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記第十回 下顧感分金清歌永訣 投懷能作態約指雙收

  這時,何樂有呆了一呆,心想:得了人家的好處,還不曾道謝着一聲呢。這不現着太無情一點嗎?可是一叫他說話,就會讓大家知道,反而不好,只得由他去。自己走回房將錢拿到手上,又細想了一想,若說井蘭芬瞧自己不起,何以會給我的衣服和許多錢。若說她瞧得起,何以又不讓自己再去聽戲?這莫非是陳老實他心裏有這一番意思,借了井蘭芬爲名,來對我說的。固然他這意思不壞,但是他哪裏知道,我的爲人呢?這樣想着,過身也就把陳老實的話忘了。

  到了次日,依舊還是去聽戲。自然是天天來坐的那個老位子。坐不大多一會兒,那看座兒的老楊,走過來低了頭,就對他的耳朵說道:“何先生,今天這位子,可是彆扭哩,後臺有人通知出來了,說是別給你留座兒。”說到這哩,嘿嘿地一笑道:“你瞧!是我們幾多年的老主顧了,我不先問你一聲,就能不留座兒嗎?”何樂有一想,陳老實這話,果然要實現了。這倒也不算什麼,自己花錢聽戲就是了。於是伸手向袋裏一掏,恰是今天出來得匆忙,沒有帶錢出來。好在老楊是熟極了的人,倒也不要緊。因笑道:“我知道了,以後照給戲價就得,現在你別忙說。”老楊先是看他穿了一件新棉袍子,所以和他客氣兩句,現在聽他的話,竟沒有打算給錢,也就不便多說,一聲不言語,走到一邊去了。何樂有聽了二十分鐘的戲,愁雲盡卷,臺上正有人唱慢板西皮,低了頭,聽得入味,手拍了前排的椅子背,中間三個指頭,輪流點板,然後一拍。

  這時,忽然覺得右肩上有人連拍了幾下,回頭看時,一排站了三四個人在坐椅前。最前一個,養了八字鬍子,掛着一副銅錢大的眼鏡,垂到鼻樑梗上來。眼光可由眼鏡邊上射將出來看人。何樂有認得,這是前面票房裏的人。正要站起來說話,那鬍子卻笑說道:“你儘管坐下聽戲,沒什麼。你給戲價吧。”何樂有道:“咦!奇了。難道說我這一份戲價,是歸井老闆出,你們會不知道嗎?”那鬍子道:“我們怎麼不知道?若要是不知道,也不等着今日來和你要錢了。”何樂有道:“這件事,井老闆還沒有通知我。”那胡子昂着頭打了一個哈哈。笑道:“你放心。我們決不能收你兩份兒戲價。今天若是井老闆給了錢,我們又來收你的,這就不夠朋友。我們口說無憑。事後請你去問井老闆,若是問出我們收了兩邊的錢,我們情願受罰。”何樂有道:“既是井老闆不肯出這一筆錢,那也不要緊,以後歸我算就是了。”那鬍子道:“你錯了,我不說是以後的話,我是說今天的戲價,你得拿出來。何先生是我們老主顧,一說就明白的,還用得着我們多說嗎?”說時,又伸手拍何樂有的肩膀。這一下子,真讓何樂有爲難了。若一定說是等井蘭芬出錢,他們已經說得斬釘截鐵,是乾乾淨淨不承認這筆賬的了。若說馬上就歸自己出,恰是身上不曾帶得一個錢,腰裏是軟的,怎樣充得過這個好漢。在他這樣一躊躇,那幾個來收戲價的,就知道他是沒有錢。鬍子將臉一板道:“何先生,你是知道的,聽戲可不能記賬。這不像別的買賣,賒出去一份,沒有什麼關係。你若是不佔這個座位,我們馬上就可以賣錢。”何樂有聽他這種話,分明是疑心自己聽白戲慣了,永不花錢的。要揭去他們這疑慮就非馬上掏出錢來不可。掏不出來,就未免成了僵局。想了一想,便站起身來道:“你們這話說得有理,我不能駁回。可是我今天沒有想到井老闆不管了,所以不曾帶得錢來。明天來了,一塊兒給,一個錢也不能少。我何某人說了這話,不能從明天起就不來,諸位總可以放心的。若是不放心,我身上這件棉袍子,總還值個塊兒八毛的,我就脫下來,押在櫃上,明天拿錢來取。若是讓我聽到半中間,爲了沒有錢就逃走,我可不做那事。”一面說着一面解大衣鈕釦,說道:“這裏擠得很,我掉不過渾身來,我到前面去脫給你們。”

  那鬍子還沒說話,後面就有一人擠上前將手按着他的肩膀道:“你坐下,你坐下。何先生,咱們都是熟人,誰不知道誰?只要把話說開了,今天給,明天給,都行。你那樣說,就不敢當了。”他從中一圓場,大家就散開了。

