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記第二十一回 計鈔作東席前佯罵酒 解圍共座案下巧傳音

  烏先生並沒有感覺兩位小姐的笑,有什麼不好的意思。生平都覺得女人對我笑,那就是好的。他索性不客氣,就問嚴守貞道:“密斯嚴,你看我這種主張怎麼樣?站得住腳嗎?”嚴守貞笑道:“很好嗎!”說着點了一點頭。烏泰然站將起來,連連拍着手道:“我不料今日無意碰到一個同志,以後我要寫點東西,把密斯嚴的言論加入,這不啻增加我一支生力軍了。”他在這裏這樣高興地說着,可是露斯一言不發,等他把話說完了,她才鼻子孔裏哼着冷笑了兩聲。

  烏泰然一想不好,這幾句話把魏露斯得罪了。連忙轉過臉向露斯陪笑道:“不用說,你對於我的主張,完全在贊成一方面的人了。我今天下午請你們吃小館子,並且請密斯嚴作陪,不知密斯嚴賞臉不賞臉?”嚴守貞笑道:“若是專請我,我不敢當。若要我陪客,我當然不辭。”露斯笑道:“這話就不對。應該說是密斯嚴,讓我來作陪客。因爲老烏和我熟識一些,和密斯嚴可是初次見面。”嚴守貞道:“不敢當,不敢當。請客,不在熟不熟上面分別的。”她兩人這樣謙遜一番,可是誰也不說不去。烏泰然買了兩塊多錢的化妝品,身上還有七塊多錢,要說作東請客,總算是綽有餘裕。這就放寬着心陪魏嚴二位女士,大談而特談,一直談到黃昏時候,然後三人一齊跑到小酒飯館子裏去。一面吃喝着,他一面說是和教育界有些什麼聯絡。魏嚴二人在他這一分殷勤的態度上看了去,覺得他這話句句是真。等飯吃完了,烏泰然先問露斯道:“明日什麼時候在家?也許我來看你。”露斯記掛着他答應補助經費的一件事,便道:“出去是不出去,不過你要約定了時候來,我一定在家裏等你。”烏泰然偏着頭想了一想,笑道:“這可說不定。你也不必在家裏等我,我若是會不着你,我就向令堂留一句話,約了地點再談就好了。”露斯以爲很便利,也就答應了。烏泰然便道:“二位女士,都要僱車嗎?密斯嚴府上住什麼地方?”嚴守貞笑道:“不客氣,不客氣。我自己僱車得了,回家沒有多少的路。”烏泰然道:“密斯魏決不應該客氣的,先給你僱一輛車,好嗎?”露斯笑道:“我客氣什麼?你不給我僱車,我也要叫你替僱車的。”烏泰然連忙告訴了夥計地點,讓夥計即刻和露斯僱車,自己卻一面陪了這二位來賓說話。夥計一會來報告,說是車子僱好了。

  露斯分明聽到烏泰然給自己報告住址,所謂車子僱好了,一定就是自己的車子僱好了,這用不着客氣,自己先走了。於是挽了嚴守貞一隻胳膊道:“你走回去嗎?”嚴守貞笑着點了一點頭,露斯道:“明天我在家裏等你,我們詳細地談一談,今天可沒有談得好呢。”嚴守貞還是不說什麼,又點了一點頭。烏泰然道:“不忙,我們一齊走吧。”於是會了飯賬,一同走出店門。

  到了門口,替露斯僱妥了的人力車,擱着門口放下車把,露斯也沒有考量,坐上車去,就拉着走了。這裏烏泰然卻向嚴守貞道:“密斯嚴,真要走了回去嗎?”嚴守貞道:“路不遠,走回去吧。”烏泰然道:“一個人走路究竟不好,我送密斯嚴回府去吧。”他說了這話,就跟着嚴守貞走,他剛纔走了來,而且態度非常殷勤,說話也越柔和,嚴守貞怎能說出不要他送的話,所以兩人很接近地走着,一步一步向着衚衕裏走去。

  嚴守貞原住在很僻靜的地方,當然是小衚衕了。這小衚衕裏,很遠很遠的,只有一盞電燈,人在衚衕裏走着,雖是前後跟着走,也有些看不清。烏泰然格外地緊走兩步,靠住了嚴守貞。兩個人走一步靠一步,衣服都摩擦得發出瑟瑟的聲音來。嚴守負也不走快,也不走慢,只是合着烏泰然的步伐走,卻一點也不作聲。烏泰然先也守着沉默,到了最後,他忍不住了,就對嚴守貞道:“今天晚了,我是不便到府上去打攪,我想明天密斯嚴若是無事的話,我很希望密斯嚴能許我來奉看。”嚴守負笑道:“喲!你幹嗎說得這客氣?你明天不是要和密斯魏去商量學校裏的事嗎?”烏泰然道:“不,那是下午的事,上午我很閒的。我想在明天密斯嚴未曾出門以前的時候就到,不知道行不行?”嚴守貞笑道:“你這話有點玄,你知道什麼時候,是我出門以前?什麼時候,是我出門以後呢?”烏泰然道:“我想上午九點以前,總是密斯嚴未曾出門的時候吧?”嚴守貞道:“那也不一定,有時候一到八點半,我就出去了呢。”烏泰然道:“好吧!我明天準於八點半以前來奉看。”嚴守貞沉默着想了一想答道:“你起來得有那早嗎?”烏泰然道:“有有有,我七點鐘就起了牀的。若是來早了,府上還沒有開門的話,我就站在大門外等上一等,那也不要緊。我這人無論作什麼,都是專一的。”嚴守貞越想推辭,把這約會,倒弄得越是結實,只好索性不作聲了。烏泰然將她送到了家門口,退後兩步站定,等她進去了,然後才轉身回去。

