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她起來得這樣早,這裏一些佩服她的人都還沒有起來。她一個人順着城牆走,天已慢慢地亮了。走到中午時間,果然有幾個字刻在城牆上,上寫“此處過五十步”,由不得她心裏一陣狂喜,覺得要再過一會,就可以同丈夫見面了。這樣往前走,城牆上刻畫着“四十步”、“三十步”,寫得清清楚楚。再過去十步,城牆上就寫着“此處就是”了。孟姜女將這地方打量了一陣:此處的兩頭都是長城,而且並無樹木,望得很明白。再往北一看,是長城擋住了。往南一看,有些黃土堆,遠一點就是沙漠。這刻了“此處就是”的牆上,就修着一個很大的城堡,此外沒有一點東西。四方找找,也沒有找着什麼。她想着:奇怪呀!這裏會有人住嗎?城牆下沒有人的住址,也許城上有什麼吧?那我就上城去看看。這樣想着,見離這裏不遠,有一個土坡。自己就從土坡走了上去,將城堡四周看看:這和各段城牆一樣,將土築得很平,城上是空無所有。將手摸摸城牆,將腳重重地跺了幾下,也和其他城牆並沒有兩樣。這真是奇怪,他寫着“此處就是”,此處並沒有什麼呀!
她看望了半天,當然還不願走開,正在徘徊無計,就看到很遠的路上,有一個人拼了命死力跑着。這裏的城牆,是完全修好了的,所以一二十里內並沒有人來往。看看這個人,好像也是向這裏跑來。這倒要看看他究竟向哪裏去。見那人果真是向這裏跑,跑了幾步路,站着望這城堡一會,後來又跑。這時天空上,忽然飛來兩隻喜鵲,飛來之後,卻不飛走,就在城堡上打旋轉,不住地叫着。孟姜女看看空中,又看看跑來的人,更是覺得奇怪了。那人向這城堡上跑,跑到城堡上,看見孟姜女,就向前施一禮,喘息着說道:“大嫂,我來晚了。”孟姜女見這人穿一件灰色夾襖,瘦瘦的一張臉,滿腮的短鬍子,就還禮道:“你是誰呀?”那人道:“你自然不認識我。我叫黃化一,是喜良同洞子的人。他看我餓得快要死了,就把自己的炒粉分給我吃,後來我的病就這樣好了。他真是我的大恩人。”孟姜女道:“哦,你們是這樣交成朋友的。可是喜良現在到底在哪裏呢?”化一見孟姜女所站的地方正是當年埋萬喜良的地方,便道:“你要找喜良嗎?這個……。”他說着,把手抓了一抓臉,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孟姜女走近一步,問道:“喜良在什麼地方?”這時,他們兩人在城堡說話,兩隻喜鵲就在天空上飛來飛去,而且同叫幾聲。這兩隻喜鵲,也是當日埋喜良時飛來的。化一看着,很是奇怪:它今天怎麼又來了啊!便道:“大嫂,你不用着急,待我慢慢地告訴你。我在前面工地,消息得的稍微晚一點。我聽說大嫂來了,雖然我們官長規定了不許離開,離開了就要打一頓皮鞭,但我不怕這些,就跑了前來。”
孟姜女道:“原來大哥是跑着來的,這真感謝大哥!但喜良究竟在哪裏呢?”化一見她身上背個包袱,兩手向自己伸着,便道:“大嫂,你一個人跑了這樣遠的路,照理,應該讓你好好地歇一歇,但是我看大嫂,急不稍待,那我就告訴了你吧。”孟姜女急着追問道:“現在他到底在哪裏呀?”比一道:“咳,他呀,死了!”孟姜女一聽這話,兩手向下一落,臉色變白,隨後又將手擡起,向化一問道:“真的是死了?”化一道:“這豈是玩的?真不在了。”孟姜女道:“我明白了,足下此來,必然是告訴他的墓在哪裏。”說着話,那兩眶眼淚簡直忍不住,但是她仍舊不哭出聲來,緊緊衣服,就要前去看墳墓。化一道:“大嫂不要性急,找喜良的墓,就在你身邊,不用到別處去找了。”孟姜女道:“就在我身邊?這兒哪裏有?”她說着,向周圍的地下看了看。化一道:“這要不說明,你是不會知道的。”於是就把喜良死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孟姜女聽說,再也忍不住了,就跪在地上,哭着道:“我跑了許多路,與你還是不能見面啊!這裏是長城,那誰能挖開這堆土,讓我們再見一面呢!天哪!我真是太苦了!”
