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記第二十回 訂約不忘典裘供小敘 結交有術敷粉發奇談

  烏先生出門之後,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找這筆開支。先去找了兩個手頭寬裕一點的朋友,不料事情不湊巧,都不在家。這也無法,只好回去。卻也是人無絕路,卻在半路上,遇到一個帶課學校的會計,一把拉着,同站到馬路邊下,因半鞠着躬笑道:“我有一件事要求你。明天我有一點燃眉之急,想和你通融十塊錢用一下子。”會計先生最怕這一着,凡是教職員,特意找着他,或是發狠,或者陪笑,都不免於伸手。因爲向例會計是兼出納的。但是這是學校裏的事,若是在大街上,卻不用得提防這一着。現在不料烏泰然會突然碰到,開起口來。因笑道:“烏先生你難道因爲我是個會計,就走到哪裏身也會帶着錢嗎?”烏泰然笑道:“這個沒關係,我本打算明天早上到學校去的時候,再去看你的。因爲這裏碰到了你,我就先對你說一句。這個忙,我務必要你幫一幫的。”會計因他攔住了去路,料想是不答應不行,便笑道:“好在是十塊錢的事情,明天我總給你想點法子。”烏泰然聽他如此說,總算答應了,這才告別而去。

  可是回家以後,總還有些不放心,次日一早,就跑到學校裏去找會計。不料這會計說話,有點不顧信用,這天早上,他竟沒有到學校來。烏泰然昨晚上就算着,除了請客之外,還有幾塊錢富餘,可以買點東西送露斯。今天一日,要過個十分痛快而又甜蜜的日子。現在會計不在這裏,錢落了空,自己所想得的樂趣,完全落空了。向學校裏各處打聽,都說他今天有事,到董事長家裏去了,恐怕十二點以前,不能回來。烏泰然一聽,更爲着急。若是十二點鐘回來,他還是沒有錢,那就要到別處去找錢,也是趕不上四點鐘的用。爲慎重起見,還是另想別法吧。他躊躇了一會,走到學校門口,復又回來,還是到會計室門口,徘徊了一陣,復問了問聽差,只是說不定什麼時候回來。烏泰然一想,學校裏的會計,是大家的糧食行,照例是不應該出門的。就是出門,也不應該一去幾點鐘。我若是這學校的校長,縱然不免除他的職務,也要當面申斥他幾句。這實在沒有法子,只得走出門來,僱了車回去。

  烏泰然是兄弟五人的家,除了各人衣服零用是自備而外,家裏房飯用度,卻是公攤的。他想來想去,只有一條妙計,因他大哥收入寬裕點,錢週轉不過來的時候,就由大哥墊出來,然後大家再將款子攤還他。好在他大哥抱定了上當只一回的目的,若是這次墊了款收不回,他就不再墊款了。大家怕回家來吃不着飯,也不敢折他的爛污。這時趁他大哥在家,便向他笑道:“剛纔我在咱們糧食行門口過,他們掌櫃的找着我說,我們的米錢和麪錢,得給他了。”他老大就道:“什麼話,我昨天親自把錢送給他掌櫃的手裏,怎麼今天又和我要錢?”烏泰然一聽,不由臉上一紅。他哥哥想起來了,將手點着他道:“老五,你是又要請女朋友,沒籌着款,打算在我這裏想法子吧?”烏泰然道:“沒有的事,沒有的事。”口裏說着,他那小黑臉兒一紅,可就變成了紫色,便溜到自己屋子裏去了。

  說着烏泰然到了屋子裏,先向炕上一倒,慢慢兒地轉着念頭。這真是糟糕,劃計已經想好了,客也約定了,錢還是沒法籌,難道就這樣對人失信了事嗎?自己仰面躺在牀上,不免睜了兩眼向屋子四周看去。忽然跳了起來,自言自語道:“天下沒有走不通的路。”於是把牀頭邊一隻木箱子打開,將裏面所有的衣服,一件件拿了出來,重新展開看看。可是到了現在,有點埋怨自己了。平常作衣服,要愛個漂亮,總是作西服。一時想在錢上打算,拿衣換錢去,這就發生了困難。西服要合身腰的尺寸,賣是沒人要,當是當店裏不收。僅僅只有一件八成新羊皮袍子,還可以拿去當。於是把那件皮袍子提起抖了兩抖。然後摺疊着,用一塊白布,緊緊地包裹了。蓋好了箱子,先定了一定神,跟着就偏了頭聽聽外面,哥嫂們有什麼話沒有。後來外面聲音是寂然的,這就把包袱一夾,側了身子,就向外面跑去。口裏還念道:“呵!這書真沉,我簡直提不動。”一個勁兒地直跑到大門外去。