  到了次晨七點鐘,他就起牀了。馬上倒了一盆熱水,拿出剃頭刀來,將短胡樁子,先颳了一會。又拿出一盒雪花膏伸着兩個指頭,挖了一大撮在指頭上,於是放入掌心,兩手一搓,完全糊在臉上。西裝只這一套,無可換的,脫下來使勁撣了一陣子灰,用刷子又刷上一陣,然後這纔對鏡子照了幾次,整好衣服,僱了車向嚴守貞家而來,到了嚴守貞家門口,一看手錶,剛剛是八點。人家是否起來了,這卻不敢斷定,馬上敲門,又怕人家不願意,在門口先躊躇着不能決定。

  待了一會,聽到裏面有咳嗽聲,料是有人起來了,就拍了幾下門環。門環響過,可沒有人答應。時候本來太早了,又不便再敲,只得再等一會。約莫有二十分鐘的工夫,裏頭又咳嗽了兩聲這次下了決心了,非把門敲開不可,便使勁將門亂拍了一陣。裏面有個蒼老的聲音,罵了出來道:“死倒馬子的,越來越早。誰都像你們,天一黑就躺着去。我們晚上熬到十二點鐘,還不定能睡不能睡呢!卜咚卜咚把門亂打一陣,把人吵起來,真是討厭。”烏泰然明知道里面的人是誤會了,又不便回駁,只好默然站着,等她把門開了,一開門卻是一個五十以上的老僕。她見是穿西裝的少年,勉強把一臉怒色收了,一瞪眼問了聲找誰?烏泰然一見老媽子這種不妥協的樣子,這要說是來見她小姐的,未免不入耳,因之望着她的臉,猶豫一會子。老媽子見他不說話,只管發愣,便問道:“你到底是找誰?說呀!一大清早,就來麻煩。”烏泰然笑了一笑,用極低的聲音說道:“你們小姐在家嗎?”這一句話一共七個字,就是烏泰然自己,也只能聽到五個字,就是你們在家嗎。那小姐兩個字,聲音細得無以復加,只不過有點嘴脣皮顫動而已。那老媽子倒是有相當的聰明,雖聽不出什麼來,就在他這種神情上,和他一套西裝上去猜想,也逆料是爲小姐而來的了。因道:“這麼早會不在家嗎?家裏人都沒有起來。”

  烏泰然見她雖是有些氣鼓鼓的樣子,然而據這種情形,加以揣測,大概就是到他們家來拜訪小姐,也是不妨事的了。於是把膽子壯了一壯,問道:“你們小姐,約了我這時候來的,她幾時能起來呢?”老媽子道:“那說不定。”說完了這四個字,她手扶着兩扇門,就有要關起來的樣子。烏泰然也扶着門問道:“大概九十點鐘能起來嗎?”他一隻手扶了門,一隻手就伸到衣袋裏去,掏出幾張銅子票來,向老媽子手裏一塞道:“這個給你買包茶葉喝。”老媽子伸了一隻手接住票子看了一看,約莫有一百多枚銅子,不由得臉上皺紋,一齊發現出來,眼睛合了縫,笑着向烏泰然道:“喲,還要您先生花錢?您貴姓?”烏泰然道:“我姓烏。你們小姐醒了,請你對她說一聲,就說我一早來拜會她的。”老媽子笑道:“不價,您要是能等的話,請您等一等,我去把我們小姐叫起來。”烏泰然笑道:“行的,我能等,隨便等到什麼時候都可以。”說着這話,已經推着門挨身而進。

  老媽子將他引到客廳裏,笑道:“您坐坐吧,我去叫她去。一定會叫起來的。”烏泰然坐下,那老媽子笑着去了。不多一會兒,她拿了幾張報來了,笑道:“烏先生,您先瞧瞧報吧,她已然起來了,待會兒就會出來的。”烏泰然正覺得無聊,這報拿來,正好解解悶,於是展開報帶看帶等,把一張報都翻完了,嚴守貞果然出來了。

  她穿了白地黑花的舊長衫,頭髮一把向後梳着,微微地蓬起,一種晨裝未上的情態,非常嫵媚。她走到客廳門口,手扶着門,站定了,且不進來,淡淡地笑道:“你真早啊!我沒有想到你這早就來。”烏泰然見了她進來,早已站起,遠遠地就一鞠躬,笑道:“昨天你不是約好了我這時候就來的嗎?”嚴守貞將手理着頭髮,臉上滿是不高興的樣子。慢慢地低着聲音道:“昨天我說話是鬧着玩的,你倒是信以爲真。老實對你說,這不是我家,是我一個叔叔家裏。我叔叔嬸嬸都是睡得很晚起牀的,早上來客……”說到這裏,不覺又笑了一笑。烏泰然道:“那麼,我是太老實了,對於老實的朋友,你應該諒解的。”嚴守貞雖然滿肚子不高興,然而烏泰然一再地道歉說好話,臉上又是那樣地極力表現出和藹樣子來,無論如何,這氣是不容再發的。便笑道:“這無所謂諒解不諒解,本來是我約你來的,要錯我先錯了。”烏泰然站起來道:“其實我並沒有事,若是密斯嚴早上還要看功課我就先去看兩個朋友,回頭再來。”說着,將桌上的帽子拿到手裏,向嚴守貞便彎着腰點下頭去。她見烏泰然如此,更過意不去,將手兩邊一伸,擋住去路,笑道:“笑話笑話。我也沒有什麼事,很歡迎朋友來談談的。”烏泰然將帽子放下,笑道:“我正想借今天早上這點閒工夫,和密斯嚴討論討論我們青年出路,密斯嚴是個極聰明的人,一定可以指示我許多法則。”嚴守貞口裏謙遜着,心裏就默想這人和其他男子不同,絕對不託大的,也就不覺走進屋來坐下。

