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記第七回 悽怨十闋詞斯人有跡 風流一席話和尚多情

  樑寒山要由公園回去,剛上回廊就碰到賈叔遙,他穿了一件皮大氅,慢慢地向裏走,一見之下,就先笑道:“好極了,碰得正合式,我有一個闋詞請你給我斟酌一下。”說時,便在大衣袋裏掏出一張紙,遞給樑寒山看。樑寒山道:“這真是德不孤了,怎麼我冒冷來遊公園,你也冒冷來遊公園。”一面說一面看那稿紙,詞牌名乃是《鳳凰臺上憶吹簫》。因道:“你還未忘情於金飛霞嗎?”賈叔遙道:“你還沒有看內容,怎樣就知道是爲金飛霞而作呢?”樑寒山道:“她不是叫鳳簫樓主嗎?她現在名花有主不唱了,戲園子就成了鳳去臺空,你現在用了這個《鳳凰臺上憶吹簫》的詞牌名,你不是說她,說誰呢?”賈叔遙笑道:“對是對了,但是我填這一闋詞,並不是怨恨之作,她送了我一張相片,我想把這闋詞寫在上面。填得太壞,要不得,不過意思是有的。希望你根據我的意思,給我改上一改,現在你先別忙看。”說着拿了那稿子,便塞他袋裏。樑寒山道:“你爲什麼跑到這裏來?知道我在這裏,特意趕了來嗎?”賈叔遙道:“那倒不是,我也是感覺得心裏煩躁,就到這裏來的。大概你也是煩躁之一了。”樑寒山一笑,不說什麼。

  賈叔遙原是向公園裏走的,半路上遇到了他,不覺掉轉身來和他說話,一面說一面走,竟走到大門口,而且一直出了大門。樑寒山回家向西走,他是要向東走的,這才醒悟過來,笑道:“我是進公園的,怎麼跑出來了?”樑寒山道:“我們是一對喪魂失魄的朋友,所以才如此啊。”於是二人一笑而別。

  樑寒山回到家裏去,將賈叔遙的詞拿出來看一看,意思也說得過去,不過字的四聲,有點不大妥當,便在書架上拿了一本詞律,給他校對校對。一翻書,書裏掉出一片壓乾的杜鵑花瓣來,看了這一朵乾花,就想起來了。原是本年四五月裏,作了幾首杜鵑詞,隨便登在文藝月刊的空白地方。書發行以後,來了一封無名信,信裏說,知先生愛杜鵑花,今以所有者,分一朵相贈,不敢望謝。今有數闋詞,願先生代爲正之。改正以後,登之貴雜誌,某即領教矣。信大約是這樣說,那幾闋詞,也在信裏,可是正要看,因爲來了客,就夾這幾本詞律裏,以後忘記了。光陰易過,今日才重翻此案,真對不住這風塵中一個不相識的文字之交了。於是將杜鵑花瓣先拿開,將書本提在手裏抖了幾抖,果然抖出一封信來。抽出信囊裏的紙,信已沒有了,只有朱絲格寫的一張稿子。開首便是兩闋《菩薩蠻》,那詞道:

今年又算輕離別,茜窗冷落梨花月。花氣襲朝眠,一天楊柳煙。休將歸燕問,問也無音信,爭不憶江南?鶯花三月三。


東風又綠庭前樹,消磨一半青春去。春那解消磨,人把春誤過。若有陽春腳,願把紅絲縛。縛也是空留,紅顏不白頭。


  把這兩闋詞從頭一念,不覺先詫異起來,怎麼叫我改,我未必做得有他這樣好。不過看這字跡,非常地秀媚,不像是個男子寫的字,詞的口氣,也近於閨閣。他覺得有味了,便坐在沙發椅上,向下慢慢地細看。下面乃是一闋《採桑子》,並注着:中央公園四宜軒前看杏花偶感。第二闋未注,是《南歌子》。那詞是:

十年寒食天涯慣。細雨寒沙,淺水明霞,又向天涯看杏花。寒園猶少春風意,古堞鳴笳,廢殿棲鴉,荊棘銅駝帝子家。


細雨蕭窗冷,孤燈夜坐遲,一絲幽怨沒人知,猶自焚香起讀納蘭詞。花月心期誤,江潮信息稀,落花簾外已成泥,不似去年燕子尚南歸。


  看到這裏。情不自禁地讚了一聲好。這種口吻,完全是個女子了。看到詞胎息渾厚,決不是平常人填詞,湊乎成功的。女子之中,有填得這樣好詞的,真是不多見。轉身一想,不要傻了,詞人之詞,總是纖豔的,怎樣就斷定這人是女子呢?不過這人筆調這樣秀娟流利,是個聰明之作,就不是女子,也是個灑脫之士,值得和他交個朋友,可惜自己把這信置之未復,把這朋友失之交臂了。於是接着往下看,是兩闋《憶江南》。