  何樂有窮慣了,受人家的欺侮,也受慣了,他絲毫不曾介意。人家走了,他依然還是坐在那裏聽戲,坐在他前後左右的人,都還在替他難受,他又把手拍起板眼來了。臺上井蘭芬,都冷眼看見了。心想:這人真算有忍心了。吃了人家這樣一場羞辱,他還像沒事一般。當年也曾花過錢聽戲,前臺那些人,哪個不是對他卑躬屈膝。而今戲價也不曾少一個,不過不是自己出。你看,這些人,對他就大大的不同了。他這樣抹盡了面子,當然都是爲着我,我並不曾和他說一句情話,他爲着什麼呢?這樣想着,越是心裏過不去,到了後臺,當然是無精打采。

  恰好今天她的母親,井二奶奶,也到後臺來了。她來的意思,正是唆使了前臺,去要何樂有的戲票,不承認她女兒的墊款。她現在看到井蘭芬悶悶不樂的樣子,料到井蘭芬怪她,不該廢去何樂有的客票。現在後臺人多,這事一鬧起來,很不像樣子,且忍住不說。等戲完了,井蘭芬回得家去,還不曾說什麼,井奶奶先就嚷起來道:“今天的事,我知道你很不樂意。可是人家捧角兒的,都要像你這樣,花了錢買來捧,家裏就別指望有錢了,都喝西北風去!拚了白讓人聽戲,要人捧有什麼難?就是找一百個我也找得着。你認識這個姓何的不要緊,反正有個人叫好。可是我在背地裏聽了多少閒言閒語,人家都說井蘭芬沒有人捧,讓一個聽蹭戲的烏七八糟叫好。瞧那窮小子那一份德行,就讓人生氣。要這種人來捧,倒不如上大街上拉花子去。你瞧!這話我聽到受得了嗎?”井二奶奶是把別人的話,來學說給井蘭芬聽,並不算是罵他。

  可是井蘭芬聽了這話,一句一字,都如心上把刀割了一般。要據這樣說,唱戲簡直和當窯姐兒的一樣,只是挑那有錢的來相好。錢沒有了,交情也沒有了。越是讓母親罵得厲害,越是面紅耳赤,不是爲着怕母親疑心,幾乎要哭出來呢!到了次日白天,恰好是排戲的日子,不用得上臺,井蘭芬就藉着這個機會,說是人不舒服,躺在牀上了。本來戲班裏排戲,就是這些零碎角兒討厭。爲免除他們鬧不清起見,不能把戲情全部分告訴他們。可是斷章取義,又怕他們摸不着頭腦,所以格外要細心教,至於當主角的,自然都有幾分小聰明,戲情只要從頭至尾一說,在情理方面一想,就會記住了。坤伶們編的新戲,那些詞句,全由老戲詞上翻版下來,不過是更改三四個字,還有什麼不容易記住的?所以井蘭芬歇一天不去排戲,卻也沒什麼關係。

  井二奶奶以爲昨天的事很小,過去了就算了,料到井蘭芬不會因這事掛心的。下午井二奶奶有點私事,出門去了。井蘭芬湊着這個空子,悄悄地走上大街,僱了一輛人力車,多給車伕幾個錢便飛也似的,拉到何樂有會館。

  進了大門,那長班也是個小戲迷,他就認得這是井蘭芬,三腳兩步,跳着向裏跑,口裏嚷道:“何先生,何先生,來人了!”一腳忘了上走廊階石,跌了個筆直。何樂有一人,正在屋子裏檢點他一年來的當票,聽得長班拼命地嚷着,人來了,人來了,他以爲是討債的來了,這倒很好,正可把自己的苦況暴露出來,讓人家看看,究竟自己是窮不窮。不料長班嚷着,有上文沒下文,突然而止。連忙打開房門來看,只見長班半邊臉是塵土,彎了腰在那裏擦膝蓋。

  他正要問他碰着了沒有,忽然有個女子的聲音叫聲何先生。這一擡頭,不料卻是念念不忘的人來了。哎呀了一聲道:“井老闆怎麼來了?請坐,請坐!”口裏雖是這樣說着,但是臉上不住地起了猶疑之態。因爲當年有錢的時候,都是約了她在公園裏,或在酒館子裏會面。自己寓所,她也來過一兩回,不過那時住在最闊的公寓裏,並不是會館裏這般窮荒。而今讓井蘭芬看到屋子裏這樣簡陋,一來是自己不好意思,二來也覺得不是招待知己之處。但是在這猶疑之時,井蘭芬已經走進了房門口,只好將身子側倒一邊讓她進來。井蘭芬走進來,一眼就看到桌上一疊當票,一想,窮人是最不願人知道他窮狀的,這樣一來,豈不與人以難堪,因此連忙掉過臉去,迎着何樂有說話。何樂有料想她已看見了,瞞也無益,因此索性老實一點,就讓她在桌邊椅子上坐下,笑道:“我這是南方人說的話,騎牛撞見親家公了。你看,我在這裏開當票子展覽會呢。”井蘭芬見他已說出來了,這倒不必替他去隱瞞,因笑道:“這要什麼緊?自己有東西拿去當,總比伸手和人去借好一點。我們有時候短錢用,不也是拿行頭去當嗎?”經井蘭芬這一說,何樂有才把當票揣上了身,且讓她在那張破椅子上坐下。

  白爐子上,本放了一把洋鐵水壺,正熱到了沸點,呼突呼突,由蓋子縫裏,向外冒着熱氣。便在桌上紙堆裏,找出來一個小黃紙包的茶葉,茶壺也沒有,只把那茶葉包打開,放到桌上一隻空飯碗裏去。提了壺一衝,那些茶葉,一涌而上的,浮在水面上。

