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記第五回 虎髯一掀情天嗟莫補 花叢三顧長夜喜能狂

  珍珠花母親是人在家中坐,錢從天上來,樂得把這款子一律全收。找了一張珍珠花的片子,就請來看信的那人填上了收到二百元。另外自掏了一塊錢,賞給那聽差,聽差拿了名片出門,已經把黃全德等得二十四分不耐煩,及至聽差將名片遞上,見是珍珠花的名片,就喜歡得了不得,煩惱自然消除。加上那上面又注了一行字,疑惑那就是珍珠花的親筆。這就高興極了,把那張名片揣在貼肉的小褂袋內,表示親近之意。二百元送掉,計劃一個多禮拜的事,總算完全辦妥,就很高興地回家。

  當天晚上去聽戲,叫好也就格外得勁。照說起來,這錢是珍珠花不願收的,珍珠花也不必對黃全德特別表示好感。但是做坤伶的人,平常是不敢得罪人的,求不到人捧,也不至於惹了人來砸。至於熱烈來捧的人,不問如何,總得接受。不過或濃或淡對之,全在自己分別罷了。今晚黃全德高興的樣子,珍珠花知這是花了二百塊錢的原故。因爲這樣,所以當黃全德在那裏拼命叫好的時候,珍珠花免不了又對他看了兩眼。這一來,真把黃全德樂得無可無不可。

  珍珠花的意思,無非是敷衍敷衍他的,他既然知道自己已表示感謝了,這二百塊錢,他就會覺得送之不冤,那也就人心未失了。因此在瞟過他幾眼之後,也就算了。可憐黃全德苦心孤詣,積了一個禮拜的錢,就只消受她在臺上遙遙地瞟了兩眼,也就算了。而自己還不知道,儘管在臺下拼命地狂喊,一直到戲散了,他癡心妄想,以爲珍珠花總還有什麼特別的表示。趕快走出戲園子在大門口對面一家店鋪的階沿上站着,眼巴巴地望着裏面,等着珍珠花出來,就可以看她是否有進一步的表示。心想:她一定有的。若是沒有,爲什麼她在臺上,今日對我格外多看幾眼呢?

  於是對他兒子也不告訴,靜悄悄地站在人叢中後面。眼睛只管射住了戲園子裏出來的人,那看戲人一陣風狂浪涌地各自散開了。出來的人慢慢稀少,那些坤伶,也就三三兩兩從裏面走將出來。到了最後,珍珠花和金飛霞兩人也就笑嘻嘻的,一路說着話出來。向外翻着一大片雪也似的白毛領子,和那濃脂未盡的臉,互相配襯,格外好看。金飛霞出來,先坐自己的汽車走了,珍珠花自己也有一輛嶄亮的包車,這時那車子上下四盞水月電石燈,點得通亮,卻拉着歇在戲園子橫門。黃全德一看,這個機會,卻不可錯過。馬上身子一擠,站到街當中,口裏卻不住地,大聲疾呼叫洋車。他以爲這種辦法,可以取瑟而歌,讓珍珠花注意。珍珠花一齣戲園子門,就看見他是翹着下巴頦,向戲園子門口望着,就猜破了他的心思,這時他在街心裏亂嚷,心裏更明白他的用意,暗暗之中只把嘴撇了一下,頭也不曾迴轉來,坐上車,車伕拉着飛腿地走了。

  到了家,她母親笑嘻嘻地走進她房裏來,笑道:“你知道嗎,林師長來了。”珍珠花道:“真的嗎?誰說的?”她母親道:“他派了一個馬弁到咱們家來報告來了,說是住在花園飯店,因爲要到總統府去,不然就上戲館子聽戲去了。若是十二點鐘回了飯店,還派汽車來接你了,若到了一兩點鐘,就不來接你了。”珍珠花道:“我也是天天望他來。聽到人說,他要做督軍了,別的我是不想,只要他給我買輛汽車。”他母親道:“坐洋車也是坐,坐汽車也是坐,一定要汽車作什麼?乾脆,叫他給咱們幾個錢得了。”珍珠花道:“您總要錢,看你有足的時候沒有?那個姓黃的不是花了兩百塊錢嗎?他就自負得了不得。巴不得馬上我給他道謝纔好。剛纔散戲的時候,簡直站到我的車子邊下來了,我真是給他肉麻。他再要是這樣,我簡直就不理他,看他怎麼樣!”她母親笑道:“站到邊下來,他就能咬你一口嗎?你這孩子,就是這樣,只要不喜歡那人,那人割了肉給你吃,你也嫌是酸的。”珍珠花笑道:“你是得了人家二百塊錢,就說人家好話,我爲什麼說他好呢?”她母親道:“哦!你就爲了我收下二百塊錢,有些不服氣嗎?明天你和林師長多要些,我少分你一點,不就結了嗎?”母女二人說笑一陣,夜色更深了,那林師長的汽車,依然未來,大概今天晚上,是不會來接你了。這樣才安下心去睡覺。

  到了次日,珍珠花怕林師長午前就會來接,九點鐘就起來了,三把兩把,趕快就將頭梳起來。果然,等她修飾清楚,門口就嗚嘟嘟,接連幾次汽車喇叭響。珍珠花母親就像發了瘋似地,趕忙向外跑,一面嚷道:“林師長來了,林師長來了。”人還沒有到大門邊,遠遠地伸出兩隻手去開門,門打開了,身子就向門邊一閃。那兩道眼光,早如射箭一般,射出大門外,早就看見大門外橫着一輛汽車,一個大漢站在門外,這不是別人,正是林喜萬師長。她趕快把心窩裏要發生的笑容,齊堆到臉上,表現出來,然後從從容容,身子向下一蹲,和林師長請了一個安。笑嘻嘻地道:“師長!您來了。”林師長含笑點了一個頭,鼻子裏哼了一聲,就向門裏走。她身子老遠地閃到一邊,等林喜萬過去了,然後跟着在身後,一路嚷道:“二姑娘,林師長來了。”

