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記第十八回 聯袂閒遊躡蹤作幻想 倚欄小立拾帕賞餘香

  薛愛青卻將賈叔遙招待到客堂裏,供過了茶煙,於是一點也不隱瞞,把始末告訴他,因道:“一個朋友,送我一隻戒指戴,這也很平常的事,爲什麼許多人,就要大驚小怪起來?”賈叔遙道:“這也因爲你是社會上有名的人,一舉一動,都會有人注意。若像我們,就是送十隻戒指給人,或者人家送十隻戒指給我,也沒有哪個會來管這一樁閒事。這一件事,人家說過去也就算了。若是一定更正過來,更是會讓人家注意。”薛愛青道:“我倒不怕現在有人罵,就是怪這話越傳越厲害,回頭弄假成真。”賈叔遙笑道:“這我又要批評一句了。假也好,真也好,這事不礙着旁人,全靠薛老闆自己。薛老闆願意弄假成真,我想無論是誰,還是假的,那也過不下去。薛老闆願意老讓他假着,一輩子也真不了。只要您自己拿定主意,旁人愛說什麼讓他說去,那都是瞎扯淡。”

  這幾句話,倒真打入她心坎裏去了,因笑道:“據您這樣說,我就不必管了。可是現在還有人請我拿出錢來辦機關報,專門替我自己鼓吹呢。要是鼓吹沒用的話,我倒不必去花這筆冤錢。”賈叔遙笑道:“我多少和報界有點關係,薛老闆這話,可把報界人挖苦透了。要知道開一家報館,究竟和開一家菸捲攤子不同一點呀。”薛愛青笑道:“賈先生真不信嗎?您想我總不是那種角色,會繞着彎子來挖苦人。我給您一個東西瞧瞧,您就相信我不是撒謊的了。”說着話,就到屋子裏去拿出一張稿子遞了過來,笑道:“我還怕失落了,放在保險箱子裏呢。”

  賈叔遙接過來一看,卻是一張硬料格子洋紙,格子原是藍色的,這卻像作新式簿記一般,另外又把紅線攔了。上面寫的字,正正端端卻是一筆衛夫人體的小楷,開頭一行,乃是梨花日報預算,即呈薛愛青老闆批准。計開,每月印刷費一百八十元,紙張費八十五元,用編輯一位兼校對,月薪二十五元,報差一名兼信差,月薪十元……再望下看,都是一筆款子兼幾筆用的,一共有四百多元的預算。隨後又附着一行小注道:其房屋電燈電話等各費,因設在舍下,均可省去。人工一層,凡是舍下之人,均可當作家事,出而維持,乃有事半功倍之效。辦報之便利,未有如此輕易者。賈叔遙噗嗤笑道:“預算案開得這樣文氣通天的,我也是今天第一次看到,這人的學問倒也不凡啊!這真是新聞界的人嗎?”薛愛青笑道:“現在您相信了。那天我看了這張預算,連忙退還他,說是請您找別人幫忙吧。我一個女戲子,哪有這大的力量,一個月拿出幾百塊錢請人來辦報。他就說這原是開支,但是報館也還有收入。可抵銷一半,其實你能拿出二百多元來,報也就辦成功了。”賈叔遙笑道:“沒有的話。天下豈有如此容易辦的事業?”薛愛青道:“您說這錢少了嗎?可是真要照他的話辦,連這麼些個錢不要呢?他現在倒住了一所二十四塊錢的屋子,打算撥出兩間廂房來,專門辦報。聽說有個大學生,家裏寄了錢來,到手就花光,現在不能住公寓,住在他家裏。他要是把報辦起來了,這個學生就給他辦事,工夫算是抵了房飯錢。不然,他就會轟大學生出門的。據說,就只要買點兒紙,給點兒印刷費就得了,共起來也不過百多塊錢。有幾家戲園子裏,他還能找點兒廣告費。實在的話,我只要能貼補他們六七十塊錢,他這報就維持住了。”賈叔遙偏着頭想了一想,口裏念道:“梨花日報?梨花日報?”於是點了點頭,笑起來道:“有這家報沒這家報,我不知道。可是據他這一篇話說起來,果然是個小內行才說得出來的。不過他開口要四百,便不算多,減價打對摺減到二百,我已覺得是不可能的事。最後索性減價,減到只剩一百多,就算薛老闆肯拿出來,他難道還能在那裏面落下個三十五十的嗎?若是不能落個三十五十,這張報,辦得又有什麼意思?我倒知道一點報務,像他這樣的算法,我實在不明白。說了半天,這個人究竟是誰?請你告訴我,我倒要去請教一二。”薛愛青笑道:“這個人也許賈先生認識。這份報未必辦得成功,不把他說出來也罷。”賈叔遙一想,或者這個人有說不得的苦衷,也就不追問。因了笑道:“我也不搶他這筆買賣,不知道他也就算了。薛老闆打算怎麼樣,究竟是辦不辦呢?”薛愛青道:“我真辦這麼一張報,與我也沒有什麼關係。可是要一點兒不答應,這個人在梨園行裏,真也有點拉攏,把他得罪了,也不大好。所以他要是肯湊乎的,我這兒打算每個月送他五十塊錢。他怎麼辦,我都不管。”賈叔遙笑道:“別再往下談了。再往下談,恐怕會落到一月只要十二塊錢貼,就能辦報了。”