  井蘭芬看這樣子,簡直用不着主人翁多事招待,免得人家受累,因笑道:“何先生您先坐下,我有話對你說,說完了我就要走,您用不着張羅。”何樂有回頭看了一看。倒退了幾步,就坐到牀上。笑道:“我就坐下。其實我是沒有什麼可張羅的。老實說,不是井老闆昨日接濟了我一點款子,今天連這二枚一包的茶葉,都沒有呢。”井蘭芬道:“別的話都不用提了。前天我叫陳老實來勸你的話,句句都是實言。你若是爲了我不回去,這樣流落在北京,叫我怎麼過意得去?這我也沒有別的法子,只好從此就不幹了,省得你放不過去。”何樂有連連搖手道:“彆着急,彆着急!你覺得我天天去聽戲,對你有些不妥,從此以後,我不去聽戲就是了。”井蘭芬一挺胸脯嘆了一口氣道:“你這人真是傻。”何樂有道:“你不讓我聽戲,我就不聽戲,怎樣我又算是傻呢?”井蘭芬道:“咳!你完全錯了。我不要你聽戲,不是說你去了丟了我什麼面子。你瞧瞧……”說時將手向屋子裏周圍一指道:“你爲了聽戲,落到這一步田地,還有什麼可聽的?我的意思,是讓你不聽戲了,趁着還能幫你一點忙的時候,你就趕快回家。你府上,不是沒有飯吃的人家,你又不是一點本領沒有的人,可是剛剛畢業的大學學生哩。你只要好好地去幹,幹得發了財,再到北京來,舒舒服服聽你的戲,誰攔得住你?”何樂有道:“說雖是這樣說,難道我發了財再來,你還會在這裏唱戲嗎?”井蘭芬噗嗤一笑,又嘆了一口氣道:“像你這樣的人,我真沒有你什麼法子。”說着在身上又掏出一小卷鈔票來,零零碎碎,多半是一元一張的一共約莫也有二三十元。她將這鈔票放在桌上道:“這錢是我零碎積下來的,多是不多,你就看我這一點心事吧。我多話也用不着勸你,你信我的話,拿了錢作盤纏回去,咱們就是好朋友。你不聽我的話,還是要流落在北京,各有各人的志氣,我也沒有你的法子。”說畢,一言不發,坐着望了何樂有的臉。

  何樂有捏着拳頭,在大腿上一捶,突然站立起來,頭一偏道:“井老闆,你真是我的好朋友,我再要不聽你的話,我這人就是涼血動物了。得!我明天晚上就走。你明天白天有戲,以後不定能不能見着你演戲了,我還去聽一次,成不成?”井蘭芬聽他說得這樣的決斷,是走定了。便道:“這倒沒有什麼不可以,不過你不要聽了一天戲,又這樣耽誤下來就是了。”何樂有道:“那我決不至於的。你若是不要我去,我就不去。免得你在臺上唱戲,惦記着我,把戲唱壞了。”井蘭芬聽他說得如此之娓婉,心裏又有些不忍,便笑道:“你只管去吧。我在臺上不往臺下瞧就是了,你還有什麼話沒有?我是溜出來的,我要回去了。”井蘭芬說着,已是站起身來。手扶桌子犄角,要走不走的樣子,望了何樂有幾眼。何樂有道:“事是沒有事,話也沒有什麼話。不過我想你這樣的好朋友,臨別贈言,一定可以告訴我幾句好話。”

  井蘭芬原不曾離開那椅子,又坐下了。因道:“我有什麼可說的呢?”於是左手託了臉,撐在椅靠上。慢慢站起來,慢慢說道:“還是那句話,你還是好好找一份事業幹去。”說着話心想這人捧我六七年,落一個這樣的下場,又是可惜又是可憐。於是一手拿了那包茶葉的小紙包捲成了一個小紙棍兒,只是在桌上搓。何樂有道:“這次分別,可不定哪年會了,何不多坐一會兒。你幫了我這樣一個大忙,我將來應當怎樣謝你纔對?”井蘭芬低頭呆了一呆,將手上紙棍兒一扔道:“走了!何先生記着我的話,別忘了。”話不曾說完,頭也不回,推開房門就走了。何樂有從從容容到大門口來送時,人已去遠了。

