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仙女士文鑑:
承惠複音,足見謙懷。高明二字,絕非如下走其人所能當。然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則文字間之磋商,有足貢一得者,固不敢辭也,如有佳章,能以快先睹否,日望之矣,即頌文祺。
樑寒山頓首。
信寫好了,記得今天晚上,大街上有夜市,可以逛逛夜市,買點零碎東西,順便就把這封信送到郵務局信箱子裏去,那末,明日上午就可到了。算計得不錯,披上大衣,便去逛夜市。到了街上,且先將信送到郵務局去,然後再逛夜市。
送信之後,一看夜市上,只有幾處零件攤,襪子攤,點了一盞淡黃色的玻璃罩燈,放在馬路邊的高坡便道上。守攤子的人,都穿了臃而且腫的老羊皮袍子,戴着那一頂口袋式的兜頭帽,籠了袖子,縮着脖子,便轉着身軀,只管跳腳,那意思,以爲這也是一種運動,可以藉此取取暖。大街上,雖然還有些來往的人,無如這時已交四九寒天,沒有多少人在路上停留的,因此有幾個夜攤子,已經有人在那裏收拾了。樑寒山是爲逛夜市來的,倒也不能不看看,於是繞上便道,沿着攤子看去。只看了一個攤子,一陣西北風,帶了許多沙子,蓋頭蓋臉,撲將過來,眼睛不由自主的,就會閉上。大衣鼓住了風,好像有許多人要把自己來推倒一樣。縮着脖子,打了一個寒噤,這實不能再逛了。看見街邊有車,跳上車就讓車伕拉了走。
到了家裏,一推屋子門進去,覺得便有一陣熱氣迎面而來。及脫了大衣坐定,趕忙就抽手絹,揩摸清水似的冷鼻涕。立刻兩隻耳朵又燒又癢。這正是剛纔冷得過分了,一到熱屋子裏,有一種熱的反應。這一封平信發出去,其實不過普通的酬酢,然而這一趟辛苦,未免犧牲太大了。樑寒山總算有一點經驗,知道縱然有回信,次日也是不能到的,也沒有等候回信。那邊應該是次日下午收到,下午回信,便馬上投到郵局,也是次日下午投到。一來一往,這就是三天了。但是他所猜的,也不完全對,因爲次天一早,回信就來了。
自從這天起,每隔一天,彼此就一封信來往。信上先是說些客氣話,後來就由客氣話談到文學的問題上去,實行攻錯起來。在每日的正午十二點半鐘的時候,有一個送信的郵差,要走大門口過去。若是第一天張梅仙沒有信來,在第二天正午的時候,門鈴一響,樑寒山就會親自跑到大門口去開門,三次準有兩次是碰到那個郵差送信來。這樣的過去了兩個星期,樑寒山差不多收到張梅仙有七八封信,除了最先兩封信外,其餘的信,都是樑寒山到大門口來,在郵差手上接了過去的。
這一天,正下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院子裏的雪層,積到有一尺多厚。樑寒山關了書房門,正對了火爐子看書。忽然聽到一陣門鈴響,擡頭看壁上的掛鐘時,正是十二點半。心裏想着這是郵差到了,丟了書本,馬上開着門就向外跑。因爲院子裏久沒有人來往,雪層沒有破壞。樑寒山糊里糊塗,向院子裏就走,兩隻腳插進雪裏,雪就蓋過腳踝以上。但也顧不得了,一直搶到大門口去開門。門一開了,果然是那穿着綠色衣服的郵差。但一見樑寒山,手裏遞過一封信來,笑道:“樑先生,您猜得真準,我每回送了這扶秀女學的信來,總是您自己接了去。”樑寒山道:“誰說的,我向來就隨便,什麼事自己也可以做。不過你從前沒有留心過,就以爲我沒有收過信罷了。”郵差笑道:“也許是沒有鬧清,好大雪,您進去瞧信吧。回見。”說着,點了一點頭,踏着雪走了。
樑寒山拿信回了書房,不覺想起郵差的話來,郵差說,您進去瞧信吧。這分明是他都知道自己等着這信看了。這種舉動,讓郵差知道了,又何況他人,這樣一來,自明日起,以後不必自己去開大門接信了。他決定了,到了次日十二點半鐘,自己就不去開大門。偏是這天聽差又不在家,門鈴響了一陣又響一陣,不由自主的,又跑了出去開門。開門來可不是郵差,郵差之外,還又另站着一個人,乃是賈叔遙。樑寒山和賈叔遙打招呼,就沒有理郵差。郵差笑道:“樑先生,明兒見。”說畢,他笑着去了。