飛不起,一縷枕邊魂。昨夜曾經江上路,歸來猶帶水雲痕,今夜料難行。


愁不寐,殘月又沉西。涼到雀屏銀燭暗,夢迴雞塞玉繩低,風裏夜烏啼。


  這詞裏滿是離愁別緒,而且像離家很遠,這人的境遇,或者很可憐。以上六闋詞,是一張紙謄的,字跡倒還端正。此外又是一張朱絲格,共是四闋詞,一闋是《如夢令》,三闋是《浣溪沙》。那詞是:

空把玉蕭頻弄,寒夜迢迢誰共,只有素心梅,紙賬銅瓶相供。相供相供,伴作一窗幽夢。


愛學梅花作淡裝,一春半是素衣裳,自然眉樣慢商量。一點閒愁如止水,三分詩意隔橫塘,不嫌孤獨立斜陽。


蠶已三眠柳二眠,等閒又過晚春天,惜花怕到落花前。蕉葉捲心如宿醉,蓮花隔世味枯禪,吟成寄與阿誰邊。


欲作家書轉又休,又蛾緘翠漾春愁,支頤忽墮玉搔頭。夕照半樓人獨坐,落花幾點雨初收,倚窗底事不腸柔?


  這一張紙卻寫得很潦草,尤其是最後三闋,一個字連着一個字寫下去。其中有幾句,還是塗改了的。這分明是給信的時候,匆匆填的,那意思是要把寄來的詞,一共湊成十闋。這又可見這人的才思敏捷了。在最後三闋詞裏,是真情的流露,不啻赤裸裸表現是個女子。所謂“一春半是素衣裳,自然眉樣慢商量”,所謂“支頤忽墮玉搔頭”,這都是女子的神氣。若是真有這樣一個女子,不但願和她爲文字之交,而且大可逢人說項,將她鼓吹一番了。想到這裏,就把這十闋詞,從頭高吟一遍。

  樑寒山住的這地方,是一所小跨院,只有兩明一暗的三間小屋,爲讀書賣文之處,與家中人卻是隔絕的。院子裏原有一架紫藤花,兩株海棠,這樣冬天,都成了枯乾。寒風忽然吹起,拂着枯條,作那種嗚咽的聲音,越顯得這地方枯寂。所以他一人在屋子裏獨坐高吟,卻沒有人來理會。將詞高吟多遍,都快要讀熟了,忽然想起一件事,記得上海有家雜誌社的編輯,很有文名,有一個女子和他通信,由討論文字討論得成爲文字之交。成了文字之交,這編輯先生還想進一步去發生戀愛。那女子來信,字裏行間,倒也不拒絕,只是總不肯見面。把這位先生急得像熱石上螞蟻一般,不知道怎樣是好?到了最後,他實在忍無可忍了,就將自己親手抄的詩稿,和自己最近所照的一張相片,用雙掛號寄給了那個女友,請她務必回一封信,約一個時候見面。若是不見面,自己一定就會因此生病急死。不料這信去後,一天兩天,三四天,始終不見那女子有回信來。一直過了一個禮拜,依舊不見那人回信,他方急得要死。又過了幾天,再寫一封信去永訣,那人才回了一封信,說他是個男子,以前的信,都是開玩笑的。這位編輯初還不信,後來調查屬實,弄成一個大笑話。從此以後,當編輯先生的對女投稿家,都不敢枉攀朋友。縱然知道真是個女子,也不敢冒昧和人家通信,以免萬一之差。

  想到這裏,心裏冷淡了許多。但是這十闋詞,悽楚婉轉,倒也念之有味。尤其是那《南歌子》的下半闋“花月心期誤,江潮信息稀。落花簾外已成泥,不似去年燕子尚南歸。”不由得就牢牢記在心上,脫口就可吟了出來。從前袁子纔看了旅館裏的題壁詩,有天涯沿路訪斯人之句,有感於中,文字動人,真也古今一轍。可惜這個人好像是個女子,故意去尋她,有一點嫌疑。若斷定是個男子,我倒可以在報上登一則小廣告,約他談一談了。樑寒山只管這樣想,把賈叔遙託他改詞的事,都完全忘記了。及至醒悟過來,屋子裏已經漆黑,天早已晚了。這才扭着電燈,將詞稿收起,吃過晚飯,到書局子去上班。

