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記第十一回 大婦千里來一籌莫展 新人數朝去四大皆空

  真也是事情恰巧,申志一也住在西方飯店,他的房間在樓上,不歪不斜,正在包月洲新房的上面。若是去了樓板,可以說兩位情敵,同住在一間屋子裏。不過申志一絕想不到玉月仙嫁了包月洲,還會住在旅館裏。包月洲雖知道這西方飯店的客人,冶遊的不少,也不見得就有玉月仙的要好朋友在內,所以他也毫不考慮的,在這裏營下暫時的金屋。

  時光易過,轉身就是星期,到了包月洲納竈,玉月仙出嫁的日子了。這一天包月洲也在西方飯店,小小地請了一餐客,到了十幾位好友,大家吃喝說笑鬧了一陣。新娘玉月仙是個青樓中人物,原不知道什麼叫做害臊,也就很大方的,和新郎在一塊兒陪客。大家也不必鬧什麼新房,到了晚上十二點鐘,各人就散了。包月洲自由自在地和玉月仙談心,不須顧慮到沒有時間,也沒有人從中來障礙,總算是實享藏嬌金屋的好處了。可是這樣的好事,偏是日子極短,也不知是誰,把這消息傳將出去,讓包月洲的夫人知道了。包月洲的夫人,原住在上海,在包月洲決定納竈的時候,電報就到了上海。夫人一接到電訊,結束了一些瑣碎的事情,便搭了京滬通車,追到北京。

  北京城裏,包月洲原也有一所房子,只隨便幾個男女僕人守家。包太太一到了家裏,首先就讓人打電話通知包月洲,說是自己來了。包月洲不是親自聽了太太說話,真還不肯相信有這事。現在太太來了,好像飛將軍從天而下,分明是爲了自己娶姨太太來的,不然,事先何以一點消息也不露。這事萬萬強硬不得,還只有一味敷衍太太纔是。於是將銀行裏事辦清楚了,連忙坐了汽車趕回家來。

  太太一見面劈頭就冷笑一聲問道:“哼!你做的好事。我又沒有死你以爲你在北京做的事,我在上海就不知道嗎?我也沒有別的話,你要討人,不過要把我和我的兒女安插一下。不然我們就以性命相拚。”包月洲道:“真是空穴來風,哪裏有這麼一回事?難道你還爲了這樣一種不可靠的謠言,千里迢迢的地跑了過來嗎?”說時,翹起嘴角上一些短胡樁子,微微一笑,接上鼓着巴掌,又哈哈大笑起來。包太太看他面不改色,反笑嘻嘻地鬧着玩,不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自己也跟着狐疑起來。包月洲見太太沉吟不定的樣子,似乎爲自己之說所動,索性笑道:“我猜一猜吧!你是得到誰的消息。是了,一定是你乾姐姐鄧太太去的信。也不知道她在哪裏打牌打糊塗了,聽到風,就是雨。這個太太真是會開玩笑,她不過花一毛多錢的郵費,讓人家憑空跑了幾千里路,冤枉不冤枉。我明天倒要請她來問問,我討了誰,討這人又在哪裏?”

  包太太聽他的話,一步逼進一步,簡直把討人的事,一點也不放在心上,這不能說他完全是做作的了。因道:“你不要胡猜,鄧家大姐雖然常和我通信,她不管你包家的事。”包月洲笑道:“我不過這樣說,承認不承認,那全在你。若是不承認,真是啞子吃黃連,苦在肚子裏了。這是你上了你乾姐一個大當,若是上了我這樣一個大當,那還了得嗎?”說畢,又是一陣哈哈大笑。包太太由上海憋着一肚子怒氣,一直到了北京私宅,未曾發泄,靜等包月洲見面要搬出天理國法人情來開一下談判。現在給包月洲左一個哈哈右一個哈哈笑得迷離惝恍,怒氣就完全暗消了。包月洲見太太不是一見面時那種激烈的樣子了,心中暗喜,便對太太道:“我說的話你未必肯信。你可以邀着鄧太太到親戚朋友家裏去調查調查,看我究竟有什麼軌外行動沒有?”包太太冷笑道:“調查我自然要調查的,難道憑你這樣說上一套,我就信了。不過也用不着找鄧太太,我一個人就會調查水落石出的。你不要一再提到鄧太太,又牽扯上別人。”包月洲笑道:“好了,把這一頁書揭過去,我們談談別的吧。”於是他立刻轉過話鋒,就問些上海家中的情形,又問問上海開了幾家跳舞場,新編了些什麼戲。

