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記第十七回 三次走奔車忙中得趣 雙方佩珍物戲外傳奇

  果然在這個時候,薛愛青因今天沒有戲,是清閒得很,正手上拿了電話機,和人打着電話。聽到老媽子說有一位賈先生來會,便向電話裏笑道:“別說了,我來了客了。”停了一停。又道:“你可別瞎說,人家是很客氣的朋友,掛上吧。有什麼話,回頭再說吧。”

  說畢,將電話徑自掛上,就到前面客廳裏來,見着賈叔遙,因笑道:“讓您久等,真對不住。”賈叔遙道:“剛剛到,並沒有多候,我知道薛老闆今天無事,所以過來談談。這兩天看什麼小說沒有?”薛愛青道:“這兩天跟着夏老闆學兩齣戲,簡直沒有工夫看書。”賈叔遙道:“夏老闆倒是一個熱心朋友。”薛愛青臉皮一紅,頓了一頓,然後一笑道:“要說他幫我忙的,那可幫大了。不過這也就止於朋友交情而已。有幾家小報上,前兩天,造了許多謠言,說是我們要結婚,這可成了笑話了。坤伶拜男伶的門,那有的是。況且現在社交公開,男女交朋友,都是不成問題了。”賈叔遙道:“我這話問得冒昧一點,夏老闆也知道這事嗎?”薛愛青笑道:“你是個文明人,怎麼也說這話。我瞧報上和雜誌上,外國人那些女明星,常常就有報館裏人當面去訪問她的婚姻問題。”說到這裏,她又微笑一笑道:“我雖然比不上那外國的明星,可是情形總是一樣。問上一問,那要什麼緊?”賈叔遙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敞開來問了。夏老闆雖然談不上婚姻問題,他對於薛老闆難道一點愛情也沒有嗎?”薛愛青笑道:“若是據我的意思說,我覺得要論愛情,還談不到。至於夏老闆的意思,或者他會連想到愛情兩個字上去。可是真要這樣辦下去,我們的友誼恐怕是要受影響的。”賈叔遙一聽,心裏暗想,這位姑娘,總算大方到極點了,對一個平常的異性朋友,卻肯把這種話都說了出來。

  薛愛青見他立刻沒有話答,似乎在想什麼,便笑道:“賈先生你想我這話有點不對嗎?”賈叔遙笑道:“不是不是。我想到夏老闆對薛老闆那樣熱心,恐怕不是沒有緣故的。只可惜他是早有家眷的了。要不然,倒也算是郎才女貌。”薛愛青笑道:“大概外面人都是這樣猜吧?不過不過……不過……”她說到此處,沉吟了一會,又微微一笑道:“可是很奇怪,我對於他,儘管覺得待我很好,可是一點愛情之念,也生不出來。”她說到這裏,就搭訕着把面前的茶杯拿起來慢慢地呷茶。

  賈叔遙一想,這個問題,不宜再討論下去了。因道:“聽說薛老闆又要到漢口去,是嗎?”薛愛青放下茶杯,在脅下掏出一條紫手絹,在嘴脣上按了兩按,笑道:“要論到成績,大概是在漢口的成績最好了,不過我不願意。那裏有幾位捧角家,真有點死心眼兒。”賈叔遙道:“大概銀行界的人……”只說了這句,心裏不由得想起來,剛纔自己覺得說冒昧了,怎麼又把這種話直截了當的說了出來,因之突然頓住,偷看了一看她的顏色。

  薛愛青笑道:“倒是有幾個銀行界的人捧我的場,後來我回北京,恰好又有一個銀行經理同車,這話傳到了北京,又不免滿城風雨。老實說一句,惟有我們吃戲飯的人,行動最容易讓人注意。像賈先生所問我的話,我早已知道了。而且外面所說的話,恐怕比賈先生所說的還要過分十倍哩。”賈叔遙見她都是這樣直率答覆,卻也不好再問了。因道:“有一個會作詩朋友,想來見見,不知道可以不可以?特意讓我來爲之先容。”薛愛青笑道:“這個歡迎之至。是賈先生的朋友,哪還有俗人?何必還用先容呢?”賈叔遙聽她今天說話,痛快極了,很是歡喜,正還想談些什麼?老媽子來笑着說:“有電話請薛老闆說話。”薛愛青道:“叫他回頭再打電話吧,我這裏有客呢。”賈叔遙一看那神氣,料定是夏秀雲打來的電話,自己很不必在這裏久坐,耽誤了人家的情話,便起身告辭。薛愛青笑道:“沒關係,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賈先生難得來的,來了也不談一談就要走。”賈叔遙只笑着,也不說什麼,已經就走出客廳門了。薛愛青因他已堅決地表示走,也就不必再留,只送到院子門,就不送了。

  她回到上房,電話耳機正掛在一邊的釘子上。她於是接過電話來問道:“你這人怎樣了?叫你等一會兒再打電話,你還是等不及。你這一打電話不要緊,把我的客也給催走了。”那一邊就說:“客走了很好,我來陪你談談吧,你可別出去。我來了,你要是不在家,我非等着你回來,我是不走的。”薛愛青笑道:“你愛等到什麼時候,你就等到什麼時候。等急了也是活該。”說畢,就把電話掛上。