  烏泰然談了一些青年應有的態度,慢慢談到文學,又更談到藝術,最後就談到他的人生觀,是偏重於愛美與活潑的一方面。讀書固然不是關門做的事,就是找生活,也不要太單調了。造化是這樣奇妙,生一女子,就生一個男子來陪伴她。這人生若是沒兩性的調劑,一切都沒有意思。他說到這種地方,就去偷看嚴守貞的顏色,見她臉色如常,又接着道:“異性朋友叫我做事,我是不辭勞苦的。惟其分明是有了這種勞苦,才能鼓勵我爲生活而奮鬥。”嚴守貞雖然覺得他的話,有些着痕跡,然而他的意思,是偏重於恭維一方面的。一個人拿話來恭維着,無論他怎樣的方式,總無可厚非。因之對於他的話,不贊同也不回駁,只是微微一笑。烏泰然看到她不但默受,而且微笑,這認爲是個可以攀談的朋友,於是就放膽一談。由八點多鐘,談到十點多鐘,沒有一點倦容。後來還是嚴守貞笑道:“請你坐一會,讓我進去看看家叔起來了沒有?”說着就回上房去了。好在這客廳裏還有幾份報,便拿起來消磨時間。報本是看過了大致的,這時,就把要聞社會新聞一些極不相干的消息,都看了一個仔細。副刊和雜俎,是早看過了的,現在又溫上一遍。把這些東西都看過了,嚴守貞還沒有出來。於是把分類廣告,論前廣告都看了。最後連整版宣傳賣藥的廣告也看了一個小字不漏。也不知嚴守貞有什麼事耽誤了,始終不曾出來。看完了字畫還在屋子裏小小兜了兩個圈子,嚴守貞才笑着出來道:“真對不住,家叔起來了,有點事要我作,我抽不開身,真是讓你等了好久。”烏泰然道:“我原沒有什麼事,多等一會,也沒有關係,我也本想着你有事,應該走的,可是不當着主人面告辭一聲兒,那是無禮的舉動,我不能在一個新朋的面前如此無禮。”嚴守貞見他這樣的謙遜,把那發出來了的逐客令,只發出來一半,又收回去了。便隨便地說了一句,多坐一會兒,也不要緊。

  烏泰然拿着帽子的手,慢慢放了下來,帽子又放在桌子上了,因道:“我不必在這裏久坐了,密斯嚴若是沒有什麼事,我倒很希望能夠陪着您上公園去一趟。然而這話雖是很冒昧,可是在這樣男女社交公開的時候,這是我們應當認爲平凡的,密斯嚴以爲如何呢?”嚴守貞笑道:“這本來很平凡的。”烏泰然站起來一拍手道:“我就知道密斯嚴是個新時代的女子,和別的小姐派不同。今天的天氣很好,上午的時候,公園裏遊人不多,我們有什麼可研究的問題,正好在這好的環境裏,提起精神談上一談。異性朋友,爲什麼就不能和同性的朋友一樣,有了什麼問題,可以到公園裏去暢談呢?”嚴守貞本不想和他到公園裏去的,現在她不上公園去,就是落伍的女子,這句話是不能承認的,不過說到有問題研究,這算捉着了一個機會了,便笑道:“什麼問題?這樣的費研究?”烏泰然就猜着不免有此一問,而今果然。他道:“這個是不必問的,自然在學問一方面的話,一個新式的女子,女子心裏,她似乎不怕人家拿什麼問題來和她討論的。”嚴守貞不料他會說出這句話來,自己若要自命是個新式女子,就無法拒絕他提出問題來討論了。笑道:“那麼,我請你等一等,我去和家叔說一聲,免得回頭他來找我,我又不在家。”烏泰然聽說她肯去,再等一會兒,這是毫無問題的事。