  由下午回來起,直陪太太談話,談到晚上十一點鐘。包太太把這次來的任務,完全忘了,也就不再提。這時卻有一個電話來。聽差說是彭總長來的電話,請經理過去。包月洲道:“這樣晚了,他有什麼事呢!大概又是三差一的局面,要我去湊一腳了。你回絕他,就說我不在家。”聽差答應去了。包太太道:“他常邀你打牌嗎?”包月洲道:“他哪裏會常邀到我頭上來,也不過偶然的事罷了。”談談說說的有半點鐘,聽差又來說,還是彭總長來的電話,說有要緊的事商量,務必請經理去一趟。包月洲還沒有說話,包太太便道:“人家一次兩次的來請你,一定有要緊事,你就去一趟吧。”包月洲笑道:“我是因爲你今天新到,應該在家裏陪着你。不願出去的。”包太太道:“胡說。你不要以爲我分不出公私邪正來。你真有事出去應酬,我還能禁止你嗎?”包月洲拱拱手道:“我說錯了,對不住。我去一會就回來。”於是含着笑出門上汽車去了。

  汽車風馳電掣一般,到了西方飯店,一直走進賃住的新旁裏去。玉月仙拿了一副撲克牌,無精打采地坐在小桌邊翻弄。她見包月洲進來,只擡頭看了看,並沒有作聲,又去翻牌。玉月仙本另僱了一個蘇州孃姨在房間裏伺候,孃姨走上前,接過去了大衣和帽子,便笑道:“老爺,我們打了兩回電話了。接電話的人是誰?再三叮囑,說不要打電話,自然有回電的。”包月洲笑道:“我那個電話,是不打的好。電話在前面客廳裏,來來往往的人很多。”玉月仙手拿了一把牌,向下一拋,撒了滿桌。站起來問道:“我是你的家眷,還是你的丫頭?”包月洲笑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倒不懂。”玉月仙道:“家裏人和家裏人打電話,怕來來往往的人聽見,這是什麼意思,我纔是不懂呢!”包月洲頓了一頓,笑道:“這緣故我得慢慢地對你說,你不要急。”玉月仙道:“你不是說這北京一份家,家裏只有些底下人,沒有什麼人干涉嗎?怎麼家裏又不能打電話了?我只來三天,你就前言不符後語了。”包月洲道:“並不是我前言不符後語,乃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因爲我們太太,不知道在哪裏得了這個消息,她趕到北京來了。我想我們的事,要好好安頓,就不能讓她知道一點。所以我在家裏極力地避去這層嫌疑,讓她摸不着頭腦。我的手腕,總算不錯,她居然把我的話,信以爲實,以爲我並沒有討人。”玉月仙聽他的話,略微沉靜了兩三分鐘,因問道:“你這話果然是真嗎?你們的太太,又沒有千里眼,順風耳,何以就在這個日子趕到了?”包月洲道:“事先我也是一點不知道。今天下午突然接到家裏的電話,說是太太來了,我還以爲是你到家裏去了呢。”玉月仙將嘴一撇道:“你以爲是我嗎?我沒有那大膽子,敢打太太的旗號。我是什麼人,我也配那樣稱呼。”包月洲道:“你不信就算了。但我是確是這樣想,後來我到了家裏,我才知道是她。她一提到這件事,我馬上就給她一個滿不在乎,她也以爲果然是謠言。只要這樣做下去,我想不到半個月,她就要回上海去了。”玉月仙也沒說什麼,只是笑着將鼻子哼了一聲。

  包月洲見她這樣子雖然有些不樂意,卻也不至於有失望的表示,覺得這方面的敷衍之法,還不算難。坐談了一會,拍着玉月仙肩膀道:“這真是對不住,我要走了,有話明天再說吧。”玉月仙靠着椅背,垂頭不語。包月洲道:“這件事,我也是沒有法子,你總可以原諒的。”玉月仙道:“只要你把話說明了,我是不怪你的。你要瞞我,我就不高興了。”說畢,微微一笑。包月洲看她面子上雖然不生氣。但是兩道眉峯,深深地鎖着,好像是十分的勉強。這樣一來,自己心裏,倒十分過意不去,悵悵地站立一會,就走了。

  玉月仙原是板着臉,及至包月洲走了,便向着孃姨道:“他走了很好,我們到哪裏白相白相去。”孃姨道:“聽戲看電影都過了時候了。”玉月仙道。“我們到班子裏去看看吧?三天沒有回去又不知道是什麼樣子了。”孃姨道:“不要去吧?讓包老爺知道了,面子上下不來,人家花了許多錢討你,爲着什麼呢?不就是不願意在班子裏混嗎?你剛出來一二天,又回去了,在情理上也說不過去,我們無論是個長局是個短局,暫時這幾天總要做得乾淨一點,不能讓人家說話。”玉月仙道:“那要什麼緊,他做得初一,我就做得初二,可是他先對不住我呢。”嘴裏和孃姨說着話,人坐在沙發上,伸手就一摸壁上掛的電話,取了下來,報號道:樓上七十二號。