  賈叔遙一見面,就問詞填得怎樣?樑寒山原是一個字未曾改正,可又不能這樣對人說,頓了一頓,便笑道:“很好很好。”賈叔遙道:“我看你根本上就沒有看。無論如何,我是一個初填詞的人,會好到哪裏去呢?”樑寒山道:“雖然有一兩個字欠妥,那是小疵,無甚關係,明天我和你斟酌一下子吧。也許點金成鐵,將原作改得太糟,那可不能怪我了。”賈叔遙道:“阿彌陀佛,你會比我糟,這可不成話了。”樑寒山笑道:“你怎樣念起佛來,不是不相信佛的嗎?”賈叔遙道:“我並不是不相信佛,不過覺得不容易懂罷了。不久我還託一個居士,給我寫一篇金剛經呢。”樑寒山道:“你提這個居士,我知道了,他要寫三千篇金剛經送人呢。”他們的同事唐國模,正也是個好佛的人,便插嘴道:“這居士叫靜方的嗎?他的字是寫得好。我在朋友家裏,看見過他寫的經。人家裱成了小中堂。那經後面,除了注着年月日之外,並寫了第一千九百多號,我看了很是納悶,這樣一說,我倒明白了,原來他是要寫滿三千號。這人寫了一千九百多號,就是三天寫一幅,也有十八九年的成績了,總算有毅力的人。”賈叔遙道:“一個人既然學佛,乾脆出家就是了,爲什麼做一生的居士哩?”樑寒山道:“那大概是堂上有雙親,或者有其他不得已的關係。”賈叔遙道:“可是我說句口過的話,也可在財政部交通部鹽務署都有差事。許多闊人,也願意和他談佛學。他是爲了官才老當居士哩?還是爲當了居士,就得着這些差事呢?做居士的人,應當兼許多掛名差事嗎?”樑寒山道:“唉!這個年頭兒,哪一界求全才也難,我們只好退一步論人,哪裏可以看得這樣死呢?做居士的人,本沒有出家,只要居心端正,兼一點掛名差事,是大有可原的。多少出了家的人,還無法無天呢!”唐國模道:“寒山兄認得這人嗎?給我弄一張字好不好?”樑寒山道:“我認是不認得,總可以間接託人求得的。”唐國模道:“可惜。今年逛廠甸,有人臨趙鬆雪的一幅金剛經吊屏,我沒有買來。”

  寒山聽了這話,忽然一拍桌子道:“哦!有了,我記起來了。”人家見他這樣,都莫名其妙,可是他卻十分得意。原來他雖在書局裏辦事,心裏可記掛着今天翻出來的那十闋詞,究竟是個什麼人呢?彷彿又記得“古堞鳴笳,廢殿棲鴉,荊棘銅駝帝子家。”在哪裏看過這三句詞。現在一提到廠甸,想起今年新春在那裏書市上,曾買到一本油印小冊子,叫做《詠梅詞》,其中確有這樣三句詞,回去一定要對上一對,若是對了,就可以斷定這是個女子。因爲那上面有許多詞言明瞭作者是個女子呢。大家問他時,他卻笑着說想起一件小事,含糊的就遮掩過去了。

  在書局裏下了班,到了家裏,首先就到書架子上把零碎的小冊子,一本一本,都清理了一會子。清理了一個多鐘頭,鬧得頭昏腦發燒,居然把這一本小冊子尋到了。把這本詞從頭至尾,細細一看,除了最後那三闋《浣溪沙》而外,其餘的都謄印在上面。書的前面,也有一段小序,中間有幾句說,或蘭閨夜靜,繡榻天長,背燈尋夢,拈帶微吟,偶有悠悠不盡之思,都作悽迷難遣之句。吟固無聊,棄之可惜。又有幾句說,明知工愁善病,非今日女子應有之思。而不求自來,實亦非我故作懊儂之句。最後幾句說,由是油印數十份,分贈同窗之友,藉留鴻爪之緣。不必災梨禍棗,而亦終勝調脂弄粉也。由這些話上面看去,這人豈不是一個女子?那序後面,記着年月日,張梅仙序。在詞的開宗明義之處,也是署着梅仙二字。樑寒山考據考到這裏,總算把這事考了個水落石出。不過看那藉留鴻爪之一句,倒好像她是已經畢業的學生,離開學校回家了。真個要一訪斯人,恐怕到不免像袁子才,勢成天涯沿路了。

