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記第二十二回 事料幾分試衣問良母 心傾一見登門訪少年

  烏泰然一出大門,就僱車到嚴守貞家來。在半路里碰到魏露斯的父親魏建成,低了頭在馬路一邊走,彼此也不曾打什麼招呼。到了嚴守貞家,一敲門又是那老奶子出來開的。烏泰然身上還有幾張毛票,自己也不肯算一算就向老媽子手上一塞。老媽子早就看到面上一張是毛票,這手上握的總數,決計不會是小數目,連忙微笑向烏泰然蹲着一請安笑道:“怎麼又好要您花錢?小姐在家裏呢。您先進來坐吧,我去叫她去。”於是將他引到客廳裏,自向裏面通知去了。

  不到多大一會兒的工夫,嚴守貞便笑嘻嘻地出來,一進門便道:“我真等了你一個夠,怎麼這時候纔來呢?”烏泰然笑道:“我知道多耽誤了點時候,是我沒有法子。因爲我上完課之後,正要出門,偏是校長有事不能來,他帶的兩點鐘課,就讓我代理。我想起你的約會,本來不肯帶,但是這兩點鐘課除了校長,只有我能教,那些學生,和我感情又特別的好,我不教,心裏過意不去,所以我爲了這個,把鐘點延誤了。但是這是不得已而爲之的事情,我想你一定能原諒我。在社會上做事,就是這樣,太沒有專門技能,混不到飯吃,可是有了一樣可靠的專門技能,有時你又一定盡許多無味的義務,就像這一堂課,我若是不懂,就用不着我代理了。”說時,伸手到袋裏一掏,將那捲鈔票掏了出來,揚了一揚,當即向兜裏一插,笑道:“也就靠了這一點,可以聊爲解嘲罷了。”嚴守貞且道:“原來是學校裏發了薪水,今天應該請我們吃啦。”烏泰然道:“一定一定。”嚴守貞道:“還是請我一個呢,還是請我陪密斯魏呢?”烏泰然道:“你倒提她,我和她,就是這樣完了。”嚴守貞道:“這話靠不住的,你在我這裏這樣說,見了她恐怕又要說和我沒關係了。”烏泰然道:“你這話就不對。你想,我要是兩邊倒,昨天喝咖啡的時候,就不會暗下約你了。我既然是暗下約了你,這就是我傾向你這一方面的明證。這一層,你也應該明白的,還用得着我說出來嗎?”嚴守貞將嘴一撇道:“我纔信哩!”烏泰然見她分明是相信了,便約着她一路去吃晚飯。吃過晚飯,又約她看電影,看完了電影,又訂着明日的約會,就這樣一日一日的下去,共有三天之久。

  烏泰然那衣裳裏三十塊錢,快要完了,他忽然對嚴守貞道:“我想我們這種辦法不對。人生既然爲着找快樂的,但是說到找快樂,就也可以得一個極短時間的快樂,那有什麼寶貴呢?依我說,我們圖目前的快樂要緊,圖永久的快樂也要緊,我們可別爲了目前的快樂,誤了將來的快樂。那些光圖目前快樂的青年,那是害了近視眼的病,我想你一定贊成我這種論調的,因爲我平常聽你的言論,你的眼光是很遠大的。”嚴守貞聽他說了一大遍,不知他的命意所在,她後來贊成說自己眼光遠大的,也不容細加分辯,就承認了那圖未來快樂的論調。烏泰然因她贊成了,便笑道:“這些天,老實說,我們有些近視眼的毛病了。依我說,以後我們的友誼,要精神上形跡上,一同並進。我主張我們還是日日見面,可是隻在一處研究學問,不要出去玩。就是出去玩,也只能一個星期一次。你對於我這種辦法,要不要我細細的解釋一下。”嚴守貞道:“你已經說明在先了,還要解釋什麼?”烏泰然一拍手道:“怎麼樣?我就說你的眼光很遠大呀!但是現在不天天出去玩,我也不讓你感到寂寞。”嚴守貞聽他這樣說着,也就無可辯駁,當然都依他的話照辦了。烏泰然和她有了這個約會,也就省下許多,每日都到嚴家相會一次,說着只是來研究學問。

