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六月的中旬,在咸陽一帶,已經熱不可當,但長城西北角上,那只有中午一會兒熱,其餘的時間穿上夾衣,甚至於穿上棉衣,還是不熱的。喜良已經打起一個洞,而且十分走運,柏青、明仁兩個人都住在一處。歇了工,彼此談談,倒也能解解愁悶。這晚上,三人都睡得很香,耳邊忽然聽得鑼聲大響。這種聲音,是催趕快上工的。三人趕快披衣起身,各人自己挑着空擔子,就往集攏的地方跑。這時東方的太陽,剛剛升起來。朝東方望去,那太陽像個金色大盤子一般,朝沙漠裏照耀。太陽底下,沙漠地上就覺得霞光萬道。那集攏人的地方,只見千把多人,站在空地裏,面前站了十幾名兵。手中拿着鞭子,看着大家。
三個人趕快跑,一會子就跑到各人集攏的所在。那前面有一名兵,專管喜良這十來個洞子,就大喝道:“你們這三個人,怎麼同時起晚了?還好,一打鑼,你們就來了;要是起身晚一點,這些人都已上了工,那我不客氣,就是這鞭子,要抽你們一個半死!”三個人隨便這人怎樣罵,只有靜靜地聽着,連氣都不敢大聲呼吸。另外一個兵士,就和那一名兵士道:“大概人都已經到齊了,我們分班點名吧。”這個兵士答應了“是”。他們點名。不是叫每人的姓名,是分十個人一班,把班數一清,人數也就不會少的。
點完了名,兵士道:“好了,你們去作工吧。”這一千多工人,就去挑土開始作工了。這裏城基是完全作好了的,現在就是向這城基上挑土。這裏離堆土的地方,兩頭算起,有一里路長。喜良跟隨衆人,跑上一里來路把土挖了兩筐子,就馬上挑了回來。這土堆邊上,也把土堆成了臺階,因之挑土上堆的人,倒也不費力。喜良大概挑了七八次,忽然西北風吹起。起初雖然有風,只是衣服飄動,人挑着土只要用力往上走,那還可以勉強上去;後來越吹越大,突然西北方面,有一陣黃色的雲,從地面興起,只覺一片混沌,西北角黑霧瀰漫,天都給它遮蓋住,“呼啦呼啦”的大風聲音,就從那黃色的雲裏響起。喜良正挑着兩筐子土,往那土堆上倒着。
忽然一個兵士喊道:“大風快要來了,所有挑土築城的人,立刻休工,趕快跑!”他只喊到這句話,自己就趕快跑走了。喜良把土剛倒完,只見那黃雲到得身邊,當時就看不見天日。那風勢之大,簡直沒法子形容。挑土的人個個把土筐子放下,人被吹得兩邊晃。喜良起初聽到兵士的話,覺得好好地談什麼休工?第二個念頭,還沒有想起,人就向身旁一歪,那風勢就像山倒一般,喜良撲在地上緊緊地爬着,身子是不敢爬起來,也不能爬起來,就擡頭四處觀望。這時風沙撲面,對面有人,也沒法子看見。風既然越來越大,這未築成的城牆上,連土都要吹起,實在無法在這裏待住了,自己就在這裏爬着行走,爬兩步,歇一下子,好容易爬到牆腳,人就昏迷過去。
喜良好像覺得有人搬運自己的身體,但是一會兒又已完全失了知覺。也不知道經過多少時候,自己迷迷糊糊地醒了,養了一會神,才慢慢地睜開眼睛。原來自己被人搬弄,已在自己洞中了。兩個同洞住着的人柏青、明仁同坐在他的鋪上。這洞外的風,依然是十分的大,門口已是掛了兩件棉襖,擋住了風,洞裏黑暗暗的,人在洞中,只看得見一個影子。好在柏青、明仁二人,是看熟了的人,因之還認得。他擡起一隻手招招道:“我跌倒外面,昏迷過去,以後的事,我完全不知道。大概是二位兄弟把我擡回來的吧?”明仁道:“你猜的對了。我們爲你討來了一碗清水,你喝一點吧。”喜良道:“謝謝二位兄弟,有水,我願喝一口。”