  想到這裏,擡頭一看,壁鐘已過兩點,自己這種舉動,未免近於無聊,也就熄燈就寢。

  次日醒來,已經是上午十點鐘以後了。吃過午飯,正打算出去,卻有朋友陶達生來了。樑寒山笑道:“你倒來得巧,我正有件事要託你。”陶達生道:“你不說,我就知道了,你託我好幾回了,要弄一張佛像。我真對不住,忙得把件事忘了。其實很容易的。”樑寒山道:“佛像我不要了。現在我聽說有一個靜方居士,能寫金剛經的吊屏送人,我想託你給我找兩份。據說字寫得非常之好。”陶達生道:“字好不好,我是不知道,不過求他寫字的人,倒是不少。那很容易,隨便哪一天我遇到他一說就成。像你們負有文學名譽的人,只要對他一提,他就十分樂意,作和尚的人,就是愛和有名的人物來往。那還用得着什麼求不求?”樑寒山道:“你不是說可以給我介紹和靈慧和尚作朋友嗎?什麼時候實行?”陶達生笑道:“你要是願意交一個有趣的人作朋友,還是百了和尚好。這和尚一肚子佛學,可又九流三教,無所不知,和他談個一兩回,你真摸不着他是怎樣一個人物。”樑寒山笑道:“你不是說偷看《金瓶梅》的那個和尚嗎?”陶達生笑着點了點頭道:“是他。可是他不過愛鬧着玩,其實倒不是個花和尚。”樑寒山道:“花和尚要什麼緊,能參歡喜禪,纔會悟到色即是空啦。南邊有處地方是觀世音菩薩的大本營,那裏的出家人,總是乾淨的了,可是據我一個知道內幕的朋友說,那些和尚,只要一過開廟之期,大批的到上海去打野雞。害了花柳病,亂打六零六。有一個醫生,專門給和尚打六零六倒發了財。又像小說上,夜壺煨肉的那一段笑話,我們看着,是不過笑話而已。可是我的朋友真碰到過一回,那和尚還是用敬佛的檀香去煨的,你說這事是多麼褻瀆佛教。”陶達生笑道:“你既然知道和尚是怎樣壞的人,爲什麼你倒喜歡佛教?”樑寒山道:“惟其我喜歡學佛,我才恨這些不成材料的和尚。”陶達生搖手道:“那算了。我說的那百了和尚,還則罷了。那慧靈和尚就有點多情,夠得上不成材料。介紹和你一見面,你若作起文章一罵他們,那可糟了。”樑寒山道:“你若介紹我認識了他,好歹是個朋友,我哪有罵他之理。”陶達生想了一想,笑道:“我還是介紹和百了先見面吧。那人倒是很隨便,今天下午沒事,我找着了他,先和他約一個日子。二次我們就一路去。”樑寒山道:“就是到我這裏來也不要緊。我什麼也不忌諱,就是和尚進門,也當平常人一般看待。”陶達生笑道:“那更好了。那百了和尚喜歡吃稻香村的點心,你只要預備一點好點心,他一吃之後,除了把佛學裏的奧妙之處,願意告訴你而外,南北幾十省,他都走遍了。他要把所經過地方的山水人情風俗談上一談,就都很有味。”樑寒山道:“好,你先去約一約。我要認識和尚,倒不一定要跟去學佛,只要找一所好廟,能在廟裏借幾間屋子裏讀書作文,就算達到了目的。”陶達生道:“這是很容易的事,一定可以辦到,今天下午,我本要到南城去的,順便我就到太清寺去走一趟,看看百了和尚在廟裏沒有?”樑寒山道:“你若是去,你就告訴他,我這裏言情小說很多,要葷些的,像《金瓶梅》一樣的也有。”陶達生聽說,也笑了。坐談了一會,他就別了樑寒山而去。

  這一天晚上,陶達生放下許多事,都沒有辦,就到太清寺去,這裏是一條冷衚衕,由東到西,不過兩盞電燈,昏黃的燈光裏,照着廟門,雙扉堅閉了一列圍牆,靜沉沉的,也不見一點人影。倒是一陣檀香的氣味,在半空裏盪漾,接着卜卜的一陣木魚聲音,隱約可聽,人在這種空氣裏,自然會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想。擡頭看看天上,那一鉤如玉的新月,正斜掛着,做那窺人的樣子,在那枯槁枝的冬樹上。