  原來嚴守貞的叔父,在天津一個小機關裏做事,這裏就只有她的嬸母和母親。嬸母是麻將團裏的人,每天都出去打麻將,要鬧到兩三點鐘回家,家裏的事簡直就不大問。嚴守貞的母親,乃是姨太太扶正的,自己少年就喜歡交際,而今女兒交際,當然也是不管的,所以烏泰然天天到嚴家去,是非常自由。這裏去得勤了,露斯那邊,又冷下來。露斯所猜定了是在嚴家的,但是到嚴家來找了兩回,老媽子開了門就說小姐不在家,無論如何,沒有勉強擠進人家屋子去的道理,只得飽嘗閉門羹而回。她想着和烏泰然絕交,那都沒有什麼關係。只是自己相信,無論品貌學問年齡,都不會讓嚴守貞比了下去,何以自己的愛人會讓她奪了去,這一口氣,平空嚥了下去,實在有點忍耐不住。嚴家去不得,烏家總可以去得,現在就直接去找烏泰然,見了面之後,看他怎麼樣。這人真是不可測,從前要和我發生愛情的時候,一天到晚在我家裏,我要怎麼樣就怎麼樣。而今突然把我丟了,我非問他一個所以不可!

  她這樣想着,一天起早,直向烏泰然家裏來。正好他由屋裏出來開門,他開了門並不理會,竟自向衚衕口外走了。露斯一急,便大叫起來,在她這大嚷聲中,也不知道她說的什麼,只覺得嘩啦嘩啦而已。但是烏泰然下了決心了,無論露斯說些什麼,他也不管,已是走出衚衕口不見人影了。露斯要到烏泰然家裏去吧,無如他家裏人,是一個不認識。要是就這樣回家去吧,無端自找上門來受了這一頓侮辱,有多麼難受。因之,在衚衕口徘徊了一陣,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她隨後一想,烏泰然許下條件,但是一樣也沒有實行,就是和他將友誼保存着繼續交下去,怕也未必能得着他有什麼幫忙之處。如其將來彼此不和,這個時候,就分開倒也乾脆。如此轉身一想,這才僱了一輛人力車子回家去。今天本來起身得比平常早一點,加之又是一肚皮煩惱,因之回家之後,馬上就倒在牀上睡了。

  到了吃午飯的時候,才讓她母親到牀上來搖撼着身體,強迫着給她吵醒了。露斯坐了起來兩手揉着眼睛道:“人家睡一會兒也不容得,硬把人家吵醒來。”這時,便鼓了嘴。魏太太道:“還說我吵你呢,你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候。若是像你這樣,起早回頭再睡一會,睡到半下午,這有什麼關係,人人都可以起早了。吃飯吧,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露斯道:“有了好玩的地方,你就會自己去,肯帶了我一路去嗎?”魏太太道:“你忘了嗎?今天李三小姐,在歐美同學會結婚,那裏有些個熟人呢。”

  露斯聽到有結婚的場合,也不知道什麼原故,自己好好兒的興奮起來。就連忙起來打開小梳裝匣子,用梳子梳頭。魏太太道:“你忙什麼?人家是三點鐘結婚,吃過了飯,從從容容地去,一點兒也不會遲。”露斯梳着頭髮,看見鏡子裏自己的衣裳,忽然想起一件事,將手上的梳子,忽然向桌上一拍道:“我不去了。”魏太太道:“這孩子又發脾氣,說得好好兒的,爲什麼不去?”露斯道:“你想想,我穿什麼衣服?我就這樣子去參觀人家結婚嗎?”魏太太道:“就有了好衣服再去,這件事,我可沒有辦法,乾脆你就別去吧。”露斯道:“李三小姐,老早的就約我參與她的婚禮,到了這個日子,我倒不去嗎?”魏太太笑道:“我早就料到你有這一套麻煩我,你打開那櫃子瞧瞧,有什麼沒有?”