  嚴守貞進去了許久,卻換了一件綠嗶嘰的旗衫,銀灰高跟皮鞋出來。遠遠地就看見她臉白了許多。其一,固然是新擦上一層粉。其二,是頭髮梳得漆黑油光,將臉的白色襯露出來了。她一面走着,一面擡起一隻手來,將頭髮按了幾下。這是合了烏泰然這一句話,美人擦胭脂粉,美人兒更美,可以讓他慢慢地來賞鑑了。當時二人出了大門,就一路向公園來。到了公園裏,就先請嚴守貞喝咖啡吃點心。吃過了點心又問嚴守貞午飯吃中餐呢,是吃西餐呢?她說你何必那樣客氣,這樣一來,倒讓我要拘束起來了。烏泰然笑道:“密斯嚴自己要拘束起來,我也沒有法子。我的人生觀,有點奇怪,以爲只要自己覺着痛快,就無論花錢請人也好,花錢自己一個獨樂也好,或者人家花錢請我也好。只要看得人生花錢是求安慰的,就用不着客氣,若要玩客套,那就涉於虛僞。虛僞人生觀,這是無意義的。我希望密斯嚴,不要走進這一條路去。”嚴守貞將脖子一偏道:“這話我誠意的接受,我決不會講客套的。你請我也可以,我要吃西餐。”烏泰然道:“當然是請你吃西餐。我知道有一家學生飯店,弄出來的菜,真正是俄國口味,我們上那裏吃去。那裏的午餐,雖然只要七毛錢一客,然而我們吃東西,是講究口味合不合,不是討論錢多錢少的問題,所以我總是照着我的意思,專在那裏請客。慢說那裏的菜,實在好吃,就是不好吃,我們既是學生,在學生飯店吃飯,那也算是英雄本色。”嚴守貞起初的意思,以爲公園裏有的是吃大菜的地方,在園子裏吃也行了,現在他說到吃東西要不失學生本色,這就只好和他一路上學生飯店了。二人談着話,一路走出公園。好在去路不多,二人並排步行而去。到了那家菜飯館裏,找了一個座,烏泰然裝着小便的樣子,走出屋來,在小便處將身上的破皮夾子掏出來看了一看,計一共還有四元二角的藏資,縱然吃兩客飯,帶給小賬,也不過是一塊六七角錢,下餘的還可以請看電影。自己還怕心裏估計得不準確,就掏出日記本子來,用鉛筆寫了個臨時預算表,果然連電影休息時間,買糖果的錢都列入在內,一共不過三塊錢,這可以大着膽子入席的了。

  於是將日記簿揣在懷裏,笑嘻嘻的復身入座。還不曾坐到椅子上去,首先就問道:“密斯嚴,你還要吃什麼嗎?這裏的東西,都不算貴,在這裏吃東西,都是身受實惠,並不奢華,你的意思以爲如何?”嚴守貞笑道:“不必客氣了,一切都依照你的話辦。你以爲怎樣是不客氣,我也就怎樣的吃。”這一句話,正合上了烏泰然的計劃,他就吩咐茶房,各來一客菜。茶房問要不要酒?嚴守貞向來酒量大,尤其是愛喝白蘭地,昨天說話之間,曾和烏泰然表示了這句話的,說是自己酒量有點把握。烏泰然明知道她能喝,而且白蘭地要幾毛錢一小杯,就向茶房道:“我們是學生,學生會喝酒嗎?給我們拿一瓶汽水來,就得了。”嚴守貞心想,幸而我要喝酒的這句話沒有說出來,要不然,未免失儀了。汽水拿來了,但是瓶子小,玻璃杯子大,一瓶汽水,他只好倒一杯。嚴守貞的杯子倒完了,不能將烏泰然的杯子空着,又開了一瓶,給烏泰然杯子裏倒上。烏泰然向茶房看了一眼,茶房也不知道對於主顧,是哪處招待不週,讓人家生了氣,手裏哆嗦着將汽水倒完,便退到一邊去。

  這裏烏泰然笑嘻嘻地陪着嚴女士將飯吃完,也就有一點多鐘了。因笑道:“我覺得高尚的娛樂,只有看電影,一方面有藝術的欣賞,一方面又保守着我們的沉默。一個星期,無論如何,我是要到電影場去兩次的。”嚴守貞道:“我是最愛看電影的,只要有了好片子,無論怎麼忙法,我也要去看的。”烏泰然笑道:“好極了,不料我無意中得了一個知己,今天我就請密斯嚴去看電影,不知密斯嚴願意上哪一家?”嚴守貞要說不去,自己先已承認了,是個愛藝術的人。要說出來,得向家裏通個消息,怕烏泰然笑她家裏專制,只得說道:“現在不過一點鐘,還早着啦。”烏泰然道:“不要緊,我們還到公園裏去遛兩個彎,一兩個鐘頭的時候,還不一遛就過去了嗎?”嚴守貞笑道:“遛一兩個鐘頭的彎,這腿可夠瞧的了。”烏泰然道:“說是遛彎,並不一定要走着不歇,你能夠坐着和我談談,那更好了。”嚴守貞總覺烏泰然的話,是在於有理的一方面,還是依着他的話辦去好,便笑着點點頭。烏泰然掏出錢來,會了飯賬,共是一塊三毛一分,應該找九分之多。烏泰然給了他一塊四毛,讓茶房找銅子回來。茶房以爲給他小費,還不止加一,所以等找了零錢回來,然後一塊兒給小費,急忙忙,很高興地將銅子找來了。這時嚴守貞已走出雅座去,烏泰然接過銅子向袋裏一揣,轉身就要走。

  茶房只得向旁邊一閃,攔着去路輕輕地笑道:“先生,小費沒有算在裏頭呢。”烏泰然將臉一板,回過頭瞪了他一眼道:“胡說,我回回在這裏吃東西,都是算在賬裏,爲什麼這回倒不是呢?”伸手到袋裏,估量着還藏着銅子的一小半,顯出不曾計算,而又毫不在乎的樣子,將手上的銅子向桌上一扔,叫了一聲拿去,掉轉身三步兩步,趕快的走了開去。茶房追了出來時,他已走遠了,也就只好不追問。烏泰然陪着走上了大街又轉到了公園裏去。果然遛到三點鐘,就和嚴守貞一路上電影院。看完了電影,還僱了一輛車,送着她回家去。