  可是真不到十五分鐘,大門口一陣汽車喇叭響,這就是夏秀雲到了。他下車走將進來,他也並不要什麼通知,一直就向上房而來。他隔着簾子先笑着嚷道:“客來了,讓進來嗎?”薛愛青笑道:“你這不是廢話,我不讓進來也得成呀!”夏秀雲這就打着一陣哈哈,自掀了簾子進來笑道:“剛纔是一個什麼客?讓我一個電話給轟跑了。”薛愛青笑道:“不是捧我的,是一個報館的人來談戲的。”夏秀雲一面說着一面坐在薛愛青附近一張椅子上,兩手扶了椅子靠,兩腳向地下一伸,人向椅子背上一靠,伸了一懶腰,望着薛愛青笑道:“也不知道怎麼了,這幾天是真倦。”薛愛青道:“這一個禮拜,你也沒上臺,爲什麼倦?”說着話看他時只見他穿着月白印度綢夾袍,外套青紗花馬褂,真個是黑白分明。因笑道:“穿這樣漂亮的衣服,你就是這樣隨便地躺下,你又不怕壞了你的衣服。”夏秀雲笑道:“我只顧着和你談話,什麼也都忘了,你信不信?”薛愛青望了他一眼,什麼也不說,抿嘴微微一笑。夏秀雲道:“我知道你總不肯相信我的話。”薛愛青笑道:“我又沒說什麼,你怎麼知道我不信你的話?”夏秀雲笑道:“一個唱戲的人,從小兒就學的是做手做腳,豈有看不出人家臉色的道理?”薛愛青笑道:“不要胡扯了。今天你規規矩矩坐在這裏把娥媚將軍那出新戲,給我說一說吧!”夏秀雲笑道:“你一個聰明人,這句話可說得有一點過於老實。人家正說我丟了事情不幹,教你的戲。我們應該避一避纔好,幹嗎還要把我自己編的戲讓你去演。以後你要學戲,還是讓我給你說些老戲吧。”薛愛青道:“我糊塗嗎?你才糊塗呢?你教給我的腔調,你教給我的身段,上臺一演出來,都像是你唱的一樣,不唱你的新戲,人家就不知道嗎?”夏秀雲道:“你這話也有理,不過一唱我新編的戲,那就更明白了。今天我一不來說戲,二不來聊天,我想和你一塊出去溜達溜達,你贊成不贊成?”薛愛青道:“我正想在家裏休息,你又要我出去?像上次和你到湯山去碰到了熟人。多不方便。”夏秀雲道:“今天去的一個地方,無論是誰也不會碰到的。我有一出帶外國味兒的戲,快要唱了,我想到印度洋行去買點印度綢來作行頭,這件事兒,倒沒有你在行,你替我去挑一挑好不好?”薛愛青笑道:“那也不見得。不過我也想去看看,倒可以給你去作一作參謀。”夏秀雲一聽說,馬上站立起來。將那頂巴拿馬草帽戴在頭上,說道:“最好是就走。”薛愛青笑道:“瞧你穿得這樣花花公子似的,我不換一件衣服,就好意思和你一處走道嗎?等着吧。”她於是進房去,從從容容地換衣服。

  夏秀雲在外面屋子等了許久,不見她出來,在院子裏走走,走了一會又進屋子來,進了屋子來複又出門,拐到她的窗子外來。薛愛青在屋子裏嚷道:“瞧你急得這個樣子。”她家人對於她的朋友來了,向來是不敢有所過問的。這會子她的母親,薛奶奶就答言道:“你就快點兒吧,讓人家夏老闆老等着。”說了這話,便由這邊廂房裏走將出來,對夏秀雲又點頭又招手,嚷道:“反正玩兒去,遲早沒關係。要不。你到我這兒來坐一會兒吧?”夏秀雲連連搖着手,只對她微笑着,卻沒有說出什麼來。薛愛青這才笑着出來,兩隻手可還在扣脖子上那高領的扣子,因瞧着夏秀雲道:“你越是急,我越是不忙,看你擺來擺去,擺到什麼時候!”夏秀雲說:“我又沒說什麼,我擺來擺去,你就讓我擺着得了。”薛奶奶道:“是呀!人家可沒說什麼呀。”薛愛青道:“我就不信他這一股勁兒,真能忍耐,倒要瞧瞧他要老憋着呢?可是媽又給他說上了話了。”夏秀雲道:“這也不算受憋呀!我哪樣事又不能等着你呢?”薛愛青此時已走出屋子門,便道:“走罷,別廢話了。”她說着話,徑是在前面走。

  夏秀雲覺得薛愛青是極富於藝術的。她縱然是生氣或者小罵,似乎都含有藝術性,值得人去賞鑑。所以薛愛青一說他廢話,他倒樂了。眼見得她上了汽車,夏秀雲也就跟着上來,不多一會,到了印度洋行。這家洋行,只賣外國貨物與綢料的,對外國人自然歡迎,中國人去買東西,卻不大理會,然而上門的,倒是以中國人爲最多。夏秀雲的汽車停在門口,和薛愛青一路進那洋行,見兩個店夥,正陪着兩個外國兵,半鞠着躬,笑嘻嘻地和他們說話。這邊卻只有年輕些的,似乎是個學徒的樣子,望了一望道:“買什麼?”夏秀雲道:“我們買一點印度綢。”那小店夥將頭一偏道:“那邊去買。”看那情形,很隨便的樣子。另外有一個店夥,看到門口停了一輛最精緻的汽車,料想是夏秀雲的,這才一點頭道:“請上這邊來吧。”