  到了第二日,何樂有真個把東西收拾停當,預備了南下。他的朋友無多,也用不了忙着辭行。至於其他瑣務,更是沒有。這一天決定了走,反而覺得心裏空蕩蕩的,清閒自在。下午沒有事,到戲園子裏去是特別的早。他往常坐的那個座位,本來空着的,看座兒的先笑臉迎着他道:“喂!你昨天沒來,這個位子賣出去了。”何樂有也不和他計較,在身上掏出一塊現洋,交給看座兒道:“隨便對付一個地方都成。”看座兒的見他先掏出錢來,倒紅了臉,橫着眼笑嘻嘻地道:“何先生,您怎麼啦?您給我們來這手。你以爲我是怕你不給錢嗎?”何樂有笑着搖手道:“何必說那些話,我遲早是給,這不乾脆些嗎?”看座兒的,既然收了錢,就讓他在這一邊的空位上坐下。而且給他泡了一壺龍井茶。因爲這一元錢裏面,還有二毛多錢,正可以落下來作小費,何必不聯絡聯絡人家呢?自此以後,他好像又要花錢了,聯絡好了,少不得又是一個小財神爺。可是何樂有倒不留意及此,直望了臺上發呆。心想幾年以來捧角,算做了一場大夢,今天才醒過來。由此可見得光陰易過,又可見人事不可靠。想着想着,不覺擡起一隻手來,撐住了頭。手肘撐在前排的椅子靠背上,低頭看着胸前,竟不知身之何在了。忽然覺得手胳膊一碰,身邊坐下來一個人,回頭看時,卻也是這裏的老主顧賈叔遙,於是對他笑着,點了一個頭。

  賈叔遙忽然看見他坐在這裏,倒出於意外,心想這傢伙真是能夠忍耐,接二連三地給他的打擊,他還是逆來順受。可是仔細看他,今天的情形,多少有些變了。他只管低了頭,安安靜靜地聽戲,並不像往常那樣胡亂叫好。井蘭芬在臺上的時候,他也不過偶然擡頭看一看,依舊低下頭來。到了五點鐘的時候,他忽然站起,對賈叔遙道:“賈先生,我要先走一步,後會有期了。”說畢,讓出座位,竟自去了。

  賈叔遙正也是歌舞場中的一個傷心人,看到何樂有這種態度,心想,今天何以不終場而去,這裏面未免大有緣故。及至向看座的打聽,看座兒的卻說今天他是花錢來的,可不是聽蹭戲。賈叔遙一想,這個理由,太不充足了。既然是花了錢,更應當安安穩穩地坐着看,爲什麼要走?再看看臺上的井蘭芬似乎對何樂有留下這個空位子,也看了幾次。驚訝之狀,現於眉宇。賈叔遙都記下了,當天雖然打聽不出來,逆料過一兩天後,自然可以知道,心想這裏面又不知是什麼糊塗賬。快樂場中,往往先是快樂,後是煩惱,這樓上樓下的觀客,不見得就沒有第二個何先生吧?想到這裏,就不免擡起頭來,也跟着向樓上樓下,四周一看。看到樓上第三個包廂裏,卻有一個帶女眷的人,笑嘻嘻地向他招了幾下手。接上又把右手的食指,向空間伸出來,搖了兩搖,意思問是一個人嗎?賈叔遙看見,就明白了,對他點了點頭。

  那人見他果是一人,又招了一招手還是要他去。賈叔遙因爲和他在銀行界久已熟識的,雖然沒有什麼交情,然而人家一再約了去,也不得不敷衍一下,便走出池子,繞道上樓,原來這人叫包月洲,乃是集成銀行的總經理,賈叔遙一家人,多半在銀行界做事,他們自混得很熟,所以賈叔遙也和包月洲相識。當時到了樓上包廂裏。包月洲起身相迎,他身旁坐了一位青年女子,身上披了一件灰鼠斗篷,手操着斗篷外沿,亮晶晶的,無名指上,露出一顆鑽戒。只看這種華貴氣象,逆料自然是銀行家的眷屬。但是正在猶豫之間,那女子也望着點了點頭微笑,卻並不曾起身。包月洲笑着問道:“認識不認識?”賈叔遙見他如此一問,就不能以嫂夫人相稱,而又不好說什麼,笑道:“沒有見過。”包月洲笑道:“這是鼎鼎大名的玉月仙,你不認識嗎?”賈叔遙這才知道她是一個窯姐兒,心想你既是這種人,爲什麼見了人,還是大模大樣的,難道在班子裏見客的時候,也是這樣嗎?於是也就不睬她,自行坐下,去和包月洲談話。

  包月洲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手拍了他的肩膀道:“聽見說你和這裏臺柱子,感情很不錯,給我們介紹介紹,行不行呢?”賈叔遙笑道:“臺柱子,要你們大銀行家來捧才行,我們不過是個窮書生,哪裏有介紹資格。”包月洲道:“你也不錯啊,財政總長的本家。”玉月仙聽了這話,就向賈叔遙看了一眼。賈叔遙正想說一句,我算什麼財政總長的本家,原是沒有關係的。因玉月仙對他一看,他就不說這句話了,只是對着包月洲微笑了一笑。

  他們這包廂的攔杆板上,本擺下了許多茶點菸卷。當時玉月仙起身在菸捲筒子裏取出兩根菸卷,順手遞了一根給包月洲,然後站起來,伸出一隻雪白的胳膊,將煙遞到賈叔遙面前,笑道:“請抽菸。”賈叔遙順手接過來只臉上帶了一點笑意,頭也不曾點一下。自擦了火柴抽着煙,和包月洲道:“樓下我還有朋友,改日再談。”說畢,竟自下樓去了。