  在這大門外,停着很多人力車子,就一擁向前,把他包圍着,問道:“五爺,上哪兒?我拉去吧,特別加快。”烏泰然道:“我就到衚衕口上洗染坊去,要車幹什麼?”車伕見他說不要車,自然也就算了。可是那些未曾搶上前的車伕,見搶上前的車伕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得在後面發笑。烏泰然提了包袱,聽到車後有笑聲,以爲是人家笑他噹噹,越發不好意思。提着腳,趕快走了幾步,轉過這個衚衕去。所幸走了不遠,就有一家當鋪,站在當鋪門口,正待要去,頂頭卻遇到兩個朋友,便迎上前招呼道:“到我家去坐坐嗎?我把兩件衣服送到洗染房去取點油跡,馬上就回來的。”兩個朋友謙遜了兩句,自過去了。

  烏泰然也像並不知道當鋪就在面前似的,提了包袱,只管走了過去。走過一截路,有一個橫衚衕裏有個穿堂門,正是通到當鋪柵欄子門裏又出去的。於是走到穿堂門口,只當是個過路人走了進去,這纔到了當鋪裏。將衣服向櫃上一送,櫃上人仔細看了看,又向烏泰然看了看,見他是個中流以上的人,便道:“給你寫四兩銀子吧。”烏泰然道:“合多少洋錢呢?”店夥道:“有五塊多呢。”烏泰然道:“不行,那怎夠用,你給我湊上八塊錢吧。”店夥又不肯,說來說去,當了七塊錢。倒正合了烏泰然估計的價值。將錢到手,當票子疊好,放在褲子的小口袋裏,所有幾張鈔票,放在皮夾子裏裝着。裝停妥了,不肯走大門出來,依然由穿堂門邊回,在附近地方,找了一家理髮館去颳了一個臉。刮臉之後,也就到了三點多鐘了,於是從從容容地到番菜館來。

  坐了不多大一會,魏露斯就來了。她一進雅座,並不見屋子另外有個什麼前途,只見烏泰然道:“我昨天一回家,就和他打電話,約好三點半鐘,到他家裏去邀他的。今天上午,他回了我一個電話,說是不必等他,他還有點事,準四點鐘來,大概也就快到了。叫茶房先開瓶汽水來喝一喝吧。你要哪一種的?”露斯見他說得那樣自然,心想也許是事實,便坐下來同喝汽水,好在烏泰然的話非常之多,倒不感到寂寞。兩瓶汽水喝完了,已經快到五點鐘,約的人還不曾來。露斯道:“怎麼還不見來?你能催一催嗎?”烏泰然道:“讓我去打電話,也許來了呢。”他說着,果然出去打了一個電話到書鋪子裏去,問新出版的雜誌,到了沒有。打完了電話,回座告訴露斯道:“闊人兒的事真難說,他還不曾回家呢,今天算我專請你一個人吧。”露斯雖然不高興,然而這是前途託大,不肯來,以烏泰然而論,他總算賣力,不能怪他。他既是說算是專請一次,不便拒絕。而且也沒有進了館子,不吃就走之理。只得笑道:“這倒叨擾你了。”烏泰然笑道:“我們這樣的朋友,誰吃誰一餐,也不算什麼,叨擾二字,從何而起?”於是向茶役招了招手,讓他拿了菜單子來,烏泰然將菜牌子看了一看,覺得沒有哪一樣不可吃,只看了一看,站起來雙手便將菜單子遞給魏露斯看。