  夏秀雲和薛愛青一路走過去,在玻璃格子裏,挑了幾樣顏色的,各剪了一件料子。這時另有個店夥。微微一點頭道:“先生,你今天來剪點料子?你好久不來了。”夏秀雲道:“我和胡總長來過兩次的,你還認得?”那店夥立刻滿臉是笑道:“怪道呢?我說好面熟了,你是我們的老主顧。”說畢,一回頭,向小櫃檯裏一個正寫賬的外國人說了兩句外國話。那外國人,也就放了筆,走將出來和夏薛二人點了點頭。夏秀雲向來沒有和外國人作過交易,這倒愣住了,不知道要怎樣纔好。那外國人倒很客氣,連說我們東西好,真正西洋來的,請你多照顧,夏秀雲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對了他微笑。

  薛愛青一看這樣子僵得厲害,倒成了不受擡舉了,便拉着夏秀雲的手道:“你瞧,這料子不錯。”說着向玻璃窗子裏一指。借了這個機會,這才把夏秀雲的窘狀遮蓋過去。夏秀雲因爲外國人親自都出來招待,這給了面子不小,因此又挑選不少的材料。最後一結賬,共是三百多元,他一點也不躊躇,就在身上掏出錢來給了。二人上了汽車,綢料堆了一大堆,薛愛青笑道:“你說是叫我來給你揀材料,我買的倒比你多。”夏秀雲道:“你說這話,我要罰你。我們還能分個彼此嗎?我這不能說是送你的東西,要送你的東西,恐怕你又未必肯呢?”薛愛青道:“這話可怪,你送我的東西,總是好意。聽你這話,好像是我不樂意你送似的。”夏秀雲有一句話要說出來,想了一想,又停住了。薛愛青道:“我瞧你有一句什麼話要說似的,說呀!怎麼又忍回去了。”夏秀雲笑道:“不說了,等着送你東西的那天再說吧。”薛愛青聽他的口音,也就猜個七八,他既不說,也不問了。

  車子復回到了薛家,夏秀雲便吩咐車伕,把車子裏的東西送了進去。車伕以爲所有買的,都是薛老闆的,一件也不留,完全送了進去。夏秀雲只管和薛愛青說話去了,他就沒有留心到汽車裏擱的綢料,卻是兩份。這時汽車伕完全拿了進來,他才省悟過來,分明是自己一份,也讓拿進來了。多送薛愛青一份綢料,這倒不算什麼,只是今天上印度洋行去買東西,算白跑了一趟了。

  偏是薛愛青的母親見拿了許多東西進來,就笑嘻嘻地上前去,將綢料一包一包地接了過去,口裏還說道:“這是怎麼好?要夏老闆送這麼些東西。”夏秀雲道:“這又值什麼呢?不過是幾件衣裳料罷了。”薛愛青的母親道:“喲!我們這一禮全收嗎?”夏秀雲笑道:“這又不是過什麼虛套,送人的禮,還要自己留下一半?要送自然是全送的。”薛愛青道:“你不是說你剪料子嗎?怎麼全送我呢?”夏秀雲道:“我要不那樣,你不肯剪許多的,那豈不要和你費許多脣舌嗎?”薛愛青對於這話,不再回問,就讓她母親把東西全收了。

  談了一會,薛愛青笑道:“你多坐一會兒吧,今天晚上,我請你吃飯。”夏秀雲見她自動的請吃飯,這一喜非同小可。只是和家裏說了,一定回家吃晚飯的。若是不回去,家裏一疑惑就會推想到是到此地的,說話不應點,以後出來就更不方便了。便笑道:“你請我吃飯,我一定到的。可是我在五六點鐘,還有個約會,要應酬一下才好。”唱戲的人,都感到應酬是一樁很要緊的一件事。所以夏秀雲說,要去赴約,薛愛青倒很諒解。因道:“那是自然要去的。我就叫家裏緩點作菜,等一等。”夏秀雲見薛愛青並不見怪,心裏很歡喜,因爲要早去,馬上就告辭出門。

  他坐汽車到了家裏,表面上一點也不露形跡,等着和家人同吃晚飯。飯端上了桌,只推心裏不大舒服,只隨便吃了一點東西,就放下碗了。飯後推說上衚衕口王小仙老闆家裏去坐坐,也不坐汽車,就步行到王小仙家來。王小仙是個唱花旦的人,倒常是和夏秀雲配戲。他二人無論公私,做事都是共同行動,所以有許多事,夏秀雲不便在家裏辦時,就到王家來辦。