  恰好這時候,珍珠花在屋子裏換衣服,剛剛把緊身的小坎肩脫了,正等着穿一件乾淨的,聽到母親說林師長來了,趕快找了一件穿上,急急忙忙來扣鈕釦。這種坎肩,釦子是異常多的,而且還非常之緊,急忙之中哪裏扣得起來,第三個扣在第一個窟窿裏,第七個扣在第五個窟窿裏,扣得亂七八糟,簡直塞成了一個團團,正要將外衣向身上罩時,林喜萬已經走到外面堂屋裏來了。

  珍珠花聽見腳步響,連忙就在屋子裏喊道:“別進來,別進來,我在換衣服呢。”手上提一件絨汗衫,趕緊站上炕去,就把帳子連扯了幾下,展開了幾幅,把身子一閃,藏在那帳子裏面。林喜萬聽到她嚷,只管發笑,停了一會,就問道:“衣服換好了沒有?我該進來了吧?”珍珠花笑道:“還早着呢,請您在外面等一兩個鐘頭吧。”林喜萬聽了她這話,知道她已是穿好了衣服,不管她答應不答應,就闖將進來。珍珠花正彎了腰,對着梳妝檯上的鏡子,在那裏撲粉。在鏡子裏看見林喜萬的人影子,卻故意裝着不知道,只管低了頭,對着鏡子撲粉。林喜萬放着輕腳步,兩隻肩膀,一擡一擡地走上前去。走得近了,兩手向前一操,攔腰一把,將珍珠花抱住。笑道:“你這東西分明在這裏擦粉,你說是換衣服,要我在外面老站,我這該怎樣子罰你呢?”珍珠花身子一扭道:“許久沒見,一見就鬧。”林師長依然抱着,伸了腦袋過來亂聞。珍珠花笑道:“別鬧,別鬧,我媽就要進來了,看見了成什麼樣子呢?”林師長這才鬆了手,坐在炕沿上。

  珍珠花拉着他的手,就並排坐下。林喜萬道:“昨天晚上,我在花園飯店等了你一宿。怎麼你總不去了呢?”珍珠花道:“你不是說十一點鐘來接我嗎?你的汽車沒來,我就睡了。”林喜萬道:“難道我不來接,你就不能去嗎?等得我心裏煩躁極了,到今日早上,我還有氣。”珍珠花以爲他是玩話,就伸了一隻手,給他撫摸着胸口,一下一下地由上向下抹,笑道:“彆氣,彆氣,今天晚上,我戲也不唱,早早地就到花園飯店來看你,好不好?”林喜萬一笑道:“真的嗎?靠不住吧?”珍珠花見他笑時,那八字鬍向上一翹,煞是有趣,就把頭靠在他肩膀上,伸了一隻手,去揪他的鬍子。嘴脣皮是活肉,用手去揪鬍子,鬍子被牽得多,豈有不疼之理。先揪了一兩下,林喜萬忍痛沒有作聲。珍珠花卻不知道,笑嘻嘻的,用右手大拇指食指兩個指頭,揪了右邊,又揪左邊。林喜萬心裏原有些不高興,經她一再地揪鬍子,一把將她手奪住,向下一摔。突然站了起來道:“我知道,你現在有小白臉兒捧你,嫌我是老頭子了。這要什麼緊,咱們以後不來往就是了。”說畢,馬上就向外走。珍珠花要分辯幾句,一刻兒說不出理由來。要伸手去拉他吧,又不好意思。只在這猶豫之間,林喜萬已經走出大門,坐上汽車去了。

  這一下子,決裂到萬分,珍珠花又羞又愧,就回身向炕邊走去,自己本恃着林師長做一個錢櫃子,好解決一切不能解決的問題。把他氣走了,自己多少事壞了,且不管他。人家都知道林師長是自己的靠山,唱一輩子戲,把一個靠山反弄丟了,這是多麼寒磣的事。越想越心窄,兩手扶炕沿,人向炕上一倒,頭就撞了下去。

  她母親正爲了林師長跑了,趕進來問她。一見她向炕上要撞,趕緊一把將她抱住,就問道:“孩子,你這做什麼?”珍珠花心裏萬分委屈,不由得向她媽哭將起來。她媽道:“你說呀,究竟爲了什麼事呢?”珍珠花正在傷心,一時哽咽着喉嚨,哪裏說得出來。哭了許久,這才把自己高興,和林喜萬鬧着玩,揪了他鬍子的話說了一遍。自己說到揪鬍子的話,也不由得低了頭咬着嘴脣笑起來。她母親道:“你這孩子,實在也不分上下了,怎麼動手揪起人家的胡了來呢?若是他真和我們惱了,那可笑話了。今天晚上你就自己到花園飯店去和他陪罪。”珍珠花道:“我不去。他這樣生氣一走,我就夠寒磣的了。”說着這話,自己就側着身子躺在炕上,順手掏了個枕頭過來,兩隻手抱着顛來倒去。也不說話,也不哭,好像是這樣老搬枕頭,就能搬出什麼辦法來似的。珍珠花母親也是覺得這事弄得太糟。正指望林喜萬到了京,可以弄他個一兩千塊錢,這樣一來,要錢的話,簡直水月鏡花了。她靠了門懸了一隻腳站住,也是望着她女兒出神。