  露斯就和他不同了,二個菜單一湯四菜,就換了三樣,最後點了一樣,又要換冰其淋。茶房見她把萊單子幾乎全盤推翻,雖是不敢說什麼,然而臉上總有點不以爲然的樣子。露斯也知了,卻裝了不瞧,因笑對烏泰然道:“這家番菜館已經是很有名的了,可是一和真正的外國菜館子一比,就差遠了。昨天我和幾個朋友在北京飯店吃晚飯,我們連菜單子也沒有看,就讓他開來,覺得很是合味呢。”說到這裏一看茶房,已經走開了。便接着道:“他們還大鬧香檳酒呢。”烏泰然雖然沒有喝過香檳酒,可知道價錢貴得厲害,大概再當上一件皮袍,也不夠兩人喝。便笑道:“要喝香檳酒,除非到北京飯店去。中國番菜館子,哪裏預備得起,就是預備着,那也只好讓外行去喝的。這山海關的汽水,倒是不錯,叫他們拿一瓶來好不好?”露斯道:“幹嗎拿一瓶,要喝就各喝一瓶。”烏泰然心裏想着,兩客飯是三塊,汽水二毛一瓶,喝兩瓶一共四毛,倒不會恐慌,就慨然答應了。茶房開了兩瓶汽水,一人面前倒一杯。露斯只喝了一口,搖搖頭道:“太辣太辣,我受不了。”見茶房立在身邊,便問道:“你這兒有沙土水嗎?”茶房道:“有,給您開一瓶。”烏泰然瞧了茶房一眼,也沒說什麼,一轉身茶房就拿了兩瓶沙土水來了。烏泰然正拿着刀子挑了玫瑰醬,向一塊麪包上亂塗。一見之下,一隻手拿着刀子,一隻手拿着麪包,一齊向空中亂搖。口裏又嚼着幾塊冷菜,一時說不出話來,先哼了幾聲。茶房問道:“先生,您不要這個嗎?”烏泰然使勁一下將口裏的食物,吞將下去。然後才道:“不是全不要。我不喝沙土水的,你只開一瓶就得了。”茶房道:“您喝啤酒嗎?”烏泰然臉一紅道:“要喝,我們自然會說,你麻煩什麼?我們只兩個人,能喝多少呢。”露斯見他有些不樂意的樣子,也就不說什麼,立刻沉默起來。吃過了兩個菜,二人都不曾說一句話。

  烏泰然先是覺得露斯有些開玩笑,開了汽水來不喝,又要喝沙土水,心裏不高興,可是兩分鐘以後,他又以爲要尊重女權,不能爲朋友多喝一瓶汽水就得罪她,因道:“密斯魏今天還有事嗎?吃過飯,我們到市場要去遛遛,隨便買點東西。到了晚上,我陪你看電影去,今天的片子都不錯,你願意上哪一家呢?”露斯正想看電影,這句話,倒中了下懷。她就笑道:“無論哪一家都可以,只要片子好就行。”烏泰然笑道:“回去晚了,你不害怕嗎?”露斯道:“有什麼害怕?難道還怕洋車伕在半道上打劫我嗎?”烏泰然道:“不是那樣說,夜深的時候,一個人經過好長的街道,究竟是很寂寞的。寂寞的極端,也就可以解釋着是害怕。”露斯笑道:“如此說法,或者可通。那也沒有什麼困難,人情作到底,請你送我回家去就是了。不知道你肯送嗎?”烏泰然連連答應道:“一定送,一定送,若是不送,我就不算人。我和你也交過兩三個月朋友,我對你說話,失過多少次信呢?”露斯笑道:“我不是說你失信,因爲到了那夜深,你也是急於要回家的,哪抽得出工夫來送我哩?”烏泰然道:“今天晚上,我倒是有一篇文章要寫一寫。但是爲了送你回家,我不妨把寫文章的時期,壓下去一二小時,今天晚上的月色,一定是好的,你若是高興的話,我可以陪你踏月回去。長安街兩邊的樹木,長得青鬱郁的,馬路平坦坦的,慢慢地走回去,是非常舒服的。”露斯道:“不行,我就走不動的,要我由東城跑到西城去,那可要我命的,罷罷罷,你不送我……”烏泰然聽她這樣說,深怕她連電影都不去看,可把既成之局打破,未免可惜。因道:“我不過是這樣譬方着說,散了電影以後,已是十二點鐘了,何至於再和你慢慢地走回去呢?我自然是僱車送你。”露斯原是不大高興,經烏泰然這一陣恭維,心裏就痛快了許多。因笑道:“今天是要你給我介紹一個朋友的,怎麼倒要你花上許多錢?又要耽擱許多時候的工夫。”烏泰然笑起來道:“那是哪裏話呢?我就怕你不賞臉呀。”於是喜氣洋洋地和露斯談笑起來。到了喝咖啡之後,料着露斯是不吃不喝的了。不過心裏還想作點人情,就問道:“還要點什麼吃?”本來露斯也就不想再要什麼了,因他如此一問,便想着若是不要,倒顯得我這人受一點小惠就知足了,那如何使得?因道:“吃了油膩的東西,倒用得着兩口煙,叫茶房來盒大炮臺煙吧。”烏泰然問了人家的話在先,等到人家要了東西,可不能含糊過去,只得叫茶房拿盒大炮臺來。