  陶達生在月光地裏,走上前敲一敲門。半晌有人在門裏問了一聲誰。陶達生道:“我姓陶,會百了師的。”那人道:“哦!是陶先生。”說着話自己開了門。門洞子裏,電燈並沒有亮,只有個懸在樑上大團燈籠裏面點着一支蠟。陶達生看見,燭光下映着那一副有紅似白的小面孔,正是那十四歲的小和尚是空,走進來問道:“外面沒有佛事吧?百了師在家嗎?”是空道:“有佛事,都不相干,用不着百了師去的。他現在在禪堂看經。”陶達生道:“我自到他那裏去,你不要作聲。”是空因爲他們是熟的朋友,果然他就不作聲,讓他一人進去。

  他走到了百了和尚屋外,只見靠近窗戶紙所在,一團白光,大概是亮了懸在桌上的電燈,他正在看書呢。因放輕腳步,貼近窗戶站了一站,只聽見裏面有一種吃吃然的笑聲,陶達生在外面笑道:“百了師,怎麼一個人在屋裏笑將起來?”百了在屋子裏道:“哦!哦!誰?是陶先生嗎?我來扭着外面屋子裏的燈,請進請進。”說時,他已扭明正中屋子裏的電燈。

  這屋子,正中沒有佛龕,只有一張大桌。桌上擺了尊瓷器大士像,一尊維摩佛像,一尊裝金的接引佛像。兩架紙糊四角風燈,配着一隻烏玉的三耳古鼎,此外還有一套瓷的小五供,旁邊一盞藍花瓷器燈臺,清油燈盤子,正點着一束燈草,放出菜豆大的燈火。其餘的地方,倒高高低低,陳列一二十盆梅花。一掀簾子進來屋子裏自有一種沁人心脾的香味。

  陶達生連說了幾句好香好香。百了和尚引他進屋子坐下,笑道:“真香嗎?但是我倒不覺得。”陶達生道:“你總在香裏面坐着,讓香把你薰透了,你自然聞不出香味來。外面這屋子,向來不是空着嗎?何以這會子又陳列得這樣雅靜?”百了道:“做和尚的人,不像俗家,他這一顆心,一點疏忽不得,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是警戒和尚的緣故。我們眼睛所看到,耳朵所聽到,若是不乾淨一點,就容易染到魔道纏繞,所以我因閒着無事,把這外邊屋子,佈置一番。”陶達生笑道:“這樣看來,你倒是打算做一個乾淨和尚了。”百了道:“你這話我有點不能承認。照你這樣說,難道今日以前,我就不是乾淨和尚了?”陶達生也就笑了起來,說着,走到屋裏。

  一看桌上,放着一本可思議維摩詰經。笑道:“嘿!看起這樣深功夫的經書來了。”說時,將經書拿過來捧在手上。這是毛邊紙的木板書,有一尺長,七八寸寬,捧在手裏,倒是挺厚的一本。他一拿過去,百了本就想伸手來奪,但是他已拿在手裏,奪也來不及了。

  陶達生拿着書,只是一抖,拍的一聲,掉下一本小本子來。陶達生手快,一彎腰就在地下撿起來。一看,是五寸長的一本小書,書面上有白紙的簽字,乃是《繡像絕妙豔情小說燈草和尚》。

  百了和尚沒有搶得及,把一慈悲臉兒,臊得白裏轉紅,紅裏轉青,只坐在一邊,發出傻笑來。陶達生笑道:“你看言情小說也不要緊,爲什麼看燈草和尚這種書。這書裏的和尚,還不把你們佛家子弟罵一個夠嗎?”百了用手搔着腮道:“我原先也不過說一個風流和尚罷了,不知道他是那樣罵得和尚不堪。”陶達生笑道:“小說上那些言情之事,全是鬼話,靠不住的。只有現在社會上發生的事情,的的確確,說出來有名有姓有地點,那纔是有趣。”百了笑道:“上次你在這兒談的,確是有味,可惜我有事,沒有等最後那段故事講完,我就走了。今天有事沒有事?若是沒有事,我歡迎你在這裏演說。”陶達生笑道:“要我在這裏演說也可以……”