  一直送她到了門口,才躊躇着道:“密斯嚴,我們可不可以再訂一個約會?”若是在十二點以前,嚴守貞聽了這話,大可以婉辭謝卻。現在和他有一天的情感,而且覺着這人,究竟不壞,便笑道:“你太客氣了。只要您有工夫,我歡迎和你談談的。”烏泰然道:“若是明天密斯嚴沒有什麼事的話,我再來奉看,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才合宜?”嚴守貞道:“要不然,我們明天下午在密斯魏家會面吧。”烏泰然想了一想,嘴裏又微微嘆了一口氣,答道:“密斯魏是個活潑的人,關於討論學問一方面,也是取着活潑態度的。依我說還是我到密斯嚴這兒來吧。時間就是下午準一點,你看如何?”嚴守貞不能再推諉了,便點了點頭,於是烏泰然高高興興地回家去。這便電燈上火多時了,他們倆樂了這一天,可把那在家裏約的魏露斯,等得如熱石上螞蟻一般。要出去呢,誤了今天的約會事小,烏泰然答應幫自己忙的,這樣一來,把一樁好機會,會讓嚴守貞一人搶奪去了。要說不出去,在家裏悶坐着,一點事沒有,實在煩悶得很。

  找了一本小說,坐着看了幾行,又到大門口望望,望望之後,又坐到房裏去寫幾個字。她就是這樣來來去去,坐立不安,一直等到天色黑了,電燈也來了火了,這才知道烏泰然是決計不來了,嘆了一口氣,不再等了,拿了一條紅紗圍巾,披在脖子上,就出了大門。但是時間這樣晚,無論會什麼朋友,也不大方便。就在夜市上逛了一趟,散悶散悶。看到浮攤上擺着那些東西,自然不少可愛的,本想買兩樣,無如身上的錢不方便,只好望了一望,就離開浮攤而去。心想若有一個人在經濟一方面幫助,住洋樓坐汽車,縱然是想不到。若說買這些零碎東西,無論如何,那是不成問題的。依着自己的脾氣,本來要和烏泰然決裂的,可是一想,剛剛得着一條活路,這就要把這條路塞死了,未免太傻。雖然他今天對於我失約了,以他向來對我那樣拼命接近的態度而言,決不能突然就把我拋棄了。我想,到明天他一定會向我解釋這種誤會的。如此一想,轉覺心曠神怡起來,倒高高興興的回家。

  她預料着,十二點以前,烏泰然一定會來的,上午又坐在家裏靜靜地等着。不料又等了一整天,還是未曾到。露斯這就奇怪起來。他那天臨別的時候,切切實實約定,準第二天來和我商量學校裏的事,要說他有事耽誤了,只應該昨日一天,何以接連兩天,都不回我一點音信,這種態度似乎不是偶然的,莫非他和嚴守貞交情攀好了,卻將我拋到一邊?但是他們不過初次見面,何至於馬上聯合一氣,拋開我這介紹人呢?露斯自己一個人疑惑了一會子,又不能解決人家是不是真聯合了。光是烏泰然不理會,要交男朋友,有的是,那也不算什麼。若是烏泰然本願繼續幫忙的,卻是嚴守貞霸佔獨吞了,這人未免有點不講交情,那我對於她,非執相當的報復手段不可。想了一天,實在放心不下,次日上午,便親自到嚴守貞家去見她。這個時候剛剛是九點多鐘,露斯料着嚴守貞也不過將起來,現在來找她一定是找得着的。

  不料到了嚴家那條衚衕,只一進口,就見烏泰然和嚴守貞兩個人,笑嘻嘻地由大門內出來,這兒由西口進,他們卻是要由東口出。露斯只得老遠地嚷着密斯嚴。嚴守貞聽到,一回頭看見是她,就住了腳。露斯走上前去,只見烏泰然離開嚴守貞兩三尺路,斜斜地站着,黑臉上卻有點兒紫色。露斯走近了,他點着頭微微一笑。露斯也不理他,卻對嚴守貞道:“這幾天都沒有見你,我知道你一定忙得不能開交,所以今天趕一個早來找你,以爲你總在家裏的。不料你比我還早,已經打算出去玩了。打算上哪兒去呢?這樣早呀,能帶我去一趟嗎?”嚴守貞紅了臉道:“我忙什麼,今天一早,密斯特烏來了,他要約我到你那兒去,和你談談學校裏的事。誰知道你今天早上,也想起來了邀我呢?”露斯道:“你當然不會料到我來的,可是我也料不到你們倆這個時候會去邀我!”嚴守貞臉色一正道:“密斯魏,你的話,恐怕有些誤會。”露斯冷笑道:“有什麼誤會,在這樣社交公開的時候,誰願和誰交朋友,就和誰交朋友,第三者來干涉,那本來等於扯淡。”嚴守貞也冷笑道:“是啊!第三者干涉那算扯淡。可是有些第三者,他硬要扯淡,又有什麼法子呢?”露斯將臉紅着,挺了脖子道:“干涉那還在其次,有些人拉人家的朋友去作朋友,不但是扯淡,還有些無聊呢。”