  露斯將煙接到手,抽出一支來,烏泰然早拿着火柴,擦了一根,走到露斯面前,給她點着。露斯將煙伸過來,就着火柴頭上的火焰,含着微笑吸上了。可就和他點點頭道:“勞駕。”烏泰然見她的態度如此之好,心裏也是痛快的,於是自己也就拿了一根菸出來,自己划着火柴吸上了。自己本來沒有煙癮的,這樣吸,也無非是在高興的頭上,拿來助興。而且這煙在番菜館裏,總得合四五毛錢,一根菸就是四五分了。煙味究竟如何,總要細細地咀嚼,不可大意過去了。正是這樣盤算着,露斯只抽了那煙小半截,卻放下了。烏泰然笑道:“平常不曾看到密斯魏抽菸,你真有癮嗎?”露斯笑道:“我哪裏有煙癮,鬧着好玩罷了。”說時她將那大半截菸捲,索性向痰盂子裏一丟。只聽痰盂子裏嗤的一聲,大概有兩三分錢,就是這下丟去了。烏泰然想着,你倒說得好,給我鬧着玩,一下子就玩去了四五毛之多,要是這樣耗費,那真有些受不了。當時煙已丟了,也沒法子挽回,只好罷了。一會兒茶房開了賬來,烏泰然接過來一看,卻是四塊多錢,拿一張五元票給茶房,連小賬就不能全夠。在女朋友面前,不願現出酸澀的樣子來,只得掏出一塊錢來讓茶房破了,另給幾毛小賬。這樣一算不要緊,當來的七塊錢,只剩一塊多了。心想趕快離開這花錢的地方吧,她再要玩一個花頭,我就無法出門了。

  出得門了,把上東安市場的念頭,也改了。那裏什麼東西都有,若是依着女子需要的東西論起來,恐怕帶五百塊錢去,也不定能走出大門。因道:“密斯魏,不要上市場吧,那地方煩躁得很,全是些又忙又俗的人在那裏踱來踱去。依着我,還是到公園裏去走走吧。”魏露斯本也不一定要上市場,就依了他的話,一路上公園來。

  到了公園裏,烏泰然道:“公園這種地方,本是風雅之區,根本上就不應當賣茶賣酒。你看那柏樹林子裏,亂七八糟,擺上那些桌椅,俗不可耐。”露斯笑道:“咱們不要批評,我知道你是不願意上茶館作東,對不對?”烏泰然心裏打着這個啞謎,以爲總可以省去自己一元八角的茶資。不料謎面剛一說出,就讓人家猜着了。只得笑道:“那更是笑話了。這些茶館的茶葉都不大好,要不然,我們光喝汽水吧。”露斯笑道:“幹嗎又喝汽水,先還沒有喝夠嗎?我是和你開玩笑鬧着玩的。”烏泰然原是想着,她真要上茶座的話,我陪着她去,反正把上電影院的錢省下來,也就夠開銷的了,所以豁出去了索性請她喝汽水。不料天下事真有意想猜不到的,自己作一個大方,不料她反而退縮起來,給自己把這筆錢省了。因笑道:“密斯魏,你看我這人怎麼樣?總不是一種無聊的滑頭吧?有些人對於女賓,總是二十四分謙恭。可是談到兩性的真諦,他一點也不懂。我就不然,有什麼程度,就做什麼程度。譬如我今天學校裏發了薪水,我可以請你吃大菜,就請你吃大菜。過兩天薪水用光了,我沒有力量做東,老實不客氣,我就說不能做東。這樣子辦,我不敢說這就是老實,反正我這人總是死心眼兒的交朋友,就是不討朋友的喜歡,總也不用欺詐的手段。密斯魏,你這人實在不錯,要人請就要人請,不要人請,就不要人請,省了許多無味的虛套話,這就好。我一生沒有別的長處,就是不肯恭維人,不是那樣真有十二分好的人,我決不恭維他一個字的。”露斯望了他的一眼,未加深辯,向他一笑。說着話就在公園裏面兜了兩個圈子。