  電話接上了。玉月仙便問道:“申志一先生在家嗎?”接電話的,正是申志一自己,便問是哪一位。玉月仙笑道:“你猜我是誰吧?”申志一笑道:“哦!知道了,又是樓下包太太。”玉月仙道:“不要缺德了,什麼包太太?”申志一道:“現在的太太,不含糊啊。”玉月仙道:“不要廢話了,我要到你房間裏來白相白相,行不行?”申志一道:“擋駕擋駕,我和包經理,可不認識呢!”玉月仙道:“怎麼回事,我們的交情,一筆勾銷了嗎?”申志一道:“當然啊!”玉月仙道:“我不和你說這些廢話了。”說畢,就將電話掛上。

  孃姨見她碰了人家一個橡皮釘子,倒替她難爲情。她卻到梳妝檯,找了粉撲子,對鏡子撲了一撲粉,又找了小牙梳將頭髮梳了一陣,這才笑嘻嘻地上樓而去。

  到了樓上七十二號,只見申志一屋子裏是滿房賓客,有兩位是極熟的朋友,就是那陸幼華和林一心。門只一推,陸幼華首先看見,就站將起來鼓掌道:“包太太來了,歡迎歡迎!”玉月仙撇了嘴笑了進來,一直走到衆人身邊,笑道:“爲什麼損我?”申志一這時不能把這位不速之客,硬推將出去。只得倒了一杯茶,雙手捧着放在茶几上。玉月仙道:“多謝了。爲什麼在電話裏擋駕?”申志一道:“這一層,你還不能原諒嗎?照着情理說,必定要認識老爺,才能夠認識人家太太。”陸幼華道:“此話不通,我就有好幾位太太朋友,並不認識她的老爺。”林一心道:“大爺說得對。現在社交公開時代,男女交朋友,滿不算一回事。”玉月仙道:“這還像話,況且我們住在一個飯店裏,不是朋友,還是街坊呢。”

  大家見玉月仙這般的開通,樂得和她開開玩笑,大家在一處湊着一個熱鬧,不覺就到了一點多鐘。還是有兩位客告辭要走,玉月仙覺得未便獨後,也就下樓去了。照說這一晚上,她是很寂寞,可是她上樓一白相,就很快活的過去一宿了。

  次日睡到正午一點鐘,方纔醒過來,在牀上翻了一個身,蘇州孃姨走到牀面前叫道:“六小姐,醒醒吧,一點鐘敲過了。”玉月仙在牀上歪斜着朦朧的睡眼,微笑道:“你叫我什麼?還叫我小姐嗎?”蘇州孃姨一扭頭笑道:“真是的,叫慣了口就改不過來了。”玉月仙一面揉着眼珠,一面坐了起來,靠住了枕頭,伸了一個懶腰,笑道:“管他三七二十一,過了幾天太太癮再說。”孃姨道:“要過太太癮的話,應當搬到公館裏去住,好好教做起人家人來。住在這飯店裏,不三不四,過個什麼太太癮呢?”玉月仙道:“我要是照你那樣的說法去辦,我圖什麼?這樣年輕輕的。就要丟開這花花世界。”蘇州孃姨道:“六小姐,你現在是這樣年輕。將來你要年紀老成一點,你的本領,就要和姆媽一樣了。”說着將大拇指一伸。玉月仙道:“我不願長到七八十歲,我也不願人家叫我老前輩。一個人上了年紀,到哪裏去也要落後。新式樣的衣服不能穿,脂粉也不能用,那是活受罪。”蘇州孃姨道:“哎呀啦!這樣說法,我們這三十多幾的人,慢慢地就要老實打扮了,那還活得有什麼意思呢?”玉月仙只笑一笑,伸着手,將牀頭邊茶几上的菸捲筒子拿了過來,抽了一支菸卷在手,孃姨連忙擦了一根火,走上前,給她將煙點上。玉月仙坐在牀頭,將被蓋了下半截。上身將搭在牀擋上的灰鼠斗篷,披在身上,和孃姨說着話,一直抽完了一支菸卷,外面過道里掛的壁鐘,噹的敲了兩下,她才下了牀,踏着拖鞋,去洗臉間洗臉。

  等她梳洗完畢,換了衣服,就是三點多鐘了。冬日天短,稍微一週轉,夜幕開張,就只見街上萬家燈火了。玉月仙掏手錶看看,是五點三刻。因對孃姨道:“一直到這個時候老爺沒有來,也沒有打一個電話來,把我們都忘記了。忘記了就忘記了吧,我也不管他,我要出去吃晚飯了。你打一個電話到樓上去,問問申先生在家裏沒有?”孃姨道:“六小姐,你就自在一點吧。現在究竟是太太了,和老爺陌生的人來往,究竟不大方便。我們總不要讓人家捉到錯處啊。你要到哪裏去吃晚飯,我陪你去一趟吧。”玉月仙想了一想,也覺自己的理短一點,便笑道:“你的膽子比我的膽子還小呢。”孃姨道:“不是膽子小,我們讓一個理字捆住了,有什麼法子呢?”玉月仙道:“這話倒是對,現在我們儘管讓着他,將來總有一天,和他算一筆總賬。”孃姨笑道:“啊喲,夫妻們還有什麼總賬不總賬呢?”玉月仙對她這話,也不置可否,只將嘴一撇。孃姨也覺自己這話過於滑稽,也就陪着一笑,於是乎算了。