  珍珠花道:“我自己去是不好意思去的。依着我的意思,不如去請金大姐和三爺去說一聲,就請宋三爺到花園飯店去一趟,給我們調停調停。那三爺和林師長他們都是熟人,一說準成。”她媽道:“哪個宋三爺?”珍珠花坐起來道:“媽,你真是裝糊塗,怎麼宋三爺也不知道,不就是說要討金大姐的那個人嗎!他來了北京不多久。”她媽昂着頭想了一想道:“哦!我想起來了。他現在有什麼差事?”珍珠花道:“聽說快要做總長了。他的汽車常停在館子門口,掛着總統府紅字汽車牌子的,那就是的。”她媽聽說,一屁股坐在一張方凳上,不由得昂頭嘆了一口氣道:“唱戲唱得像你金大姐纔有意思,多少闊人兒捧。可是這孩子聰明一世,迷糊一時,什麼她也不在眼裏,楞給李老頭爺兒倆纏住。那李胖子憑這樣好,也是開番菜館子的,有什麼大出息。我想,就不嫁宋三爺,嫁給西門總長也好,爲什麼嫁李胖子呢?”珍珠花道:“李胖子心眼兒好啊。嫁給李胖子總還可以鬧個兩頭大,若是嫁給別人,可不定做第幾房呢!”她媽道:“做姨太太怕什麼呢?只要享福就是了。做正能賣多少錢一斤。一個娘們,不吃不喝,就能過一輩子嗎?越是做大官的大,越是做太太沒有意思,花花世界都讓給姨太太的。再說唱戲的人,壓根就不是什麼有身份的人,做了大官的姨太太,那就不屈。”說畢,兩手一抱,向後壁一靠,接上又嘆一口氣道:“年輕人總是糊塗。”珍珠花看她母親這種情形,更聽她的話音,知道母親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以爲自己怕跟林喜萬去當姨太太。因道:“你別那樣七扯八拉地說我了。我只要有一碗飯吃跟誰也行。我沒有想作什麼太太,你別猜錯了我的意思。可是總要人家要,我們才能跟了人家去。難道說像捏糖人兒似的,滿街敲着小鑼賣去嗎?”她母親聽了這話,倒不禁爲之一笑,就道:“你這孩子就是這樣嘴硬。那也好,你既有這一番心事,今天晚上,你就自己去找林師長去。只要他和你好,又能出力又能出錢,比有一百五十個人捧你都強。”

  珍珠花且不答應她母親的話,擱在心裏。到了晚上在戲園子裏會到了金飛霞,因就把自己和林喜萬鬧翻了的話,從頭至尾,一五一十告訴了她,現在請她轉託宋三爺去疏通。金飛霞笑道:“你這孩子,實在淘氣,好好的,爲什麼揪起人家鬍子來了呢?他和你惱了,活該!下回我看你還和不和別人胡鬧。”珍珠花一鼓嘴,將身子微擺了幾擺,笑道:“大姐,這一點兒事,你都不幫忙,下回你也有找着我的時候,我不管也行嗎?”金飛霞鼻子尖一聳,笑道:“我沒有找你的時候,你別把話嚇我,我是不怕的。”珍珠花道:“真的嗎?就沒有一點兒事找我嗎?我來問你……”說到這裏,走了過來,兩手扶住金飛霞的右肩,對着她的耳朵,噥噥地說了幾句,她聽了只是微笑。說完,珍珠花又對她睞了一睞眼笑着問道:“怎麼樣?”金飛霞笑道:“你不要繞了彎子說話了,這件事你交給我,我準把你的人給你弄回來就是了。”珍珠花道:“別嚷,別嚷!嚷得大家知道了,算什麼意思。”金飛霞向她瞧了一眼,又微笑了一笑。珍珠花道:“人家心裏真着急,你還是這樣不在乎似的。”金飛霞道:“你既然着急,爲什麼剛纔還和我說笑話呢?”珍珠花聽說身子一扭,下面一跺腳。金飛霞道:“得了,放心扮你的戲吧,我準給你辦成功,就是了。我要不辦成,以後見了面,你別叫我大姐,你簡直的……”珍珠花一伸手握住了她的嘴,笑道:“得了!得了!你別說,我相信你的話就是了。”經過了這一番交涉,珍珠花才放了心。

  這天晚上過去了,到了次日上午,金飛霞就打電話到宋敬叔的家裏去,問宋三爺在家沒有?這宋敬叔是個最忙的人,他雖然和金飛霞很好,但是向來腳不履戲園。金飛霞要和他見面,不是到他家裏來,就是飯館子、公園裏相會。這時宋敬叔正在家裏,他接了電話,就約了下午六點半鐘在擷英番菜館吃飯。這個時候,正是金飛霞休息的時間,就到擷英來赴約。這裏除了宋敬叔,還有一個西裝男子在座。他衣服穿得齊齊整整的,分發梳得光光溜溜的,一望而知就是一個好漂亮的人。宋敬叔就笑着站起來道:“我給你介紹介紹,這是申志一先生。”申志一笑着和她點了點頭,操着南方官話說道:“這是金老闆,我早認識的了。”金飛霞看他和宋敬叔是很隨便的態度,料着不是二等闊人。倒不可小看了人家,便又和他微微一鞠躬,笑道:“申老爺,您說話太客氣了,我可不敢當啊。”說着話,她就坐下了。看見桌上放了汽水瓶,就拿起瓶來,向人家玻璃杯子裏各斟上了一杯,申志一笑道:“金老闆也是客,怎麼敬起酒來?”金飛霞道:“這可是水,不是酒。”宋敬叔道:“不管是酒是水,你代表了主人敬客,總是沒有錯兒的了。”金飛霞笑道:“我代表你也不要緊,這總也不算什麼高攀吧!”宋敬叔笑道:“這個我倒贊成,希望你老做我代表纔好呢。”這句話太明顯了,說得金飛霞倒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端起杯子來喝汽水,卻不說別的什麼。宋敬叔也覺得自己的話太言重了,且把這話扯開,因道:“今天上午,你不是打電話找我嗎?有什麼事?”金飛霞道:“也是我幫人家的忙,並不是我自己的事,就是珍珠花昨天和林師長惱了,要請你出來給他們倆調停調停。”宋敬叔道:“他倆感情很好啊。爲什麼決裂了呢?”金飛霞用着刀叉切碟子裏的小食,低頭略帶一點微笑,卻不肯說。宋敬叔道:“你既然要我出來調停,當然要把他倆決裂的原因告訴我,糊里糊塗的叫我怎樣去調停呢?”金飛霞一笑道:“我待一會告訴你。”申志一道:“這樣說礙着我在當面不便說了,我就先避開讓你們二位說吧。”說時,把胸面前的那塊白圍布一扯,放在桌上,站起身就要走。金飛霞也笑着站起來道:“申老爺,你這是幹嗎?真讓我們難爲情了。實在沒有什麼不能公開的話,我不過這樣逗着好玩罷了。”申志一看她這副情形,這才坐將下來。