  露斯走累了,一掉頭就在路邊樹底下一張露椅上坐了。這裏正是樹林深處,靠近牆的一段小路邊,除了望着隔樹林外,有一對一對的男女,絡繹於途而外,這身邊並沒有一個人影子,地方是十分的寂靜了。烏泰然和她說話時,只管向遠處繞着彎,繞到這裏來。明知道這裏有一張露椅,可是不便先行坐下,以至於在女友面前失禮,現在看露斯毫不客氣,倒先坐下了,就道:“只顧說着話,我們繞了幾個圈子。”不住地用拳頭去捶着腿,也就趁勢坐到露椅上來。露斯道:“什麼?走這樣一點道兒,你會受累得坐下來,你真不如我了。”烏泰然不說什麼,卻對了她一笑,兩隻眼睛,幾乎合成了一條縫,露斯看他,嘴撇了一下,然後又輕輕咳嗽了兩聲。烏泰然道:“密斯魏,像你這樣一個人,正應該求學,爲什麼倒急於找事?”露斯嘆氣道:“無非是受了經濟的壓迫。”烏泰然道:“那差不多,設若你個人的學費有了着落,家庭的經濟問題,還有沒有牽涉呢?”露斯忽然聽到他提出這個問題來,似乎不能無故而至,便道:“你爲什麼問這個話,你能幫我一點忙嗎?”烏泰然道:“這話我不敢說定,反正我有這一點心事罷了。我不知道你的環境怎麼樣,所以我也不敢胡說。”露斯道:“我的環境,你有什麼不知道,我家裏不但不能供給我的學費,連零用錢早就沒有法子管了。我若是能夠自己找出學費來,家裏總算輕了一場累,何至於還把家庭的經濟問題來干涉我呢。可是我要讀書,不光是繳了學費,就算完事的。此外還有許多附帶的用費,我都不能不預籌一下的。不然,到了上課的日子,車錢沒有,點心錢沒有,甚至於連筆墨錢都沒有,我哪裏有心去讀書呢?所以我對於讀書這件事,非常的消極。”烏泰然道:“如果你肯接受我幫忙的話,我想這一點事情,我還敢負責任,承擔下來。但是不知道你家庭同意不同意?”露斯聽他說得這樣懇切,就不由得笑了。因道:“有這樣好的事,我家裏爲什麼還不同意?”烏泰然望着她,也是微微一笑。才說道:“現在社會上的人心,都是自己怎樣,也猜人家怎樣,我無條件地幫助你讀書,人家不疑惑我抱什麼野心嗎?在未說這話以前,連你也會疑心到我的。所以我早把一句要告訴你的話,一直耽誤到現在,我還不敢說出來。我不料你倒是這樣很誠懇的接受的。”露斯聽他如此說,分明是十分誠懇幫忙的了,心下很喜歡。便道:“你若是願意幫助我繳學費,我爲答覆你的盛意起見,我就不找事了。今天你約的前途既是沒有來,也就不必再約了。我現在是決定了意思,專門唸書。”烏泰然對於她讀書不讀書,倒沒有什麼關係,惟有她說不必找前途了,這倒是如釋重負,便道:“好極了。我一定尊重你的意思。今天咱們且樂一天,明天我和你從長商議。”兩人商議了一陣,都很歡喜。

  到了八點鐘,二人才出公園來。露斯也就真依了他的主張,不坐車子,和他一路走到電影院去。在電影院裏,露斯是看電影,泰然卻是談話。電影散場了,露斯倒先說了,別坐車,慢慢地走着談話,走了回去吧。烏泰然道:“看了電影,走回家去,是最好不過了。先是靜靜地坐着,欣賞肅穆的藝術,現在走着路,用很平正的運動來活動血脈,非常調和的,現在你會覺得我主張走路,不是爲着省錢了。”露斯也沒有什麼可答覆的,聽了這話,可就笑起來了。

  二人走到長安街,烏泰然爲着欣賞夜景,可就帶了她在樹林子裏走。二人並肩齊着步子,低着聲音說話,聲音既低,兩人自然遠離不得,露斯比烏泰然身材短一點,步子也開得小一點。烏泰然爲催着她走快一點起見,就在她左肩伸過一隻手去,抹着她的右肩,帶一點推輓的勢子。露斯只管談話去了,雖然有人挽着她的肩膀,她也並不知道,二人走着談話,忘路之遠近,也就不覺出了樹林子。