  薛愛青聽說,也不由得笑將起來。但是她請賈叔遙來,原有兩樁事。一是請他出來辯護,二是請他當顧問,問一問辦報的內容。現在這兩件事俱談得沒有什麼結果,一刻倒想不起什麼可研究的問題。她又是自命善於談論,不同凡俗的女子,若默然地坐着,現出詞窮的樣子,又是不願意。因隨便說了一句道:“近來的天氣很好,賈先生也常到公園裏去玩玩嗎?”賈叔遙道:“公園裏人太多,我不大去,倒是偶然一高興,還去北海一兩趟。那裏和公園一樣是人工造成的。但是比較着近於自然一點,不像公園裏,有形無形之間,端着一種洋氣。”薛愛青聽他這樣說,眼睛卻不由得向他身上望了一望。

  賈叔遙見她如此,低頭一看,不由得先笑起來。因道:“是了。薛老闆看我穿着洋服覺得討厭洋氣,這句話有點不合適,對與不對?”薛愛青道:“我可不敢說不對,不過不明白您的意思。”賈叔遙道:“我自然有點意思的。穿洋服就嫌着沒有中國材料,若有中國材料,春秋二季,最好是大家都換上,做起事來,比穿長服便利得多。做長衣綢料雖好看,但不結實。布料結實,又不好看。所以春秋二季,我總是穿西服。若是我不做事,在家裏專門做大爺,那我也許穿長衣不穿西服了。”薛愛青道:“你這樣愛穿西服,怪不得喜聲園的人,都叫你做洋學生。這一程子和飛霞見面沒有?”賈叔遙道:“她找着了一個有子兒的小白臉要出閣了,我們這些朋友,還去見她作什麼?那豈不是自討沒趣。”薛愛青挺了一挺腰,似乎暗中嘆了一口悶氣。因道:“唉!這話說來也難。愛美的心思,男女誰不是一樣?飛霞和李小掌櫃交情雖然很好。可是小李那種又黑又粗的樣子,要說她看得中意,那話可屈心。但是小李也有幾樣好處,有錢是不提了。一來他媳婦死了,飛霞過去,是真正續絃的。二來老李就是捧金飛霞的,將來是乾爹做公公,上面人,也好說話。三來小李沒兄沒弟,人又很老實,將來一定是全聽飛霞指揮。所以飛霞除了瞧着不順眼而外,其餘的事,可以都對付過去了。”賈叔遙道:“若是小李是個窮小子,她能不能夠嫁他呢?”薛愛青笑道:“照着愛情說,當然是不問窮富的。可是這也不可一概而論,各人有各人的難處。您想,飛霞那一雙爹媽,她要是不理窮富,只管樂意就嫁,辦得了嗎?”賈叔遙道:“這樣說來,她嫁李黑胖有許多原因,最大一個原因,還是爲了錢。她們在戲臺上演戲,演新排的,固然是提倡自由戀愛。就是演舊戲,也是鬧那些佳人才子,講個郎才女貌。何以到了自己身上,就會把這些完全丟開,專看上幾個錢。”薛愛青聽了這話,臉也不由得一紅,勉強笑道:“你們是好朋友,你不該這樣損她呀!”說着昂頭想了一想,又微笑道:“她本約後日到公園裏去溜達溜達的。既然是你很贊成北海,我就約她改遊北海吧。”賈叔遙笑道:“這倒奇了,我喜歡不喜歡逛北海,和二位有什麼關係?”

  薛愛青望着他,先是抿嘴笑,然後才道:“像你這樣一個聰明人,還有什麼不知道的。我們大概是吃過午飯,慢慢地走。在下午三點以後,五點以前,準在北誨。要陰涼一點,大概我們還是在五龍亭。不過在第幾個亭子我們現在不能說得那樣一定。賈先生您都聽清楚了沒有?”賈叔遙笑道:“明白明白,薛老闆倒是有做東勸和的意思呢。其實不是我不見她,見了面,不好說什麼,倒怪難爲情的。”薛愛青道:“我是給您一個信兒,至於您有工夫去沒工夫去,那在乎您自己。可是這話,我也不會先對她說的。”賈叔遙笑道:“很好……”就只說了這很好兩個字,要想說別的,一時卻說不上。薛愛青笑道:“那麼,找着一個會東的人了。”賈叔遙又是一笑。因無什麼話可說,坐了一會,就起身走了。