柏青這就掀開他的被條,端了一碗清水,送到喜良的頭邊。喜良擡起頭,就着碗邊,喝了半碗,然後道:“謝謝二位兄弟,還有半碗水,我待一會再喝吧。”柏青道:“你喝完吧。我和明仁向官長那裏討水,各人討得了一碗,共有兩碗清水,你就喝吧。”喜良道:“二位自己不喝嗎?”明仁在一邊把手一指洞口道:“我們萬一要水喝,跑個二里路,三里路,有泉水,我們還不會喝嗎?”喜良道:“這自然不錯,但洞外還有很大的風啊!”明仁道:“風大,不能一輩子都是這樣大呀!喝吧。”喜良聽到這樣說了,就把那半碗又喝了。喝了這樣多的水,這就又睡一覺,病就慢慢地好了。
風颳了一天一宿,才慢慢地止住。到了下午,太陽出來了,兵士又敲鑼,這又是在催大家復工了。當柏青、明仁把擔子挑着要走出去的時候,喜良也要去。柏青道:“你雖然病已經好了,可是精神還未復原,你不要去,我同你說一聲好了。”喜良嘆口氣道:“我們說是精神未復原,但這官長未必肯信,走吧。”他說着,也就把他的籮擔挑了。他既是挑着擔子,當時柏青也不敢再說什麼,因爲鑼一敲,就沒有工夫了。
三個人走到集合的地方,還好,有多半人還在緩緩地走來。因爲昨天的風颳得很大,各個洞裏的人,都颳得神魂顛倒,所以雖然打了一遍鑼,還有些人未曾趕到。一位官長帶了十幾名兵士,到這集攏場上來,看看這些青年人,個個都衣冠不整,還有好些人沒有來,要依着築長城的規矩,那就得捱打;但現在好多人沒到,就打不了許多了。這軍官想了一會,有了主意,看看人差不多都到了,就對衆人道:“你們好多人都在鑼聲響了以後還沒有來,這照平常的規矩,那就各人要打幾鞭子。因爲昨日大風,把這頓打給免了。可是昨日應當作的工,是不能再免的。昨日下午,今日上午,合起來正好一整天,你們趕快去挑土,至少要在四天之內把土補足。這樣,一天至多另添五挑土,你們不能說是挑不了的。若是四天還不能補足,那我就不饒你們。你看,別人隊裏已經上工了,走罷!”說話時,把兩邊築城的人指了一指,果然萬頭攢動,兩邊都已經復工了。這些青年人也沒有誰敢說一個不字,趕快挑起土來。
萬喜良聽了這話,雖然自己的病沒有好,已是不敢說了,而且要每天多挑幾擔土,把大風那天所耽誤的工給他四天補足起來,也只好硬扛了。可是他病了,當天的土幾乎沒法子挑足,哪裏還能補足前天的土呢?所幸柏青、明仁是兩個有力氣的小夥子,除了把自己名下的土完全補足了,而且多挑了三擔,四天工夫,把喜良的土也給補足了。喜良在那天交工已畢,等兩人都回了洞子,自己在洞門口,就給二人磕了三個頭。兩人連忙扶起。柏青道:“你這個是什麼意思?”喜良道:“二位兄弟,替我補足了大風那天的欠工,不是二位出力,我哪裏補得起來。給二位磕兩個頭,這是我的一點敬意。至於要說報答,那就看我有這個福氣沒有。若是天可憐我,讓我吃盡了苦,過了若干年月,真個有回家去的一天,那還要重重感謝的。”說過之後,兩眼的淚珠,紛紛灑落。明仁道:“快不必這樣。我們不過多挑兩擔土,那又算什麼呢!”二人雖說不算什麼,在喜良可覺得他們是從死裏救了他一把,那就其恩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