樑寒山對賈叔遙道:“天還沒晴,滿地堆着積雪,爲什麼跑了來?”賈叔遙道:“我是乘雪訪友,不讓古人呢。”樑寒山道:“惟其是這樣,所以我親自來開門,以表示歡迎。”賈叔遙一邊跟隨着進去,一邊笑道:“你是歡迎我的嗎?你是歡迎郵差先生吧?”樑寒山引他進了客廳,卻把手上的信一揚道:“一封本城發的平信罷了,我歡迎什麼呢?”說着將信向袋裏一揣。賈叔遙原沒有注意他收到一封什麼信,他這樣收藏,賈叔遙倒怪起來了,笑道:“我並不管你那什麼信,我是來討債的。”樑寒山道:“我這人做事實在大意,三塊五塊的臨時借了人家的錢,事後總是忘了,真對不住。”賈叔遙道:“不是那種債,是一位女朋友的債呢!你真善忘啊,由此可見你對朋友容易失信了。”這樣一說,樑寒山更不懂了,忙問是什麼女朋友債?賈叔遙道:“你是真不記得,還是假不記得呢?若是假不記得,或者你是不得已而推諉,猶有可說,若是真不記得,我就不能恕你了。”
樑寒山用手摸着額頂,想了一想,笑着搖了搖頭道:“你不必怨我吧,我是真不記得。”賈叔遙就拿了樑寒山桌上的紙筆,行書帶草地寫了一個茶杯口大的鳳字,提了紙角,向着樑寒山一揚。樑寒山偏着頭,望了那個字,出了一會神,將手又搔了一搔頭髮笑道:“不行,我還是記不起來,朋友中沒有一個叫鳳字的。”賈叔遙笑道:“了不得,你真是把我這件事忘了!”於是索性把那鳳字寫成了四個字,鳴鳳樓主。樑寒山一拍着桌子,哦了一聲道:“原來說的是這件事,我明白了。鳴風樓主不是金飛霞的別號嗎?你爲了她,不是填一闋《鳳凰臺上憶吹簫》要我給你斟酌斟酌嗎?這一闋詞,我看了一看很是不錯,就是下半闋起首兩個字,有點不渾成,本來這兩個字是起句,又要叶韻,原不容易的,你只把那兩個字,換一換就大可用了。”賈叔遙道:“你是把我原稿丟了,打算給我一頂高帽子戴,就過去了呢!恐怕你看都不曾看哩。你且說,我原稿是哪個字不妥?”樑寒山笑道:“這真對不住,當那天我看過了你的尊稿以後,恰好接連有幾件事發生,把你這稿子忙中一塞,就塞掉了。事後要找,可找不出。不過……”賈叔遙笑道:“這完全是推托之詞了。我不管那些,你既然丟了,你得賠償我的損失。”樑寒山笑道:“你又何必說什麼賠償損失的話呢,你就是指定了我做,我也義不容辭啊。不過既然是爲鳴鳳樓主而作,你能不能介紹鳴鳳樓主和我認識認識呢?”賈叔遙道:“難道你還沒有見過她?”樑寒山道:“見是見過,不過在臺下和其他看戲的人一樣所看見的,那有什麼爲奇。”
賈叔遙昂着頭長嘆了一聲道:“你要是早兩個星期有這種要求,我是很樂於介紹的。到了現在,我覺得既沒有做督軍省長,又沒有做銀行總裁,銀行經理,歌舞場中,大可以不去。據我的經驗來說,這有三個時期:第一個時期,花了錢,費了力,得不着一點好處,然而精神是安慰的,因爲有一線希望在那裏呢;第二時期,更花錢,更費力,並得不了多大的好處,然而處處要撐場面,時時怕失了異性的歡心,精神上,就增加了不少的痛苦;第三個時期,花錢費力,還是一樣,好處減少,場面上有時敷衍不過異性的歡心,究竟不能維持,精神上的痛苦,更不可以言語形容了。你猜怎麼着,我現在就正墜入這第三個時期中了,你何必光顧到這裏面去。”樑寒山笑道:“你這人的話,真是該打。你既然看破聲色場中的事,不再向這裏面走。何以又巴巴地要爲那人填上一闋詞?不但填詞,還怕填得不好,一定要給你幫忙,這又是什麼意思呢?”賈叔遙被他一駁,駁得倒沒有話說,笑道:“你這話似乎……”樑寒山道:“似乎什麼呢?”賈叔遙笑道:“你不必問了,你要見她,這事有些難辦,別人我倒是可以介紹。這是什麼緣故呢?其一,因爲我從來不到她家裏去的,要會她不過打電話請她出來。你想,現在我還能夠打電話去請她嗎?其二,因爲她是有保護者的人了,我若打電話把她請出來,她也受很大的嫌疑。你真願意和此中人來往,有一個人,真是一個多情多義的女子,你不能不認識她。”樑寒山道:“是誰?你能說她一句多情多義的女子,一定不錯,我不信坤伶裏面,還有這種好人。”賈叔遙搖了一搖頭道:“不能那樣說吧?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你就能斷定坤伶裏面,沒有好人嗎?這個女孩子,是個唱鬚生的,和鳴鳳樓主同事,你或者也見過她。”
