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記第八回 綺語難忘買書憐佛子 芳名重晤問字過詩家

  次日起來時,陶達生已經早起來了,百了先到客房裏去看他。他一見就笑道:“昨晚上睡得好,沒有做什麼夢嗎?”百了將右手的巴掌伸開比着鼻子尖,微微點了一點頭。陶達生笑道:“你別做這種假道學的樣子了。乾脆心裏要怎樣才覺得舒服,就怎樣去做,千萬別口裏是一樣,心裏又是一樣。那樣辦,人家看去,固然是不順眼,就是自己精神上也會弄得痛不痛,癢不癢,格外難過。”

  百了的心事,正是時刻不定之際,被他劈頭三大板斧,倒弄得又不知怎樣措詞是好。半晌,笑道:“你不在我屋裏,你就不要說笑話了。弄得大家知道,笑話更大了。”陶達生道:“說笑話要什麼緊呢?要這樣公開,才見得真是說笑話,若是躲在屋子裏唧唧咕咕地說笑,那倒顯得不規矩了。”百了笑道:“你是會說,憑你翻來覆去地說,你都算是有理。”陶達生笑着想了一想,因輕輕地對他道:“我有一件買賣和你兜攬兜攬,不知道你要不要?”百了道:“我有什麼買賣可做?”陶達生微笑着,也不作聲,卻在身上掏出日記本子來,用自來水筆,在上面寫了祕戲圖三個字。百了道:“你那裏有這種東西?拿給我看看。”說時,臉上完全是笑容。眼睛的寬度,縮小了三分之二,眼珠不由得斜到一邊,表示他那一種笑意,完全由心裏盪漾出來,沒有絲毫勉強的意思,夾雜其間,同時不住地用手扒着大腿搔癢。陶達生道:“我身上卻不現成,你若是要,我便去拿給你看。”百了笑道:“真有這種東西嗎?在哪裏得來的?”陶達生笑道:“你若是請我大吃一餐的話,我就帶你去開這個金礦。”百了指着陶達生笑道:“你這個孩子,真是淘氣,爲什麼老要敲我竹槓?”陶達生道:“這個名詞,我有些不能承認。凡敲竹槓也者,必定有強迫你非辦不可的趨勢。照着現在你說的話看起來,難道你對於我介紹的畫片,也有非買不可的趨勢嗎?”

  和尚原倒覺得振振有詞,給他這樣一反問,倒無話可說了。笑了一笑,卻沒說什麼。陶達生道:“我要回去了,你買不買?請我不請我?乾脆地快說。”百了道:“要請你一餐,那很不算什麼,何必還要用什麼原故。”陶達生道:“你肯請我就是了。葷館子你也不好意思進去,素館子我又不願進去,兩下爲難。不如到東安市場燒食攤子上,買上一元錢醬雞滷鴨之類,當面遞給我,讓我拿回去慢慢地咀嚼。”百了道:“那也可以,要買葷菜,哪裏也有,又何必遠巴巴地跑到東安市場去哩?”陶達生道:“這卻有個原因,因爲我的金礦,也在那裏,你送了我的禮之後,我馬上就帶你去視察金礦。”百了道:“你真厲害,倒要先錢後貨。就是那樣辦吧。什麼時候去?”陶達生道:“下午五點鐘的時候,我在茶樓上喝茶,你可以一直到茶樓上去找我。我們要遵守時間,過時不候。”百了想了一想,笑道:“幸而我是鬧着遠,這件事可有可無。若是我真非要這個不可。豈不是受死了你的限制嗎?”陶達生道:“若果如此,我的竹槓更大了,豈止要吃你一頓點心而已呢?”說畢,他也就笑着去了。

  這百了和尚,真個異常的守時刻,到了下午五點鐘,他就溜到東安市場來,自己正在上茶樓的梯子,後面就有人嚷道:“百了師,不必去找我了,我還比你來得晚呢。”百了一回頭,只見陶達生還在樓下。於是,轉身走下樓來,笑道:“你看怎麼樣,我這人總算言而有信吧。走,我們上燒食攤子上去,我先給你去買吃的。我既然答應了,乾脆我就去買。用不着推諉了。”陶達生笑道:“你真是痛快。不過你這樣太痛快了,我真要你買給我吃,倒顯得我這人貪食過饞。好吧,我先帶你買東西去。”