  迎面來了一個警察,皮鞋得得地響着,烏泰然猛可的吃了一驚,就把手縮了回來,故意把聲音放大起來,和露斯說話。那警察偏着臉對露斯烏泰然看了一看,也不能怎樣,自走開了。烏泰然越高大了聲音,越將腳步走得快,離得那警察遠了,這才放慢了腳步,和露斯很柔和地談了下去。一直送到魏家門口,替露斯拉了門鈴,裏面有人答應着,烏泰然才向後一閃,閃到大門旁邊的牆壁角上去。魏家有人出來將門開了,露斯挨身進去,烏泰然才轉身回家。走到衚衕口上就在電線杆路燈底下,趕快就把袋裏那些鈔票銅子票一齊拿出來,點了一點,大概只剩四毛錢。預備過一冬的一件皮袍子,現在只樂了半天,就沒有了。明天來時,她要我招待時,我哪裏再有皮袍子當。若不招待,豈不將今天這一番水磨工夫,付之東流?自己便計劃着,要怎樣的應付這一個關節。藉着這思維的工夫,當着消遣,也就可以忘行路之疲倦,於是就不知不覺,到了家門口。

  敲門進去,家裏都睡了,各屋子裏的窗戶,都是黑漆漆的。自己摸進房,擦了洋火點着燈,纔看見牀頭邊那口木箱,不曾鎖住。箱子裏的衣服,卻是亂七八糟,在牀上堆成一片,原來是出門當皮袍子的時候,只管趕着鐘點,不曾收好呢。這箱子裏東西,還是很零亂地放在牀上,不能不撿好了來睡覺,於是無精打采將那些東西慢慢的向箱子裏放。放完了,自己不覺自言自語地說了幾句道:“管他呢,這年頭兒過一天算一天。”這才躺在牀上睡。

  到了次日,烏泰然到學校裏去教書的時候剛一進校門,卻碰到了校長。那校長輕易不到學校裏來,遇到了教員們,少不得敷衍兩句,因對烏泰然道:“我總想到府上去看你,又把門牌忘了。”那校長本是大學校的教授,這裏的校長是掛名的。這時,正要趕到大學校裏去上課,說着話,將脅下夾的大皮包緊了一緊,左肩向上聳了一聳,右手拿着的斯的克,向地下撅了兩撅,這就表示有要走的樣子。烏泰然笑着點了一點頭道:“校長,校長,請你等一等,我有幾句話和你說。”校長見他那樣急迫的樣子,料着總有要緊的事,只得停住了腳步。烏泰然笑道:“不是別的事,有幾家書局子,再三要求,要我和他們寫點東西。我推辭的回數太多了,不能不寫一點,敷衍面子,因爲我寫了一本藝術的人生觀,稿子全得了,就差前面幾篇序不能含糊,總要找幾個對於我有相當認識的人落筆。校長和我會面雖少,是很知道我的,我想請您作一篇序。”校長以爲什麼了不得的事,說破了,是這樣不相干,便點着頭道:“可以,可以。幾時要?”說畢,挾着大皮包的肩膀聳了一聳,又要走。

  烏泰然搶上前一步,兩手一伸,攔着他的路,笑道:“我還有一句話,請您等一等。”校長以爲他真有什麼話,就等着了。烏泰然笑道:“這話原是不好開口,但是我受環境的壓迫,請您原諒。”校長急於要走,哪有工夫和他客氣。便道:“我一定諒解。請你說吧。”見校長答話的情形,諒其不致對他所求,十分拒絕,想了一想,又伸起一隻手來,扒了一扒臉,然後吸了一口氣笑道:“我這兩天,不幸得很,老母得了一種時疫,花了許多錢醫病。現在雖然是病好了,但是還要錢調養……”不等他說完,校長就明白了,便道:“既是老太太有了貴恙,那是特別情形,小忙自然是不能不幫,但不知泰然兄需用多少錢?”烏泰然看他那樣子,雖是考慮中,然而錢是鬆口了。也不敢說多,便道:“若有十塊錢也就解圍。”校長笑道:“我以爲你困難要多少錢來解救哩?原來不過十塊錢。不必又鬧到會計那裏去了,就在我這裏先移挪十塊錢去用用吧。”說着他就在身上摸索出皮夾子來,抽了一張十元的鈔票,交給烏泰然。並道:“請告訴我府上的門牌,我明日到府上去看老伯母。”烏泰然笑道:“不敢當,不敢當,今天再調養一天,明天也就好了。”校長笑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客氣了。改天見吧。”說畢,他就走了。