樑寒山向椅子背上一靠,人往下一溜,搖着頭笑道:“不對勁。誰願和那一大把長鬍子……”賈叔遙道:“你不要傻了。鬍子是假的,又不是生長的,況且你不過要見她一見而已,又何必問其他。”樑寒山道:“你不知道男子看女子,是帶點美術眼光嗎?”賈叔遙笑道:“你儘管帶美術眼光去看,我說這位女士,無論如何,也不至於不美。男女的交際,本來以金錢爲轉移,至於歌舞場中的女子,更是非錢不談。惟有我說的這個人,她不但不要捧角家的錢,她反而把錢送給捧角的。她出錢並不是收買人來捧,也並不是爲了這人長得好看,買他的歡心。完全是爲了人家因捧她而墜落,她出錢賙濟他,讓他好讀書。”樑寒山突然坐將起來,笑道:“這是品花寶鑑上的故事呀,難道現在真有這種人?我倒願聞其詳。”賈叔遙道:“頭回我要你給我稿子,你要我先說一段祕密。這次,我也要援例,你把稿子給我,我就說給你聽。”樑寒山道:“我真丟了。一張紙條,丟了許久,我哪裏去找?你真要那個,除非我現抓一首。”賈叔遙道:“那更好了。我給你一個鐘頭的限期,請你到裏邊書房裏去做,我在這裏看報等你。”樑寒山道:“你是怎麼回事?這種不相干的事,你倒這樣上緊,難道這還有等着要的嗎?”賈叔遙笑道:“自然有一點原因,不然,路上這樣深的雪,我何必跑了來?你來給我做得了,我索性把這裏面一段原因也告訴你。”樑寒山兩手插入西裝褲袋裏,站在屋子中間,只管望了賈叔遙出神,賈叔遙笑道:“你不必猜,我這事另外還繞了一個彎子,你是猜不出來的。因爲我並不是把這首詞送給鳴鳳樓主去看呢。”樑寒山笑道:“這真奇了。你不是送給她,卻又是爲她而作。”賈叔遙笑道:“可不是。人家都以爲我有鳳迷,因此我要把我迷鳳的程度表示一番。”樑寒山兩手一拍,笑道:“吾知之矣,吾知之矣!”
於是連忙向裏面書房裏一跑,坐到書桌邊,提起筆來蘸着墨盒裏的墨,左手按着額際,閉了眼睛想了一想,因隔着壁子喊道:“叔遙,起首三句,我已想得了,我念給你聽,用得用不得。”因高聲念道:“十斛量珠,千金買笑,空餘兩字無緣。”賈叔遙道:“這就行。不過,照你這樣做法,把我所要說的,走來就說個乾淨,以下怎麼樣子說呢?”樑寒山道:“只要你說行,那我就有辦法。我就怕的是做出來不合你的口味,把全篇變成了廢話。”賈叔遙道:“好,好!你快做吧,不要搜索枯腸,弄到三四個鐘頭,那就不好辦了。”樑寒山抓住了這點意思,就覺得不大難下筆,約莫半點鐘工夫連做帶塗改,就把那詞填起來了。因拿了出來,和賈叔遙同坐一張沙發上,兩手扯着,正要念給他聽,他接了過去,頭一搖着咕咕唧唧,就把杭州老音念將起來。那詞是:
十斛量珠,千金買笑,空餘兩字無緣,算青衫誤我,我誤華年。爲問城南消息,人去也,誰拾遺鈿。從今後,應無熱淚,更染新弦。堪憐。舊時燕子,趁巷口斜陽,還到樓邊。便紫釵尋遍,玉已成煙。莫把桃花年命,還爲我,寫上紅箋。青燈畔,淒涼舊雨,來話從前。
賈叔遙道:“比我作的強得多了。但是杜撰的典故太多,把我罵苦了。最妙的,是我常唱的從今後再不能把你來瞧,你把從今後三個字也用進去了。不錯,她是有一出新戲,叫《冰窗熱淚》,也硬給她嵌上。”樑寒山笑道:“這叫慾加之罪何患無詞了。還有沒有呢?”賈叔遙道:“怎麼沒有?舊時燕子,還到樓邊,那不是舊典新用嗎?你指的是廣德樓呢?廣和樓呢?還是第一樓呢?第一樓吧?因爲下午四五點鐘,我常到第一樓去聽一出票友戲的。不過城南遊藝園我可沒有和她去過。”樑寒山不等他說完,搶着道:“你簡直胡扯了。連‘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信息稀’這種老唐詩,你都會疑我是杜撰的,那還有哪一句不能疑是杜撰哩?倒是最後一結,我用的是你們的典。你曾說過,那人曾把紅紙條兒開了一張八字給你,請你替他算命。你又說幾個老捧角家,晚上不聽戲,就到你家來談天,所以我那樣一收。”賈叔遙道:“卻又來,這不是你自己畫的供嗎?不過你用得真渾成,若是不留心,真猜不到你是胡扯的。”