  於是自己在前引導,一引就引到一家書攤子邊來。這攤子上,橫着用銅絲懸了一塊牌子,牌子上刻了紅字,乃是勸善書莊。攤子上的主人翁,正在張羅買賣。他一看見陶達生,就笑道:“陶先生,你好久不照顧我們了。”陶達生道:“今天特意照顧你們來了。”那賣書地笑着和他點了點頭,望了一望道:“請你等一等。”他於是專一和別的買書者儘先交易,把生意做完了,因看見陶達生後面站了一個和尚,躊躇着卻不好說什麼。

  陶達生明白了,就先問道:“現在有新到的好片子沒有?”賣書的看了一看和尚,又看了一看陶達生,笑道:“是誰要?”陶達生道:“你還不認識我嗎?你管是誰要,你認識我,就賣給我得了。”賣書地笑道:“那位大師傅是你一處嗎?”陶達生笑道:“你管他是一處不是一處,傻瓜,你生意做回去了。”賣書的輕輕地道:“這兒可沒有,你得跟着我到家裏去看。”陶達生道:“好吧,這就去,我還有事,得到別處去呢。”賣書的招呼了他一個同夥,看守攤子,自己就在前引導。陶達生是老主顧了,跟着他走。百了站在後面,倒躊躇起來。賣書的一看這種情形,早已明白了,笑着對他點了一點頭道:“你也來,不要緊。”百了也是巴不得一聲,就晃動着兩隻飄飄然的大袖,跟着來了。

  那賣書地在前走,一直引他們出了東安市場的大門,逛到對過一條衚衕裏,有一家門口,懸了堆棧的牌子,賣書的就推門引他們進去。這裏好像有許多家賣書的,轉了兩個彎,把他們引進一間堆書的屋子,笑道:“請坐請坐。還是要書?還是要照片?”陶達生剛要說只要照片,百了連忙接着說道:“有些什麼書?拿出來看看。”賣書的於是打開一隻長木櫃的蓋,兩手一捧,在這裏面捧出一大疊書,放在桌上,先就拿出一本小冊子來,送到百了前面,笑道:“這是新出版的,你看了,準說不錯。”

  百了一看那書面是白的,卻沒有標上書名。百了道:“這是什麼書?怎麼沒有名字?”陶達生笑道:“有名字就平常了,惟有不署名書名的書,內容纔是耐看呢。你翻開將內容瞧一瞧。”百了原沒有看過這種書,站着靠住了桌子,左手託着書,右手就隨便翻了一頁看。大概也不過看了三四行下去,就覺着非往下看不可,因此相片忘了看,書價也忘了問,只是捧着書往下看。陶達生見他看入了神,且不驚動他,就挑了一張放大的相片,輕悄悄地向書頁上一放。字被畫片蓋住了,已是看不見,看見的乃是畫片。百了一看,就由不得一笑,對陶達生道:“這好像是照的一樣。”陶達生道:“自然是照的,若是畫的就不值錢了。”百了於是放下書,將相片拿到窗戶邊,仔細看了一看,點點頭道:“果然是照的。”一回頭時,只見桌子上,大大小小,已堆了許多相片。百了且放了手上的,來看桌上的。這些片子上的人相,果然光怪陸離,有許多是想入非非的。一個佛家子弟,哪裏看過這些東西,覺得這種增長見識的圖畫,一張也不能放過,因此搖着頭道:“我不信這是真的,我總要想法子找出一個破綻來。”於是將那畫片,顛來倒去地翻看,只管注意着,以便找出那畫片不真實的破綻。但是調查的結果,不但找不出一些破綻,倒覺得的確要算是寫實的作風。