  烏泰然不料隨便說一句話,就弄了十塊大洋到手,究竟老母這兩個字,暫時還不能拋棄。這一天高興得很,上臺講起課來,也格外有精神。上完了課,首先就跑到大街上洋貨鋪裏去買化妝品。進了洋貨鋪,那一陣香水香脂,味兒先就芬芳撲鼻。用藝術的眼光去看,也就不知道要買哪一種好,這已經夠令詩人陶醉的了。烏泰然在玻罩櫃上徘徊了許久,才挑了一條花綢手絹,塞在西裝的上層袋裏。然後買了一些東西,和鋪子裏要了一個紙盒子,裝得平平正正。心裏高興極了,夾了那個紙盒,乘車向露斯家來。

  露斯昨日聽到烏泰然能在經濟上幫忙的話,也是快樂得起坐不安。現在家聽到門響,逆料是他來了,連忙就到外面來開門,一見果是他,而且脅下,還夾了一個包裹。露斯對於幾家有名的洋貨鋪,都有相當認識。這時看到紙盒外的皮包紙,恰是一家熟鋪子裏的招牌,大概是他買着東西送禮來了,不然,他不會帶上一包東西向這裏看女朋友。笑道:“你這人倒不失信,說什麼時候來,就是什麼時候來的。”烏泰然走進來,替她關上了門。露斯卻把右手一個食指,按着下嘴脣低頭說道:“我讓你到哪兒坐呢?”烏泰然道:“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的,這要躊躇作什麼?”露斯笑道:“你有所不知,我來了一個女朋友。”烏泰然將頭一伸,向她笑道:“一個女朋友?誰?我見過嗎?”露斯笑道:“就因爲你們沒見過,我很躊躇。我不知道是介紹你們見面好,還是讓你先到一邊等着好?”烏泰然道:“你介紹一下子,多麼好,大家坐在一處談話,不熱鬧些嗎?你叫我躲開女朋友,大開起倒車來嗎?”露斯最怕人說她開倒車,連忙道:“有什麼不能見面的。不過人家願見不願見,是個問題,我可不瞎代人家做主。既是你罵我開倒車,我就硬要去見她一見。”說着人在前面走,向烏泰然招了一招手。

  烏泰然含着微笑,一路跟她走去,到了類於客室的屋子裏,不由得烏泰然驀然一驚。這裏坐着嬌小玲瓏的女郎,穿了一件粉紅的短褂子藍綢裙兒,托出烏油的頭髮,和雪白的皮膚來。烏泰然對少女之美,最贊成有長的睫毛,這個女郎正是一雙很靈活的眼睛,藏在長長的睫毛裏,露斯還不曾介紹那人來,他掏了一張橫列印字的名片,彎了腰,雙手遞過去。那女郎伸手接了,笑道:“對不住,我沒有帶片子。”在她這一笑之間,雪白整齊的牙齒露了出來,烏泰然笑着鞠了一個躬,自己報着自己的名字道:“烏泰然。”深覺得她另有一種笑時的美,肩膀一擡,就笑起來。露斯在一邊問道:“你笑什麼?”烏泰然不料她有這樣一問,臉先紅起來,笑答道:“這一位,我好像在哪裏會過哩。”露斯這才介紹道:“也許你見過的。這是密斯嚴守貞。對於舞蹈一層,最是拿手,凡是有規模的遊藝會,總有密斯嚴在內。”烏泰然笑着點頭道:“對了,對了!密斯嚴的跳舞,實在是好。那回我看見了之後,腦筋裏就常有那樣一個跳舞的影子。”嚴守貞聽說烏泰然瞧過她的跳舞,便笑道:“是在什麼地方?”烏泰然想了一想道:“是春明舞臺。”嚴守貞搖了一搖頭道:“不對,我從來沒有在那地方跳舞過。”烏泰然點了點頭道:“也許是我記錯了吧?但是我的確在一個地方,看過密斯嚴的跳舞,那一回,我還記得清楚。是歌舞劇《月明之夜》。”嚴守貞笑着點了點頭,沒有作聲。烏泰然笑道:“怎麼樣?我說很確不是?”露斯道:“你別說了,越說越不對。密斯嚴雖然跳舞,卻是從來不表演歌舞劇的。”烏泰然的臉上,不覺黑中透紫,笑道:“反正我不是撒謊,總看過密斯嚴幾回的。”嚴守貞笑道:“這很不成問題,從前見過,我們現在是朋友。從前沒有見過,我們也是朋友。”烏泰然聽了這話,很覺她替自己解了圍,而且看她這人說話是這樣乾脆,一定也是很開通的人,倒覺很合脾胃,便靠在近她的椅子上坐了。