  玉月仙用眼睛瞟着他後影,等他下了樓,回過臉來,對包月洲說了一句上海話:“架子度來希。”包月洲笑道:“你沒有聽見說嗎?他家裏有財政總長呢!像這樣的闊少爺,爲什麼不擺擺架子呢?”包月洲原是玩話,玉月仙倒越是相信,對着樓下池子裏,又看了一看。包月洲笑道:“你注意他爲什麼?因爲沒有這個嗎?”說時,將右手一個食指摸着嘴脣上下的鬍子。玉月仙將腳輕輕踢了一下,又瞅了他一眼道:“少胡說。”包月洲笑道:“少胡說嗎?今天我倒真有幾句話,要和你說一說呢。聽完了戲,回頭我們一路吃飯去。一面吃一面說。”玉月仙道:“你要說的話,我都知道。三言兩語,可以了結的事情,你要這樣拖泥帶水,老弄不清。”包月洲道:“今天就是三言兩語,不拖泥帶水了。”玉月仙道:“那我們就走吧,不必聽戲了。”包月洲對於聽戲,也是心不在焉。玉月仙說要走,馬上就陪了她一路出去。

  包月洲的汽車,就停在戲園門口,二人出了門,便一同上德國飯店。因爲資產階級的人,都有這樣一個習慣。若是一兩個人吃飯,就以到那裏爲宜。地方是很乾淨,而花錢卻不至於十分少。資產階級,若也像常人吃小館子一樣,不過花個三塊兩塊,那未免太小氣了。所以他或者邀一兩個人小吃,多半是在德國飯店。當時由南城到東城,雖然路遠,然而坐了汽車來,並也不要多大一會兒就到了。

  包月洲和玉月仙在一間小屋子裏坐下,還不等菜來,玉月仙先就笑道:“有幾句話,隨便那裏也好說,何必還要老遠地跑到東城來?有什麼話,你就說吧。”包月洲正開了一瓶啤酒,倒在玻璃杯子裏,眼睛望着酒在杯子裏打旋轉。放下瓶子,喝了一口酒,然後笑了一笑。玉月仙道:“你怎麼樣有這些個做作。有什麼話,說什麼話就是了。錯了我也不怪你。”包月洲笑道:“我倒不是怕你怪我,我說倒有些羞答答地難於啓齒哩。”說着便哈哈大笑一陣。玉月仙道:“說吧,不要鬧了,我還等着要回去哩。”包月洲喝了一口啤酒,正色說道:“不玩了,我老實說吧。聽你母親的口氣,對於你的身價,竟非要兩萬不可。這話不有一點過於嗎?你總算和我不錯,你現在實實在在說一聲,要多少錢才能辦到?”玉月仙正色道:“你不要以爲我媽的話,說得有些過於,一個姑娘,場面做大了,她自然有許多錢的開銷。我這幾年以來,都是空場面,借了債來……”

  包月洲伸出手來,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搖撼了幾下,笑道:“不必說,不必說,我全明白了。你有多少虧空,我都不管,反正我既要討你,自然要幫你家一個大忙,最好使你們家裏人,不用再做這種事情。”玉月仙道:“你好不明白。你想,我要嫁了你,他們只要有飯吃,有衣穿,又何必做這種事呢?遇到你這樣銀行界的大老官,總是不容易的。從此我有了靠,我也願他們不再去做作孽的事。你並不是拿不出這幾個錢的人,何必不問你要呢?當真的,拿出一萬兩萬,你還在乎嗎?一夜麻將,你也不止輸這些呢。”包月洲笑道:“你們不懂銀行內容的人,就常常有這種錯誤,以爲在銀行裏辦事的人,一定有錢,你要知道銀行裏的錢,是許多股東的資本,和銀行裏辦事的人不相干。我們在裏面辦事,也不過是按月拿薪水。像開一家小油鹽店,也有個東家和夥計,夥計在油鹽店裏,可能亂拿一個錢東西嗎?”玉月仙道:“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你還在我面前撒謊嗎?誰不知道你在集成銀行裏,下有很多的本錢,就像自己開的一樣呢?”說時,把包月洲裝啤酒的那個玻璃杯子,拿了過來,自己先喝一口,然後又送到包月洲口邊,讓他也喝一口,笑道:“你在我面前這樣撒謊,非罰你不可!”包月洲經她這種迷湯一灌,只覺渾身酥軟,那裏還有抵抗的力量。將那口酒的都一下喝下去了,就笑道:“若是你自己要用錢,叫我想點法子,我未嘗不可設法。只是你定的這些數目,也並不是爲了你自己,你又何必爲人這樣出力?”玉月仙道:“你要知道我和他們要錢,也正是爲了我自己,他們錢用不夠,是不能將我放手的。將來我是你的人,你的錢,我總也不願無緣無故送給別人,你想是不是?”包月洲道:“照你這樣一說,我是非拿出那些錢來不可了。好吧!今天晚上,你回去對你母親說,我可以湊乎一萬五,比我原定的數目,又多五千了。我今天暫且不到你那兒去,省得抵了面,倒不好說什麼。明天下午,你打一個電話,告訴我,我就有個準數了。”玉月仙一個數目字也沒有說出來,包月洲時而說兩萬,時而說一萬,時而又說一萬五。

  玉月仙索性不把數目的字樣提出,只是說將來要賃一種怎樣的房子住,屋子裏要擺些什麼像樣的傢俱。以後自己沒有事,要作起人家人來,除了星期,也不出門。還要包月洲請一個女教員,教自己讀書識字,最好女教員懂得女工,還可以教自己一些本事。