  賣書的看他這樣,便問道:“大師傅要多少,一樣挑一張。好嗎?”百了笑道:“我不過鬧着玩,要許多作什麼?”陶達生笑道:“挖着一個金礦,是不容易的事,既然挖着了,就可以多多帶些金磚回去,何以只要一點點呢?”賣書的也笑道:“你不像陶先生,可以一個人來買。下次你要是一個人來,我可是不敢招待的。”陶達生笑道:“聽見沒有?多買一點兒吧!”百了笑着,卻沒有駁回他的話。賣書的自然是賣得越多越好,捧了一大堆的畫片,放在百了面前,然後又問百了要不要書看?百了道:“既然你一定要賣給我,你就隨便挑出兩本來吧。”賣書的聽說,又帶着笑,放了一疊書在百了面前。結果一算賬,共是六元八角。百了一伸舌頭道:“這夠兩袋白麪的錢了,真不是玩意。”陶達生道:“你又不是常買,逢場作戲,要什麼緊?據我看,恐怕你今生也只有一次,多花幾個錢,又算什麼?”

  百了把書和畫片都已挑了,叫他扔下幾樣,實在也有些捨不得,又經陶達生這樣一勸,他就毫不猶豫,在身上掏出錢來,一齊買了。賣書的將一張報紙,把東西拿來包好,百了就如往常捧佛經一般,把書捧着走了。出了棧房,百了對陶達生道:“我是言而有信的,我還陪你到市場裏去,給你買吃的。”陶達生笑道:“我是鬧着玩,當真要你買吃的嗎?若是那樣,真不夠朋友了。”百了道:“你是鬧着玩,我又何嘗不是鬧着玩?請你吃一點東西,不見得就把和尚吃窮,你又何必客氣?”陶達生道:“我倒並不是怕將你吃窮,不過吃人家的東西,要人家自動的請纔好,指定要人家請,是不大合適的。就是勉強吃下去,心裏也未見得受用哩。你若是因爲由我介紹出來,你纔得到金礦,要謝我這一點功勞,這倒有個辦法。我的朋友樑寒山很有心學佛,打算和你們出家人常常周旋周旋,從這裏面,多少得一點佛學,不知道你可願意和他交朋友?”百了道:“這是很容易的事,你從中一介紹,我就和那位樑先生成爲朋友了,何必還提出來算一個條件?”陶達生道:“這雖然不必算條件,但是那樑先生還想要靜方居士給他寫兩條金剛經的小中堂能不能辦到?”百了道:“這太容易了。靜方居士他寫中堂原是還願,並不是像旁的大書家賣字或傳名,要搭什麼架子。他是有工夫就寫的,一點也不躊躇。”陶達生道:“得了,只要你答應這兩個條件,我就很認爲滿意了,約了一個日子,我帶那樑先生到廟裏來拜訪你。好不好?”百了道:“這樑先生不就是編京華雜誌的那人嗎?我是常聽你提到他的。這種人……”陶達生笑道:“我代你說了吧,這種人和你們來往,是很歡迎的,可以表示你們和文人來往,很是文雅。”百了將大衫袖拂了兩拂,笑道:“口過,口過。”陶達生道:“這算什麼口過,一個和尚能附庸風雅究竟不錯,比巴結官府,往在緣簿上多寫兩筆,那總好得多吧?”百了笑道:“說來說去總是和尚不好。我也不說了,你說我怎樣,我就承認是怎樣,這你也就無甚可說的了吧?”陶達生聽他如此說,也就一笑而別。

  這百了和尚回得廟去,把那相片和好書看得流連忘返,並未出房門,只是在屋子裏坐着。坐得久了,覺得也有些倦,伸了一個懶腰站起來,便到外面屋子裏來,散步散步。這時已夜深了,案上的青燈古佛,還同昨晚上一樣,沉寂寂的。

  但是百了的感情,卻有些和昨日不同。心想:一個人修道到了家,也不過像一尊佛一樣,垂着眉毛,閉了眼睛,默默地坐着,這有什麼意思。譬如這許多梅花,開得實在是好看。又譬如這香爐裏的沉檀,實在有一股香味,但是佛的意思,花不是花,香不是香,不必聞,也不必看。一切都是沒有。仔細想來,這話真是不通,既不必看,何以要長眼睛?既不必聞,何以又要長鼻子?現成的好東西,都要當糞土,偏又說西方有個極樂世界,真是說不通,我要是佛爺,少不得也是像桌上的佛像一樣,靜默着受人家供奉。但是這又有什麼趣味?做一個和尚要癡心癡意地向佛道上鑽,真是自尋死路了。況是自己出家以來,始終也沒有看見哪一家學佛學成了功的,只是向下學去,自己還打算昇天去成佛作祖不成?這樣一想,覺得那慈悲的佛像,不是可親,倒變成了可憐。