  露斯聽到這話,果然將櫃子打開,可不是有一件印花綢的旗袍在那裏嗎?不但有這個,另外還有一雙長筒絲襪和一雙銀灰色的高跟皮鞋。露斯道:“這也沒有什麼稀奇,不過是你借來的罷了。不穿也罷,穿壞了,我可沒有力量去賠人家的新東西呢。”魏太太望了她笑道:“你別管是怎麼樣來的,你先穿來試試看,是不是全合身材?”露斯因母親說了這話,以爲這或者不是借來的,於是將高跟鞋穿着試了一試,竟是十分合適。再將旗袍一穿,不肥不瘦,不長不短,竟和自己新做的一樣。心裏想道真怪了,哪裏借來有這樣合身的衣服。衣服大小差不多,還不容易看得出來。這鞋子可不許差一點兒事的,怎麼也是不大不小,這樣的合適。當時便笑道:“這是哪裏借來的東西?就像是我自己的一樣。”魏太太道:“你索性把絲襪子穿上,到了歐美同學會,我再告訴你,也許你就可以把這個據爲己有了。”露斯道:“那是什麼原故?你何不再告訴我,讓我先穿上,也好安了心去參與人家的婚典。你若是不告訴我,我怕把人家的衣服穿壞,我就不去了。”魏太太道:“老實告訴你,這東西絕是爲你今天要去看人家結婚,給你預備下的。事先不告訴你,就是要讓你驚異一下子。”露斯道:“這話我不相信,家裏的零用錢都不夠,哪有錢給我買這些東西呢?這怕不要二三十塊錢嗎?”魏太太道:“置是和你置的,不過不是由我出的錢。”露斯道:“不是你出的錢,是哪裏來的東西?難道人家鞋子鋪綢緞莊都肯白舍嗎?”魏太太微笑道:“我難道還冤你,反正是你的東西就是了。到了今天晚上,我就可以告訴你這東西是哪裏來的。或者,我就是不告訴你,你自己會明白過來,也未可知呢。”露斯對於她母親這樣閃爍其詞,雖有些不樂意,可是自己也有一番好奇心,既是母親說回頭也許可以明白,就按下不問,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和母親一同吃過飯,修飾一番,魏太太也換了一身衣服。她想這衣服也是以前沒有見過的,難道母親也是借來的嗎?這事太奇了,索性不問,留待將來解決。

  當時母女兩人將大門關了,由後院裏轉着後門出來。原來後門兩間房,轉賃給一家窮人家。這家老公母倆,帶着一個孫子正好和他們看門。魏家有什麼事,要老媽子聽差以及書童的時候,這窮人家就都可以像出賃三新棉被一樣,臨時出賃。他們一家人各都有事,免不了全要出去,因之出去的時候,就關了大門,出後門去,家裏託老公母倆管着。今天出去,自然也是照原來一樣。二人僱了兩輛人力車,直奔歐美同學會。

  露斯到了門口時,見汽車馬車停着連成一片,同學會大門口,國旗交叉之下,就有兩個穿西裝的漢子,戴了紅花,垂着紅綢條,似乎是招待員樣子。露斯一想,到這裏來的人,都是坐汽車坐包月車的,若是連包車沒有,還要當着人家的面給錢,未免透着窮相。因此身上掏出一張毛票,算多給了十多個銅子。向車子上一拋,人就向裏走,免得站着當地給車錢,不像是自己的包車。魏太太卻沒有體諒到她女兒的心事,連問車伕道:“她給了多少錢的銅子票,多了,你得找出錢來。”那聲音說得很大,不但站在門口的招待員,可以聽得很清楚,就是這周圍許多的人力車伕汽車伕,也可以聽得很清楚,這一下子,真把露斯氣得要昏暈了過去,站在門口等着,更難爲情,挺着胸脯,高跟鞋踏的咯的咯響,就走向裏邊去了。這門口兩位招待員,也是不明白她的用意,跟着後面追進來道:“那位小姐,這裏還有紅花,請你戴了去。”露斯聽他們嚷着,先前怕是要車錢,心裏好個不高興,後來他們說是領喜花的,這才站着了腳,迴轉身來,拿着花掛在身上。有一個招待,見露斯是個漂亮小姐,要特別地獻殷勤。便問道:“門口車錢,由門房裏給吧?”露斯紅了臉道:“我自己有包車。”她只說了這樣一句含混的話,就走進了二門子。這裏設了有簽名簿,和招待員的桌椅。早有招待員過來,請露斯在桌上簽名,並問露斯是什麼車,以便給車飯錢。露斯道:“我是汽車,現在送我父親出去了,也許回頭要來接我的。”招待員聽說是坐汽車的客,連說了幾句是是,就公推了一位穿西服的招待員,專門送她到客廳裏去。