  王小仙家裏,局面小得多,遇到請人吃酒,或者請人打牌抽頭的時候,也假座夏秀雲家裏。這時夏秀雲一人走到王家來,王小仙道:“這兩天,你正和小青兒上勁,怎麼還有工夫到我這裏來?”夏秀雲道:“女朋友得上勁,男朋友也得上勁纔好。”一面說話時,一面掏出懷裏的金錶來看一看。王小仙道:“別捱罵了,來給我上勁,又不知道有什麼事,要在我這裏繞彎兒哩。”夏秀雲笑道:“總算你聰明,讓你猜着了。勞駕,給我打個電話到汽車行裏,給我叫一輛車來。”王小仙道:“自己有車不坐,幹嗎又要到外頭去找車?”夏秀雲道:“小青兒請我吃晚飯呢。我是剛纔由她那兒坐了汽車回來的。這會子,又坐了車子去,讓家裏知道,又是個麻煩。”王小仙道:“怎麼樣?我就猜着這裏頭有文章。吃飯是很公開的事情,能不能夠帶上我一個?”夏秀雲道:“我倒沒有什麼,可是我沒有先給她說明,多帶一個人去,怕人家不樂意。”王小仙道:“我說着玩罷了。誰真要去呢?”她說着,就去打個電話叫汽車。

  當她打電話的時候,夏秀雲趁她離不開話機,伸手摸了一摸她的臉,笑道:“這孩子越過越要好,你瞧,在家裏都抹上這些個粉。”王小仙儘管讓他摸着,把電話打完了。然後將夏秀雲的手拿着,笑道:“幹嗎摸我,摸得我怪癢癢的。這兒姓王,不姓薛,別在這兒出了神,拿我開心。”夏秀雲笑道:“我爲什麼出了神?你拿鏡子瞧瞧,你臉上的這粉,夠多麼厚。你這衣服裏的小襯衫,又是粉紅色的。由脖子望上瞧,白的是肉,黑的是頭髮,真會想你是個大姑娘。”王小仙道:“我哪裏擦粉來着,不過是抹上一點雪花膏。你在家裏就不使這個嗎?你要是說我這個脖子白,別到薛家去吃晚飯,就在我這兒瞧脖子吧。”夏秀雲道:“這孩子一張潑婦嘴,真夠硬的。打此以後,我真不敢和你說話。”二人鬧了一陣,門口就是汽車喇叭響。王小仙道:“車來了,去吧,問問薛老闆好。”夏秀雲道:“幹嗎要你帶個好去?她和你有什麼交情嗎?”王小仙道:“交情這兩個字,可是你說的,怪不着我胡說。老實說,咱們交情是有,向來是很祕密的,可不知道怎麼樣讓你把這件事調查出來了,是小青兒對你說的吧?”夏秀雲道:“好孩子,你真會沾我的便宜。”王小仙道:“這話怪了,怎麼會是說我沾你便宜,嘿!真有你的,這小青兒就算是你的人了。”夏秀雲一伸手,將王小仙的粉臉,又掐了一把,笑道:“得,算你說贏了,現在我沒有工夫和你瞎聊,回頭有工夫,我再來和你算賬。”說畢,也不等王小仙的回話就匆匆出了大門,上了汽車。

  到了薛愛青家,她正背了手,昂着頭,站在院子觀望天色呢。夏秀雲就笑道:“現在日子長,別望着天還沒黑,可是已經不早了。我真對不住,讓你等久了。”薛愛青的妹妹薛愛芳,就比姐姐喜歡說話。她看到夏秀雲就一腳踏出了屋子來遠遠地向着他笑道:“你既然知道時候晚了,幹嗎不早來?我們老等着,餓得肚子直嚷嚷。現在你雖然是來了,非罰你不可。”夏秀雲就愛聽他姊妹倆說俏皮話,當時就答道:“真該罰,但是罰我什麼呢?別罰我的酒,喝了鬧嗓子,怎麼上臺呢?”薛愛芳道:“罰酒,那是好過你了!要罰你五大碗飯。若是吃不下去……”夏秀雲道:“吃不下去怎樣呢?還得罰上加罰嗎?”薛愛芳道:“這個我就不便再說,你問一問我姐姐,應該怎麼就是了。”夏秀雲聽說,就掉過臉來,望着薛愛青。薛愛青笑道:“依我說,壓根兒就談不到罰。我們既是請人家,來就是賞面子,不來也不算得罪了咱們,遲來早來,聽客的便,主人翁哪裏管得着?”夏秀雲道:“呀!這不是好話呀。得,我自己來罰吧。就請二位,快快賞我飯吃吧。”

  薛家的人,從親至疏,從上至下,無論是誰,也得過夏秀雲好處的。一聲說到夏秀雲要吃飯,大家早是七手八腳,將預備好了的酒萊,一陣風似的端上。酒菜擺在客廳旁邊一間屋子裏,只有三副杯筷,就是薛氏姊妹二人奉陪他。老媽子是不喊不進來。