  百了一個人,納了一會子悶,將手一拍,自言自語地道:“罷!我還是幹我的。”這一句話說出口不打緊,卻有一個人在屋子外答應道:“百了師,你是什麼事下了決心,你要幹你的?”平空聽了人說話,百了倒嚇了一跳,可是在這一剎那間,一個和尚已經走進來,看時,那是慧靈和尚,這慧靈是西天寺的方丈,年紀不過四十上下,白淨的面孔,長長的睫毛,見人就是一笑,非常地和藹可親。因爲他是這樣和藹,無論男女施主,對他都感情很好。和尚裏面,一來因爲他是一個大廟的方丈,二來在北京和尚隊裏,又是第二三把交倚,對他也很尊崇。百了在和尚班裏,還不過是二路角色,慧靈現在親自來看他,自然要當一位上司看待,連忙合了手掌笑道:“阿彌陀佛,我有什麼下了決心!不過是說要下功夫看看書罷了,慧靈師怎樣夜深跑來了?”慧靈道:“我聽說無相師從南方來了,我想找他談談,”說時回頭望了一望,就扯着百了的大衫袖道:“有一筆好買賣,我介紹你們去辦。南牆有一幢觀音閣,廟真好,共是三進,有電燈電話自來水,是一個老姑子在裏面住。這姑子把廟當了她的家,把她俗家的兄弟侄兒侄女,一齊引在廟裏住。昨天我在素香齋請客,有宋總監在內,談起北京廟宇,我就故意談到觀音閣去,我連唸了幾聲阿彌陀佛,說是出家人說不出口,這樣一來,宋總監就追着問。”百了一拍掌道:“這條計很妙!這叫做欲擒故縱的法子。後來你怎樣說呢?”慧靈道:“後來我說,說出家人的壞處本不應該的,但是這種人借出家爲名,佔了佛地,來養活她的家族,這簡直是欺聖罔法,勸勸他們省悟也好。於是我把那廟裏的事,當了滿席的人,和盤托出。”百了一頓腳道:“可惜可惜!把機會錯過了。這應該趁熱打鐵,就在那時候把話加重些。”慧靈笑道:“你以爲我是個傻瓜嗎?難道這一點子事情都不知道?我自然無中生有,加上了一大段話,在席的人都說,這廟裏的姑子既然這樣不守戒,那就可以把她的廟充了公產。”

  百了聽了這話,兩隻眼睛,翻着酒杯大小,向慧靈望着,一拍腿說聲糟了。慧靈道:“別忙,我在當面,那裏糟得了。當時我就說:那不好,公家充了公,那姑子她會反過來說官場覬便她的廟產。她不管好歹到僧尼公會去一請願,大小是一場交涉。公家拿了一所廟來,也沒有什麼用處。最好這件事是另找僧人到廟裏去住持,公家不過是尊重佛地整頓風化,不要一點好處,那就一點問題都沒有了。宋總監很以我的話爲然,說是要和僧尼公會接洽,辦這件事。我想公會裏面,不能不看我一點面子,你再託人出來一疏通,這一幢廟不愁不是你的。聽說附廟有幾所房子,可以收房錢,不強似你在這裏嗎?”百了聽着,伸起一隻手,連連將耳朵搔了幾下,笑道:“那感情好。你幫我這一個大忙,將來成功之後,那廟產我們就是三一三十一。”慧靈笑道:“我並不在乎此。老實一句話,我們做的事,誰也瞞不了誰,只要彼此能幫忙就是了。”百了道:“那是自然,何消說得?”