  原來這位新娘父親做過交通部的司長,結婚的男方,又是個次長的兒子,所以今天的客,倒是上中下各層階級的人都有。因爲這些來賓,既是分了階級的,所以各一個階級的來賓,就各自在一個客廳裏。好在歐美同學會東西兩廂,有的是客廳,讓他儘管去分區域。這時露斯進來,招待員聽說她有汽車,知道有汽車的女賓,都在東廂第一個客廳裏,就把露斯向第一個客廳裏引。他本來並沒有存着什麼階級觀念,不過他料想都是男女兩宅有汽車的朋友,必然有好多互相認識的,當然要物以類聚纔好,所以把她引到這裏來。

  露斯進了客廳,看看女賓們,珠光寶氣,花團錦簇,滿屋的富貴氣象,這其間,沒有一個是認識的。不過既進來了,就要表示大氣一點,不能看到沒有熟人,又退了出去,因此大着步子走到客廳裏邊,有一張小沙發,還不曾有人坐,就坐下了。女人看女人,向來比男人還要厲害。看到別個女子長得漂亮,總要仔細地觀察一下,找出她一點破綻來,以爲講究竟不能算美。看到別個女子長得寒磣,心裏就要好笑,以爲她這種樣子也要出來現眼。總之,美女子看女子,存一種鄙觀態度,相比之下,自己更是美,甚至於還要故意多說幾句話,多走幾步路,讓人家注意。心裏說,你別美,看看我是怎麼樣?醜女子,存一種不服的態度,人家美,硬說不過如此,也可以找出壞處來呢。人家或者也醜,她這一得意,就不用提了,以爲我總比她好,常聽人說我是個醜女子,今天我也看見不如我的了,我究竟不醜。有了以上的情形,像露斯這樣一個漂亮年輕的女子進來,滿座的佳賓,哪裏有不看她一看之理。露斯不但不怕別人看,而且很歡迎人看。只是這屋子裏一個熟人也沒有,像模特兒似的,呆呆地坐着讓人看,也有點未便,就昂着頭閒看那壁上掛的油畫山水,以避開衆人直射的目光。

  在她這偶一回首之間,卻有一個人對她笑了一笑,這個人本來一進門就注意到的,是個西洋女子。在那些女賓客中,真是個最顯明的目標。她也和女賓中一兩人談話,說的都是外國話,露斯就只念兩本初中的英文教科書,她說的是不是英國話,也沒有這能力去辨別。因此也不敢多看她,怕她會說起話來。這時人家對着自己一笑,這不能不理會了,也就向她報之一笑,她先說了一句外國話,露斯白瞪着眼望了她,不知所答。她見露斯答不上來,料是不懂,便改添着中國話道:“小姐你好嗎,你貴姓?”露斯告訴了她姓名。本想要問問她的姓名,但是聽到教英文的先生說過,西洋人初見面,問姓名,是不大好的。人家問了過來,一時又找不着話來寒暄,自己倒有點慌亂。那西洋女子,似乎也知道露斯的困難似的,就在手提的小皮包裏,取出了一張名片,笑嘻嘻地遞了過來,這倒用的是中國人的辦法,一面印的是英文,一面印的是漢文。露斯將英文的一方面看了,先看這邊的漢字,乃是周哈瑪利。看了這幾個字,可想而知就是她這名片,也是採用中西兩方面的辦法。是了,常聽到李三小姐說,有一位周太太是法國人,在美國生長的,能說好幾國的話,李小姐曾跟着她學過英法文。不用提,一定是她了。便笑道:“原來是周太太,我久仰得很,李小姐常和我說過的。”周太太想了一想,才答道:“不要客氣。”只說了這四個字,她笑了笑,就不說了。看那樣子,不但是不大會說中國話,而且也不大懂中國話。這種情形之下,她怎麼會嫁給了中國人?這不能不認爲是一樁可怪的事了。只在這時,有個穿西裝的男子,在客廳門外站着向周太太一點頭。