  金飛霞也就不再和珍珠花忌諱,把揪林喜萬鬍子這一段笑話說了出來。宋敬叔道:“這孩子也太淘氣,應該讓她吃點小虧,急上一急,從此以後,我想她不會再頑皮了吧?”申志一聽他說到這裏,也不說什麼,只把眼睛望了宋敬叔的臉,原來他的嘴上,正養了一撮極短時髦鬍子,在鼻子下面,掩了上脣三分之一的地方。宋敬叔還沒有理會到申志一呆望的原由,就道:“你爲什麼老望着我?”申志一用手遙遙對他的嘴脣一指道:“我替你危險啦。”宋敬叔放下叉子,用一個食指指鼻子下道:“這個嗎?不要緊的,我這個鬍子是表示不是胡鬧的小孩子罷了,並不是表示年老,倒是不大討人的厭,以至於要人來揪。”因偏過頭去問金飛霞道:“你說是不是呢?”金飛霞笑着一偏頭很急促地答道:“我不知道。”申志一看到,覺得甚是有趣,就哈哈大笑。

  說笑着,不多大一會兒,咖啡就送上來了。申志一卻沒有喝,起身就要走。宋敬叔道:“我知道的,你這次到北京來,是好玩的,並沒有大了不得的事,你爲什麼還老是這樣忙呢?”申志一笑道:“就是爲了玩忙。今天晚上,有幾幫人約着玩,這個時候還不去,人家要等得急壞了。”宋敬叔笑道:“有什麼好玩的地方,能不能帶我去一個?”申志一不說什麼,望了一望金飛霞,在帽鉤上取下帽子來戴着,就告辭出來了。

  他在上海,坐汽車慣了的,到北京來,雖是短局的做客,依然還是包了一輛汽車。這擷英番菜館,他的樓座,是倒轉着又倒轉着上去的,裏面就怪彆扭。門口是廊房頭條,街道很寬闊,只要生意一好,門口車馬一多,就會擠塞了路,幾十分鐘之久,也不會散開。申志一的一輛汽車,正停在許多車子中間,恰好不先不後,有一輛馬車在前面壞了輪上的膠皮帶,兩旁人行路,汽車停着佔了,中間空下的三尺路,塞一個正滿。等到馬伕要把那遲緩的馬車挪開,迎面來了兩輛加大汽車,抵住了,移轉不得。要倒退吧,後面又是一輛跟着一輛的汽車和人力車。巡警跑過來疏通,要那兩輛大汽車倒退,放馬車過去。這汽車卻是司令部的,他不肯受這退讓的侮辱。然而停了五分鐘,汽車伕也覺得開不上前,倒是肯退了,可是隻這一猶豫,後面的車子,也越來越多,一同擠上,哪裏又能退呢?於是大家不能進退,只有車鈴響,喇叭響,汽車機器響,鬧成一片。申志一趕着出來,原是要走,便坐上車去。及至坐上車之後,左右前後全是車子,沒有五寸大的空地,怎樣開得動,汽車伕只管捏着喇叭,烏烏地響。申志一向來是和平好說話的人,這時也氣極了,心想我把車硬開了出去,撞死你們這班阻礙交通的東西。他在車子裏,白髮了一陣子急,約摸有三四十分鐘的工夫,才由四五個警察,將街上的車輛疏通。汽車慢慢地轉着輪子,開出了重圍。申志一是要到韓家潭去,路並不多,若是不坐車,肯走了去,也就早已到了。車子開進韓家潭,偏是又岔上了車,他領了教了,不坐車,就走下車來了。

  原來他有一個朋友金粟海,今天晚上他在雙合班菊芳姑娘屋子裏請吃花酒,也有他一角。他因爲吃花酒是鬧不是吃,所以先和宋敬叔在一處吃了一餐大菜,這時纔來。下車不多路,就走到了。這裏他已來過幾次了。因之一進門,那班子里人就喝着五小姐客來了。菊芳屋子裏阿姨打着門簾,他含笑着就搶步走了進去。他以爲人總到得很多了,走進來一看,只有主人翁金粟海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客到了,先笑着起來讓坐,笑道:“申先生到了。熱鬧了,熱鬧了。”那個菊芳姑娘,不聲不響的,將阿姨倒了的一杯茶,送到申志一站着附近的一張茶几上。申志一道:“多謝,多謝!”菊芳笑着道:“熟人客氣什麼?”那聲音極低,幾乎聽不出來。