  慧靈說到這裏,跑到堂屋門口,向外望了一望,見院子裏並沒有人,復轉身進房來拉了百了,同在禪榻上坐,先嘻嘻地眯着眼睛一笑,然後說道:“我聽說這月半邊,嚴宅你們有一罈佛事,對嗎?”百了道:“不到月半就到期了。”慧靈低了一低聲音道:“他們家是善道人家,都敬菩薩。”百了道:“可不是?最是他們家三姨太太好唸佛。”慧靈聽到一聲三姨太,笑容更深厚了,嘴角邊的兩道腮紋,印下去了好深。低聲道:“你也知道?你認得她嗎?”百了道:“這裏她也來過幾回,我所以認得。從前她也是常到貴剎裏去的,你比我們更熟了。”慧靈笑着靜默了兩分鐘,就伏在百了肩膀上,對着他的耳朵,說了幾句。百了點頭笑道:“在你原也是沒有法子,她是一個將軍的夫人,哪裏能得罪她。”慧靈道:“不管她,過去的事不說了。這回你到嚴宅去做佛事,能不能想個法子讓我也去一個?”百了伸開五指,將短頭髮搔得唏嗦唏嗦地響,口裏沉吟着道:“若是別個平常的人去,那不算什麼。你慧靈師向來不應佛事,怎麼忽然去湊我們的場合。”慧靈笑道:“就是爲了這個,我要來和你商量了。你想想看,有沒有什麼較好的法子,讓我也去一個?”百了道:“慧靈師真是要去一趟,那倒不費什麼,我看不如到那個日子,你借了一件事,到嚴宅找我談話,你就可以大模大樣地去了。”慧靈笑道:“這種主意,誰也會想得出,但是事情不能那裏撞巧,當我到嚴宅去的時候,恰好就會碰到她。”百了被他這樣一提,纔想破了,便道:“這倒也慮的是,你又不能不分黑日白日的,只管去找我們。這樣吧,我這趟佛事,自己不去了,我的事就請你代着。那麼,前後你有一個禮拜可以在那裏了。”說到這裏,他就望了慧靈和尚嘻嘻地笑。

  慧靈忘了這是和同道說話,卻把老着使了出來,合了掌儘管念着阿彌陀佛。百了道:“這樣辦固然是好,還有一層,我若白白地不去,還是怕人疑心,最好是說我有了病,支持不住,我就當着說怕撞木鐘,來請你去代我兩天。你還可以表示不大樂意的樣子,可是爲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又不得不去,只管先去一天。去了一天之後,我老是不肯說病好,你就可以老往下幹了。”慧靈突然站起來,拍了一拍百了的肩膀,笑道:“好師弟!你想得很周到,作師兄的一定好好酬報你一下。老實說,我在北京恐怕待不久,我那廟裏的事,就可交給你去辦,你看,那不好嗎?”百了道:“這話我就不相信了。你現在北京,和尚班裏不是第一,也是第二,難道別的所在,還有好似這裏的不成?再說,你現在還想着到嚴宅去哩,哪裏還能跑到別的地方去哩?”慧靈笑道:“阿彌陀佛,菩薩照在頭上,我是向來不撒謊的。你所說的那兩段理由,都不成問題。現在我且不說,到了那個時候,你就自然明白了。”百了雖然猜不出他持有何項理由,但是料想他也不會說話騙人。就歡天喜地地將慧靈所說的話,完全照辦了。慧靈當日將百了足足安慰一起,把百了喜歡得滿頭搔不着癢處。談了一會,慧靈就告辭去了。百了看了一晚上書和畫,精神大爲奮發。到了次日,他想起陶達生要的兩軸金剛經吊屏,便不辭勞苦,遠遠地跑到靜方居士那裏去要。約好之後,還怕陶達生心裏掛念,又親自去通知一個信。陶達生因爲到樑寒山家尚不甚遠,就邀着百了一路,向樑寒山家裏來。

  到了樑寒山家一打門,他家聽差,看見一個光頭僧人,倒吃了一驚,正要問爲什麼打門,見他身後轉出一個人,卻是陶達生。他認得陶達生是主人翁的朋友,這和尚算是沒有走錯。不過又對那和尚望了一望。陶達生會意,便道:“他也是你們樑先生的朋友,說我和他一路來的,你進去先說一聲兒也好。”聽差的究竟不敢把和尚胡亂向家裏引,便先進去問。樑寒山一聽和尚來了,便笑着迎向大門口來,陶達生將身子一閃,就在一邊,給二人介紹。百了一見,便合了掌,彎着腰深深地打了個問訊。臉色正正的,微微地帶上了一點笑意。樑寒山請他進門,他垂了一隻大衫袖,一隻手伸平巴掌,放在胸前,一步一步很鄭重地向前走。