  在他當時,覺得薛愛青是笑話,就不必認真,她說約金飛霞到北海去,就讓她去約,到了那日,失信不失信,沒有什麼關係。自己出了薛家的門,同時就丟了薛家所聽到的話。到了第三日,這天的天氣卻是十分的好,黎明的時候,下過一陣大雨,不久太陽出山,滿天烏雲盡散,溫度不是那樣暴躁,空氣非常和潤。由家裏坐車到書局子裏,經過長安街,一點飛塵也沒有,馬路旁的樹木經雨洗過,綠綢子似的青,讓陽光一蒸,還發出一種清芬之氣。在這時候,看見路上那些輕裝楚楚的男女,便覺得他或她今天都是趁着好天氣出來遊歷的。自己也就遊興勃勃。及至到了書局子裏去,將做事寫字檯邊的鐵紗窗打開,對着院子裏幾株槐樹棗樹,和地上一片長短不齊的青草,就是一點花朵沒有,也覺好看。恰是一陣風從樹間吹到窗子洞裏來,風是又香又涼,令人精神爲之一爽。不覺手上拿着筆出了神,不曾放下去,眼睛只管望着綠樹外的青天。

  忽然有人在肩上輕輕拍了一下,接着道:“窗明几淨,日朗風清,大概想到了什麼好文章吧?”賈叔遙回頭一看,見樑寒山將手撫着在他肩上,因笑道:“文章可沒有想到。天氣這樣好,我想在家裏絞腦子很可惜,應該找個風景好的地方,散步散步纔不辜負這天。”樑寒山道:“我也覺得今天的天氣太好,到哪裏去玩玩呢?”賈叔遙道:“北海如何?”他心裏想着老早就答應介紹他見一見薛愛青,今天可是個機會了。可是說出之後,又感到於自己有所未便,倒爲起難來。又依然望着窗外,在出神之中,答這話的聲音,可是極低。樑寒山道:“爲什麼怕說得,我也很同意啊!趕快把事情弄完,我們就走吧!”賈叔遙見他也說去,心裏爲之一快,馬上就加勁工作起來。把事情完全作了,還只有三點半鐘。一回頭看樑寒山還在低頭寫字,因道:“時候是來得及,到了北海也不過四點鐘罷了。”樑寒山道:“你從來完事沒有如此地快,今天完全是北海之神打的嗎啡針。”這一說兩人都笑起來了。於是馬上出門,就向北海來。

  湖裏的水,正漲得滿滿的,那出水面漂着的新荷葉,陪着幾隻零落的野鴨,在日光罩下的白色波紋裏顛動,卻很有意思。樑寒山道:“太陽還不十分曬人,我們先沿着水岸走,不到樹林子裏去,好嗎?”賈叔遙是無不同意的,兩人由南向北,沿着湖岸走。那湖裏的水,在新雨之後,沒有一點浮塵,整個湖面的水起了花紋,只是盪漾不已。同時,水底裏的晴天白雲,也在微微顛簸。樑寒山道:“這種景緻,的確看得心曠神怡,我們慢慢走吧。”於是二人沿着水旁的一條走道,只管一步一步地走。因爲兩人都在玩賞景,只管走路,卻沒有說話。道路並不很直,正走到凹進來的所在,便看見到凸出去的一角。這角上恰有一叢樹,兩人依着一叢樹,向外張望。忽聽得有一片唧唧噥噥之聲,不覺得都定了神,聽着說什麼?

  仔細聽時,卻是兩人說話。一個說:“我要走了,我總怕碰到人,你摸着我心口,還亂跳呢。”又一個道:“青天白日,在這裏坐,就是碰到人也不要緊。”樑寒山和賈叔遙相視而笑,於是退了一退,將腳步走得放重些,然後才走了過去。到了近處看時,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坐在一張露椅上,低了頭在那裏撫弄一把綠綢傘。水邊另站了一個黃臉西裝男子,約莫有三十多歲。那男子正在遠遠地看着瓊島白塔上一抹斜照。