  凡是娶妓女作姨太太的,就是怕姨太太進門以後,還不脫娼門的習氣,而且一點事不能做,反要出外遊蕩,令人擔着一份憂慮。現在玉月仙說的話,對包月洲所憂是件件對症下藥,怎能不爲之心花怒放?當時含着笑將大菜吃完就親自送玉月仙出去,一路上汽車,玉月仙走到大門口正有一輛汽車,開到門口停住。車內首先下來一個人,不是別個,正是申志一。

  申志一自那天晚上,允許了賠玉月仙的鑽石耳環,果然照數賠了六百塊錢,玉月仙也就含糊了事。約過了一個禮拜,申志一就到上海的時候,曾允許買一個鑽石戒指送玉月仙,以表示賠錢還不算是人情,必要丟了鑽石,還賠鑽石,玉月仙也就把這話聽在心裏了。她知道申志一到北京是過路客,再來的話,不見得有什麼把握。今天出來,恰是將一對鑽石耳環都戴上了。這時,猛不及防頂頭相遇,這一對鑽石耳環豈不讓人看見。一時間急中生智,人一蹲下去,作拔鞋子的樣子,乘便將斗篷的皮領向上一操,將大半截臉遮住。申志一當然猜不到南城人老遠的到東城來吃大菜,也就不曾注意。玉月仙居然對面不相識的,和包月洲一路坐上汽車了,汽車到了銷今館,包月洲不曾下車,她一人回屋子了。

  她母親拿摩溫一見,便笑道:“你那對耳環,取下來,過幾天再戴吧。”玉月仙道:“我知道,你不是說老申回了北京嗎?我在德國飯店門口碰到他,把斗篷遮了臉,他沒有看見我。”拿摩溫道:“這樣子又是老包找你吃飯去了。他說了什麼沒有?”玉月仙走到簾子邊,簾子將掀起一角,向外張望了一下,然後扯着拿摩溫的衫袖,一同坐到沙發椅上,把包月洲說的話,和他說話的情形,都照實說了。拿摩溫垂着她那隻下巴,先是靜靜地聽着,一些也不作聲。直等玉月仙說完了,她才答道:“你若是能照我的話行事,他就是出一萬塊錢,也可以答應他。就是怕你在我面前都答應了做,到了要做的時候,你又做不出來。”玉月仙道:“怎樣做不出來?他家裏又不是銅門鐵鎖,一去就把我關起來,我又怕些什麼”?拿摩溫把那雙腫眼泡的眼睛成了一條縫,臉泡上兩塊肉鼓動起來,笑道:“你能這樣說,就算是我的好孩子。就是這樣辦,答應總是答應姓包的,能擠得他拿出一萬五,或者兩萬來,那固然是好。若是拿不出,只拿一萬,也行。反正我們總現拿他一萬。”

  兩個人商量了一陣,就把算盤打定。不多大會兒,只聽了院子裏龜奴吆喝,拿摩溫在窗簾子裏掀開一角,向外望着,連忙反過手來,向玉月仙招了一招,回頭說道:“老申來了,老申來了。”說着,便迎上前去打開簾子,只見申志一他一個人笑嘻嘻地走了進來。玉月仙也搶上前二步,握着申志一的手道:“你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剛剛出條子回來。我也來不及打電話給你,就坐了車子,到飯店裏來看你,誰知道你又走了。”申志一道:“咳!你爲什麼不打電話給我,我是邀了兩個朋友到德國飯店吃晚飯去了。你若是有電話給我,我就坐了汽車邀你一同去,那是多好。”玉月仙笑道:“也不用得可惜了,反正現在已經見了面呢。”她說着話,給申志一取下了帽子,脫下了大衣,牽着他的手,一路到裏面臥室裏牀上去坐,她就斜着身子,偎靠在他懷裏。申志一笑道:“我走的時候,聽說你有恭喜的消息,現在怎樣?那位包先生剛纔在德國飯店,我還碰見了他,剛好是我進去他出來。他還帶了一位很標緻的女人在一處,大概是他的姨太太,或是另一位相好吧?”玉月仙聽了這話,心裏倒不由得卜通跳了一下,臉上自然飛上一層紅暈。好在她是背靠在申志一懷裏,人家卻看不見她的臉。她將肩膀碰了申志一一下,笑道:“不要瞎說。姓包的,也不過是我一個平常的客人,他帶了女人,和我有什麼關係。”

  二人說笑了一陣,玉月仙見他剛纔說的話,並非故意俏皮,大概德國飯店那一幕,他是不知道的。於是站起來,將手環抱了申志一的脖子,笑問道:“你說在上海給我帶東西來的,現在怎麼樣?”申志一道:“我說了話,是不會失信的。”於是在身摸索了一會,摸出一個錦裝小匣子來。因遞給玉月仙笑道:“你打開來看看,能值多少錢?”玉月仙也不走開,坐在申志一腿上。就把錦匣子打開來一看,果然是一顆亮晶晶的鑽石戒指。因戴在無名指上映着電燈光,反覆看了幾看,心裏非常之歡喜,就連跳帶跑的,跑到外邊屋子裏去,送給她母親拿摩溫看,拿摩溫忍不住笑將起來。立刻大家忙成一團,送茶送水。向來拿摩溫好在房間進進出出的,客人見了是非常討厭。今天拿摩溫聰明起來,躲到房外去,無論如何,也不進來,這倒是申志一認識玉月仙以來,第一件痛快事。