樑寒山道:“這樣說,我竟是白費力,這稿子不能用了。”賈叔遙笑道:“這就好。要這樣表示,才合我的意思。”樑寒山道:“這樣說,我的條件是履行了,你答應我的事,怎麼樣?履行不履行呢?”賈叔遙道:“當然履行,我先說那個多情多義的女子吧。”樑寒山道:“在我未承認你說的女子是多情多義的人以前,希望你不要加上這個形容詞,行不行?”賈叔遙笑道:“我就不加形容詞。她叫井蘭芬……”樑寒山道:“哦,你說的是她!她的戲名字,倒是很熟,令你這樣崇拜,我倒出乎意料以外。”賈叔遙道:“以前我也不知道她有什麼可注意的所在,這乃是最近發現的。在我同一排座,有一個聽戲的人,不過二十多歲,戴一副近視眼的眼鏡,只要井蘭芬一出臺,他就不分青白叫好。他本是個近視眼,低了頭,也不望着臺上,只管亂叫。不過當井蘭芬唱的時候,他多用一隻手在前排椅子後靠拍着板。他那一顆青皮的頭,不住晃搖,縮了脖子,真有些酸態可掬。我雖然知道他是捧井蘭芬的,料得和井蘭芬也沒有多大關係。後來有一班丘八,也是捧井蘭芬的,很討厭這人叫好。因爲他總是叫,容易賽過別人去。而且也實在吵人。有一天丘八就罵起來了,說是那小子不準叫好,再叫好,我就揍你。他只當沒有聽見,還是叫他的好。其中有一個丘八,氣他不過,走過來,就給了他一個耳刮子。這在差不多的人,縱不抵抗,也不應該還在那裏受窘了。誰知他真有唾面自乾的本領,人家打了他一個耳刮子,他臉紅都不一紅,還是低頭聽戲,擺了頭叫好,這樣一來,滿戲院子的人都笑了起來了。”樑寒山道:“真有這樣一個人嗎?這人未免太沒有志氣了。”賈叔遙道:“你不要說他沒有志氣,他用情卻比任何人還專一。他原是杭州人,家裏倒有幾個錢。當井蘭芬在杭州唱戲的時候,他卻是中學堂裏一個學生,常常聽井蘭芬的戲。二人都是青春年少的人,慢慢就認識了。後來井蘭芬到上海,他在上海進了一個大學。及至井蘭芬回北京,他也轉學到北京來。到了北京離家已遠,無人干涉他的行動,他於是放開膽來聽戲。原先家裏每月寄一百塊錢來,本來也就夠用。他除了學費而外,就全花在戲園子裏,他既天天聽戲,功課當然趕不上,三次年考,倒有兩次留級。在旁人讀書被留級,以爲是不幸的事,他倒正中下懷,落得藉此在北京多待兩年。不過他這種行動,家裏也知道了,以爲自甘墮落,就斷絕了他的經濟,讓他好回家去,誰知他要在北京聽戲,窮死也不回家。”樑寒山道。“他不回家,哪來的錢用呢?”賈叔遙道:“不外是在同鄉親友那裏借貸。好在當學生的人,生活費很有限,不難籌措。”樑寒山道:“生活費有人幫助罷了,聽戲的費,又靠誰來出呢?”賈叔遙道:“這一份錢歸井蘭芬出了。不但戲錢,連小費都是井蘭芬代付了。因爲井蘭芬知道他爲了自己犧牲得很大,又知道他沒錢,所以替他按日出戲價。這件事,實行也有半年來了。”樑寒山道:“她也很有名了,還在乎這樣一個人來捧她嗎?”賈叔遙道:“這並不是她要人捧,因爲那人非聽戲不可,既要聽戲,必定是當了東西,賣了東西,來湊乎這筆戲價。她很不忍再讓人家擔了這一種負擔聽,所以把錢預先代付了,卻讓人通知那人一聲,叫那人不要付戲價。”樑寒山笑道:“說了半天,你還沒有告訴我那人姓甚名誰?”賈叔遙道:“我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只知道他姓何,戲院子人都綽號他光棍。”樑寒山昂頭嘆了口氣道:“只要有錢,愚蠢如李胖子,有人叫他掌櫃。若是沒錢,像這個姓何的,實實在在的大學生,倒會成了光棍。他又何曾沾了人傢什麼呢?光則有之,棍卻未必吧?”賈叔遙道:“你和他這樣同情,我倒可以介紹介紹你和他見面,成爲一個朋友。”樑寒山道:“倒不必做朋友,人家不明其故,還會疑心我們別有用意。不如你再請我聽一回戲,讓我在戲院子看看他就行了。”賈叔遙道:“他也不過是一個直鼻子橫眼睛的人,那有什麼看得?”樑寒山道:“一個人捧角捧到這種程度,不能不算是個怪人了,我要看一看他究竟有什麼異乎常人之處沒有?在我們就可以說是好奇心重了。”