  百了不等他說完,就搶着道:“自然不會讓你白說。”說着,他就忙着開廚子,拉抽屜亂轉了一陣,馬上擺出四分乾果碟子。又把原來的一壺茶倒了。加上茶葉,親自到廚房裏去,沏了一茶壺來。先斟了一杯茶,送到陶達生面前。笑道:“這茶葉不錯,是湖南來的。”陶達生坐在桌邊端在手裏,不曾喝,先就一陣清香撲入鼻端,呷了一口,點頭笑了一笑道:“真是不錯。”百了笑着在對面坐下,道:“上次你說到王小腳第二次出嫁的那一天,到了晚上,她怎麼樣?”陶達生道:“怎麼樣呢?過了一晚,就是明天了。”百了盪漾着大衫袖,連連擺了幾下手道:“你說吧,不要和我爲難。”陶達生笑道:“這話倒也有些奇怪:我說也罷,不說也罷,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有什麼爲難之處呢?”百了笑道:“一個笑話沒有聽完,正如吃飯吃到半飽,讓人奪了碗一般,你想,這不是很難受嗎?”陶達生道:“就是據你所說,情形果然如此,那也要就當時的情形而言。我這一段話是前好幾天和你說的,不但聽的人應該忘了,就是我說這話的人,也早已丟在九霄雲外,還有什麼半飽不半飽?”百了笑道:“我也不用得三彎九轉地說了,老實說,就是你所談的有趣,我非常愛聽。”陶達生笑道:“說了半天,你這才說了一句老實話。要我說倒可以,不過上次講的那一段事,我都記不清了。今天我重新講一個有趣的吧。”百了道:“只要是有趣,新的舊的都好。吃兩塊點心再說吧。”說着,就在碟子裏挑了幾塊核桃酥,芝麻餅放到他面前,陶達生卻情不過,就把朋友在外面胡鬧的事,提姓不提名,說了兩件給和尚聽。

  和尚一聽之下,真歡喜得無可無不可。手裏拿着點心,嘴裏吃得滴搭滴搭地響。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只管向着陶達生微笑。陶達生也是說得高興,由朋友玩笑的事情,談到了逛窯子,由逛窯子又談到了暗門子。百了一聽說樂得兩隻眼睛,成了一條縫。將手一拍大腿道:“別的都罷了,惟有這一條路子,我卻沒有聽到人說過。據人傳說,我們這廟前廟後,就不少這一路角色。這話真的嗎?你也逛過沒有?”陶達生道:“不能再談了,談到夜深,漆黑的衚衕,我怎樣回去?”百了道:“若是你怕的話,我可以預先僱好一輛車,送你回府。我們那間客房,倒也乾淨,就在那裏睡也好。”陶達生道:“我家裏煨了一大罐冰糖蓮子粥,正等着我回去吃,我若不回去,肚子在這裏空着,蓮子粥在家裏空着,那是什麼算盤?”百了笑道:“你就爲的是這個嗎?那很容易辦。不瞞你說,我這裏留得有頂好的浙江筍乾。你若是在這裏多坐會兒,我可以把筍乾拿出來,用水發開了。加上口蘑,給你煮上一大碗三鮮素面吃,你看好不好?”陶達生笑道:“我吃慣了葷的人,這素面恐怕吃不過來。”百了笑道:“這一件事,你可別拿話來試我,我們這和尚,雖不十分乾淨,可是也不過開開玩笑,取個樂兒,要說爲非做歹的事,可真沒有。”陶達生笑道:“你們果然就一點葷都不吃嗎?我可聽到說和尚廟裏用夜壺燒肉吃哩。”百了笑道:“這挖苦和尚,也就到所以然了。和尚要吃肉,隨便怎樣偷着吃都可以,爲什麼一定要用夜壺煨着吃呢,這不是想入非非嗎?”陶達生笑道:“沒有夜壺煨肉,給我來兩碗好素菜也可以。”百了道:“這個要趕辦,實在是來不及了,你真要吃菜,我還藏得有些筍豆和五香蘿蔔乾,都一齊拿出來吧。”

  陶達生見和尚是這樣百依百順,也不忍心再難他了,又坐着談下去。每談到一個女子,百了先就問怎樣的臉,怎樣的身材,怎樣的嗓音。其次就問剪髮沒有剪髮,穿什麼衣服,穿什麼鞋,甚至是長褲是短褲,襪子齊平哪裏,都要問個清楚明白。陶達生是喜歡開玩笑的人,他見百了和尚聽得那樣有趣越是添枝添葉,形容入妙,把一個百了和尚聽得兩隻眼睛,笑得睜不開,左手伏在桌上,只管捻佛珠,右手伸開巴掌,卻不住地去擦臉,嘴角老是笑得歪着,扶正不過來。一直讓陶達生把一段維妙維肖的趣事說完之後,張開嘴來打一個呵欠。