  二人出了飯店,一同找小館子吃晚飯去了。她們剛走出門十分鐘,包月洲就來了。飯店茶房開了門,讓包月洲進去,包月洲問太太哪裏去了。茶房就說三點鐘才起牀,剛纔出去,說是吃晚飯去了。包月洲問是哪一家,他又不知道,只好坐在屋子裏等着,等了快一個鐘頭。玉月仙還不見回飯店來。包月洲到飯店裏來,原未曾得太太的同意,趁着太太預備晚飯溜了出來的。這時就過了一個多鐘頭了,若是再不回去,太太一追問起來,可是一層麻煩,只得留下話,叫茶房轉告玉月仙,自己便回去了。

  玉月仙將一餐飯吃完,她又帶了孃姨在街上買這樣買那樣,回飯店來,已是八點多鐘了。一推房門進來,就嗅到一股很濃厚的雪茄煙味,因問茶房道:“包二爺來了嗎?”茶房道:“太太一出門,他就來了。一人坐在屋子裏,足等了兩個鐘頭,他不耐煩再等,就走了。”玉月仙道:“他說了什麼沒有?”茶房道:“他沒有說什麼,就是吩咐我告訴太太,說他來了。”茶房說畢退了出去。玉月仙回頭對孃姨道:“來了一趟,這又算什麼?還要他告訴人。難道把我討了來,應該拋在這飯店裏的嗎?”孃姨笑道:“你不要說他來這一趟,不算什麼,我相信他一定還是偷着跑來的呢。今天來了一趟,明天來不來,還不知道呢!”玉月仙道:“一個人這樣怕老婆,就不該娶兩房家眷。明天他若還是這樣,我就和他開談判。”孃姨道:“你何必這樣急呢?現在無拘無束,住在這裏,非常地自由,多麼好。你倒願意他絆住了你嗎?”玉月仙點點頭道:“我爲了這一層,暫且住下幾天再說。我也坐不住,上樓看看老申回來沒有。”說着,就上樓去了。恰好今天樓上申志一和幾個朋友在打小牌玩,玉月仙一去,勾留下來,並且在一處吃宵夜,一直到兩點多鐘,才下樓回房睡覺。

  到了次日,還是一點鐘以後醒過來。她一醒,便問孃姨是幾點鐘。孃姨說:“十二點鐘已經敲過,也就不算早了。”玉月仙道:“這個時候,老包總在銀行裏的。你給我打一個電話問問看,他現在在幹什麼?”孃姨道:“叫他來嗎?”玉月仙道:“我們越叫他來,他越要搭架子了。你在電話裏先不要問他,讓他問你,看他說什麼。”孃姨於是拿起話機,叫到銀行裏去。包月洲接着電話,就明白了,說是請太太說話吧。於是在電話裏訴了許多苦。說是無論如何,今天七八點鐘,一定來。而且住在飯店裏,總不成體統,當然要想個辦法出來。玉月仙聽他說得如此肯定,料着今天是必來的了。趁着他不來的時候,下午三點鐘出去了一趟,不到六點鐘,便回飯店來等着,就是樓上也不肯去。總怕恰好讓他碰着,彼此有些不方便。哪裏知道由七八點鐘,等到一兩點鐘,還不見到,就是電話也不曾有一個,由此看來,他不是有意失信,就是包太太管住了,抽不動身。孃姨笑道:“不必等了,今天是決計不來的了。明天打電話,好好俏皮他幾句吧。”玉月仙道:“俏皮他作什麼!要這樣纔好一跌兩斷,大家無話可說呢。”孃姨笑道:“若是照了這一種情形走下去,是不大好呢!”玉月仙鼻子哼了一聲,卻不說什麼。自從這一晚上起,包月洲和玉月仙的感情,就生了裂痕。

  次日,玉月仙也不再打電話到銀行裏去了,下午起牀之後,就帶了孃姨一路出去聽戲。恰恰這天下午,包月洲想盡了法子,才抽出兩個鐘頭功夫來。有了這工夫,滿想和玉月仙說出委屈之處,求她諒解,不料一問茶房,說是一下牀就出去了。包月洲口裏雖然不說什麼,胸中未免添上一層煩惱。開了門,悶悶地坐了兩個鐘頭,掃興而去。到了晚上,就在家裏打電話來問,九點鐘打一次電話,不曾回飯店,十一點鐘打一次電話,還不曾回飯店。一點半鐘打一次電話,卻是孃姨接的電話,說是太太睡了。包月洲道:“睡着了,也把她叫醒。”孃姨在電話裏笑了一陣說:“有話明天說吧。一定把太太叫醒,她會生我氣的。”說着,她就把電話掛上了。