她一哭就哭了很久。化一想安慰她幾句。可是她哭得不住聲,也就沒法子插嘴。她原是跪在地上的,這時把包袱摘下,放在自己身邊,也不能久跪了,就坐在地上,對着埋的新土,只管看着地下,眼淚像雨點一般,都灑落土中了。化一既沒法子和她說話,只急得搓手,等她哭得喘一下氣的時候,就急道:“大嫂,你這一陣痛哭,我都跟你難過。但這個地方是國家的禁土,那又誰人敢挖開,讓你夫妻還見一面?當然衣服算沒有脫,但也就是如此,把光身子掩埋着的。這快有一年了,喜良恐怕也難保持他本來的面目了。”孟姜女道:“這我是知道的。可憐我就不能見面了!”說罷,又放聲大哭。
黃化一總想找個法子勸止她的哭,等她不哭了,然後商議怎樣回去。忽然看到那大路上,來了許多人。起先也不過幾百人;等那批人近前一點,又是一批一批地接着前來,人數商直數不清了。這不但化一嚇了一跳,正在慟哭的孟姜女也被這些雜亂的步履聲,以及說話的聲音所驚動了,就連忙起身一看,那些人就向這城牆邊走來。化一道:“你看啊,這些人都是向這城牆邊走來。大嫂,大概都是爲你來的。這城牆上站不下這麼些個人,須到城下去等他們。”他說着,一面彎腰撿起那個包袱。孟姜女見包袱已被他撿起,一時也沒有什麼主意,那就下城吧。自己剛剛下到城腳,那個洪工頭就引着宋必忠快走幾步,立刻到了孟姜女面前。當然,也不必旁人介紹,因爲這地方,就沒有另外的女人,於是洪工頭就對她道:“你大概就是孟姜女吧?這是我們的官長。”他指着一位穿藍袍子的人,他以爲孟姜女必定施禮。
孟姜女聽了黃化一的話,知道這宋必忠是無惡不作的人,心裏恨得什麼似的,把牙咬了幾下,猛然發出一陣冷笑,用手指着宋必忠道:“你就是宋必忠吧?我的丈夫萬喜良,現在到哪裏去了?”宋必忠一看孟姜女,滿臉淚痕,瞪着眼睛,繃起兩塊腮幫,知道她憤怒極了,但是覺得並不要緊,一個婦人,也吃不了兩下拳頭,便大聲道:“你問萬喜良麼?他早死了!”孟姜女道:“死了就死了吧。他埋在什麼地方?”宋必忠道:“就在這一堆城牆裏。”他說着,把手一指這個城堡。孟姜女這時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力氣,指着宋必忠的臉大聲道:“我不相信你這話!你把大家的錢都收去了,你說這飯由始皇帝賞給人吃,可是你每天只給他們稀糊喝,他們病了,你不給治,他們若是死了,就把屍身丟向沙地裏。我丈夫累死了,要斷氣的時候,他說要埋在城下,可是你硬要把他拖了老遠丟在沙裏,後來擡屍身擡不動,你只好將他埋在城牆裏了。這件事,就讓始皇帝知道了,死屍可以埋在城上嗎?”那宋必忠沒有受過百姓這樣的罵,立刻臉上變色道:“好大膽的潑婦!這簡直目無官長,非將你打死不可!”他還沒有動作,那個洪工頭更是怒氣衝衝,將一件灰綢長衣捲起了袖子,就舉手要過去撲孟姜女。她看見這樣,心早橫了,便什麼也不怕,大聲叫道:“天呀!他們對人就這樣狠嗎!”她說畢,登時忽然大風起來了,飛沙走石,立刻對面不見人。