  原來主人翁,本不曾將男女來賓分座,可是自然而然的,女賓和女賓坐到一起。在座有幾個男賓,覺得有點不便,自走開了。因之這位周太太雖是西洋人,交際很大方的,然而到了這時,也不得不隨鄉人俗坐在女賓客廳裏。這個和她點頭的,便是她的先生周國粹,現時在外交部當了一個二等差事,每月有四五百元的收入。周太太一見,便站起來迎上去,他兩人向來是用法語談話的,於是周太太就望着來賓,咭哩咕嚕和周國粹說了一陣。那周太太看人的時候對於露斯卻有十二分注意的神氣,同時周國粹將那小鬍子笑着翹起,也向露斯看來。露斯心裏想着,像他們這樣出文明人都很注意看我,自己便只管矜持起來。人人望着她,她卻不肯望別人。

  這時那周國粹先生卻走了過來,手扶着帽子和她點了一個頭。露斯見闊人和她招呼,這是很有面子的事情。便也笑嘻嘻地站了起來,和周先生點頭。周國粹道:“你這位小姐貴姓是魏呢?”露斯笑道:“是的,你是周先生吧?我好像在什麼地方會見過你的。”周先生見她是魏小姐,已經很客氣,而今她又說見過面,也不問真見過與否,便道:“也許見過的,因爲是常到李小姐家裏去,大概是在那邊會過了。我內人說,露斯魏很像她一個學生,這個學生回南去了兩年,她很疑心露斯魏和那人是姊妹。”露斯道:“但不知那人姓什麼?”周國粹道:“內人是不認識中國字的,只知道英文拚出來的姓,彷彿也是魏字,不知道對不對?”露斯笑道:“對的,我有一個姊妹和我相貌差不多,回南有兩年了。”周國粹也願意問得對,就把這意思翻譯給周太太聽了。周太太很是歡喜,拉着露斯的手問長問短。周國粹倒新添了一種差事,只好向兩方面不住的翻譯着。他一張嘴除要替兩張嘴說話之外,有時自己還有些意思,要告訴兩邊的人,於是一張嘴成了三張嘴,這忙法也就不亞於戲臺上的一套場面。各處要照管着。後來周太太說,請露斯到她家裏去玩玩。周國粹得了這個機會,就笑嘻嘻地向露斯道:“內人說非常的歡迎密斯魏到舍下去談談。不知道密斯魏最近可有空餘時間沒有?”露斯笑道:“我沒有什麼,隨便哪一個時候,都可以過去奉看的。可不知道周先生周太太什麼時候準在府上?”周國粹道:“每天上午,我們都在家的。密斯魏若是能光臨的話,最好給我一個電話,我知道密斯魏會到,無論如何,總在家裏等候。”周太太見周國粹那樣笑嘻嘻地向着露斯說話,眼睛是斜看着,腰子是微彎着,那種情形,很有些可疑,連忙就追着問他說的是些什麼?周國粹經太太盤問着,不能不回答,便掉轉身去。

  外國人究竟是外國人,周國粹隨便一扯,這事也就扯過去了。露斯才把向周國粹注視的目光掉轉過去,只見她母親在走廊下緩緩地走着向這裏面看着,看她那樣徘徊的樣子,似乎已經在客廳外面等了不少的工夫了。便走出來對魏太太道:“媽,你沒有看見嗎?那位有外國太太的周先生,他和我說了許久的話,那外國太太也和我談了許久,她還要約我到他們家裏去呢。”魏太太拉着她走開來幾步,用嘴向周國粹一努,輕輕地道:“是他嗎?他在外交部有差使,聽說在總長面前很紅呢。他既然邀你到他家裏去,那倒是人家一番好意,你不能不去敷衍人家一下了,要不,你和他約一個日子我陪着你一道去吧。”露斯道:“你和人家又沒有一點交情,你去作什麼?”魏太太笑道:“你這孩子,我有點機會,總是攜帶你,你有路子,就不肯攜帶我。你不讓我去,我就不去。我倒有個朋友給你介紹。”說着,拉了露斯的手就一路向石階下來。