  薛愛芳的飯,吃得很快,便是老早的吃了飯先出去,屋子裏主客二人,慢慢地淺斟低酌,夏秀雲雖不敢多喝酒,但是他覺得今天極端地容易醉,只喝了一杯半葡萄酒,人就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忽然一省悟,可不能再喝,家裏人原以爲是到王小仙家去了。待會回家去,一股酒氣沖天,問起來是怎樣的說法,因此便停杯不飲。笑道:“別儘管讓我喝酒呀。喝醉了怎麼辦呢?”薛愛青先還以爲他是隨便的一句推辭話。後來一想,他若是果然喝醉了,會引起家裏人注意,就不再勸他喝了。夏秀雲吃過了飯,掏出金錶一看。薛愛青道:“別當着我的面,只管看錶。你若是有什麼事要走你就請便。”夏秀雲道:“這可不對。難道當着面看錶,那就算告辭嗎?”薛愛青道:“你是真不走,還是假不走?你若是能坐一會兒,我倒有幾句話,要和你說一說。”夏秀雲待說什麼時,薛愛芳在屋子外叫道:“停一停辦交涉吧。王小仙打電話來了。”夏秀雲一聽,連忙去接電話,只聽到王小仙道:“嘿!你忘了是打我這裏僱汽車走的嗎?你家叫人找你來了。我也沒讓他進來,我就告訴他們馬上就回去。就是這麼一檔子事,你瞧着辦吧。”夏秀雲道:“好,好,我這就回來。”薛愛青站在旁邊,等他掛了話機,便道:“你們大奶奶下了聖旨了嗎?”夏秀雲道:“你別瞎扯。這是王小仙在他家,打來的電話。他說林總長由天津回來了,現在他那兒等着我呢。”薛愛青道:“既是到王家去,你幹嗎在電話裏說就回來呢?”夏秀雲道:“這也犯不着挑眼,我不過是說急了一點罷了。你若是不讓我去,我就給林總長打電話。”薛愛青道:“那更胡鬧了。林總長不是像從前,能天天和你見面了。現在他由天津來一趟,很不容易,也許當天就走,你不去見他那是什麼話呢?”

  夏秀雲心裏巴不得她如此說,卻站着發愣,似乎有些不知道如何處置是好的樣子。薛愛青道:“自己有事,當然去辦自己的事,難道爲吃了一餐便飯,把正經事都得耽誤了才痛快不成?”夏秀雲道:“倒不是爲這個你說有一句話要和我說,我沒有聽到,心裏老是不安的,你能不能先把話告訴我。”薛愛青道:“這話很長呢。等你沒有事的時候,我再慢慢地把話告訴你。若是不走,我有話還不告訴你呢。”夏秀雲聽了這話,就放大了膽,告訴回王小仙家來。

  王小仙聽到汽車響,早就迎了出來。夏秀雲剛一下車,王小仙就兩手一伸,作攔阻之狀,口裏連道:“你快回去吧。車錢我給你開發就是了。”夏秀雲道:“這孩子就是這樣沒見識,又有什麼事,忸得這個樣兒?”王小仙將他拉到身邊輕輕地對着他耳朵邊說道:“你家派人來找你,說是老嬸孃有事和你說呢。若是知道並不在我這裏,是打我這裏汽車走的,還說我和你串通一氣,我是吃不了兜着走呢。”一面說,一面就把他向着階下推。

  夏秀雲的母親,最是厲害,平常管得兒子最是嚴謹。夏秀雲一聽是母親派人來叫,也不敢再耽誤,匆匆忙忙地走回家去。到了家裏,直就去見他母親夏大奶奶。夏大奶奶,身邊又坐着夏秀雲的老乳母魏奶媽。夏大奶奶板着一張黃瘦似的枯蠟臉兒,像喪門神的樣子,翻着一雙吊角眼望了夏秀雲。那乳母卻像大母豬似的胖,單提那個大肚子,就活像胸面前挺着一卷大棉絮。她正坐的是一把小圍椅,滿身的肉,都由椅靠子上擠了出來。不過她身雖是如此肥胖,頭卻比平常的人,還要小一點。因此外人見着她,都稱呼她爲兔兒奶奶。兔兒奶奶自己雖是這樣的肥,可是她奶着夏秀雲兄弟,都剛健婀娜,一個是青衣,一個是花旦。夏家念她奶得孩子好,所以夏氏弟兄都娶妻生子了,還留着她在家裏做活。

  這時夏大奶奶望着夏秀雲有生氣的樣子,兔兒奶奶便將一雙肉泡眼,先笑成一條縫,然後將臉泡上那塊肥肉一縮,笑道:“大奶奶有話要和你商量呢。大爺,就是有這樣的大爺脾氣,無論到哪兒去,只要有樂子,就會把正事忘了。”夏秀雲道:“我哪是玩?林總長今天下午由天津來了,剛纔他由王家門口經過,下車坐了一會。人家老遠的來了,見了面,我能不到人家坐一會嗎?”