這場大風,當然大家都要躲避。忽然地面一陣響,彷彿山崩地裂一樣,只聽到嘩啦啦一聲,那飛沙往人身上直撲。當時大家只有在地上俯伏,不敢仰視,都納悶這天氣怎麼變得這樣厲害。但是這響聲,很快就沒有了,立刻又是風清日麗,萬里無雲。不過眼前的景象大變了:面前這一截長城,在剛纔飛沙走石的當兒,就被吹得無影無蹤,露出了一個缺口。前面的空地上又被風吹成了一個丈把高的沙堆。四周的人,都爬起來了,幾百幾千人一堆。看到城牆的一座城堡竟被風吹去了。大家都吃一驚,紛紛議論。這時孟姜女定睛細看,站在面前的宋必忠、洪工頭,已不知被剛纔那陣大風吹向哪裏去了。再看一看那吹爲平地的長城所在,中間好端端地缺了一大塊。
這時,天空上兩隻喜鵲又回來了,從南方天空飛往長城吹丟了的所在,直撲而下,還不斷地“喳喳”直叫。孟姜女向城牆缺口哪裏一看,猛然覺得那邊好像有一塊藍色衣服的角。心想:喜良是埋在這城裏的,這不要就是他吧?這樣想着,趕快就跑過去看。果然,地下被風掃得乾乾淨淨,在那裏就躺着一個人。到那人身邊一看,可不是萬喜良嗎!事情雖隔了一年,但是萬喜良像睡着了一樣,那臉上雖然比前瘦了,可是依然清秀,雙目微閉,頭上系一塊黑綢巾,身上穿一件舊的藍袍,右手還拿着一方竹簡。孟姜女這就“哎喲”了一聲,跪在屍身旁邊,哇地哭道:“我的丈夫!我跑了千山萬水,前來看你,你是不是知道呢?你的竹簡還拿在手裏,可見你一番情義,至死都不變啊!”她哭得十分悽悲,將頭俯在地上,要擡都擡不起來。
這時,四周的人就往上一擁,把萬喜良屍身團團圍住。楊不凡和黃化一也同在此地,兩人看到萬喜良的屍身未變,孟姜女哭得過於哀痛,正想向前勸說幾句,忽然人叢中跑來一人,口裏連說道:“這事真奇怪!你們來看啊,我們的洪工頭和宋官長一齊活埋在沙裏了!”不凡問道:“在哪裏?”那人道:“就在前面這沙堆上。剛纔沙堆好好地減退了一些,他們兩個人的頭就露在外面了。”不凡道:“這算得奇怪了。大嫂,你不用哭了。剛纔的話你聽見了吧?這是最快人心的事。去看一看吧。”孟姜女聽到這話,就止住了哭,起來問不凡道:“這話是真的嗎?”化一道:“是真是假,我們去看看就明白了。”這不但孟姜女要看,就是在這裏的許多人,也要去看。於是大家一窩蜂似的往前一跑。
這裏去萬喜良停屍所在,只有幾十步路。那沙堆是個方形,周圍有半間房那麼大,丈來高。就看見沙堆正中,有兩個人頭露在沙外。而且這正中,正好二人面向萬喜良的屍身所臥之地。看那兩個人頭,正是洪工頭和宋必忠兩個人。他們面色慘淡,雙目微睜,但眼睛角上有淚珠下流的痕跡,可以看出他們在要死的時候是很痛苦的。化一道:“這真痛快!我們總說,這兩個人無惡不作,看他二人如何結果。現在總算看到了。你二人還能夠打人嗎?還能夠餓死人嗎?我要打你幾下,才能出了這口怨氣!”他這一說,手裏握上一捧沙,朝兩顆人頭砸去。他這一砸,就引起大家的怨恨,都紛紛抓起沙來亂砸,嚷嚷之聲鬧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