  申志一見她穿了棗紅色的駝絨袍,不過是鑲白色的牙條,並不怎樣花巧。新剪月牙式的短髮,更把那圓臉配合得圓整了。她短袖外光着兩隻胳膊,低了頭坐在一邊,直播弄那橡皮溫手壺。便笑對金粟海道:“老五真是老實。用有你這樣善於體貼的人,可以做他的護花使者。”金粟海笑道:“我們就是這麼一回事,無用的客人,配上了無用的姑娘。”菊芳聽說,坐在那裏,還是微笑,卻不再說什麼。

  一會兒工夫,只聽到樓底下一陣喧嚷。這裏孃姨一掀門簾,便笑着向金粟海道:“陸大爺來了。”看她臉上,卻另有一種得意的情形。原來這陸大爺是長江巡閱使陸伯華的兒子叫陸幼華,這人從幼年在上海長大,除了跟着父親學了些軍旅政治迎送酬酢之事而外,其餘的脂粉隊裏,歌舞場中,無一不到,無一不精。交的朋友,上至於督軍總長,下至於市井少年,江湖好漢,也無一不有。這個時候,南北有八大公子,他也佔了一位。若要說他所長,可以說以風流見勝了。不過不是他知己之交,猜不透他的性情,因爲他在脂粉隊裏,是抱博愛主義的,就給他取了一個名字叫垃圾馬車。垃圾馬車,是上海的名詞,就是北京倒土的土車,什麼也裝了去的。所以人家因爲他倒是無所謂的,看他地位這樣的高,都想和他接近,一進窯子門,誰不知道陸大爺!

  陸幼華在羣衆的歡迎聲中,上了樓,走進菊芳房中,便道:“怎麼只有你兩個人?”一句未了,卻聽見門簾外有一個口操江北音的,連忙接上說道:“大爺,我只比你緩一步,我也來了。”說時,無人打門簾,由門簾子下鑽進一個人來,他一進門脫了大氅,取下皮帽,顯出一身大花墨綠綺緞長袍,大八團花緞馬褂,鈕釦上繫着一個琺琅質徽章,完全露在外面。他頭髮梳得溜光的,架着一副大眼鏡,是個極時髦的裝束。陸幼華還不曾看見他,聽了他那一口江北話,就知道是林老三林一心。因道:“林三,今天下午,我打電話找你,你到哪裏去了?”林一心笑嘻嘻地道:“大爺雖沒有找着我,我可是替大爺辦事去了。”陸幼華道:“你替我辦了什麼事?”林一心道:“賈老闆在東安市場定的一雙皮鞋,約了今天下午去拿。賈老闆前天就說了,自己懶爲了一雙皮鞋,跑這麼遠去,我就把這一趟差事承擔下來,下午是我上東安市場去。取了皮鞋之後,我不敢停留,就送到賈老闆那裏去。”陸幼華道:“你說了這大套,又不是和我辦什麼事,什麼意思?”林一心道:“你不要說那種屈心的話了。再過一些時,鼎鼎大名的賈湘琴,若不是陸大爺的姨太太,不但我這一趟差事,不算功勞,以後我也不姓林。”

  陸幼華嘴上,原養了一撮賈波林式的小鬍子,他聽了這話,將左手一個食指不住的在鬍子上磨擦,笑道:“你怎樣能下這種斷語,知道她要嫁我?”林一心道:“她親自對我說的還會假嗎?我曾問她,賈老闆怎麼不唱戲?她說我要跟陸大爺了,還唱什麼戲?”陸幼華笑着對金粟海道:“她倒比我還公開,這樣子我是非討她不成。”說時在煙筒子裏取了一支菸,菊芳早擦了火柴,過來給他點上。他就問道:“樓下那個梳頭的,生意好嗎?回頭我叫她的條子。”菊芳聽了,望着他微笑了一笑。陸幼華道:“你不用笑,我是有名的垃圾馬車,不分老少,只要我一刻兒心動,我馬上就來事。”說着回頭對金粟海道:“你問問他看,我這話真不真?”菊芳笑道:“我又沒有說什麼,要問什麼呢?”陸幼華道:“你雖沒有說什麼,可是你那樣笑我,可不是好意哩。”林一心道:“大爺猜的是不錯。老五是怕大爺眼界太高,看不上眼,其實大爺是抱了博愛主義,倒無所謂。”陸幼華道:“不要說閒話了,叫他把席擺上來吧。吃了酒之後,我還有我的事。”金粟海道:“還有兩三個人沒到,我們還等一等吧?”陸幼華道:“現在賓主有四個人,也可以吃了。我在上海一個人就吃過雙臺。”金粟海見他只管在屋子裏打旋轉,一刻兒也不能安身,知道他急於要去敷衍賈湘琴,就不必再耽誤,吩咐一面擺席,一面打電話催客。

  不多一會兒,又把江心波先生請來了,席面也擺好。金粟海就在橫窗前一張長桌邊坐下。解事的阿姨,就把桌燈上的電線向插銷裏一插,燈光亮了,然後奉上一個紅木小托盤,裏面放着筆硯和局票,一齊放到金粟海面前,他拿起筆,伸到硯臺裏蘸了兩蘸墨,偏着頭先望申志一笑道:“哪一個?”申志一笑道:“我還沒有相當的人呢?”金粟海道:“有有有,就是昨天在旅館裏碰到的那個老六吧?你以爲如何呢?”申志一笑道:“陌生的人,叫她來怪不好意思的,還是……”金粟海笑道:“有什麼不好意思呢?昨天你不是極力贊成她嗎?”申志一道:“贊成是贊成,你又不認識,我又不認識,糊里糊塗把人家叫來嗎?”陸幼華笑道:“那要什麼緊,照上海的辦法好了。在上海不都是先叫局而後認識嗎?”金粟海笑道:“是她。”於是提筆就寫了銷今館小玉月仙。下面注了一個申字。寫畢又偏着頭問道:“還有誰?”申志一道:“行了行了。就是這個吧。”