  當天晚上坐到兩點鐘,由玉月仙親自送他回飯店去,到了次日玉月仙想起母親和她說的話,便在下午三點鐘向集成銀行包月洲通了個電話。包月洲接電話,心裏就是一喜,因料到沒有什麼好消息玉月仙是不會打電話來的。及至一接電話,玉月仙果然說是事情已然有些眉目了,你今天晚上,可以到我這裏來,仔細商量。包月洲聽了這話,喜不自勝,在電話裏連說好好,到了晚上八點鐘,只是剛吃晚飯,便到銷今館來了。

  他到這裏來,情形又和申志一不同了,幾乎有一半像自己家裏一樣,隨隨便便去到玉月仙房裏就向牀上一倒。玉月仙也是隨身就在牀沿上坐下,一手拉了包月洲起來,笑道:“來了就睡,你有多少年沒睡過覺?你坐起來讓我慢慢地對你說。”包月洲當她拉手之時,一眼看見她手指上戴了那樣大的一顆鑽石戒指,笑道:“新制項下嗎?我以前沒有看見過啊!”

  玉月仙早就留意了包月洲戴的鑽石戒指,也曾探過他的口氣,據他說,這是他五年前一次做買賣賺了錢,銀行股東,共同送他的。戴在手指上已經有五年了,這樣說來,人家是紀念品,如何可以要他的,因此不曾開口要。這時包月洲在一拉手之際,看到她的鑽戒,倒先問起來,這正合其意,且不去答覆新舊的問題,也不拉他了,玉月仙索性伏在他身上,將戒指給他看笑問道:“老行家,請你看一看,我這東西,究竟怎麼樣?”包月洲兩手捧住她一隻手,仔細地看了一看,笑道:“錯倒是不錯,可是和我這個比起來,就小得多了。”玉月仙道:“我不信,你把你的取下來讓我比一比看。”於是先站起來,兩手抱了包月洲的脖子,讓他坐起來。

  包月洲的鑽戒,本來在玉月仙那隻之上,自己既然說了好,不能不讓她一比,讓她心悅誠服。便含着笑,輕輕地慢慢的,將那隻鑽戒脫下來,交到玉月仙手裏。玉月仙將自己一隻也脫下來,一個手掌心,託了兩隻鑽戒,便在電燈光下,頭向後偏,故意作遠看。笑道:“果然是你的不錯。咳!我們不說這個了,談正經的事吧。”因就拉了包月洲的手,一同在沙發上坐下。伏在他的肩上低聲道:“老的意思,已經讓我說肯了,就是聽你一句話,究竟拿出多少錢來?”包月洲道:“我不是說了嗎,可以拿一萬。真是添個千兒八百的呢,我也只好承認,決不能因爲這一點小事,把我們已成的局面重新打破。”玉月仙道:“是呀!我也是這樣說。你若是真肯救我出火坑,多花幾個錢,也不能去計較。若是你都要計較,我就沒法子嫁人了。”包月洲明知她說這話,有灌迷湯的意味。但是人家用十分和悅的顏色來說話,決不能說人家不是好意,而不接受。便笑道:“整萬的洋錢,也不見得不在乎吧?不過我也犯不着向你哭窮,說我嚷不出來。”玉月仙又伏在他肩上,對了他的耳朵,唧唧咕咕說了一陣,末了,平常聲音道:“就是十二號房間吧,那間房子大,洗澡盆也乾淨。”包月洲點點頭答應了。

  他坐了一會,也就有事要跑。不過自己那個戒指,戴在她手上,那是怎麼辦?若是和她要回來,顯然自己小氣。若是不要回來,她就這樣含糊戴了下去,什麼時候可以拿回來呢?心裏這樣想着,口裏幾回想說,看到玉月仙始終不在乎的樣子,並沒有注意到這件事情上來。自己想了一想:“反正今夜晚還是要會面的,到了那個時候,再向她要,也不算遲。”這樣想着,索性一字不提,當沒有這件事一般,很平常地去了。但是他心裏這樣計劃着,他那種計劃,始終不能實行。因爲到了約會的飯店裏,玉月仙是儘量討論嫁娶問題。討論得有了結果,夜已深了,大家都要安歇,不能再向下說了。

  一直到了次日正午十二點,玉月仙到房後洗澡間裏去洗臉,將手上兩隻鑽戒還戴着,沒有取下,包月洲有了機會了,便也跟了去。見玉月仙伸手到臉盆裏去,便笑道:“你洗臉,向來都不取下戒一指的嗎?”玉月仙道:“是啊!我還戴了你一隻戒指,你不用提醒,我忘不了的。”