  只見那院子中心,有一個穿西裝的男人,衣服穿得是非常整齊,頭髮梳得是溜光,遠望着也是個翩翩少年。看到她老遠地就向這邊點頭點腦,似乎母親要介紹的,就是這個人了。走上前一看時,原來這人是個過去的少年了,雖然他把鬍子剃得光光,然而他大概是個有連鬢鬍子的人,因此兩腮上還現出兩道青隱隱胡樁的痕跡。黃黃的面孔,偏是左一個紅疙瘩,右一個疙瘩,那一個小紅蘿蔔鼻子,還紅得發光。這樣的人,偏穿上一套藍呢的西裝,繫上一根大紅領帶,那一分兒寒磣,就不必提了。

  他倒真是客氣,等着魏氏母女到了面前,便是一鞠躬。魏太太給露斯道:“這是錢則順先生。錢先生現時在銀行裏辦事,他令兄就是銀行界大有名的人,他看到你的相片,就要我介紹和你認識呢。”露斯聽了一想,父親曾說有個銀行界姓錢的,很有些錢,路子也很寬廣,倒有點線索可以去找他,只是一窮一富,怕他不理。大概所說的就是這人的哥哥了。母親既然很殷勤地介紹着,不能不理會人家,也就只得笑了一笑道:“哦!就是錢先生,我是很久仰的了。”錢則順道:“不敢當。早幾天我就對伯母說過,要去和密斯魏談一談。伯母說是不必,約了今天在此地相會,真是有勞玉步了。”露斯想道:這不是扯淡嗎?我和李家來道喜,要他從中說勞步。便笑道:“這也無所謂,本來我要來參觀婚禮的。”魏太太道:“你倆談一談吧,我要到客廳裏去應酬應酬。”說畢,迴轉身就走了。

  露斯讓母親扔在這裏,要是這裏陪着錢則順,實在是不高興。若不是陪他,又掃了她母親的面子,只得默然無聲的,站在石階邊。錢則順看了看露斯身上的衣服,又看了看露斯腳下的皮鞋,好像這裏面藏着有什麼問題,可資研究似的。露斯忽然心裏一動,是了,母親說的,我這新衣服新皮鞋子也許就是我自己的。又說到了歐美同學會,或者可以明白了。這樣隱隱約約的話,當然不是毫無根據。現在看錢則順的神氣,分明是這衣服和皮鞋,都是他送的了。可恨母親受人家這樣的禮,事先卻是一點也不通知,弄得自己這時在人家面前,不好怎樣措詞,真是爲難極了。這也沒有別的法子,只好裝着不知道,看他怎樣說。這般想着,就笑着對他道:“錢先生爲什麼不到舍下去談談呢?今天我也是在這裏作客,招待兩個字又談不到,過一天我再約錢先生談談,請您指教指教吧。”錢則順聽說,只管說不客氣,可沒有說不去。

  露斯一回頭,見走廊上有兩個熟人過去,和他們點了一點頭,藉着這個機會,對錢則順道:“我們再談吧。”就走開了。露斯迴轉身走上臺階的時候,不覺將臺階重重地踏了幾下,心裏說,我纔不敷衍你呢!上得臺階,還是到剛纔的那個客廳裏去。可是就在這一段應酬中,周國粹夫婦雙雙的不見了,自己心裏好悔。好容易認識這樣一個闊人,偏是爲了這個紅鼻子誤了,於是一個人就呆在走廊下。

  只在這時,就聽人聲一陣喧譁,客廳裏的人都向外跑,都說新人到了。接上隱隱的音樂之聲,由遠而近。過了一會音樂隊直鬧到院子中心,上面正廳裏,就有兩個男儐相,扶着新郎前去親迎,這三個人,一律都是大禮服,只有新郎的左襟,另外插了一朵柏葉襯托的紅花。這個新郎倒不過如此,惟有這兩個男儐相,烏光的頭髮,雪白的臉子,用這渾身的黑呢一襯托,非常的漂亮,這兩個儐相比較之下,尤以左手下那個少年,最是俊秀。他們三人在這和諧的音樂聲中,一步一步的數着一二三四慢慢走着,面孔雖然是極力的板住,可是就不住在兩頰上透出笑容。這些來賓中的女賓,哪個不是帶了三分注意,向那三人看着!這三人迎出二門,然後引導新人進了休息室,所有男女來賓,早是一陣風似的,一齊擁到休息室裏去。