賈叔遙道:“明天的戲不錯,井蘭芬反串小生,你可以看出她的本來面目來。我好久不聽戲了,明天陪你去一趟,你準到嗎?”樑寒山道:“我按了你約定的鐘點,準到。”賈叔遙笑道:“可是你到書局子裏去,不要說出來,一讓大家知道,又是一場討論。我很不願把我的事,當諸位談天的資料。”樑寒山道:“那要什麼緊,我們想把事情讓人家當資料談去,還不能夠呢!而且你把這一條路子打通了,談料也正多啊。你不是說這一首詞,另外有用意嗎?這又是可談的了,可不可以讓我知道?”賈叔遙道:“這個我可以告訴你的。這首詞是我送給薛愛青看的。”
樑寒山走過來,笑着拍了一拍他的肩膀道:“怪不得你離開了鳴鳳樓主,原來又找到了這樣好的一個朋友,這一位的美,倒有些合乎詩經上所說的碩人其傾的碩人,而且唱和做工,都不錯。”賈叔遙道:“不要胡說了,我們哪想做那種癩蛤蟆,和她交朋友。這不過因爲我有兩次和我的朋友拜訪她,談到了飛霞的事,我的朋友極力和我一吹,說是她如何鍾情,每日不是作詩,就是填詞。她就笑着要我把一點稿子給她看,我就答應了。”樑寒山道:“我不過知道她認識幾個字罷了,原來她還有這種本領。”賈叔遙道:“其實她也不見得懂,不過這是女子一種虛榮心的表現,以爲她好文墨,比平常坤伶只認得幾個字又要高一籌,我們拿什麼詞章之類給她看,她總是點頭說好,你在表面上看去,也就不能疑心她不懂呢。”樑寒山道:“這總也算是力爭上流,不能說她完全是虛榮心。這個人我倒想和她談一談,你能不能介紹一下?”賈叔遙道:“你不要忙啊。我們聽戲熬了兩三年的資格,也不過如此。你剛一聽說,就要認識這個,認識那個,那不太快了一點了嗎?”樑寒山一聽說,也就笑了。
賈叔遙伸頭向玻璃窗外一看,樑家的聽差正在院子裏掃雪,原來掃乾淨的石板地上,又鋪上了一片白氈,雪又下起來了。因道:“明天要是不晴,就展期一天吧。因爲舊式的戲園,十分的冷,怕你坐不住哩。我回去了,晚上再定局吧。”說畢,賈叔遙走了。
到了次日,天色雖沒有晴,卻也沒有再下雪,街上的積雪,都讓打掃夫掃着堆在街道兩邊。下午的時候,樑寒山走到大門口來看看,只見雪衚衕裏地上,正如在棉花堆中,闢了一條人行路。地上的土,先讓積雪潮潤了,掃過之後,風吹着一凍,猶如石板,正好走路。心想:且不問賈叔遙到不到,我一個人也去。不然這件事放在心裏不解決,也是不安的。這樣想着,馬上坐車到喜聲戲院去。進得戲園子,經過一條長夾道,瓦檐轉過來的旋風,颳着屋檐上的碎雪,向人身上亂飛亂撲,那陣割人肌膚的奇冷,簡直未可以言語來形容。掀開藍布門簾子走進池座,先就覺得裏面陰沉沉得霧氣騰騰,原來這陰沉沉的,是全戲園並不開設窗戶,只是池座一個大落地罩,光線不夠。霧沉沉的,是池座裏四圍塞閉,許多人在戲園子裏抽菸,呼吸着那不更換的空氣,醞釀成這種現狀。
樑寒山一想,北京人對於藝術的賞鑑,是賽過任何人的,這樣的所在,能安心聽戲,已是不容易。最奇怪的,卻是這一班捧角家,朝於斯,夕於斯,可以在這地方聽上三四年,這種人不得神經衰弱病,不得肺病,不得一切傳染病,不能不說他身體,是特別的健康了。自己往常也到舊式戲園子來過,不像今日陰天這樣所受的感觸深。
但是既來之,則安之,便走進池子去找座。偏是今日的戲不壞,池子前排,都坐滿了,找着看座兒的商量總說沒有。樑寒山一想,那就不必聽了,因問一個看座兒的道:“有位賈先生,你認識不認識?”那看座兒的道:“您問的賈二少爺嗎?他這兒有座。您又不早說,早說我就引您坐下了。這兒來,這兒來。”說時,他在前面走,就用手向樑寒山招着。一直引到前面第三排,正面找了一個位子,讓他坐下。他倒很奇怪,不知道這位子,何以空出來的。約摸等了半點鐘,本戲就上場了。
第二場,就是那個井蘭芬所反串的小生主角,樑寒山正想着,那個用情專一的大學生,不知在哪裏,這就應該叫好了。等好一叫出來,我就要開始偵察……想到這裏,右耳邊突然一個喔字響將起來。樑寒山回頭看去,卻是一個戴了近視眼鏡的人,原來低了頭,這時突然將頭向上一衝,一個喔字,就在這時破空而出。那人倒也不過二十歲上下,臉上黃瘦黃瘦的,縮着身體,捲了一件大氅,將脖子都縮在裏頭。頭上戴了一頂毛繩帽子,將兩隻耳朵都把來遮住了,看那樣子,倒是極麻糊沒有什麼脾氣的人。賈叔遙說的那個捧角家,大概就是他了。