  夏大奶奶原是滿臉都帶有幾分怒色,一聽到林總長三個字,那怒色不由得慢慢淡下去,及至把話聽完了,連忙問道:“林總長還在王家嗎?怎麼不到我們家來呢?林總長這人真好說話,有幾句好話說着,他就軟了的。別是小仙這孩子使鬼,不讓他上這兒來吧?照說是不能夠的。他總是幫着你的忙,沒有說過一個不好字兒,不能說是他現在不作官了,就不管你的事了。”夏秀雲道:“人家是有公事來的,聽說今天晚上,又要回天津去呢。剛纔到王家去是因爲他車打王家門口過,停了車子下來坐坐,他哪裏有工夫到我們這兒來坐呢。聽說他待一會就要走,我倒是想到車站上去送他一送,可是今天太夠忙了。”夏大奶奶道:“白天一點兒事沒有,誰讓你那樣忙?這會子真有事了,你倒又嫌累不去。”夏秀雲道:“知道車伕在不在家呢?”夏大奶奶道:“你真隨便,你是全不在乎,大財神爺讓人家搶了去了,也是活該。”兔兒奶奶就接嘴道:“是呀!別說你了。就是我真也得了林總長不少的恩典,他要讓我見面,我就真願給他磕一個。我瞧着這齊齊整整的屋子和你那亮光光的汽車,我就想林總長人真不錯。咱們總別忘了人家的好處。”夏秀雲一想,這事情算辦得成熟了,用不着再廢話,便道:“現在快要到時候了,既是那麼着我這就得去。”於是就吩咐汽車伕開車,直待他上了汽車,然後才告訴他們是到薛愛青家裏去。

  這一回來,薛愛青卻是出於意料以外的。夏秀雲走到上房門外,正聽到薛愛芳道:“小夏兒真點大爺脾氣。剛纔自己車沒來,還另外僱了汽車來,坐一趟洋車,也不要什麼緊呀!大老闆到底是大老闆。”夏秀雲就在外面笑道:“不敢當!不敢當!這回是自己車來的,算不算大爺脾氣呢?”薛氏姊妹一同喲了一聲,一齊向外看。夏秀雲笑道:“我並不是非坐汽車不行,因爲趕着到這兒來,怕是坐洋車慢了。這是我夠朋友,怎麼算是大爺脾氣呢?”薛愛青笑道:“真是湊巧,一提到你,你就來了,幸虧是沒有罵你,若是罵了你,那可糟糕了。”夏秀雲道:“那也沒有什麼糟糕,我是最愛捱罵的人,若是老有你們罵我,我倒樂了。”薛愛芳道:“姐姐,咱們別依他,他說要咱們罵纔好,他意思是說打是疼罵是愛呢。”薛愛青抿嘴一笑道:“誰有哪麼些個工夫,和他說那些廢話。”於是大家就一陣笑。薛愛芳見他今日一天,連來三次,必有所謂,大家坐在一處,顯着不合適,因此借個原故,就避開去了。

  薛愛青瞧了夏秀雲一眼,笑道:“你怎麼回事?來了又要去,去了又要來。”夏秀雲道:“我本來打算不來的了。可是你對我說,還有一句話要說,我不知道有什麼好話要對我說,你不對我說明,我心裏怪難受的。”薛愛青瞧着他半晌,才問道:“你以爲我有一句什麼話要和你說呢?”夏秀雲道:“就因爲是我不明白,我纔來問你,我要知道你有什麼話要和我說,我就不來問了。”薛愛青微笑了一笑,然後才道:“這話說得是很有理,我駁你不倒。可是我猜你心裏,一定以爲我有句什麼要緊的和你說,所以你等着我的回話。其實……”薛愛青說到這裏,又微笑了一笑,然後才道:“其實是一句不相干的話,現在事情過去了,我也懶得說了。”夏秀雲道:“你不是說,回頭再對我說嗎?我總算不敢失信。”薛愛青道:“這樣說,你是說我失信了。”夏秀雲笑道:“我決不敢那樣說,不過我這人對朋友有點死心眼兒,你說着什麼,我就信什麼。現在說沒有什麼可說的,你就不必說了。”薛愛青想了一想,微笑道:“其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過兩天瞧瞧,能告訴你就告訴你,不能告訴你就不告訴你,你等着吧。今天你坐着兩輛車,跑來了三趟,也真夠累的了,坐着休息休息吧。”夏秀雲果然就靠着沙發坐下,頭靠了椅背,一個勁不住地微笑。薛愛青道:“你又該走了吧。你不是又有什麼約會嗎?”夏秀雲搖着頭道:“不。我今天晚上什麼事都沒有了,預備來談個三點鐘四點鐘的。”薛愛青笑道:“照你這樣一說,我成了開廢話公司的了。”說畢,格格格地一笑。夏秀雲道:“我就記得這樣一句話。酒逢知己千言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廢話不廢話,原是沒有一定的。”薛愛青道:“你哪裏聽來的這兩句文章,我只聽到說酒逢知己千杯少,沒聽說千言少的。”夏秀雲道:“我真恨從前沒有讀書,現在遇到要談字的地方,都透着困難。你肚子比我寬得多了,要不,我就拜你做老師吧。”薛愛青道:“說着說着,又討我的便宜來了。”夏秀雲道:“拜你做老師,怎麼倒是討便宜?”薛愛青將頭一伸,向他點了兩點,笑道:“你不要裝傻了。你想想那得意緣的戲裏試試看,是誰拜誰做老師呢。你就常露這一齣戲,在這裏安下了機關,佔我的便宜哩,你以爲我不知道嗎?”夏秀雲經她一提,倒醒悟過來,笑道:“原來我真沒有想到,可是真這一說,連我也覺得是有點討你的便宜。其實一個人真有那麼一個好太太,拜她做老師真也值。”薛愛青道:“說你佔便宜,你索性倒敞開來說了。”夏秀雲被她封住了門,話就不好向下說,便躺着微笑。