  包月洲這一氣,恨不能把牙齒咬碎。依着本性,一定要追到西方飯店去看看,究竟玉月仙是不是睡了。無如一點鐘出門,太太又會生疑心,犯不着再加上一層煩惱,只得忍耐了。好容易忍耐到了次日上午十一點多鐘,纔打電話到西方飯店去問,倒是玉月仙接的電話。她先說:“我知道你因爲昨天晚上沒有接電話,有點疑心。你既然疑心,就來看守着我得了。你要陪着老妖精,又掛念着我,一心繫兩頭,哪裏行呢?”她也是和孃姨一樣,不等包月洲再說話,就掛上了電話。

  包月洲不能再忍了,將銀行裏要辦的事,暫且擱下,坐了汽車,飛快地到西方飯店來。到了房間裏,玉月仙先笑道:“告了幾分鐘的假呢?居然來了。”包月洲道:“怎麼我一進門,你就給我釘子碰?”玉月仙道:“這是實話,怎麼說是給你釘子碰?”包月洲本來是一肚子氣,但是一看到玉月仙,不知是何緣故,氣就完全沉下去了。走進房來,看到牀上的被,疊得整整齊齊的,玉月仙卻蓬着一把頭髮,似乎起牀以後,還不曾梳頭。玉月仙卻是什麼也不理會,取了一根菸,兩個指頭夾着,坐在一邊自抽菸,一口一口噴出來,自在不過。包月洲道:“昨天晚上睡得那樣早,今天何以又起得這樣遲?”玉月仙撮着嘴疊,吹出一口煙,那煙像一支箭一般射了出來。兩眼呆望着那煙出神,半晌才答應道:“這樣無聊的日子,除了多多的睡覺,還有什麼法子來消遣?我倒是願意走出飯店去玩玩,但是你放心嗎?”包月洲知道她已經夠放蕩的了,再要說她到飯店外去玩玩,也不妨事,那就更不得了。因之玉月仙說出這話,他卻不作聲。玉月仙道:“卻又來,你既然不放我出去,我不多多地睡覺怎麼辦?”包月洲道:“這份事卻是我對你不起。我要知道討你過門,就會發生這種情形,遲一點日子也不要緊,現在暫請你受一點委屈……”玉月仙不等他向下說,就搶着問道:“你討我來,不是要我來過日子,是要我來受委屈的嗎?”包月洲道:“我不是說了,事前沒有料到這一着嗎?你慢慢地等着,我總有法子。”玉月仙鼻子哼了一聲道:“總有法子,哪一輩子呢?”

  包月洲說一句,玉月仙就駁一句,駁得包月洲無辭可答。但是他嘴裏無話可說,心中卻十分地憤恨,也取了一根雪茄,斜躺在椅子上,慢慢地抽着,彼此都不說話。無意之中,一眼看到玉月仙手上,只戴了一隻鑽石戒指,自己送她的那隻,卻沒有戴,所戴的乃是原來那隻小的罷了。因問道:“兩隻鑽戒,你怎麼只戴一隻呢?”玉月仙道:“東西是我的了,你就不必問。我賣了也好,丟了也好,送了人也好,你管不着。”包月洲道:“我怎麼管不着?慢說一隻戒指,就是一個人,現在我也能管,你如不信,就去問問年紀大一些的人看。”玉月仙道:“我不用問,我明白。你自己還受人家的管呢,怎樣來管我?”

  蘇州孃姨看見他們說話,說得面紅耳赤,怕再要向下說,就格外地僵了。便從中勸解道:“都少說句吧,包老爺你趕快去找一所房子吧。找到了房子住,我們有一個安頓的地方,比在飯店裏方便,你就隔一兩天回來一次,也不要緊了。”包月洲本來還想往下說,銀行裏有些瑣事,又等着去料理,只得氣憤憤地走了。這倒好了玉月仙,她反正是破了面子,到了下午,就帶着蘇州孃姨出去了。一直鬧到晚上十二點鐘以後纔回飯店。回了飯店,又故意打電話到班子裏去,找姊妹們談心。

  這樣鬧了兩三天,包月洲也聽到一點消息,又和玉月仙口頭上爭論了兩場。一次,玉月仙索性提出條件來,說包月洲不能陪她,她就脫離關係。包月洲聽了這話,跳起來道:“什麼?我花了一萬多塊錢,就爲了接你到飯店來住幾天嗎?”玉月仙道:“原不是在飯店裏住幾天,就了事。我也很願搬到你家裏住,才正式像一個當家的人。你說什麼時候搬吧?你叫我今天搬,我就今天去。你叫我明天搬,我就明天去。你的意思怎麼樣呢?”玉月仙說時,微微地帶着一絲淡笑,很不在乎的樣子。包月洲道:“你何必一定要到我家裏去,我賃房子給你住就是了。”玉月仙道:“賃房子也可以,你哪一天賃呢?揭開天窗說亮話,你的老妖精一天在北京,你是一天不敢討人的,這樣的場面,散了也好,何苦活受罪呢?”包月洲道:“你怎麼口口聲聲要散,難道你成心在我姓包的人身上淴個浴?”