正這樣想時,那人低了頭,喔!喔!又叫了兩聲。這樣一來,更證明了他是捧井蘭芬的那個何先生,便又仔細看了他一看。他身上那件大氅,袖口和腰身,都極其緊細,袖子猶如緊身襖一樣。本是毛織物的面子,那毛織物磨光了,就剩了一條一條兒的斜紋粗線,而且還有好幾處,磨得光滑滑的,猶如上了一層油漆一般。這樣的大衣,縛在身上,本來應該是很難受的,不過這位何先生倒是大衣領子上一陣一陣噓出白氣來,正是冷得厲害的光景。看那大衣裏,單薄薄的,不但沒有穿皮袍,簡直還沒有穿棉袍,微微露出一截小衫袖來,正是一件呢質的夾衣。這樣冷天,穿皮袍子還不能出風呢,何況還是夾袍子,怪不得他不能脫下大衣了。
樑寒山正在奇異別人不怕冷,只覺自己兩隻腳板慢慢的有點麻酥,那一股冷氣,自下而上,越來越加緊,一直冷到膝蓋上來。一看着,偌大一個池座,只靠戲臺,有兩隻破舊鐵爐子,而且那煙囪直接就由兩廊穿出,並不見爐口上有一點紅光。不望爐子倒也罷,望了爐子,反覺一點暖氣俱無了。
池子裏是這樣冷,樑寒山的大衣,又早脫給看座兒的收起來了,這時候要拿衣回來,也特顯得怕冷一點,只得安之若素。兩隻腳板,卻不住地在地下跳着,以便發生暖氣。他這樣冷不是?臺上的那位井蘭芬老闆,卻不住地看將過來。樑寒山一想,他爲什麼老看我,難道我這樣怕冷,還現出了什麼寒酸樣子嗎?於是振作精神,且正襟危坐,但是自己雖然正襟危坐,井蘭芬還是看過來。自己心裏,不由得好笑起來,我這個人真是有些不自量,我一個生來的觀客,哪裏會引起臺上人的注意哩?人家是別有所寓呀!這樣想着,就不覺激動了一番陳腐的詩人敦厚之旨,眼睛只看臺上,並不再回顧並坐的何先生,以示無所用心於其間。
正在裝麻糊的時候,一個看座兒的,走了過來,低了頭,一手掩了半邊嘴脣,輕聲對他道:“樑先生,賈二少爺來了。”樑寒山一擡頭,只見賈叔遙坐在並排的另一條凳上。中間只隔了一條一尺寬的人行路。樑寒山道:“你幾時來的,我怎樣一點不知道?”這時看座兒的,已走開了,賈叔遙向這邊側了身子,輕輕地笑道:“你是心不在焉。”他說完了這句,他又坐正了,就不容樑寒山從中辯駁。
樑寒山也只好看戲,卻不說什麼。可是今天那位鳴鳳樓主金老闆出來了,賈叔遙並不叫好。不但不叫好,而且也不鼓掌,和從前聽戲的樣子,簡直不同了,因靠近身子問他道:“怎麼不叫好?”賈叔遙微笑道:“有了程度了,用不着做小孩子胡鬧了。”樑寒山道:“不然……”賈叔遙眼睛望着,微擺了一擺頭。樑寒山原不過一點小懷疑,所以向賈叔遙問一問。賈叔遙這個答覆,更讓他不明理由所在。但是聽戲的人,是不願人紛擾的,只好忍住,等到戲散了再來問他。
戲演過去了一半,隔壁那個何先生,忽然一擡手,把樑寒山這邊的一杯茶卻碰翻了,把他一件藍湖縐袍子溼了一大塊。何先生一見,連忙掉過身來,拱着兩手道:“對不住,對不住!”樑寒山雖然可惜這件袍子,倒是和他搭話的一個好機會,抽出手絹來,將皮袍面子擦了一擦,笑着答道:“不要緊。”何先生聽他如此說,又陪着笑了一笑,樑寒山道:“你閣下倒是天天來。”何先生笑道:“倒是不很間斷,你先生也常來嗎?”說到這裏,向臺上喊了一個喔字。喊完,又回過臉來對樑寒山道:“你先生貴姓?”樑寒山告訴了他,並問他貴姓。何先生對臺上喊道:“好哇!”手卻在袋裏掏出一張名片來,遞給樑寒山。
接過來看時,上印着何樂有,字以行,浙江杭縣。樑寒山道:“何先生好地方啊,生長在西子湖邊。”何樂有鼓了幾下掌,似咳嗽似的,輕描淡寫地又叫出一個好字變音的喔字來。回頭答應着道:“豈敢豈敢!你先生看井蘭芬的戲怎麼樣?”樑寒山道:“很好,很好!”何樂有道:“她不但是戲唱得好,而且爲人極正派,不像別人那樣胡來。”樑寒山見臺上的戲,正演到吃緊的時候,自己不能不看,可是這個何先生又說個滔滔不絕,也不能不理。於是點着頭,口裏哼着答應。何樂有見他正在聽戲,沒有理會到談話,也就不說了。一直到聽完了戲,大家站起身來,樑寒山卻想起來先前人家說話,未曾注意到,不能不和人家再說兩句,免得人家疑心,以爲看不起他。因道:“何先生貴寓在什麼地方,哪一天得暇,我過來拜訪。”何樂有聽說,點頭連說:“不敢當,過兩天我到貴寓去奉訪吧。老實說,敝寓是寒酸得不可言狀,實在不能見客。”樑寒山只說了一句,你太客氣。再要說時,賈叔遙早已站起來,在前行走,樑寒山恐怕他是反對自己和何樂有接近,就這樣麻麻糊糊地走開了。