  首先幾句話,少不得就是問學校裏的事。她說,現在所上學校的功課,不大好,打算要另找一個比較好的學校。烏泰然一拍手道:“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了,密斯魏也正在託我找一個相當的學校,我來招攬這一部分義務,密斯嚴和密斯魏同進一個學校,好嗎?”嚴守貞笑道:“掉學校我是很希望的,可是同時我又怕考。”烏泰然連忙搶着答話道:“行行行,我既然出來和二位找一個學校,一定想法子免考。就是要考入也總有其他的法子可想的。”嚴守貞見烏泰然談話那樣和藹,看他的臉色,又是那樣正經,覺得這人很不錯。在她心裏這樣猜度着,對烏泰然就不免多看了幾跟。烏泰然看這情形,也就知道她的意思了,越發摸了一摸領帶的結,又將大襟整了一整。把往日容易愛笑的樣子,完全收了起來。露斯這時已將烏泰然送來的紙盒子打了開來,將裏面的化妝品,分別查點了一點,大概值錢不少,笑着對烏泰然道:“我早就望你來商量考學校的事,原來你和我去買東西去了,這倒難怪。”烏泰然道:“也不是存心要送禮,我走這洋貨鋪門外過,看見那玻璃窗里美麗的裝璜,我就想到美麗的女郎們。這個世界,若是沒有女子來點綴,那未免太枯燥了。女郎們若沒有這些化妝品使用,也就少了一層烘托之美。有些人說,化妝品會掩飾天然之美,我覺得不對的。我覺得化妝品也是一種神祕的東西。醜人用了,增加她的醜態。美人用了,就也增加她的美麗。譬如白石階上,堆了一層白雪,自然是像玉一樣。陽溝裏鋪上一層雪,就變成爛泥了。我有了這個感想,我就情不自禁,受了愛美性的衝動,進去買了些化妝品。我這東西買來了,你說我應該送給誰呢?”

  露斯聽了這話,倒先笑了。便問道:“密斯嚴,你覺得他這話怎麼樣?有些人說,女子擦脂抹粉,是喪失人格。我以爲這話不通,有人格無人格,不在乎這上面。”嚴守貞是一個美術化的女子,一日也離不開胭脂粉的,露斯說的話,和她向來的主張,正是不謀而合。便將她右手捏着的白骨扇子,在左手心裏一擊,點着頭道:“對極了!我就是這樣說。有些男子,專門攻擊女子愛美,其實男子又何嘗不愛美?他們穿着俏俏皮皮的西服,繫着紅綠的領帶,五天一理髮,一天一刮臉,這不都是愛美嗎?據我一個朋友調查,男學生寢室裏,平均是一個人一盒半雪花膏,那似乎不亞於女生吧?”烏泰然道:“這話可又說回來了,依我主張,一盒半雪花膏真不算多呢。男子實在因爲他沒有用胭脂粉的資格,設若有的話,一定賽過女子去十倍。有些男子說,女人就是藝術,他以爲是侮辱了女子。其實不啻反過來說,男人不是藝術,這不是侮辱自己嗎?惟其是女人是藝術,所以胭脂粉是女人獨有的。男人不是藝術,男人就不配用胭脂粉。”露斯笑着說了四個字:“豈有此理。”也沒有別的話來責難他。嚴守貞卻望了他的臉笑道:“那麼,你搽粉不搽粉呢?”她以爲這一問可以把他難倒。不想他舉起手來摸着臉道:“搽的搽的,不過不是用粉,只抹雪花膏罷了。我還有個奇異的嗜好,喜歡用女人剩下來的雪花膏。因爲那在心理上給了我不少安慰,搽過那剩餘的雪花膏,對鏡子一照,覺得我漂亮多了。”這兩位小姐對了他的奇談,真是再沒有其他的話可說,只互相看着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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