  陶達生笑道:“怎麼樣?聽得有趣?”百了和尚用手將光頭亂摩撫一陣,微笑道:“有趣是有趣,可是樣樣有趣的事,和尚聽了有什麼用處,還不是白聽一陣子嗎?”陶達生道:“那要什麼緊?現在大家都是和尚頭,你把這件大袍子一脫,穿上一件長衫,時髦些索性換上一套西裝,無論你到哪裏去逛,明的也好,暗的也好,有誰知道?”百了合着掌齊手胸口,連叫了兩聲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陶達生笑道:“爲什麼念阿彌陀佛,難道這是做不得的事嗎?”百了笑道:“和尚冒充俗家去宿娼,你倒以爲是做得的嗎?縱然不犯戒,也犯了法。”陶達生笑道:“犯戒你們是不怕的,除非怕犯法。其實這個年頭兒戀愛自由,也不算犯法。你若是怕犯法我倒有個絕妙的主意。”

  百了聽了,連忙站起身來問道:“你有什麼絕妙的主意?”陶達生笑道:“傻子,你這樣辛辛苦苦做什麼,不會還了俗嗎?”百了笑道:“我說你是什麼好主意,原來是叫我還俗,爲什麼出家呢?”陶達生一想,你倒會辯,我來駁你一句。便笑道:“既出家……”再要向下說,覺得有些不妙,便改口道:“就不能還俗嗎?別人我不知道,唐朝那個賈島,他是有名的詩人,他就是出了家再還俗的。”百了笑道:“這是古人,如何比得?”說到這裏,笑了一笑道:“你別看我喜歡討論娘兒們的問題,其實是鬧着好玩。在街上碰到漂亮的娘兒們,我總是閃開到一邊去的。”陶達生道:“你一個和尚,在大街偷看人家,已經夠也。你不躲開一點,打算怎麼樣?想捱揍嗎?”百了指着他笑道:“話到了你嘴裏,沒有好的,你又怎樣知道我偷看人家呢?”陶達生笑道:“這是很容易知道的事。你不看人家,怎樣知道她長得漂亮?既然看了,和尚在大街上看人家婦女,沒有睜着大眼珠,向人家對面對看了去的。我合邏輯推論下去,所以知道你是偷看。”百了笑道:“你罵苦了我了。”陶達生笑道:“那真不是罵你,我倒憐惜你們很寂寞。老實說,人生在世,無非是做兩樣事。一是求形式上的安慰,一是求精神上的安慰。要說求形式上的安慰吧?你們是絕對沒有的。要說求精神上的安慰吧?實際上怎樣,我不知道,若是表面上看來,你們是並沒有安慰的。”

  這一句話,百了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兩隻大衫袖,覆住了兩隻大腿,雙眼皮向下垂着,幾乎要成睡着了的樣子。他卻慢慢地答道:“這話對你們俗家,是沒有法子解釋的。尤其是你們這些年輕的人,不容易領悟。”陶達生走上前,將他的肩膀,搖撼了幾下,笑道:“你這一副樣子,倒真裝得像。醒醒吧,讓我再來談兩段風流韻事給你聽聽。”百了笑道:“你這孩子,實在是調皮,談來談去,就會談到和尚頭上來的。談上了就得挖苦我兩句。”陶達生笑道:“並不是我挖苦你,是這樣,談起來才覺得有趣。”百了笑道:“拿和尚開味,倒算有趣?你這人很好!”