何樂有倒是無所用心於其間,兩手插在大衣袋裏,一步一步,慢慢的跟着人向戲園子外走。走到長夾道上,忽有一個人在手胳膊上碰了一碰。回頭看時,是井蘭芬一個跟包的陳老實。同時,大衣袋裏,似乎揣進一樣東西去。何樂有會意,對他望了一望。走出戲園子,就在街道一邊站着,由大衣袋裏抽出手來,手上也就帶出一張紙條來。一看那紙條寫的是:
樂有我兄:我在臺上,屢次看你。看到你那寒素的樣子,實在替你難過。明天不必來了,妹有東西送去。芬上。
何樂有看到,心想他叫我不要來,難道後臺有人爲了我笑他嗎?若是如此,我就暫且不來,等有了衣服再說吧。因此,第二天他藏在會館裏就不曾出來,靜等井蘭芬的好音。
這日剛吃午飯的時候,井蘭芬果然派陳老實來了。他脅下夾了一個大布包袱,到會館來,向長班問明何樂有所在,笑嘻嘻地一直奔進他的住屋。他屋子裏只有一張舊桌子,一副牀鋪板。鋪上鋪了稻草簾子,蓋着一牀破舊的藍布褥子,此外什麼東西也沒有。屋子中間,放了一個一尺來高的爐子,裏面倒是燒了一爐子煤火,他靠進爐子,在一張圓凳上坐了,平空伸着兩手,只在火上烘烤,火光映着他的臉,倒是紅紅的。
陳老實將門一拉,何樂有看見,連忙站起來,十分不好意思,亂點着頭道:“你來了?難得難得。我住在會館裏是暫局。這裏鬧得很不好。”說完,直搓着兩手。當他住在公寓裏的時候,陳老實倒是常向他這裏來,他的光景很好,屋子裏相當的華麗。現在一貧如洗,牀上是一片青氈,不但他要難爲情,就是陳老實自己,也覺得這一來太冒昧了,簡直是撕破人家面子。當時也不便在這裏坐下,表示什麼拜訪的誠意了,裝出很忙的樣子來,立刻把包袱在桌上打開,裏面卻是一件深灰色粗嗶嘰棉袍子,他手一提,懸了起來,笑道:“何先生,你試試看。這是井老闆叫我在估衣鋪裏給你買來的。若是不合適的話,還可以拿去掉換。”何樂有急於要掩飾他自己怕寒素的態度,趕快就把袍子穿了起來。
真是天從人願,這袍子不大不小,穿在身上,恰合他的身材。何樂有低了頭看看袍子前面,又回頭看看袍子後面。擺着袖子,走了兩步,笑說:“是我自己做的,也不能這樣合式,多謝井老闆了。”陳老實道:“別忙多謝,還有哩。”說道,伸手在袋裏一掏,掏出一疊鈔票,就雙手送到何樂有面前,拱了一拱手笑道:“井老闆說,這一點錢,送給您零花。”何樂有跳起來道:“那還了得!她辛辛苦苦在臺上掙來的幾個錢,自己養活一大家子人,都嫌不夠,怎好分給我用?我窮雖窮,她的錢,無論如何,我是不好意思用的。”陳老實將鈔票放在桌上,手按了桌子作一個使勁的樣子,臉上放出很誠懇的樣子道:“何先生,我們也認識很久了,你別嫌我嘴直,我有幾句話,得和你說。”何樂有道:“你這人很老實的。你有話,儘管說,我不怪你。”於是將一張斷了靠背的椅子挪了一挪,意思是讓陳老實坐下。陳老實只管說話,忘其所以,也就不客氣坐下去。這屋子裏,就只有這一把椅子,牀又離開爐子遠一點,他自己只好裝了聽陳老實說話,且站在爐子邊。
陳老實道:“何先生,你聽這久的戲了,捧戲子是怎樣一個下場,要什麼人來捧戲子,您大概知道。像您這樣年輕輕兒的人,讀了書,畢了業,正好去找一份正當事情幹,不辜負您老太爺花費多錢爲您讀書一場。您現在什麼事也不幹,就爲了聽井老闆的戲,流落在北京,您這是怎樣一個算盤?”何樂有聽到這裏,就不免要發他的脾氣。好在他爲人,向來不和人家紅臉失色的,馬上就笑道:“笑話了。難道我聽戲聽窮了,還能連累別人不成?井蘭芬向來是看得起我的,她似乎不會疑心我。”陳老實向上一站,一撒手道:“這倒奇了。井老闆不說這話,難道我這旁邊的人,還怕您連累嗎!