  金粟海很知他對玉月仙用意甚專,就依着他的意思,不再替他叫人。此外又接連寫了六七張局票,林一心陸幼華都是兩個。其餘就只一個,局票發了,大家入席,大家恭維陸幼華坐首席,陸幼華不肯。林一心笑道:“大爺你就坐吧?金粟海是主人翁,不消說了。申志翁是你的把弟,江心翁是我們極熟的朋友,不能客氣,我呢,不消說了,只算是後生小輩。試問在這些客裏面,除了您還有誰能坐首席。”說着,他先在桌上拿過酒壺來,給首席斟上一杯酒。陸幼華笑道:“林三,你胡鬧。這酒應該是姑娘斟的,你怎樣給老五代起勞來?”這話說了,大家都給他有點不好意思。他一點也不在乎。笑道:“這要什麼緊!這酒壺又不是姑娘的專利品,平常我們也拿酒壺的,怎麼到了吃花酒就不許拿。可惜我這臉子不好,要是臉子好,和老五代表倒也不在乎。”說着,索性拿了壺,滿桌上一斟,大家哈哈一陣笑,也就算了。

  陸幼華不便推辭,也就入座。上了兩三樣熱菜,姑娘也就來了。等到小玉月仙來了,大家因爲是申志一特意讚賞的人物,她一進門,這些眼光,就不約而同的射到她身上。她穿了件灰鼠的外套,一進門早就脫下來,身上穿件杏黃色織花的夾袍,袖子短短的,露出兩粉紅的手胳膊。那花是淡紅和蔥綠配合起來,真是鮮豔奪目。臉子上圍了一條白絨繩的窄圍巾,長長的,輕輕的,和衣裳的顏色,極其調和。下面她穿了白色的跳舞綠襪,裹着骨肉停勻的兩隻玉腿。足上穿了杏黃色的高跟鞋,一走身子一閃動,顯出那娉娉婷婷的樣子。那圓圓的臉兒,和剛熟的蘋果一般,有紅有白,非常地嬌豔好看。

  申志一看見,眼珠早是在她渾身上下打量一番,覺得風頭十足,實在是可人意。她將大衣脫了,就站着停了一停。因問旁邊的阿姨道:“是哪一位招呼的?”阿姨便指着申志一道:“是這位申老爺。”玉月仙看見他身後有張方凳子,就輕輕悄悄地側了身子挨着他坐下。這個時候,身後早有那胭脂花粉香,繞襲周身,迷人慾醉。回頭一看她的,她就微微一笑道:“你認識我嗎?”申志一道:“我們在四方飯店見過好幾回面了。”玉月仙道:“見過好幾回面嗎?我倒……”申志一道:“你倒怎麼樣?倒沒有知道這一件事嗎”玉月仙笑道:“你真明白我心裏的事,你都知道了。”金粟海笑道:“兩個人拉拉手吧,新見的朋友應該客氣一點。”申志一笑道:“粟翁一副兒女心腸。無論是人家結婚,娶如夫人,招呼姑娘,總是望人家成功的。”說着,哈哈笑了起來。金粟海笑道:“老六拉拉手吧,面子面子。”

  玉月仙雖然還只十七歲,可是她的領家外號拿摩溫,卻是一個斲輪老手,什麼圈套槍花,都教給她了。她今天一看席面上的人,首先就有一個陸小帥在座,其餘的是老白相。申志一穿着一套極漂亮的西服,手上又戴着一隻鑽石戒指,年紀似乎還不到三十,也是一個公子哥兒。這樣的人,自然不是隨便的客人可比。金粟海老叫拉手,看看申志一有點不便先伸手的樣子,她就笑道:“外國人見面,都是女人先伸出手來行禮的。拉手就拉手,要什麼緊。”說畢,她就伸出手來,讓申志一握着。申志一笑道:“我們倒是認識了再握手。”於是又笑了一陣。

  這時大家叫來的局都到齊了,便唱將起來。大家說笑一陣子,玉月仙先要走,臨走的時候,對申志一道:“回頭請過來坐坐。”金粟海代答道:“一定來,一定來。”申志一不置可否,只是笑。

  散了席,陸幼華先要走。林心一跟着陸幼華的,大爺一走,他也要走。申志一就和金粟海、江心波一同到銷今館來。玉月仙看見申志一那種情形,知道他要來的,重敷了脂粉,又換了一件綠底印花印度緞的衣服,周身是水波浪細毛的滾邊,頭髮上同時也另束了一根綠綢束髮帶,申志一走進門,見她是煥然一新,笑道:“我幾乎不認得了,真漂亮啊。我們說來就來,不失信吧?”玉月仙道:“像申老爺這樣的人,說話還能不算話嗎?說來自然是會來的了。”當時招待大家坐下,招待了一遍茶煙,就坐下談話。