  露斯雖然與新娘是熟人,對於新郎卻是剛纔一面,大家既然都圍着看,索性也就跟了去看着。擁到人叢中時,恰好那個最漂亮的儐相,卻由屋子裏走出來,口裏只管說着道:“勞駕勞駕。”這人向外擠着出來的路線,正是露斯擋着的地方,他口裏說着勞駕,眼睛就看着露斯。據露斯看去,他臉上就帶着一點笑容,連忙往旁邊一閃。這一下子,可把那個人的面孔看得更加清楚了,果然是合了俗言所說,細皮白肉。如要和烏泰然一比,簡直一個是白玉一個是黑炭,剛纔那個錢則順,那更是比不上了。正是這樣羨慕着,聽到旁邊一個女賓說,這個男儐相是誰?我看是看見過。又一個女賓說,怎樣會不認識?不就是那有外國太太的周先生的兄弟嗎?他們和男家沾親,所以他來作了儐相。露斯聽了這話,心下大爲歡喜,無意之中,把這個青年的來歷,找到了。周先生都和我極端的表示好感,並且約我到他裏家去,那麼,要和這位小周先生認識,是絕對不成問題了。這樣想着,看起新人來,也格外覺得高興。

  一會音樂復作,新人到大廳上行結婚禮。露斯先是站在新娘這一邊看,後來看的人,你擁我擠,鬧個不休,就把露斯擠到新郎這一頭去。人家都是看新娘,露斯卻換了一副目光,只是看儐相,一直等結婚禮看完了。大家業已散場,露斯站立在原場上,還不免有些發呆。還是魏太太從人羣裏走了上前將她一把拉住,輕輕地問道:“你看見錢先生沒有?怎麼分開了呢?”她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是在大庭廣衆之間的禮堂上哩。因道:“什麼錢先生,票先生,我和他新認的朋友,倒和他一路嗎?”魏太太不料在這裏碰了自己小姐的釘子,所幸這裏的人,倒並沒有注意到她孃兒倆的行動。因之魏太太趕快將露斯拉到一邊,輕輕地責備她道:“你怎麼回事?還不明白嗎?你可知道今天這一身新,全是人家辦的。”露斯冷笑道:“我怎麼不知道,我也不至於那樣不值錢,僅僅爲了這一身新,就和他在一處混。這也不值什麼,這兩天我就可以在周先生那裏設一點法子,把他這一筆錢,退還了他,憑他那一點小人情,我也不至於對不起他。”魏太太道:“周先生雖然是個官,但是論起家產來,恐怕周先生還差得遠。在我現在正要人幫忙的時候,我希望你不要只顧到一方面纔好。”露斯聽了她母親這種理,倒不覺爲之默然。魏太太道:“那錢先生下個禮拜日要請我們吃飯,我希望你對錢先生表示一下,那天一準到。在幾天之內,他大概能幫我們幾百塊錢的忙。”露斯聽到母親說,要有一番表示,很不以爲然,後來聽到母親說,人家能幫幾百塊錢的忙,便答應了去赴約。魏太太原怕還要費多少脣舌,不料依允了,這才心裏落下一塊石頭。

  一會兒就是開席的時候了,露斯卻到處找這位周哈瑪利,找遍了各客廳,也不見她的蹤影,只得隨便坐在一個席上,吃酒的時候,恰有人談到她,原來她還不會用中國筷子,中國宴會,向來是不到的。露斯這才明白,原來這位周太太是不赴中國宴會的。既是如此,算是白等了許久了。大半天的忙碌,不知爲着是什麼,自己也不免一陣暗笑。吃過了這場酒筵,許多青年男女,都想找着新娘新郎開開玩笑,還在歐美同學會等機會。露斯一肚皮都是心事,就早早地回去家了。

  到了次日,就穿了這身新衣服,到周先生家裏去拜訪。周先生自昨日和她見面以後,腦筋裏面,自然的就印下了那一個芳影,現在露斯親自登門拜訪,這卻不可大意,連忙吩咐聽差一聲請,一面由上房裏迎接出來。露斯在客廳裏會面之後,首先一句話,自然就是周太太在家沒有?周國粹道:“她陪着兩個朋友去收買古董去了。”一面說話一面讓到客廳裏對坐着,露斯道:“周太太很愛中國的古董嗎?”