  這幾句話,也是帶着玩笑意味的,可是包月洲聽了,正如什麼東西紮了面孔一樣,作聲不得。半晌,笑道:“你戴着我的鑽戒,又不是要我的,我要拿回來,說拿回來就是了,何必還要繞這麼大彎子,先點醒了你再說呢。”玉月仙笑道:“你猜準了,我不要你的嗎?”包月洲不好說什麼,笑了一笑。玉月仙道:“你到外面去吧,我還有事呢。”包月洲也不便老盯着她,就退出洗澡間,坐在外面屋子裏等她。一會兒工夫,玉月仙出來了,笑道:“並不是我見財起意,我想從今天起,我是你的人了。平常人一娶一嫁,有許多固定的金銀首飾,我終身大事,和你要一兩件東西作紀念,總也可以。但是紀念品,只要有紀念的價值就行,倒不一定要多少。你對我說過,這一粒鑽戒,是你的紀念品,把你的紀念品,移作我的紀念品,是最好不過的了,所以我想和你要下來。”包月洲以爲她不肯除下來,縱有吞併之意,也不過勉強的留下。不料她侃侃而談,倒有一片大道理。她本來認識幾個字,用上兩個新名詞,更覺是理由充足。自己要說嫁娶都定了,連一個定婚的戒指,都捨不得給她,這不但小氣,而且也對人家表示不親信的態度了。因笑道:“你要留下作訂婚的戒指嗎?那你留下就是了。你就不和我要這個,我也會給你一點東西作紀念的。不過這個戒指,我是看得很重的,除非你,別人我是不能相送的呢。”玉月仙笑道:“你這有什麼捨不得的,東西到我這裏來了,將來還不是跟我的人一路過去嗎?我替你收下,也就算保險了。”包月洲聽她說了這樣的體己話兒,慢說是一隻鑽石戒指,就是十隻八隻一齊送了她,也覺得爲數很值,就也不向下追究了。

  這時,他已和玉月仙商量妥當,共給她出身價一萬五千元。今天是星期四,就擇定了星期接她出銷今館。她也自即日起,下捐停止營業。依着情形說,這事本來太急促一點。可是包月洲生了一種新感想,以爲玉月仙既然算是自己的夫人,就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如夫人還在窯子裏接客,所以一談判成功之後,馬上就要把玉月仙接出來。因爲日子是這樣快的原故,出來不及另營金屋,就決定在西方飯店租下三間房子,暫時安頓,一面從從容容看定了相當的房屋,然後再正式住家,玉月仙既然答應嫁他,這些小事情,當然不必拘執什麼意見,一律照着包月洲的辦法去辦。包月洲正是陶醉了的時代,玉月仙又能遵從他的意思,哪裏還計較別的什麼,便高高興興地預備作新郎。次日就開了一張一萬五千元的支票交給拿摩溫,日期卻填的是下星期一。這也無非是慎重一點的意思。果然拿摩溫還有什麼變卦,人不能出來時,那麼這支票就不付款。

  但是玉月仙母女是很決心解決這一個問題的,包月洲倒算過慮了。這天玉月仙回去,直截痛快地就叫人到樂戶捐處聲明下捐,到了晚上,並不在班子裏,一人上電影院去看電影。包月洲晚上來了,拿摩溫就告訴他道:“包老爺,她總算對得住你的了。你要她下捐,馬上就下捐。下了捐還怕有人來會,又到電影院裏去躲開。就是聖旨,也不過這樣靈吧?”包月洲聽了這話,自然是二十分高興,就約定十二點鐘在飯店裏等她,先去了。

  他去不多時,申志一也來了。因問玉月仙哪裏去了?拿摩溫笑道:“申老爺你又和我們開玩笑了。這一件事,你難道不曉得。”申志一一時摸不着頭腦,因問道:“什麼事?你劈腦一問,我倒糊塗了。”拿摩溫搖了搖頭道:“不能吧?難道玉月仙和你這樣要好,這樣大的事她都不告訴你一聲?”申志一道:“我就是昨日見了她在一處談了幾句話,她何曾告訴我什麼?”拿摩溫將那一張銀盆大臉呆住,凝神想了一想,點頭笑道:“也許因爲申老爺昨天才到的,她來不及告訴。”申志一心想:這老傢伙說話吞吞吐吐,又要掉什麼槍花。昨天我走來就送了一粒鑽戒了。還嫌少嗎?因笑道:“我也是個急性人,肚裏藏不住什麼的,你說得這樣隱隱約約,叫我好不難過。”拿摩溫笑道:“申老爺我告訴你,要給玉月仙道喜纔對哩。今天已退了捐,馬上就要從良了。”

  申志一聽到這話,立刻覺得送她這一隻鑽戒,未免太冤,自己若是遲到一天,就省下整千的洋錢了。不過他心裏雖然這樣想,面子上不表示出來,反正這東西,已是送出去的了,悔也悔不過來,何必在她們面前顯着不大方。於是哈哈一笑道:“這果然是好事,應該道賀的。是哪個有福的人把她討了呢?”拿摩溫道:“是集成銀行的包經理。”申志一聽了這話,又是一個感觸。我每次和玉月仙開玩笑,問她和老包的情形怎樣,她總是說很平常。這樣看來,竟完全是假話,這種人未免太靠不住了。從今以後也總算學了一個乖。銀錢不算什麼,把人心看破了也是值得的事。當時和拿摩溫勉強說笑了一陣,就回飯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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