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十里長亭送別的時候,喜良的母親何氏就哭倒在地。雖然善田和孟姜女也哭得厲害,究竟不曾像何氏傷心得起不來。孟姜女一看,立刻跑了過去,攙住她的腰,問道:“你怎麼樣了?喜良已經走遠了。”何氏哽咽說道:“我的兒子,恐怕就只有見這一面的機會了,以後永遠見不着了!”善田將腰帶頭拿起來擦擦眼睛,嘆道:“哭也無益了。兒子走了好幾里路了。你身體向來不好,回去吧。”何氏流着眼淚,慢慢將身子爬起,扶着松樹,還望着兒子去路,孟姜女道:“別忙着走,媽身上有病,再歇一會兒吧。”善田點點頭,看那送行的人,卻三三五五,結隊住家裏面走。何氏嘆口氣道:“兒媳婦,走吧,一會兒這裏走空了,看着這幾棵松樹,冷清清的,也是無味。”孟姜文道:“那也好,我扶着媽,慢慢地走。”於是何氏讓孟姜女扶住右邊膀子,一步一步走。善田跟在後面,他怕提起喜良,又將勾起何氏一肚皮心事,就默然地走回家去。
朝廷把青年人整批地徵發,前往修築長城的這件事,自然要趕快告訴親戚家裏,因此孟家得了這個消息以後,孟隆德和王氏次日便由家裏前來,還帶了許多東西,來安慰親家,而且還勸着親翁說:“修長城,北防胡人闖進來,這也是應該的。不過這回徵調青年人去,沒有告訴家中到底去多少日子,這事卻是欠缺一點,但是三兩年大概也就回來了。我的女兒,叫她不必回去了。在家中多幫助兩位老人家。我三兩天派我家一個叫孟升的,到你家來一趟,有什麼出力的事,儘管叫他做,他力氣很大的。”善田聽了隆德的話,忙着道謝。王氏也勸了何氏一番;她也謝謝親母的好話。
談了一會,孟家夫婦又到孟姜女房裏去坐。孟姜女這時站在旁邊,流着眼淚道:“爹媽剛纔說的話,我要緊記着,一定好生伺候公婆。不過公婆有朝不在了,伺候爹媽的人還多,那我是要去找丈夫的。找得回來,爹媽不也是很歡喜的嗎?”隆德聽了他女兒的一番話,心裏有幾分不然的意思,但是今天是來勸親翁的,而且親家夫婦都還健在,女兒說的話根本不能有,便道:“這是後話吧。也許你公婆都很好,你丈夫修築長城完工,自己回來了,那豈不是更好嗎?”孟姜女:“但願有此一天,那自然是更好。”孟家夫婦見女兒還很聽話,自是歡喜,在萬家這樣勸說了一天,也就回家去了。
這是一個暑日。中原的氣候,是非常熱的。何氏自那天長亭送別回來,就想兒子想得厲害,因此害着病,只覺未好,終日躺在牀上,默唸着:“兒子今天走了多少路?今天應該歇什麼地方?”這天若是天氣還好,身體就好一點;天氣壞一些,那就發燒不退。善田雖沒有病,可也是終日皺眉,田裏的事情幹着總不帶勁,從田裏回來,把鋤頭一丟,就咳聲嘆氣地坐在一邊。孟姜女雖然興致極爲不好,可是想到二老已經想兒子連家裏的事情都懶得做,自己不能再哭喪着臉,更添加着不快了,所以家中除了三餐飯之外,就每天劈麻織絹,極爲耐煩地過着。
大概已是八月中了,喜良的信息,還是一點都沒有。孟姜女不斷地向門外閒望;看見有自西方遠來的人,就讓善田去打聽打聽,問他們看到去修築長城的人中有說這地方口音的人沒有。有答應看見的,也有答應不曾看見的,至於說哪裏的話,卻都說不曾留意。再問修築長城的人究竟上哪兒去了,都說是向西邊走,至於什麼地方,他們也不知道。善田問了幾回,都是一樣,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反而添加了他們一家人的煩惱。
這夜,孟姜女懷着一腔心事在堂屋裏織絹,周圍非常寂靜,只有機架在那裏“吱啞吱啞”地響着。
堂屋邊上是內房,何氏瞧了有頓飯時,只覺心裏不好受,不由得哼了一聲。孟姜女聽聲,就丟下織絹機,連忙走近婆婆牀前,問道:“媽,你好些了嗎?”何氏把被條遮了半身,伸出一隻枯蠟似的手來招了兩下。孟姜女長跪在牀下,身子俯伏在何氏身邊。何氏道:“兒,我病很重了。看來沒有幾天,就要死了。”孟姜女道:“媽爲什麼說這樣的話!你要開水喝嗎?”何氏點點頭道:“好的,難爲了兒媳婦!”孟姜女站起來,把陶器碗舀了大半碗水,送到婆婆面前。這時善田在隔壁屋裏睡熟,被聲音驚醒了,也披了衣服,到這屋子裏來,問道:“喜良媽,你還沒有睡着嗎?你的病好些了嗎?”何氏正擡起頭來就着孟姜女的手喝水,才道:“這兒媳婦真好,她餵了熱水我喝。不過我也喝不了幾多時候了。”孟姜女端了碗正要走開,便停了步道:“媽怎麼盡說這樣的話!”何氏道:“我這是真心話啊!你公公他知道我不說謊話的。”善田站在牀頭邊,便點了一下頭,才哽咽着道:“雖然是真話,但指望你好好保重,莫要往死上頭想。”何氏也沒有接着往下說,就只嘆了一口氣。
從這一夜晚起,何氏的病一天天地加重了。雖然家裏請了醫生常來看病,也不見得好。孟姜女儘管十分講孝道,也煨點兒湯,也熬點兒稀飯,可是何氏也只是憐惜兒媳婦的孝心,勉強喝一兩口,就不用了。到了九月初,天氣冷了,晚上睡覺要蓋最厚的絲棉被,所有莊子上的樹木,除了松柏而外,已是紅葉滿林了。何氏這一天因天氣很好,便對孟姜女道:“你扶我到堂屋門前,看看這村上的紅葉吧。我覺得今天身體好了一點。”孟姜女道:“媽,你既然身體好些,我看還是不要看吧。堂屋裏還有一點兒風。”何氏道:“不,我一定要看,好在你公公不在家中,無人攔阻我。”她口裏這樣說了,一人扶着枕頭,就起來了半截身子。孟姜女就“哎喲”一聲,立刻跑過來扶住她,一面道:“你老人家真是要出去望望,踏上鞋,披好了衣服,那也不算晚。”何氏也沒有說什麼,只是不躺下。孟姜女看這樣子不去不行,連忙將鞋替她穿上,把祆子替她披着,就半攙半抱地扶住。她跌跌撞撞,走到堂屋門前,直向西方望着,立刻又哭了起來,說道:“我兒,你在哪裏修長城?我作媽媽的,不能找你去了!”說畢,嚎啕不止。
她這一哭,孟姜女已經攙不住了。正好善田從田裏回來,看到何氏居然跑出來,說聲“了不得”,馬上丟了自己的鋤頭,連忙跑了過去,將何氏一把抱住。何氏已經自己立不起來,兩眼只是流淚。孟姜女這時立在身旁,才道:“媽一個人要出來,我只好搶着來攙扶,現在看來形勢不太好,趕快抱上牀去吧。”善田看何氏臉上,已漸漸地變成了土色,呼吸短少,就抱進屋裏,放在牀上。孟姜女也飛快地跑進房裏來。看何氏筆直地躺在牀上,手足都放得整齊。孟姜女連忙摸上一把,呼吸已經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