  樑寒山在遠處也正要看他們,及至走近,連忙就偏着頭過去了。那女孩子低了頭卻是未曾看到。走過來了許多路,賈叔遙笑道:“這真豈有此理。人家沒有什麼爲難之處,你倒先害起臊來。”樑寒山道:“你有所不知,其中有一位,是我認得的,我怕人家難爲情,所以我搶着走開。”賈叔遙道:“現在的女子,真比男子要懂事多少倍。剛纔那位小姐,也不過十五歲罷了,就和一箇中年男子在這裏情話了。但是我覺得有點不平等,不知那位小姐是用意何在?”樑寒山笑道:“我覺得你的話,對於兩性問題,有點不徹底。你要知道,女子所以情竇早開,是因爲年輕的男子去引誘她。若是同她年紀相等的男子,手段實力,都沒有引誘的資格,怎麼樣能夠結合起來呢?你因爲看到最年輕的女子和年輕的男子在一處,以爲女子比男子懂事多少倍,其實那正相反。正因爲她不懂事,纔有這不平等結合呢。我看世界上的女子,可以分作四種。一種爲金錢而犧牲。一種爲虛榮而犧牲。一種也不爲金錢,也不爲虛榮,卻是爲男子手段所籠罩。此外,不過有極少數的女子,是能照着她自己的意思談戀愛罷了。”賈叔遙搖了搖頭道:“你還算不懂得,只有一二兩項是對的。這因爲人生在世,都無非是求名求利,女子若沒有職業,自然把身子去換金錢。女子若沒有技能,在社會上沒有地位,所以又把身子去換虛榮。此外你所舉的第三種,無論男子什麼手段,不外乎名與利,中了男子的手段,她就是爲名爲利。又你舉的第四種,說她可以照自己的意思去戀愛。她又有什麼意思呢?無非是求名與求利,所以你說的四種人,其實是兩種人。”樑寒山道:“不然吧?社會上有許多女子花錢和戲子談戀愛的。又有許多小姐,跟着僕人偷跑的。這是爲名爲利麼?”這一反問,把賈叔遙逼得無可再駁了,便笑道:“那也是有的,不過是例外。”樑寒山道:“例外只有一個,兩個例外,就應該算是一種。據我個人的經驗來談,大概女子們第一需要的是金錢。第二需要的是虛榮。若是有了以上兩項的一項,再要一項,比平常人自然又容易一點。那麼,她們對於戀愛上可以純潔一點了。設若以上兩項,一樣都沒有,就不容易上愛情之路的。”賈叔遙笑道:“我們兩人,今天在這沒有人的北海,儘量地侮辱女性。設若在什麼交際公開的地方,說了這些話,你猜會怎麼樣?恐怕有人報告到女子聯合會去,要我們的好看吧?”樑寒山道:“我不過是一種理論,多少還說有談愛情的女子。可是你倒一針見血,說定了女子無非爲着金錢和虛榮哩。不過你說的話,我倒又可以原諒你,因爲你是受過一種刺激的,說這話,正是一種反響。”

  賈叔遙更不說什麼了,依然是微笑說着話,走路就不嫌遠,不知不覺就由東岸走到了北岸。賈叔遙記着薛愛青的話,她和飛霞都在這裏,所以老遠的,就在路兩頭張望,看看可有她兩個人。

  可是一直將五龍亭五個亭子都走過去了,兩個人之中,一個人也不曾看見。心想她或者是有事在南岸耽誤了,這時還未曾來到北岸,便和樑寒山道:“現在時候尚早,你我不必就坐下來喝茶,還是由這裏走回去溜達溜達吧?這地方走道,很有意思,我們還是走一走。”樑寒山道:“由這邊老遠地走了來,你還覺得沒有走夠嗎?”賈叔遙笑道:“這好的路,多走一回,又何妨呢?”樑寒山並不知其命意所在,以爲他果然愛水邊樹蔭下的路,也就轉身慢慢和他走了回去。把一道北岸,走盡了頭,就站着不動,背了手站在樹下望着一湖水景,不覺出了神,樑寒山道:“我們還是走到五龍亭去找個坐位吧。”賈叔遙點了點頭道:“也只好如此。”樑寒山道:“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好像很有些無可奈何似的。”賈叔遙覺得自己言語出口失於檢點,便吞了一吞。於是二人,依然走到五龍亭,找着橋頭上放的一副座位坐了,這裏倒是東南西北,無論什麼地方都可以看見。

  賈叔遙在這兒坐了許久,哪裏曾見薛愛青金飛霞的蹤影?因見太陽更是西沉了,便道:“我要回去了,你怎麼樣?”樑寒山道:“來一趟不容易,怎麼不多坐一會?”賈叔遙道:“也坐得時候不少了。而且我想起了一件事,我想回去一趟。”樑寒山見他很有些坐立不安的樣子,他不願在這裏久坐,當然有他的原故,也不攔阻他,便道:“你既有事,請便,我還是在這裏坐一會。”賈叔遙道:“一個人不嫌寂寞嗎?”樑寒山道:“我一個人出來玩很是常事。我覺得一個人玩,也有一個人玩的好處。”賈叔遙本覺得邀了人家同來,不和人家同走,是對不住人,既是他這樣說,倒不必客氣,就先走了。

  樑寒山坐在一彎石橋上,喝過了一壺茶,呆呆地望了那一片湖光,猛然間一想,這又何必一定坐在這裏?沿着岸,走一會坐一會,不比較有趣些嗎?於是付了茶資,沿岸而行。由北岸又走到東岸,臨水一個石碼頭上。只見聚着一叢男女,也有坐的,也有站的,也有拿了小照相機子,左一比右一比的,嘻嘻哈哈,老遠就聽到他們的笑語風生。看那樣子,分明是一羣男女同學。樑寒山一想,現在的大學生,比五年前的大學生,真是安穩得多了。燕侶鶯儔,盡正正堂堂的聯合起來,這樣一放開,給人間添了多少的有情眷屬。不過據自己所知道的,自從社交公開以後,不免有許多男子的戀慕,上了人家的欺騙。就像這一羣人中,大家都是那樣快樂。果然能結爲圓滿婚姻的,當然是有,但是誰能保證個個如此?心裏這樣想着,身邊有一張露椅,就挨身坐下,遠遠地且看那些人找些什麼樂趣,坐了許久,看那些人,雖然是彼此聚在一處,然而隱隱之中,似乎總有一個男子依着一個固定的女子,這裏評自然分出親疏界限來。