  正說到這裏,齋廚下的火工,已經把面菜送了上來。和尚就陪着陶達生一塊兒吃麪。吃完了面,火工來收拾了碗筷去。百了重斟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笑道:“現在是吃飽了,先喝一杯茶吧。”陶達生道:“這樣子,你是要繼續的向下講了?”百了道:“你若是不講什麼,我們就這樣相對枯坐嗎?那也覺得有些無聊吧?”陶達生道:“也罷,我來講講學生們的戀愛給你聽吧。”

  百了頭一偏,哦了一聲顯出很驚訝的樣子道:“學生戀愛史?那很好。你說你說。”陶達生笑道:“看你這副神情,倒好像是學生的戀愛史,就格外值得注意似的。”百了道:“那是自然啦。現在是青年人的世界,談戀愛不在年輕的時候談,還到年老的時候來談不成?況且學生總是有知識的人,他們談起戀愛來,自然又入木三分,比平常人談得會更有興趣的。”陶達生道:“這樣說你是很羨慕當學生的了。”百了情不自禁的,又豎起手來摸了一摸和尚頭,笑道:“我若是倒長回十五歲,我就當學生去了。不要談那些不相干的辯論吧,你還是言歸正傳。”陶達生也談起興趣來了,又揀那些有趣的新聞,和他談了一點多鐘。談畢,有一點鐘了,依着百了,還要請他談一談。陶達生說是支持不住,非睡不可。和尚只好是送他到客室裏去安歇,自己一人,回到禪房,想起陶達生說的話,真個非常有趣。先是坐着想,終而靠着椅子背想,到最後卻躺在牀上想。清醒白醒的,只管瞪兩隻眼睛望了屋頂,想了一陣,又坐起來,看見桌上還有壺茶,站到桌子邊,斟上一杯先喝了。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把杯子放下揹着兩隻大袖,就在屋子裏踱來踱去。由那屋角上,踱到這邊房門口,又踱到那邊屋角上去。就是這樣踱來踱去的,竟忘其所以了。

  百了直想了半晚,腦筋裏面,構成了無數個無數折的幻境。那幻境裏面都是很甜蜜的生活,自己浸潤其中,與和尚這樣清淡的生活,適得其反。眉頭一皺,頓着腳幾下,便決定了一個志向,手頭上還存得有幾百塊錢,拿了這個錢,自己就另創造一個世界去。原來前幾天這裏的方丈,也曾說過,有一所中等的廟,可以讓自己去主持,如今想起來,就算主持一所廟,那有什麼意思?還不是過這種清淡的生活嗎?要說做和尚清心寡慾,一直做到成佛成祖,固然是好。但是真能辦到這種地步的,卻有幾個?自己做了這些年的和尚,就從來沒有看見過誰是把和尚當做和尚做的,無非是借了這個名目混飯吃而已。要說混飯吃,什麼事都可以做,何必守苦做和尚呢?這樣想着,倒覺着板着面子做和尚乃是欺世盜名,不如俗家爲了吃飯做事,更是居心正直了。

  他心裏是這樣想着,腳下就不由自主的,只管放開腳步走來走去。人的心不在這兩隻腳上,所以這兩隻腳儘管走得十二分忙碌,卻也不見得怎樣疲勞。這廟裏是極清靜的所在,加上到了這樣夜深,什麼生物的動作都停止了,萬籟無聲,落下一根小針到地上,都可以聽出它的響聲來。和尚雖然慣在岑寂的環境裏,而今更加上一層岑寂,不由得他不再加上一層注意了。

  在岑寂的境況裏,忽然有一種幽香,若斷若續的,撲入鼻端。百了一想,這外面屋子裏,並未點上佛香,哪裏來的這一股氣味?掀開門簾,探着頭向外看去,只見外面供案上那一盞古式的清油燈,一點豌豆大的燈火,依然亮着,照見屋子裏,只是一種昏黃的顏色。那四圍列的梅花盆景,映着許多若有若無的影子,模糊一片,這倒加添這屋子裏不少幽靈的氣象。供案上的那幾尊佛,彷彿是格外沉靜着,垂着手,微閉了雙目,臉上不帶笑容,可也不帶愁容或怒容,只是沉靜靜的,覺得慈悲莊嚴,令人對之起一種不可思議的敬仰心。

  百了先是在門邊,情不自己,走到了外屋,更又情不自己地走到了佛案,剔了一剔燈光,對着佛像端詳了一會。所聞的一種香,現在也明白了,乃是未開的梅花,和香爐裏燒過猶唸的檀香灰,釀成這一種很飄忽的氣味。你看這幾尊佛像,在這飄忽的香味裏,那種鎮靜的樣子,恰是可作人生的表率。作和尚的人,好好的修養,何嘗不能做到這一步田地。這樣想着,就把剛纔一番熱烈的思想,完全洗去。自己點了點頭道:“這是菩薩點化我來了,我既然做了和尚,當然根據了和尚這一條路向前做,我又何必三心二意,另打別的主意?”這樣想了,倒把一夜的煩惱自然解除,安心安意進屋去,在牀上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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