古瓦,對他說道:「把它摔到地上!」
瓦罐摔成了四片。
「兄弟,」埃及大公這時才開口,邊說邊把兩手各按在他倆的額頭上,「兄弟,她是你的妻子;妹子,他是你的丈夫。婚期四年。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