  離着這般人,約莫有一二丈路,那裏也有一張露椅。椅上有個女郎,側身而坐,手上拿了一柄七寸小扇子,有時招了兩招,有時又將扇子放到鼻子下,掩了嘴脣。樑寒山看那女郎不是別人,正是張梅仙。她居然和這麼些人在一處,卻是出乎意料以外的事。因爲每次信札往還,她都表示願離羣獨處,避開無味的應酬的。不過她雖然和那些人在一處,究竟有些不同,卻沒有和那些人一樣,跳躍嬉笑。心想且不要驚動她,看她究竟如何。於是轉過身子去,只是斜着看了這邊。約莫有半個鐘頭,那一羣人,也不知有了什麼新決議,大家哄的一陣,就向前面走了。張梅仙卻是坐在露椅上,有點不大願走的樣子,慢慢地站了起來,手扶着椅子靠背,卻沉吟了一會子。看那情形,卻似乎不贊成那些所舉行的什麼遊藝。她正如此沉吟着,過來兩個女郎,帶說帶笑,拉着她就走,於是她也笑着跟他們去了。

  樑寒山遠望着這些人已經去遠了,便走到石碼頭上來。見這石頭上散着幾張粉紙,和兩三截菸捲頭,紅紅綠綠的,倒散了不少的小黑片。仔細看時,乃是包口香糖陳皮梅的紙,蹲着身子撿着那些小紙片,不由得笑了起來,就轉身坐到露椅上,望了那草地出神。

  一低頭,這露椅下,是一片浮沙,一路印着好幾個腳印。這印子卻不像平常人的腳印那樣肥大,只後面和前面,印得顯明,中間卻是迷糊的。尤其是後面半截,印到浮沙裏去很深。分明是女子高跟鞋,留下的印子。剛纔張梅仙坐在這裏很久,後來又有那兩個女郎挽她去。這一羣腳印,無非此三人了。這些腳印子很是雜亂交錯,究竟哪個印是哪個人留下的,卻沒有法子去分別。看了一看腳印,便想到:自己坐的這張露椅上,剛纔豈不是張梅仙在這裏坐下的嗎?這上面並沒有留什麼痕跡就不如這一片浮沙,能留下許多芳跡,給人賞鑑。比較是沒有趣了。可是想到露椅,它倒是個飽有情場閱歷的人,這個時候,伴着我一個孤獨者,對於我這孤獨者寂寞無聊,只管賞鑑人的腳印,一定好笑。將來我去了,天色黑了,電燈暗處,或者有一對青年男女到這裏攜手談心。他們所談的話,是不便有第三者來聽的。他們說話時候的一種態度,也許更不便有第三者來看見的。可是無論如何藏躲,瞞不了這張露椅。那個時候,不知道露椅對了他們,有什麼感想?露椅有知,恐怕是最難堪的時候吧?前兩天,我看到了一段社會新聞,有個少年,因爲失戀,在北海一張露椅上留下遺書,跳水死了。不知道可就是這張露椅?若果是這張露椅,我想那個自殺的少年,一定和他的戀人,於夜間人靜,月暗花陰的時候,也在這裏綿綿情話過。所以自殺的日子,還是在這張露椅邊下。這張露椅,總算給了一個莫大的刺激。露椅有知,對於這件事,又當怎樣難過呢?我想北海公園樹蔭下這些露椅,對於這件事,在一個夏季,真不知道要經過多少。它若是個人,現身說法把這件事說出來,一定是可歌可泣的。他由這裏一思,更覺得這件事又趣又玄。設若將這張露椅,編成一章寓言短篇小說,說他所親身目睹的事情,那麼,這一篇小說,至少可以讓一部分青年男女聽了,覺得有點正中心病。露椅若有知,對於我現在這種感情,一定要抱無限的同情……正在這樣想着。忽覺靠露椅上的手胳膊有點兒顛動,彷彿就是這張露椅顯起靈來了,這倒不由得嚇了一跳。

  急忙閃了一邊看時,原來是朋友王佐才站在椅子邊,搖着自己的手呢。因笑道:“你也是一個人?”王佐才道:“不,今天殷先生在蒙濮間開講學會,已經散過了,我在這裏散步。”樑寒山道:“哪個殷先生?講什麼學?”王佐才道:“就是殷積之先生。”樑寒山昂頭想了一想,笑道:“就是現在的財政總長殷家謨吧?我記得他是號寄枝呢?”王佐才道:“對了,就是殷先生。他今天講的是大戰後的世界文學。”樑寒山道:“他一個經濟家,怎麼倒講起文學來了?”王佐才道:“殷先生是無書不讀的人,尤其對於世界有關係的大問題,他肯下心思去研究。這事且不討論,你一個人在這裏作什麼?”說着話時,樑寒山已經慢慢地走到水邊下,背了兩手,看着湖水。只見水草裏面,藏着一羣游魚,露着黑背,游來游去。小的魚,有兩三寸長,大的魚,竟有長到尺多的。