  薛愛青向門外望了一望,微笑道:“今天有一樁事對不住你,一直到吃過了晚飯以後,我才明白。”夏秀雲愕然道:“你這話我不明白,你有什麼事對不住我呢?”薛愛青笑道:“你這人太愛一點面子。今天上印度洋行買料子去,不是爲你自己要做行頭,趕着去買麼?到我家來的時候,你的汽車伕又不明白,把你自己的料子,和着送我的料子,一齊送了進來。我們家裏人都糊塗,也不問問,就一塊收下來了。你明知他們錯了,想着要說不是的,一來怕我們不好意思;二來也嫌自己寒磣。所以索性充一個大方,全送我了。你說對不對?”夏秀雲道:“不是那樣的,你猜錯了。那點東西算什麼?交朋友在乎此嗎?”薛愛青笑道:“我說你這人愛虛面子不是?”她說這話的意思是說的夏秀雲讓人識破了,還不肯認。夏秀雲卻誤會了她的意思了,以爲她指着剛纔那點東西算什麼幾個字說的。因笑道:“你瞧着吧!我雖然愛虛面子,有時候也會是愛實面子的。”他說了這句話,就不再提了。薛愛青本是批評他的話,他自己既然不提,當然也不便和他說什麼,這一場交涉,就此過去了。

  當晚夏秀雲在薛家談天,一直談到十二點鐘方纔回去。臨去的時候,再三約定薛愛青明日在家裏等他的電話,明天有要緊的話和她說。薛愛青料着他所說要緊的事,也無非是天天這一套,也就不把來掛在心上。到了次日正午的時候,夏秀雲果然有一個電話來,他說有一樣東西,要拿來看看,教薛愛青無論如何不要出門,總等着他。薛愛青因他說得很慎重,就堅決地答應了,無論如何不出門,等到天黑,也不走開。夏秀雲笑着說,決不讓你白等的。於是笑着掛上電話了。在通電話以後,約莫有兩個鐘頭,夏秀雲果然來了。

  他笑嘻嘻地走進門,手可插在插兜裏。薛愛青道:“你不用說話,我先猜一猜看,你這袋裏又帶了什麼玩意兒來了吧。”夏秀雲道:“帶是帶了一樣東西來了,可不是玩意兒。”說着手向外一伸,拿着一個很精緻的洋瓷印花扁匣,約莫有成寸見方大小。薛愛青道:“這是什麼呢?”夏秀雲道:“你瞧吧,西洋玩意兒。”一伸手將那扁匣子打開,裏面又另是一個紫海絨的匣子,緊緊地被套着。取出這個紫絨匣子來,再一打開,裏面又是翡翠也似的綠絨裏子,正中亮晶晶地嵌着小蠶豆似一粒鑽石,拿起看時,這鑽石在一隻白金戒指上。

  薛愛青自從走紅以來,什麼珠寶,都也看過。像這樣的鑽石,明友之中,竟沒有見人戴過,真是可愛,託在手上,不住展玩了一番。夏秀雲道:“你看這東西怎麼樣?”薛愛青道:“這樣大的鑽石作戒指正好。既不寒磣,也沒有笨像。”夏秀雲道:“既然是這樣說,大概你也很贊成了,我索性讓你看上一看。”於是又伸手到衣兜裏,再掏出一個錦匣子來,那個匣子,正是和剛纔掏出來,差不多大小。打開來,也是裝着一粒鑽石。

  薛愛青託在手掌心裏,掂了一掂,正是分量,形式,光彩,無一不同。因笑問道:“這鑽石果然不錯,你在什麼地方收羅來的?”夏秀雲:“這個你別管,你到底是看了合意不合意?”薛愛青笑道:“這樣好的東西,誰不愛?”夏秀雲道:“你愛就好,我今天跑了好幾個地方,收到這樣一對,花了三千塊錢,纔買到手。這戒指我自己戴一個,送一個給你,你能不能賞臉收下來。”說時,臉望着薛愛青儘管微笑。薛愛青笑道:“夏老闆,你是成心損我嗎?你送我這樣的好東西,還問我賞收不賞收,難道我那樣不知好歹嗎?”夏秀雲聽她如此說,就扶着她的右手,拿了一隻戒指,輕輕的,給她套在指頭上,然後自己也在右手無名指上,戴了一隻。於是伸手出來兩人比一比,夏秀雲道:“這戒指今天咱們是一路戴上的,我要看看,將來是誰先摘下。”薛愛青笑道:“不是今天初戴上,我說那喪氣的話,就憑我這點不相干的本領,大概再混個幾年,總也能夠糊自己的口,還不至於靠賣了這戒指來換飯吃吧?”夏秀雲道:“你不要瞎扯,我的意思,不是這樣說。我是說戴着戴着,總有一天不願意戴的時候,所以說着誰先摘下。”薛愛青將戴着鑽戒的那隻手放在面前看看,又伸了出去,遠遠地看了一看,笑道:“這東西果然不錯,我沒有看見誰戴過。要說有來有往,你送了我這重的禮,我應該送你什麼東西纔好?我可拿不出三千塊錢來送你這樣一個重禮呀。”夏秀雲望着薛愛青,半晌沒有作聲,卻只管微笑。因道:“你還是裝傻呢?還是真不知道呢?難道送禮是做買賣,來一個半斤,就要換回八兩嗎?只要人情到了,我想是千金不爲多,四兩不爲少的,你瞧我這話說得通不通?”薛愛青卻只管笑着。夏秀雲道:“你怎麼不說話?”薛愛青道:“你真能說,讓我說什麼呢?”