何先生,您聽我說。戲不是不能聽,戲子也不是不能捧。可是這種玩笑的事,總別讓您耽誤了正事。井老闆說因爲您這人實心眼,不像那些捧角的,是胡來一起,所以她把您當自己的老兄一樣看待,望您向好路上走。她若是嫌您窮,怕受您的連累,那她就不理會您,也沒有什麼關係。反正她一不和您沾親,二不和您帶故,您也不能去找她。她現在看到您冷得難受,又送您錢,又送您衣服,怎會有什麼疑心之處?我說的話,都是她告訴我的意思,一來是覺得您這樣浮蕩下去,很是可惜;二來您耽誤了光陰,都爲的是她,所以她良心上過不去,不能不勸您一勸。我想她這些話,比送您一百件衣服,一萬塊錢,還要貴重些。您仔細想一想,我這話對不對?”何樂有本來就覺得井蘭芬送他東西,很是可感,經陳老實從從容容一說,果然很是有理,不覺籠了兩隻衫袖,呆呆地站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管低了頭,望着那白爐子的火出神。陳老實看他這情形,知道他已爲忠言所勸,就拉着他的手道:“何先生您想我的話對嗎?”何樂有道:“你的話是對的。但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麼法子挽回,只好順着錯路走。”陳老實道:“更不對了!你說順着錯路走,還打算在會館裏窮上一輩子不成?這是怎麼一個錯法,我倒有些不明白。”何樂有實在也沒有話說了,卻把自己戴的那一副眼鏡取將下來,先用口對鏡子呵了一呵氣,然後又把鏡子上抹擦抹擦。只是站着出神,並不曾有一句具體的話答覆出來。
陳老實笑道:“你想我這話說對了不是?井老闆對我說了,讓我先勸勸您。您若是願意聽,我還有話說呢。”何樂有將眼鏡戴上,又笑道:“我算聽你的話了,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呢?”陳老實便拉了他的手,一路坐到牀上去。並排坐下,將手按了一按他的胳膊,做出很親切的樣子來。卻道:“何先生,井老闆對於你,真是真心實意啊。她說只要你回心轉意,她可以幫你一個大忙,百十塊錢,讓你作盤纏回家。這事除了我,她不讓第四個人知道,一點也礙不着你的面子。你若是不回去,她也沒法,可是她的家裏,對您很不樂意,您就是聽戲,也鬧不出來一個好來。”何樂有先是不作聲,後來嘆一口氣道:“我並不是要聽戲,我是一日不見她,就像不舒服似的。我也知道聽白戲,是沒面子的事。以後我想法子花錢就是了。”陳老實道:“咳!您這人真是!那有這樣子執迷不悟的!”何樂有道:“我怎樣執迷不悟?”陳老實道:“井老闆不要你去聽戲,並不是說你沒有錢花。她的意思,是不讓你去受氣。你聽戲也聽有這多年了,戲園子裏的事,你還有什麼不懂的?無論前臺後臺,誰的眼睛,不是望着雪白的銀子說話?你在戲園子裏進進出出,誰不認識你,你就花錢聽戲,不過是破費幾文戲價,那些認識你的,和你要點兒好處,你有沒有呢?你若是沒有,他們依樣的看你不起,你更是花錢去買氣受。要說我們井老闆,她和你的交情,可不在聽戲不聽戲上面講話。你說你不見她,好像不舒服,你可知你見了她,她更不舒服。這話說了可別生氣。你若是要給你自己爭面子,和井老闆爭面子,這時候你就該想法找一份好事情幹,週年半載後,帶個三千五千,敞開來一花。那些看不起你的人,我包他們都要圍着你叫老爺。那個時候,不但出了氣要了面子回來,你和井老闆兩人的事,就要往正路上去辦,都沒有什麼不可以。”何樂有聽到這裏,正色說道:“你這句話可說錯了。井老闆和我的感情,雖然很是不錯,我們真是兄妹一般的,沒有一點別的事。你是知道的,我們一個月也不會一回面,會了面總是正正經經談幾句話,不曾說過別的什麼。”陳老實笑道:“你這人是書呆子,我不和你說許多了。桌上的錢你收下,我說的話,你想想,想通了給我一個信兒吧。”陳老實說完了這話,起身就走,何樂有要挽留他時,他已走出了何樂有這重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