  申志一是上海人,金粟海和江心波又是兩位老上海,因此大家談談,就不免談到上海的人情風俗上去,這樣一扯,話就談得非常的長了。申志一對於這個人,越看越中意。這屋子是三間房,外面是兩間打通的,裏面卻只是一間。申志一私下將金粟海扯了一把,於是獨自一人走到裏面屋子裏去,金粟海也就跟着走了進來,他拉着金粟海的手,拖了一個桌子犄角坐下。因笑着低低問道:“這小傢伙倒是不錯,你看我是怎樣開口?”金粟海道:“你的意思怎樣呢?還是爲了她一個條子,來了卻這一場債呢?還是想做出交情來呢?”申志一道:“自然是願意做出交情來。而且我們都是行客,成熟得越快就越好。”金粟海道:“天下沒有姑娘不開口,客人要趕着做花頭之理。你要對她表示好感,只有把錢開得重重的。我們平均數是開五塊,你開十塊,也就不少了。”申志一道:“你們有些時候,不也是開十塊錢嗎?有限的事,多就多花一點,算什麼,開二十塊錢吧。”金粟海雖覺得這個數目太多,但是看他正在高興頭上,不願攔阻他。況且申志一向來賦性慷慨,不作小手筆的事,在他也就近於上中了,因笑道:“倒沒有什麼不可以。不過這樣一辦,就有些難乎爲繼。”申志一道:“也沒有什麼難乎爲繼。這是我們一種手腕,將來自然有法子擺脫。”金粟海笑道:“只要你有把握,那就放手做去得了。”

  申志一笑了一笑,又和他走了出來。隨便談了幾句話,就在身上掏出皮夾,取了一沓十元的鈔票,浮面抽了兩張,斜斜地疊着,向瓜子碟裏一放。小玉月仙和房間裏的人看見他這種舉動,都不由得心裏一驚。那目光早如閃電一般,對着那碟子望去。原來這和娼門的規矩,已增加到二十倍了。申志一給了錢,不肯停留,馬上就走了。

  他這回到北京來,和陸幼華金粟海各在西方飯店裏,開了一所大房間。當時回得家去,先到他房間裏去坐,他笑道:“還只十二點鐘,太早了,我們找兩個人來談談吧。”金粟海道:“難道你是要叫老六?”申志一笑道:“不太好,不太好,太現痕跡了。這樣一來,她要就來,或者有些不好意思。她要是不來吧,我們也沒有面子。不如明日去一趟,當面和她說明,那就穩當多了。”金粟海道:“這個很對。”說不多一會。菊芳來了,陸幼華、林一心也來了,他又另帶了一個姑娘來,一鬧就是兩點鐘,這晚上也就過去了。

  到了次日下午四點鐘,天還未黑,申志一拉了金粟海就要他到銷今館去。金粟海道:“太早吧?”申志一道:“早一些好,我去邀她吃晚飯。”金粟海見他很熱心就同去了。到了銷今館,玉月仙剛梳完頭,開了電燈,對着鏡子在擦粉。房裏阿姨把申、金二位讓進裏邊那間屋子來,她動也不動,依舊對着鏡子,只回轉頭來向申志一等道:“對不住,請坐一坐。”說畢,仍迴轉頭去,只管照鏡子。金粟海也知道玉月仙的領家,是有名的拿摩溫。大概這個婦人,就是所謂拿摩溫,因就注意看怎麼樣,口裏可依舊和申志一說話,表示並不曾留意的樣子。淡淡地問道:“申老爺想請六小姐吃晚飯能賞光嗎?”玉月仙口裏說着不敢當,謙遜兩句。一面裝着在桌子抽屜裏拿東西,不經意似的,輕輕地和拿摩溫談了幾句話。然後走來說道:“要去就去,我要早點回來呢。”

  金粟海聽說,便站起身來,笑道:“既然如此,我們就走。”玉月仙打開了玻璃櫥,取出一件綠海絨的斗篷來,交給申志一道:“勞駕!勞駕!”於是掉過身去,將背對着人。申志一真個聽他的話,就提了斗篷上肩,給她輕輕披在身上。她兩手向懷裏一抄,然後說道:“我們走吧。”申志一自照昨日的例,開了二十元的盤子錢,於是三個人一齊走出大門,坐上汽車。

  申志一因爲醒紅樓是有名的館子,雖然貴一點,究竟有兩樣好吃的菜,因此就到醒紅樓來。三人走進一間雅座,人少屋子大,覺得空蕩蕩的。申志一道:“不知道老陸在哪裏,把他找來了,好不好?”金粟海道:“這個時候,他未必回了飯店,哪裏找他去?”申志一想他未必在家,也就算了。吃過了飯之後,金粟海就對申志一說道:“我們到西方飯店去,休息會子。”申志一道:“回去作什麼?回去也是坐不住的,還是衚衕裏走走吧。也許就可以會到老陸的。”玉月仙聽說他要到衚衕裏去。心想剛纔他開二十塊錢盤子走的,今天晚上,當然不會再去的了,自己老在這裏等着,沒有意思,於是就要走。申志一道:“你不是要回去嗎?”玉月仙道:“是回去啊,問我作什麼?”申志一道:“你既是要回去,我們順道把車子送你回去得了,不強似你一個人先走嗎?”玉丹仙道:“你真送我回去嗎?”申志一道:“這算什麼呢?也值得撒謊嗎?”玉月仙見他如此說,果然就沒有走,等到申志一會了賬,於是三個人一同走出酒館子,坐上汽車,開到銷今館來。

  車子停了,小汽車伕就來開車門。他們坐車,是玉月仙坐在中間,申志一和金粟海坐兩邊。小汽車伕正好在申志一這一邊開了車門。申志一本來就覺得過門不入,有些不好意思。現在恰好又在自己這一邊開了車門,如若端居不動,分明是怕花那二十元的盤子錢。一生賦性慷慨,豈肯在玩笑場中,做出這樣吝嗇的樣子來。因此很隨便的樣子就下了車,站到銷今館大門口石階上了。這銷今館的上下龜頭,早就傳揚出去,說是六小姐有一位新客人,是開二十塊盤子錢的,因此申志一進出,格外注意,也就早已認得了。前不到兩個鐘頭,大家看見這位闊客,是由這裏去的。不料現在他又來了,一會工夫,就要開四十塊盤子錢,錢越花得多,人越來得密,這真是一個大手筆,不可用平常眼光來看待的了。所以申志一剛到門口,在門洞邊那班報信的龜奴,早是老遠地站着張望。