  玉月仙呼地一聲冷笑着。包月洲道:“笑什麼?姓包的不配人家淴浴呢?還是人家淴浴,我莫奈他何呢?”玉月仙道:“你不要提淴浴兩個字。你討我,是你再三再四說起來的,我又沒帶一絲一毫的勉強。慢說我現在還沒有走,就是走了,也不能算是淴浴。”包月洲道:“我聽你的口氣,竟是非走不可的樣子。你要走我也不能攔阻,但是我總不該人財兩空。”玉月仙道:“什麼人財兩空?我不過是得了你一隻鑽石戒指。一個要好客人送姑娘一隻鑽戒這也很平常,難道還好意思討回去不成?”包月洲越聽她的話音,越是不對,這樣子,簡直就是說明無條件的下場,便道:“好吧!我看你往下做吧!總有講理的地方。”玉月仙聽他所說,鼻子裏又哼了一聲。包月洲看這種情形,現在是說決裂,當時是萬分扭轉不過來,只好不作聲的走了。

  這是當日上午的事,到了這日下午,再到西方飯店去,屋子又是空空無人,玉月仙和蘇州孃姨都出去了。包月洲一想,這是不用等候的了,知道她們二人一出去,不到晚上十一點鐘以後,是不回來的。於是坐在沙發了,呆呆地想着,人家說千金買笑,我倒花了萬金買氣受,我真是沒來由。有了那些個錢,我做什麼事不好,爲什麼要討這一房妾。一人慢慢地想着,忽然發覺牀上疊的棉被,不是新制的,乃是飯店的東西。心裏忽然省悟過來,莫非她們捲逃而去,且看那幾只箱子如何?牀角邊堆的四口大皮箱雖在,可是另有兩隻手提小皮箱,也不見了。這就是惹下心裏的狐疑,趕快上前看那箱子,鎖並沒有鎖上,打開箱子蓋一看,裏面卻是空的。這一隻移開,又看第二隻,裏面只剩幾顆殺蟲的樟腦丸子,在箱底上亂滾。揭開第三隻箱子,裏面連布條兒也沒有一片,第四隻箱子,就不必看了,只用手拍了一拍箱子蓋,那箱子鼕鼕然作鼓聲。包月洲這一氣,猶如用熱酒燙了五臟,從裏面狂醉出來。當時在沙發上坐下,只管望了那箱子,自己一人連連說道:“最毒婦人心,最毒婦人心!”半天沒有個理會去。後來想到他的朋友花國柱,對於嫖界的事,素有研究,就打電話把他請來商量。

  花國柱接了包月洲的電話,坐着汽車來了。一進房門,便笑着問新嫂子呢?包月洲先嘆一口氣,接上又笑道:“你別問了,我算飄一世的海今天在陽溝翻了船了。”花國柱道:“怎麼樣?她是淴浴的嗎?”包月洲道:“淴浴不要緊,可是她淴得太快了。”於是就把經過的情形,略微對花國柱說了一說,花國柱把那四隻箱子,打開了看一看,笑道:“這是她誠心騙你的,這四大箱子東西,慢慢騰挪出去,豈是一天所能的事呢?”包月洲道:“我也就爲了這一點恨她,這樣看來,女子都是口蜜腹劍的東西,口裏儘管和你親親熱熱,心裏早是恨不得咬你一口。”花國柱道:“你這未免求之太苛了。能口裏親親熱熱,大爺們花幾個錢,還不算冤。所怕者,就是連口裏也一樣的和你拼鬥起來,這就沒有一點意思了。”包月洲道:“以後歡笑場中,我算看破了。”