  烏泰然在旁邊聽到這些言語,看到這種情形覺得她兩人的勢子已有些兒僵,不能不從中解勸了,便笑道:“我們這是在什麼地方?”露斯笑道:“在什麼地方?不是在嚴府門口嗎?”烏泰然道:“絕對不是,這是在百花深處,聽着畫眉鳥在鬥嘴呢。這是多麼有趣的一件事呀。”魏嚴二人,對於他的話,都有些不耐聽,可是又不便反對他的,都向他一笑。烏泰然就藉着這一笑,向二人中間一站,笑道:“我來作個小東,請二位去喝杯咖啡吧。”露斯道:“去就去,要什麼緊?我還有事要請教哩。就是密斯嚴不去,我一個人也要去的。”嚴守貞道:“爲什麼不去哩?”於是用俏皮的句子,將一個字喊着烏泰然道:“烏,你說上哪一家呢?只要你愛到的地方,我都願意到的。走哇!”說時,她就伸手將烏泰然胳膊一扣。露斯斜着眼睛看了,心裏如熱油煎着一般,不由得呆了一呆。

  烏泰然先是有點不好應付,現在看到她們也不至於十分決裂的,倒樂得逗着她們玩。就笑嘻嘻地道:“得啦得啦!別到馬路上開雄辯會了,有話我們到咖啡館裏去說吧。”三人各不言語,一同進了咖啡館,夥計一看是三個青年,兩個女的,一個男的,心裏明白,將他們引進雅座,接上就把門簾子放了。夥計進來,先問嚴守貞要什麼?嚴守貞卻不答他的話,反過臉來問烏泰然道:“你要什麼?”烏泰然也不曾考量,順口就答道:“我想要杯檸檬水,你呢?”嚴守貞笑道:“你要檸檬水,我也要檸檬水。”露斯對夥計道:“我也要檸檬水。”夥計心想,即是大家都要檸檬水,乾脆就說要三杯檸檬水,幹嗎繞上這樣一個大彎子。夥計笑着去,端了三杯檸檬水上來了。露斯坐在上面,嚴守貞卻和烏泰然對面。吸着水的時候,只管向烏泰然微笑。

  露斯看了,心裏好個不服。低了頭,只管用管子吹着水,忽然計上心來,因看烏泰然杯子裏的水,幹下去了一大半,便道:“我喝水的量小,少喝一點吧。你那個給我。”於是一伸手將烏泰然面前的杯子,拿過來,卻將自己面前的杯子,向烏泰然面前一推。向他嫣然一笑道:“你喝這個。”烏泰然也笑道:“謝謝。”他拿過去,剛剛只吸了一口。露斯先向嚴守貞瞧了一眼,然後偏着頭問烏泰然道:“這個更甜些嗎?”烏泰然答應一句是甜些,怕得罪了嚴守貞,要說不甜,又怕得罪了露斯,只好笑着點了一點頭。嚴守貞望到,卻冷笑一聲。紅着臉,靜坐了一會,忽然問道:“烏泰然,我問你一句,你和密斯魏是朋友呢?還是比朋友更進一步的人呢?”烏泰然還不曾答話,露斯卻對她答道:“也許進一步,也許退一步,可是這種事,只有當事人自己做主,別人管不着。”嚴守貞道:“密斯魏我又沒有問你的話,何必要你答覆?”露斯道:“沒有提到我的姓名,我自然不管,提到了我的姓名,你所問的兩個人裏面,有我一個,我怎樣不答覆?”嚴守貞道:“你那種答覆藏頭露尾,算得什麼?若是要我答覆,或者進一步,或者退一步,乾脆我就答應出來,爲什麼說也許?這年頭兒交朋友,沒有什麼不可公開的。要是不能公開,就不算光明正大。”露斯先說那幾句話,以爲可以逼得嚴守貞沒有話說。不料她更厲害,說是要公開出來。照着她的話,公開出來吧?自己不過是個朋友,那還有什麼可勝人家之處。不公開,又讓她說了不是光明正大,這更是不承認的一件事。這兩個問題在肚子裏一躊躇,就不免把這答話的時間展長。嚴守貞見她答覆不出來,一臉怒色,就慢慢地變成了笑容;一臉笑容,緩緩地向着露斯露出不屑的態度來。露斯分明知道她的意思所在,將嘴一撇,自己又微微一笑。