  金粟海見這種形勢,知道非進去不可。玉月仙下了汽車,他也就下了汽車,於是三人一同進去,玉月仙看見申志一手頭很闊,逆料他陪着一同到門口,決計不能不進去,這倒也不十分驚異,不過經此一度周旋,彼此熟識了許多,倒是談笑無忌。坐了一會,申志一向金粟海笑道:“你應該去看看老五了,我們不要老坐了。”於是又掏了二十塊錢,開了盤子錢,和金粟海一路出大門。這裏到菊芳那裏,路並不遠,因之也沒有上汽車,就走了前去。

  到了菊芳那裏,金粟海就像到了家裏一般,是極熟的,向沙發上坐下去,不由得噓了一口氣,對着申志一微笑道:“像你這種辦法做的,我還是第一次看見。”申志一笑道:“這又能算什麼呢?”他說這話時,菊芳不在面前,便笑道:“也不過多花二三十塊錢罷了,我們哪裏不用呢?”他這樣解釋的法子,金粟海也就一笑。坐不多久,林一心打了電話來了,問金申二位在不在這裏,及至申志一接了電話,他就說和陸幼華、江心波在二妙班,還是二位過去呢,還是他三人過來。申志一說是剛剛坐下,茶都沒有喝。林一心聽了,就承認了過來。

  掛上電話,不到十五分鐘,早是一陣喧笑之聲,三人走進屋子來。金粟海看見他們來,臉上只是微笑,陸幼華道:“粟海怎麼這樣快活,一定有什麼可樂的事情,說出來大家聽聽。”林一心道:“是啊!應當說出來大家聽聽。”陸幼華道:“你就不說,我也猜到了八成。”林一心道:“大爺不猜則已,這猜,我想總有個八九不離十。”照例,陸幼華說話,林一心必定要跟從在後面附和一句的,這次他卻附和得特別奇怪,因笑道:“一心,你是個沒有耳朵的神仙吧,我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你怎樣會知道,我猜人家的,能猜八九不離十,還不算什麼。你知道我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連我猜的程度如何,你都知道了,你這麼陰陽八卦,卻不是當玩。我問你,你知道我向哪一路猜?”這一篇又像是開玩笑,又像是損人的話,倒讓人不好怎麼答覆。

  可是林一心處之坦然,笑道:“大爺,你這一問,好像是可以難到我哩,其實我這是經驗之談。往日我看大爺猜什麼事情,總猜得相差不遠,今天猜,又是在高興頭上,所以我知道你總可以猜得八九不離十呢?”陸幼華笑道:“我問也會問,你答也會答。”說到這裏,把這筆公案丟開,迴轉來問申志一道:“是不是你老六那裏耍了什麼花頭?”申志一笑道:“沒有什麼。”陸幼華道:“粟海你一定知道的,你說吧。”金粟海道:“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不過請老六吃了一餐飯。飯前是自己去接的,飯後又是親自送去的。”這一說,大家都明白了,就是他開了四十塊錢盤子。陸幼華笑道:“這件事果然值得大書特書一筆。”林一心原是坐着的,笑着站起來,鼓着掌道:“我說怎麼樣,大爺一猜就把志翁的心事猜着了不是?這就猜個十成十,哪止八九?”陸幼華因爲自己當着衆人,損了他幾句,以爲他必減少捧場態度的。不料林一心,真個一心恭敬,雖然受了幾句話,還是一樣的恭敬,這也只好歸斯受之而已矣,不能再和人家爲難了。因就把別的事提起,就笑了一陣。

  約摸坐了一個鐘頭,江心波道:“我們可以走了吧?再不走,把老五的屋子都要拆掉了。”菊芳微笑道:“大家還有地方要去,就說有地方要去,何必對我說這客氣話呢?”望着金粟海又是一笑。金粟海對大家道:“是的。我每次到這裏來,四條腿的板凳,總會坐得只剩兩條腿的。我們可以走了”陸幼華道:“你坐不坐有什麼關係。反正過一會兒,老五就要到旅館裏去的,總是在一處的。”申志一道:“這樣說,應該會那不能到一處的了。”陸幼華笑道:“對了,應該陪你到老六那裏去。”申志一道:“笑話,今天晚上,我已經去過兩回的了。”陸幼華道:“去過兩趟什麼要緊,再去一趟就湊成三顧茅廬了。”申志一道:“要玩,哪兒不能去,何必一定要到銷今館去呢?”林一心道:“去不去沒有關係,我們走出去了再說吧。”於是五個人一同起身出門。

  走到衚衕裏,大家都不上汽車,陸幼華手裏拿一根手杖指東搠西的,就在前面走。這裏原離銷今館不遠,看看要到門口了,申志一走上前,一把將陸幼華拉去,笑道:“不能鬧,不能鬧。一天晚上,連着去開六十塊錢的盤子,人家不要說我們瘋了嗎?”陸幼華道:“就花六十塊錢,又算什麼呢?這還去拉拉扯扯,多麼寒磣。”申志一道:“並不是拉拉扯扯。這樣玩,人家疑心我們開特別快車,並不漂亮。”陸幼華道:“怎樣不漂亮?王金龍嫖院,見面銀子三百兩,喝杯香茶就起身,那都成了千秋佳話。你要想做一點面子,哪裏怕多花幾個錢!”說這句話時,已經走到銷今館門口,申志一也不便硬不進去,只得大大方方一同向裏走。這一下子,不但全班子里人注意,連小玉月仙自己,也爲之愕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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