  花國柱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着彎了腰,接連哎喲了幾聲。包月洲道:“什麼事,你笑得這樣厲害?”花國柱將手拍着箱子道:“我不笑別的,我笑她淴浴,淴出一個典故來了。”包月洲道:“什麼典故?”花國柱拍着箱子數道:“一隻空,兩隻空,三隻四隻也是空。這就叫着四大皆空。”包月洲一聽他這一句話,也不由得笑將起來,因道:“真個是四大皆空。”接上嘆了一口氣道:“她縱然騙了我這些東西,我也不會窮。她生成這一副賊骨頭,無非還是當娼,想破了,也就不算回事了。”花國柱道:“花了錢,受了氣,幹嗎?落個想破了拉倒呀?玉月仙跑得了,拿摩溫跑不了,我給你找拿摩溫去。她對於這件事怎樣說?無論如何,是她騙了你的錢,又不是騙了她的錢,我們紿她公了私了,總不會鬧出個無理來。你找我來的意思怎樣?請你說一說。”包月洲道:“我就是因爲一時計無所出,才找了你來商量商量。”花國柱道:“事不宜遲,我馬上找拿摩溫去,看她怎樣說?她要是認賬,我們就和她好商量。玉月仙儘管去幹她的,她的身價,可是要退回來。拿摩溫若是不認賬,我們就告她一狀。整萬的洋錢,我們總要和她算算這一盤賬。”包月洲道:“我也是氣得了不得。不過真要鬧起來了,弄得滿城風雨,也不大好。”花國柱道:“事情弄到這種程度,你以爲對外還能保守祕密嗎?依我說,不如我們照實宣佈了出來,還覺得我們理直氣壯。”

  包月洲正望了那四大皆空的四隻箱子出神,長嘆了一口氣。接上將腳又一頓道:“無論如何,我要出一出這口氣,這個賤丫頭,心腸太狠,她騙去了我一萬多塊錢,那還不要緊,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我那隻作紀念品的鑽石戒指也騙了去。”花國柱道:“現在你瞎生氣,也是無用,我們還是認定了和她決裂,再看結果。我這就找來拿摩溫去。”說畢,他就走了。

  包月洲一人坐在這裏,又四圍搜尋搜尋。忽然在牀頭下面,揀起一樣東西,不由跳着腳叫了起來。原來那是一張四寸合照的相片,影子是一男一女,女的是玉月仙,男的也三十上下的人,面孔很熟,好像見過多次,卻是想不起常在哪裏見面的。後來一拍那相片,記起來了,這是玉月仙的烏師。平常吃花酒叫條子,玉月仙唱戲,都是這烏師拉胡琴。這種人作娼妓的寄生蟲,比娼妓的人格,還要下一層。不料玉月仙竟會看中了他,和他合攝一影,這真是奇怪之至。拿了那張相片,看了又看,便使勁向地一擲。相片仰着向上,正看着那一雙倩影。於是又拿了起來,三把兩把,撕成了許多塊,向痰盂子裏摔下去。口裏罵道:“我知道是這種賤貨,貼我一萬塊錢,我也不要!”越想越氣,不能再在這裏坐了,就坐了汽車回去。

  到了晚上,花國柱來了,同他在客廳裏相見。包月洲先說道:“怎麼樣?你儘管說吧,太太打牌去了。”花國柱搖了一搖頭道:“拿摩溫這東西真是厲害。她說包二爺在她手裏討了人去的,那是不錯,她又沒給包二爺保險,說玉月仙能不死不跑。這回跑了,慢說自己不知道,包二爺又沒親眼看見我帶回來的,怎樣和我來要人?”包月洲道:“這是她說的話嗎?好哇,倒比我們還硬。”於是站起來背了手,在客廳中間踱來踱去,花國柱微笑,將手摸着那上脣的短鬍子道:“要是別人,就讓她唬住了。但是我老花可是那樣容易打發的人?”包月洲道:“她說得這樣厲害,你還有什麼法子可以對付她?”花國柱道:“她不是說得很硬嗎?我就和她軟上。我說你不要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是來作調人的。我是希望老六和二爺言歸於好。萬一說得好呢?豈不省了許多麻煩。說不好呢,人家花了一萬多,也決不能讓她一跑了之。他是一個銀行家,老實說,軍警兩界,有的是熟人。他只要遞一張呈子,東西兩站一注意,不怕老六飛上天去。她在北京,以後還是歸生意上呢,那塊牌子恐怕不容易掛出去;還是嫁人呢,她是逃妾了,哪個敢受?她還是躲在家裏,永久不出來呢,那豈不是活受罪。而且包二爺也是要想法找她的。所以她和包二爺儘管脫離關係,人家買得了她的身,買不了她的心,也只好讓她走。但是要想圓滿解決,總得好來好去。說開了,以後由她願意怎樣辦,誰也不能干涉誰。何必這樣藏頭露尾,自己和自己搗麻煩呢?她聽了我的話,就說:‘老六已經在我這裏贖身走了,不是我的人了。她就是出來了,我也管她不着。’”