  周國粹聽到這話,眉毛微微皺了皺,淡淡地一笑道:“不能提,那是充分的去當冤桶。那些古董商,只要看到是外國人上門,操着那不規則的英語,一陣亂嚷,說的英國話,英國人都不懂,況何,我們這一位又是法國人呢?她也不知道是古不古,是好不好,只靠了一般外國朋友自作聰明的斷定,是什麼時候的東西,有什麼價值。她自以爲認識一種古董了。到等一上古董店,看到有同樣的東西,就不住地賞鑑,只要值錢不十分大,她就買下了。”露斯道:“東西古,值錢又不貴,自然是可以買的了。”周國粹道:“唉!不但是不能古,而且還怕不能真。我們這位太太當了冤桶,還只肯居冤桶之實,而不肯當冤桶之名,所以她拿了古董回來,她要怎樣賞鑑,要怎樣品玩,都只好由她去,卻是一句也批評不得。”露斯從來崇拜西方文明的,一個西洋女子和中國人結了婚,這自然是極端的開通,能瞭解戀愛的真諦,彼此情感之和睦,當然是不可以言語形容的了。不料周先生一見生朋友,開機關槍似的,就把他太太亂批評了一頓。慢說是在西洋文明風俗裏面,不應該有這種態度,就是在中國,夫妻縱然有點意趣不和,也不能見了朋友,就說出來的。這樣看起來,他們那極端自由的婚姻,也不見得就圓滿的了。

  她心裏這樣想着,對着周先生,卻只管微笑。周國粹道:“密斯魏,你是沒有到舍下來過,不知道我家裏面是一個很有興趣的家庭,你若是來得次數多了,你就會覺得我這話是一點兒都不錯的了。”露斯道:“府上還有些什麼人?”周國粹道:“我一個舍弟,內人一個舍弟,此外便是我兩個孩子。”露斯笑道:“不錯的,昨天在歐美同學會做男儐相的有一個不就是二先生嗎?”周國粹道:“是他,密斯魏和他認識嗎?”露斯道:“不認識。”周國粹道:“這我倒可以介紹介紹,我們這一位舍弟,有點兒歐化,也是崇拜社交公開,喜歡交朋友的哩。”說着,周國粹就按了一按鈴,叫一個聽差進來,對他道:“把二爺請了來。”

  不一會兒的工夫,昨天那個當儐相的青年進來了。不過在他身後,另有一個很時髦的女郎,緊緊地隨着。周國粹連忙站起來給他二人介紹着道:“這是密斯韓。”露斯先猜着,以爲這或者是周國粹的妹妹,及至他說出來密斯韓三個字來,心裏才恍然大悟,至少的限度,不是愛人,也是很好的朋友了。當着周國粹介紹的時候,露斯心裏就難過極了,接上就對着那個密斯韓的周身上看了一看。那密斯韓見客對着她如此的注意,就向着露斯一笑。在她這一笑之中,似乎像愛克斯的鏡一樣,將人心肝五臟,都瞧了一個遍。也不知道怎麼着,臉上就是一紅。周國粹極力的客氣,將大家招呼得坐下了,還是露斯先開口,向週二先生道:“昨天二先生受了累吧?”週二先生道:“無所謂,這個玩藝,我還是頭一回,不過是朋友拉着,不得已而出此。”周國粹便笑着向他道:“你們的日子也快了,趁此練習練習也好。”他說着話,接上又向密斯韓望了一望。密斯韓聽到周國粹這種話,望了他微笑一笑。

  露斯看了這種情形,心裏更是明瞭了,就不肯向下多說了。週二先生也只談了幾句,就對露斯道:“我還有點事,密斯魏請多坐一會兒吧。”說着話,就站起身來,回頭對密斯韓道:“現在不早了,我們打球去吧。”二人就笑嘻嘻地走出客廳去了。露斯心裏頭一個計劃,碰了這個釘子,總算完全取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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