  樑寒山見魚如此之大,又如此之近,便不由得看出了神。只管看去。王佐才走上前,執着他的手道:“你看什麼?看得這樣入神?”樑寒山道:“你看水裏的魚,看得清清楚楚,多少有意思?我們手上若有捕魚的東西,這一下,不就可以捕到許多魚嗎?”王佐才道:“古人說: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你現在站着呆望,你還是你,魚還是魚,不是一着好計劃。”樑寒山道:“你這話果然是有理,但是我又有我的思想。臨淵雖是羨魚,卻不一定要得着魚。這種羨而不得的趣味,長夠人想一輩子的。”王佐才道:“我很蠢,你說的這話,我一時卻解不開。你詳詳細細把這種理由,說給我聽一聽看……呵喲!殷先生來了。”說着,他也不理會樑寒山,轉過身一直向樹蔭底下大道上而去。

  樑寒山看時,那樹蔭下面,果然有一大羣人,簇擁着一個略有鬍子穿長袍馬褂的人,在一處走。遠遠地看着,和幾家照相館門口掛的相片,有些像,那正是財政總長殷家謨了。只見王佐才如蒼蠅趕血一般,撲上前去,老遠的就對了他一鞠躬,鞠躬之後,他退了一步,垂着兩手,站了個挺直。遠遠地看那神情,分明是站着回稟什麼話,然後讓殷家謨走過去,就在他後面緊緊地跟着。樑寒山看到,搖了一搖頭,也就不去看他了。由水邊走過來,復坐到那露椅上,只一低頭,又看到了張梅仙她們留下的腳印,不過許多腳印之外,卻又添了一行大些的印子。這腳印不是別處來的,正是自己的腳印,卻有幾處,和人家的腳印相混了。他想着,這樣看來,一個人還不如一個腳印的豔福,就是這個印子,他還比我強,能夠和那腳印成一個團體。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剛纔王佐才說的,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我呆呆地只管看着些腳印,由今天看到明天,看過今年,再由今年又看過這一輩子,那又有何用處?還不像剛纔水邊看魚一樣,只是空看嗎?一個人坐在露椅上,將手靠椅背,只管向地下出神。這樣耽誤時間,自己延誤到了什麼時候,自己也不知道。只是眼前的湖光,由金黃色漸漸轉爲暗淡。望那水的對岸時,已是紅日西沉,只剩一面帶紫色的雲彩。糊里糊塗在這裏一坐,也不知如何,就坐到這黃昏時候了。站起來,撲了撲身上的灰塵,於是背了手在那槐蔭大道下,一步一步地走着。

  水邊已都是那樣暮色蒼茫,在這濃密的槐蔭下,更是黑暗了。在那電燈距離稍遠,擺着露椅的地方,只見一對一對人影,在那兒一閃一閃,同時,也就唧唧噥噥發出一種可辨不可辨的聲音來。心想這地方擺着露椅,總也算是大行方便的事。若是沒有露椅,大家豈不要站着說話嗎?人都是這樣,在他用不着愛情,或者沒有施愛的機會的時候,就覺得這種名勝地方,有了幽會的人兒,就成了桑間濮上,未免玷污了好風景。等到自己有必要的時候,還要嫌這裏不十分僻靜,依然有人來往呢。一個人靜悄悄地走過了這一條綠蔭大道,將要過一道長橋的時候。只見一羣男女,由對面大道上而來,也是要由這橋上過去,頭裏幾個人,都是女子,第一個便是剛纔看見的張梅仙。心裏忽然一想,她向來是表示不屑與衆人爲伍的,今天她卻和這些人在一處嬉笑無度,未免與她的所說不符。若是和她招呼,她心裏先會覺得不能受用,事後又必定要想法子來解釋,豈不是給人家大大的一種不快。因此連忙向後一縮,縮到一株石榴花後去。這裏正有一張小露椅,於是揹着去路坐下,讓她們那班人走過去。