  包月洲一拍手道:“聽她這種口音,分明她們是串通一氣,來騙我的錢了。人走了,拿摩溫豈有不知道之理?”花國柱笑道:“她們人還沒有過來,已經早定下脫身之計的了。經不得好處一說,壞處又一說,拿摩溫無詞可對,承認她們知道玉月仙的住所。”包月洲忽然站住,面對着他道:“什麼?她已承認了。你的確是花界老手,這樣困難的事情,有你一鑽,馬上就行了。”花國柱道:“她承認是承認了,不過像她們這種人,錢到了她手上,你再想拿回去,無異由虎口裏去奪出肉來,那是不容易的。”包月洲一拍手道:“難道說,就罷了不成?”花國柱道:“我們既然着手和她辦交涉,當然要辦出一個眉目來。我就是問你的意思,還是得罷休且罷休呢,還是要徹底地和拿摩溫幹一下?”包月洲道:“事到於今,我還和她講什麼客氣?”花國柱道:“那就是了。這幾天,你表面上且莫動聲色,我還是和拿摩溫去周旋,表示你錢不在乎,只要有一個結束。她希望玉月仙再出場面,當然也是希望有個結束的。見你不十分激烈,她就會出來當玉月仙的代表。只要她戴上這帽子,那就好了,你可以到法庭裏去告她們一狀。無論如何,她不能不承認是打虎。就以做生意買賣而論,也不履行契約呀!到那時候,她有什麼理由不還你錢?”包月洲笑道:“你這種辦法,真是厲害,我很佩服。就是這樣辦。要告狀我也有現成的顧問。我有一個朋友賈叔遙,他是法政學校剛畢業的學生,正打算作律師,我可以請他來談談,要找哪個律師?要怎樣下手?”花國柱卻站起來拍了拍包月洲的肩膀,笑道:“錢弄回來,數目不少啊,要怎樣的向我們酬勞呢?可別過河拆橋啊!”包月洲笑道:“笑話。我這個錢,本是花出去了的。只要弄得回來,猶如揀到的款子一般。我要懂交情,焉有不酬報之理。”花國柱笑道:“你錯了,我不是要你拿洋錢出來酬報,將來有玩兒的機會,帶上我一個,那就是了。”包月洲道:“這是很容易的事,諸事就費你心吧。”說着,就和花國柱作了幾個揖。

  這晚上,兩個人商量了半晚的計劃。到了次日,二人就分頭進行這一件事。第三日包月洲就專誠拜謁,到賈叔遙家去。賈家的門房,拿了名片進去,賈叔遙倒驚訝起來,看着名片躊躇了一會子。聽差道:“他和二爺不是很熟的朋友嗎?”賈叔遙道:“他是個銀行家,排場很大的。要說來會我們大爺,在銀行界共過事,還說得過去。我們隔了行,平常去見他,他還怕我們揩他的油呢,今天倒來肥……”聽差也笑道:“肥豬拱門的事也是有的。不然,哪裏會有這麼一句話呢?”賈叔遙道:“好吧,你請進來吧。”聽差把包月洲請進來,他一到院子裏,就連叫兩聲叔遙兄。

  進了他的書房,取下帽子,先作了兩個揖,笑道:“這屋子既曲折,你又佈置得很雅緻。很好!我早要過來奉看,總是不得空。再說老哥你又是個忙人,我來了,未見得就趕上你老哥在家。今天來得正好,居然遇着了。近來聽戲沒有?有什麼好作品?”賈叔遙笑着因話答話,也沒有問他來意。包月洲道:“我今天來拜訪,有一點小小的事情奉懇,不知道叔遙兄能不能幫個忙。”因就把討姨太太的事,略微報告一番,就問賈叔遙,若是告她一狀,要怎樣措詞。賈叔遙笑道:“這是很有理的事,準保可以勝訴。這有什麼爲難的?告她詐財賴婚就是了。你只要寫上一張狀子,連律師都用不着請的。”

  包月洲聽說用不着請律師,索性多多地和賈叔遙請教,約他暗中作一個顧問。說是銀行裏原請有一位律師做法律顧問,因爲他到上海去了,也沒有再請人。像你老哥這樣的學問,一定可以當一個名律師,在書局子裏幹筆頭生活,那實在太苦。你老哥若是要請律師執照,費用上我可以幫個小忙,執照到手,我們銀行裏,首先請你做常年律師。這並不是我寫不兌現的空頭支票,反正我們那裏是要請人的,何不請熟人呢?賈叔遙見他說得十分誠懇,雖然有求而來,表示總很好。人情做到底,索性把狀紙的草稿也答應替他寫。於是請包月洲一邊沙發上坐着,一邊說話,一面就着寫字檯上的紙筆,給他打起草稿來。字數不過二三百,賈叔遙卻字斟句酌的,一句一句地想寫着,寫完,筆向墨盒上一架伸了一個懶腰,笑道:“大概不至於坍臺。”包月洲將那張狀紙拿過來從頭至尾一看,果然寫得很切實。便拱着手作了兩個揖連說謝謝。事情這已算辦得功德圓滿了,告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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