  可是這時倒讓烏泰然爲難起來。原來他是逗着這兩個人好玩的。現在一想,不能到哪裏都把二人帶着。若是帶着一個扔下一個,那就會弄得更僵。這要想個什麼法子,才能把這件事敷衍過去哩?而且這個解決的時間,也就快要來到,一出這咖啡館,再向哪裏去,便是問題了。口裏喝着檸檬水,心裏就只管在想計劃。最後想到了,這不能不用一點手腕,於是將左腳輕輕地踢了嚴守貞一下,又將右腳向露斯踢了一下,然後才道:“我今天要給你們打聽學校的事情去了,不能玩了,二位可以在家裏等我的消息。”嚴守貞被他踢着,料他是擺脫開了露斯,再來邀自己去。便道:“我也有點頭暈,要回去休息去,你請便吧。”說着在桌下敲了一敲烏泰然的腿。露斯心裏也想着:這一杯檸檬水的效力,不在小處,烏泰然一定是又轉過來了。他踢我一下,又說要先走,分明要離開嚴守貞,要到我家裏去和我解釋誤會的,她生氣,說是頭痛要回家,活該你生氣。你以爲我在面子上會釘着烏泰然嗎?我要當面瞞你一個死呢。你這傻瓜,你這傻丫頭!因道:“我爲着學校裏的事,急得不得了呢。你快去打聽着,給我一個好消息吧。”說着,伸了腳在烏泰然的黑皮鞋尖上,輕輕踏了幾踏,又向他微笑了笑。烏泰然口裏連說好好。嚴守貞心裏反正有了暗約的,首先就說回去。露斯要表示並不和烏泰然在一處,也說走,於是兩個人都不客氣地走出雅座。至於這個咖啡館裏的茶賬,彷彿都有一種定律,那是應當男子盡純粹義務的了。因此烏泰然落後一步,也就會了賬纔出來。追到街上,兩位女友,一個站在街東,一個站在街西,卻等他出來告別。烏泰然只好站在街心,和兩邊點了一個頭,約着回頭見。

  烏泰然離開了她們,且先回家去。他母親烏老太太,這兩天正患着咳嗽,咳嗽得且非常厲害。一見烏泰然,由屋子裏迎到院子裏來。一隻枯蠟似的手,還不住地捶着胸口。就慢慢地道:“老四,我病得這樣,你也給我放下幾個零錢,讓我買點東西吃。”烏泰然道:“老大老二老三都不給錢。只問我一個人要?”烏老太太道:“怎麼沒給,都給了呀。你大哥養活着這一大家子,我不能老朝着他要。老二是前天留下五塊錢的,今天我上醫院全花了。老三這兩天也鬧饑荒,發薪水的日子還早,所以我今天先和你要兩個錢使使。”烏泰然道:“不成,我也鬧窮呢。”他老大由屋子裏跑了出來道:“你窮什麼?今天早上,我還聽到你身上揣着洋錢響呢。我知道,你的錢,是要請女朋友的。你掙來的錢,你愛請不請,我們管不着。可是以後你別作那肉麻的文章在報上登着,什麼滾在母親懷裏,什麼我是母親的兒子,那全是廢話。瞧報上你倒像個孝子,可是真正養活老孃,還是別人的事。”烏泰然道:“你真是專制,我在報上作文章,你也管得着嗎?”他老大道:“誰管你?可是你在報上作文章,把大家的老孃,給你一個人作幌子,我是不能答應的。”他母親道:“真的,老四,你有些專做面子上的好人,你有在報上那樣親熱我的心眼兒,爲什麼不在家裏,做一點給我看呢?”烏泰然道:“這樣子是綁我的票了,我不給錢不行的了,你拿去吧。”說着,一伸手到他西服袋裏去,掏出一塊錢現洋出來,就向地下一扔,噹的一聲,滾到他母親腳下。烏老太太道:“瞧你這孩子。”他老大一彎腰將那塊錢拾了起來,笑嘻嘻地走過來,遠遠地向他西服裏一塞,點了一點頭道:“得!你帶着吧,這還可以買兩張電影票呢。”烏泰然道:“不要就罷,錢放在袋裏,也不會咬我。”他一轉身回他的屋子去了。

  屋子桌上有幾封信,拆開來看,料着是會計通知向校長借的十塊錢,已經轉賬了。懶懶地拆開來,順便瞧了瞧。這一瞧,不由人大喜過望,原來信雖是會計處來的,不但借的錢不曾轉賬,而且他通知本月的薪金,就是今天完全照發。下午一點鐘,本有一堂課,打算請假不到的。現在既然有薪水發,當然是要去的。一看還只十一點一刻,也來不及吃午飯,馬上找了課本,出了門坐着車就向學校而來。到了學校直奔會計處,那會計先生坐在桌子邊,面前擺着算盤,賬簿,印泥盒,還有大小的木戳子。算盤上倒插着一支筆,筆頭兒向上,他正在忙着清理賬簿上的款目,儘管低了頭去翻看,卻沒有理會到有人進來。

  烏泰然走到他的面前,就輕輕地笑着問道:“莊先生,今天發薪水嗎?”那莊先生擡起頭來,將烏泰然望了一望,不過是個帶課小教員,就哼着答應了一聲道:“是的。”說時,身子略略站起來一點,其實也不過三四寸,這是他表示着謙遜,不敢大樣對着來人的意思。只這一起,馬上又坐下了。烏泰然目的只在領薪水,他是謙遜或是傲慢,這倒與大體無關,也不去理會。因笑道:“莊先生就請你給我吧,我還要上課去呢!”莊先生向着他的臉望了一望,因道:“你不是一點鐘的課嗎?”烏泰然笑道:“你倒記得清楚,可是我在這裏是一點鐘的課,就不許我在別處有早些的課嗎?再說我自己還唸書呢。”莊先生對於他這種解釋,似乎就沒有聽到他說了些什麼,於是在他面前抽出了一張紙條將算盤上的那支筆,一齊送到烏泰然面前。烏泰然寫好一張三十元的收條,在最末尾簽了一個英文字。莊先生道:“怎麼樣,今天又不蓋章嗎?”烏泰然笑着和他點了一點頭道:“你對付着吧!無論如何,下次我不會忘的。反正錢是收了,我不能不承認。”會計先生,拖長着話音,說了“那是自然”四個字。烏泰然向來把什麼傢什麼家,一律都不看在眼裏,一個撥算盤子的會計先生,哪會看得中意。但是這時候等着掏錢出來,卻不敢得罪他,站在桌子邊,望到他在抽屜裏拿出一卷鈔票來,點了又點,分出一小疊鈔票,遞了過來道:“烏先生,這個月該請我們吃飯了吧?”烏泰然心想,我是憑本領換的錢,又不是撿來的錢,就是撿來的錢,與你什麼相干,倒要請你吃飯呢!他心裏這樣想着,可是嘴裏卻說不出來,還笑道:“可以的,爲什麼不可以呢?”說話時,錢已拿到手裏,也不等會計先生再說,就走出會計室了。