  停了一會,猜着那些人走了,這才起身走出來。不料走到橋上,正碰着張梅仙一路看了過來,似乎是尋找什麼。這道橋中間,是無可躲閃的,不能見了面還不理會人家。便道:“張女士,一個人嗎?”張梅仙擡頭笑道:“樑先生纔出來嗎?我不是一個人,有一大班男女朋友哩。”樑寒山點了一下頭,呵了一聲。張梅仙道:“今年到北海來還是第三次。不然這第三次還不知要展到那一天的。無如我們有幾位同鄉今天太高興,約了來划船,我不能十分拒絕他們。來了人多船少,船又沒有劃,只是在這裏胡跑一陣,我真有些倦了。剛纔都要出大門了,我發覺丟了一條手絹。這也不知丟在哪裏,我只好亂找一陣。找到這裏還沒有,我也就不必找了。”樑寒山心想,我又不曾問她這些,她何以一見面就說了這一大套,因笑道:“這樣的天色,在這種大地方,要找一條小小的手絹。豈不是一樁難事?”張梅仙笑道:“所以到了這裏,我就知難而退了。”樑寒山也微笑說道:“這句話倒用得很恰當,張女士一定善於制燈虎,因爲用現成的句子,俯拾即是。”張梅仙道:“樑先生倒是善善從長,不肯埋沒別人的好處,於是人家隨便一句話,樑先生也誇獎起來了。”樑寒山笑道:“既然善善從長,當然一字一句,都可以誇獎了。”

  張梅仙又笑了,一時卻找不着可答覆的話,只將手上扇子撫弄,斜靠橋邊的石欄杆。樑寒山道:“張女士的同伴呢?”張梅仙道:“是啊!他們坐在橋那邊等我呢。”說畢,她就說聲再見,匆匆地走過橋去了。她一過去,樑寒山又不覺大悔起來。剛纔她走回來,似乎就是爲了要解釋一番。解釋之後,或者她還有別的話要說,也未可知,所以她靠了石欄杆,若有所思。我一說她的同伴,倒好像是催促她走的意思,她就不得不走了。這種辦法,似乎也是焚琴煮鶴一流的事情,很是煞風景。她只說同伴在橋邊等着,分明是一句敷衍的話,豈有她在這裏慢慢閒談,讓一大羣同遊之人遠遠等着的。越想越覺得自己不對,可是事情已經做錯了,又沒法子挽回,只是背了兩手,在橋上走來走去。

  不料走了兩次,卻在電燈光下,發現橋板上有一塊手絹。他連忙一彎腰,將手絹拾起來,恰是一條英綠色兩角繡花小方巾,還不等仔細看着,已是香氣襲人。在這香上,似乎覺得和張梅仙衣衫上那種香氣,無大差別。那麼,這一條手絹,一定就是她的了。將手絹玩弄了一回,心想她原來是來找手絹的,不料由此倒失了一條手絹了。這個我給她保留,明日用信給她寄回去吧。可是轉身一想,依然不妙,因爲她來找手絹的時候,讓人家知難而退。人家不找了,又寄回人家。好像當時想把人家的手絹吞下,過後又追悔似的,倒不如實行吞沒下來倒無所謂了。自己已經算了一會子,還是不能決定,且將手絹揣在袋裏,就趁着一點月色,走出了大門,只挑那冷靜的街巷,步月而還。

  他所走的,正是府右街,長長的一條半彎的街,街邊稀稀落落的有些綠樹,這邊樹下,一道紅牆,那一邊樹下,全是閉了門的人家,一條很寬的馬路上,鋪着那水也似的月色,越顯得這兩邊是寂寞的地域了。

  走着路,忽然有人劈胸一把將他抓住,笑道:“你往哪裏走!”他突然被人抓住,倒吃了一驚。擡頭看時,卻是新聞界的朋友高樂天。因笑道:“你這人太冒失,幸而這是路邊下,你將我嚇一跳,也沒有什麼關係。設若你在路正中,也是如此,我以爲是撞上了汽車,真會大叫起來。”高樂天道:“不是找存心嚇你,因爲我看見你儘管低着頭,好像是在想什麼呢?難道你走路都不肯閒着?所以臨時起念,要嚇你一下。”樑寒山笑道:“我因爲月色很好,只管走着,玩弄這景緻,其實也說不出想什麼。”高樂天道:“我也是出來踏月的,這倒不謀而合了。既然有了伴,我們找一個地方去消磨這上半夜,你同意不同意呢?”樑寒山笑道:“今天倒沒事,可是逛窯子不來。”高樂天道:“那爲什麼?難道你就沒有走過這一條路嗎?”樑寒山道:“先是走過。可是我在這裏面,現在沒有人,我也不願陪考。”高樂天道:“近乎此的,去不去呢?”樑寒山道:“那些鬼鬼祟祟的地方,是違警的,我更不要去。”高樂無笑道:“你以爲是哪裏,什麼違警不違警。我是邀你上落子館聽大鼓書去。”樑寒山道:“這個我倒同意,不過你有點擬於不倫了。”於是二人就僱了車子,向太平園落子館來。

  依着樑寒山,找個散座的坐位,聽聽說相聲的,說兩個笑話,可以了。可是高樂天一進門,這裏的夥計,早有兩個滿臉是笑地走上前來對他又點頭又鞠躬道:“您纔來?二號還空着呢。”高樂天哼了一聲,也不加什麼可否,就走進去,直奔臺口的包廂。樑寒山既是陪他來的,也不能推卻,就跟着後面,一路到包廂裏來。這包廂雖然擺着四個小方凳,但是隻走進兩個人也就無週轉之地了。