  夏秀雲見她說話時一雙亮晶的眼珠望着人,兩頰上暈着淺紅,含羞默默,柔情動人,覺得她雖不說什麼,可是就在這不說話之間,已經給人一種很深的影響。半晌,這纔想起了一句話,因問道:“你老把這戒指戴着,設若有人問起你來,你怎麼樣說法呢?”薛愛青眼珠一轉,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因道:“那有什麼不好說的。若是生人,隨便怎麼說,也沒有關係。若是熟人,我戴着一個,你也戴着一個,我就不說,人家也明白的。”夏秀雲笑道:“人家明白什麼?”她道:“那還要提嗎?人家一定猜是你送給我的了。”夏秀雲聽她這話,又望着她的臉,就禁不住由心裏直樂將出來。在薛愛青倒無所謂今昔,在秀雲,就好像自己眼裏看着薛愛青今日是格外美麗,而且也是格外有情。

  自從兩點鐘說話起,直談到七點鐘,在薛家用過了晚飯,王小仙打了電話來問,說是林總長今天真來了,你趕快回家去吧,說不定他一定會到你家去的。夏秀雲就是不敢得罪林總長。而且也怕昨天撒的謊,會讓家裏對證出來,因此不敢多耽誤,就回家去了。

  夏秀雲一走,薛家人就一陣風似的一齊圍着薛愛青,要看那鑽石有多麼大。她母親先就說,夏老闆人最好的,多麼大氣。她母親這樣一說,大家都覺有理,也跟着說起來。薛愛青當着衆人便道:“人家的禮物,咱們是受了。可是人家有個條件,都得戴上,誰先摘下,誰就沒理。”大家都說自然要戴上,這樣好的寶物不擺出來,難道還收着在箱子裏不成?薛愛青就是怕家裏反對此舉,既是家裏都答應了,這就敞開來戴着。在家裏戴着,出外戴着,在戲臺上演戲也戴着。

  她總算是個頭等紅角,與平凡的坤伶不同的。有一天,她演《汾河灣》的柳迎春,也是照樣的把那鑽戒指戴着,並沒有取下。過了一日,報上就登出一種不好的戲評來。說是《汾河灣》的柳迎春,飯都沒有吃,全靠兒子打雁充飢,怎麼她手上還戴着一個鑽石戒指?這鑽石在電燈下,有一種光耀射人,決計是真的,不知道是哪個大闊老,送了她這樣一個,讓她捨不得除下。當這篇戲評,剛剛登過去兩天,恰好夏秀雲也演《汾河灣》,照樣戴着那鑽石戒指,未曾除下:臺下聽戲的人,有幾個注意的,這就看出來了,他們兩人戒指圈兒,都是白金的,這未免相同得太湊巧了。於是又有人把這事作了一篇戲評,投到報上去。大意說,老戲原不能十分寫真,《汾河灣》的柳迎春,弄成一個叫花子出臺,固然令人感到不快。但是這可以是必有的白金鑽石戒指,這一男一女,兩位名青衣,何以都戴着呢?

  唱戲的戲子多半是看小報的,大報雖然有這種批評,夏秀雲卻還是不知道。有一天薛愛青在一張小報上,看到捧她的人,做有戲評給她辯護。說是中國的舊戲,向來是講美觀,不講實際。要不然,誰的鬍子,會長着蓋了嘴。戲臺上的古人,鬍子都是長在上脣的。又像長靠,就是古人的盔甲,打仗的人,哪能穿得那樣的花哨。再說靠後的四面令旗,不能無所謂,真要那樣打起仗來,有多麼不便。像這樣不合理的裝束,老戲裏,到處都有。爲什麼都不管,就只攻擊這一隻小小的白金鑽石戒指呢?再說這白金戒指,既然有得賣,就誰也可以戴。不能說有人戴着同樣的戒指,就會有什麼關係。薛愛青看這篇戲評,倒辯護得理由充足,但不知對誰而發。因此向小報界的朋友,四下打聽,這才知道,有關於自己和夏秀雲的兩篇文章。這雖是司空見慣的事,不過自己的意思,是不願學芳芝仙去嫁華小蘭作二房的。若是像報上這樣鼓吹都不去更正,越傳越壞,將來一定會傳得弄假成真,有一天擺脫不了的日子。與其到將來無可辯護的時候再來辯護,不如先說明白了是乾淨。如此一想就分途去和報界接近的人物來接頭。她想到賈叔遙也是和新聞界人常到一堆去的,大概找他幫一點忙,他也不會推下的。她本知道賈叔遙的住址,草草地寫了一封短柬給他,說是有事,請他來面談。賈叔遙接了信,第二日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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