  身上有了錢,便覺立刻精神飽滿。先到學校對門一家小咖啡館裏喝了一杯咖啡。這樣從從容容地吃喝,也就把上課的時間混到。這一堂課,是中國歷史,照着課本子一念,不到十五分鐘就把應講的講完了。所餘的時間很多,自己不曾預備課本外的材料,又不便站着講臺上發呆,一句話不談,便把最新版的愛情小說來介紹了一下。學生聽了這個,大爲起勁,就請他下個批評。烏泰然於兩性學問,向來有研究的,就大發其議論,直到打了下堂鍾,學生一個也不肯離開位子,只管聽烏泰然講了下去。然而他還要等着去見兩位女士,哪裏能耽誤,早已飛步走出課室去了。出得學校門,那些圍在門口,成了半環形的人力車伕隊,早有一部分拖着車子向前來兜攬生意。這一下子,倒讓烏泰然爲難起來,還是去會密斯魏呢?還是去會密施嚴呢?照說,這兩位女土,都是活活潑潑的,拋下一個,也覺有些不捨。爲兩全計,先到密斯魏那裏去混一下子,然後再到密斯嚴那裏去。好在並沒有約定時間的,來去遲早,她們都不疑心的。這樣想着,馬上就坐了車子先到魏家來。他只一按門鈴,裏面嬌滴滴地問了一聲誰?那便是露斯的聲音,因答道:“我姓烏。”這就聽到咯的咯,很忙的一陣皮鞋響,果然是露斯來開門了,她一見,就將嘴一撇道:“你讓我等了這一大半天,你是上人家那裏安頓好,再來的吧。”烏泰然道:“我今天一點鐘有一堂課,你不是知道的嗎?現在還只一點二十分,學校到這裏有這樣的遠,你想想,我還有工夫到別個地方去嗎?”露斯笑道:“你真要有事去辦,請一堂假,也不算什麼呀。”這才引着他到客廳裏坐,露斯先問道:“你既是和嚴守貞那樣好,你就跟她好得了,爲什麼又約我,你是把我當玩物撥弄嗎?”烏泰然臉色一板胸脯一挺,望着她道:“憑你說這話,就該罰。男子固然要尊重女子,就是女子自己,也存不得一點人家不尊重我的心事。人家把你當玩物的話怎麼都說出來呢?”露斯倒不料他會說出這種話來,自己終不能硬叫人家把自己當玩物,因笑道:“只要你能這樣,那就很看得起我,也就很看得起你自己了。答應我經濟上幫助一層,現在怎麼樣呢?”烏泰然聽了這話,倒不覺嚇了一跳,連忙伸了一隻手到口袋裏去將那一小疊鈔票摸了一摸。心想這一疊小小東西,放在袋裏,無論如何,她是不會知道的。便笑道:“我這人對於人,沒有別的好處,就是一個不撒謊。我既說了幫助你,不成問題,決計幫助你。老實說,這兩天小應酬的款子,我都不大方便,大概還有一個禮拜,我學校裏的薪水,可以發了。一發之後,你學校的事,馬上進行。”露斯道:“那也行,不忙在這一兩天。我母親還有幾句話對你說,你等一等。我叫她來。”露斯說畢去了,果然喚她母親來。

  魏太太來了,先也談了一些學校的事,後又談了些婦女運動的事,由婦女運動,轉談到女子經濟獨立之難。因道:“這不必說,就把我自己來作一個例子吧。我們魏先生因爲有點急事到天津去了,不免走得忙,忘了留下家裏的日用款,我就沒法子來維持這家務。雖然有地方可以移動幾個錢,可是不是那樣極熟的人,說了出去,恐怕不會發生效力,所以我借錢,非遇着那一說就借的慷慨之人,我是不輕易開口的。”烏泰然一聽,不好不好,這樣子她是要和我借錢,我哪有這種閒錢來給人家去花呢?他也不等魏太太開口,便道:“可不是?我也是這樣脾氣。若要借錢,非是一借就成的不和他們開口。這一個禮拜,我也是窮得要命,但是幾個知己些的朋友,目前都很窮,我也就硬抗着,沒有去和別人開口。”說時,笑着嘆了一口氣道:“這年頭兒,真只是死得窮不得。”魏太太一套哭窮,和他商量幾塊錢的話,還沒有說出來,見他先就嚷上了一頓窮,這話只好忍回去了。烏泰然道:“魏先生到天津去了,什麼時候回來?”魏太太道:“大概要一個星期吧!”烏泰然道:“既是如此,我下個星期來會他吧。下星期我發了薪水,倒可以作一個小東呢。”說畢就起身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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