  這包廂的橫欄,離着臺口也不過一二尺,就是臺上入耳話,包廂裏也聽得清清楚楚。兩人剛一坐下來,夥計們早把茶壺瓜子碟水果碟,擺了一橫欄板。樑寒山輕輕地笑着對高樂天道:“原來你在這裏有這樣深的資格,以前我未免把你小看了。當然不能無目的,你是捧誰的?”高樂天笑道:“到這來的人,無非都是臨時取個樂兒,這個樂兒,不捧是不成的。”樑寒山道:“你先不用解釋,我對這事極諒解的。我只問你捧的是誰?”高樂天道:“你不要問,過了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樑寒山因他如此說,也就不再問,只是等着。

  先是一班唱蓮花落和說相聲唱雙簧過去的了,隨着就是女子大鼓書上場。就在這個時候進來兩三個人,其中有一箇中年漢子,頭髮梳得溜光,像烏油緞子一般,走過人面前,便有一種香氣,撲着鼻端。他穿着一件綠譁嘰長衫,走起來有一種飄飄然的興致。他由高樂天的二號包廂前搶了過去,就在隔壁的一個包廂站着。他伸手將頭上的帽子取下,就向站在旁邊的茶房手上一拋,然後兩手一捲長衫的底擺,向前面一抄,向一張靠背椅子上坐下人向後一仰,昂着頭問茶房道:“貴仙來沒有來?”茶房將一個熱手巾把子彎着腰,雙手遞了過去,笑道:“她來了。”那人接着手巾,只將手擦了一擦,然後一反手將手巾向茶房扔去。在那克羅克斯的眼鏡裏,瞪着眼望着茶房道:“既是來了,爲什麼瞧不見人?”茶房一努嘴道:“你瞧,她不是在簾子底下望着你嗎?”於是那人和同來的兩個人,都樂了。樑寒山見那人一種狂放不羈的樣子,倒好像是個公子哥兒,只因相隔太近,只對他望望,卻不曾問高樂天。高樂天這時卻和那人搭話了。笑問道:“今天什麼事耽誤了?可來得不早。”那人道:“不要提起,一下午有三個應酬,哪裏忙得開來,最後一餐飯,我只吃了涼碟子就走了。”他說着一口揚州話,說起來,揚着臉,有一種得意的樣子。

  樑寒山看到,很有幾分不樂意,然而各坐各的包廂,各聽各的曲子,誰也不能干涉誰。正是這樣想着,高樂天卻來介紹,這才知道這位林一心先生,他是在這裏捧一個唱大鼓書的劉貴仙,每日必來,至少是一個包廂,有時還要兩個三個的。這天他只帶兩個朋友來,沒法子鋪張,坐一個包廂就算了。過了一會,他所捧的大姑娘上臺了。早有一個照應檯面的,拿了一把扇子,走到包廂口,將扇子輕輕一展,露出了三四折,然後彎着腰低聲向林一心道:“三爺今天要聽什麼?”林一心反着巴掌,向外一揮,皺了眉道:“我今天沒有工夫多聽,隨她便,唱兩個就行了。”那人連點着頭,連着答應兩聲是,然後就走開了。樑寒山看臺上那兩個女子,約莫有二十歲附近,穿了一件極長的蔥綠色綢旗衫,前面長髮,梳了個歪桃兒配着一臉的胭脂粉。雖然還有幾分姿色,卻是有點近於俗。看她那樣子,將臉繃緊緊的,站在那裏唱,可是林一心就像中了魔一般,臺上唱一句,就叫一句好。跟他來的那兩個朋友也有一陣的附和着。樑寒山雖然覺得討厭,但是大家花錢,大家聽曲子,叫好鼓掌,也是人家的自由,誰又能干涉誰?因此只冷眼看着他,也不說什麼。一直等劉貴仙把這隻曲子唱完了,換了別個上臺來唱,他才停止了叫好,樑寒山以爲這可以聽上幾句了,偏是隔壁包廂裏也有兩個大個兒,將兩隻大巴掌高擡過額,像大龍蝦伸出兩個鉗子一般,在空中搖動着,只管一張一合。那嗓子比林一心更大了,破鑼似的,呵哇呵哇地叫着好。

  樑寒山覺得這落子館的風味,實在大不如戲館子那樣的環境,這裏不講聽,只講鬧。聽過兩個鼓姬,不能再聽了,就對高樂天道:“真對不住,我頭痛得厲害,我要回去睡覺,只得先走了一步了。”說着,就要向外走。高樂天要想留他,看他兩道眉毛幾乎皺到一處,已是十分不堪。這還要留他,未免有點不近人情了。便道:“明天我請你到先農壇去喝茶吧,哪裏比較清靜。”樑寒山正在要走,隨口答應了一聲,也就走開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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