  到了客廳裏,和尚只擇了一旁一張小木椅坐下,眼皮微微下垂,現出一種沉靜的樣子。樑寒山一想,這和尚雖然不過中年,然而看他這一副樣子,卻是一塵不染,是個道德高尚的人,陶達生所說的話,卻完全不可靠了。寒暄已畢,樑寒山首先就談到佛學上去。說是自己很願學佛,可是沒有法子和有道德的高僧往還,所以請陶先生介紹。百了道:“高僧是不敢說的,不過出家人晝夜都在經典之旁,自然比讀書人多些工夫研究。其實儒家和和尚往還,也不一定和佛學有好處。倒是我們佛家,對孔孟的學說,有很多的幫助。並不是和尚小看儒家,像宋朝的理學,說的那個正心誠意,還不就是套自佛家的明心見性嗎?設若不是隋唐五代佛學在中國那樣傳播,未必宋朝有這種理學發生。”說到這裏,身子欠了一欠微笑道:“這並不是和尚非素是丹,黨同伐異,在學問一方面說,我這話似乎不過分。”樑寒山笑道:“我並不是儒家,更談不到是哪一黨,和尚只管說。”百了道:“這樣說起來,貧僧還沒有樑先生曠達了。樑先生,你看貧僧所說,宋朝的理學是由佛學蛻化出來的,有沒有根據?”樑寒山道:“雖然不必是蛻化來的,至少受了佛學的影響。因爲那個時候,朝野都談佛學,學佛的人,又真有學問,他們的言行,不能不令清高自賞的讀書人注意。當時佛學者與孔門所讀安貧樂道的君子,實在相近。有些狂狷者流,簡直就相似了。因此和尚和文人往還,以及文人出家,成爲常事,那怎麼會不受影響呢?本來無論什麼哲學,總拋不開理智的話,他們各家的學說,有些相同原也不足爲異。如來佛是個宗教家,也是個大哲學家,孔子可以說他是文學家,教育家,政治家,而實在還是一個哲學家。這東西兩位聖人,他們惟一的要點,就是救世。孔夫子說吾道以一貫之,忠恕而已矣,便是佛教的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孔門的學說,揭出仁義二字來做;佛門的學說,便揭出慈悲二字來做。仁義和慈悲,試問是不是博愛?關於這一點,根本上相同,所以說由佛學化出宋儒的理學,原不勉強。就說宋儒講理學,爲了適用起見,他是革佛學的命,倒也可通。唐朝的讀書人,不明這一層,便是胡鬧的闢佛。韓退之自己擡自己,遠承孟子的道統,其實他在孔家學說裏,不過空空洞洞人云亦云,一點發明和擴大的成績也沒有。《諫佛骨表》,就不算村婦罵街,只說個道其所道,非吾之所謂道,簡直也是夜郎自大,無的放矢,只是小家子氣。”

  百了原只道他是個平常文丐,聯絡聯絡,留爲宣傳之用。不料一談起來,他卻說得很扼要,倒吃了一驚。

  樑寒山見百了默然不語,右手將握着的佛珠,只管一個一個地掐着,好像藏着機鋒似的。樑寒山想道:“是了,他和我是生見面的朋友,也許是我的話,過於爽快,失了談佛學的態度。”因笑道:“我們這狂放的樣子,討論佛學,原是不對,還請大和尚見教。”說時,聽差已將預備好了的乾果碟子端了出來。樑寒山笑道:“大和尚,這都是素的,且食蛤蜊吧。”百了正想說一句謙謝之辭的,見人家又來一句機鋒,卻不好謙遜了,只微微一笑,將兩個指頭夾了一塊核桃酥,慢慢地咀嚼着。大家一句話不說,直瞧百了吃完了一塊核桃酥,樑寒山這才笑道:“百了師真是爐火純青,在不知不覺之間,讓我感到了一種和藹可親之處。”百了於是合了一合掌道:“並不是貧僧有什麼可親,一來是我們有緣,二來是樑先生是個有慧根的人,所以和法門子弟覺得容易接近一點。”樑寒山笑着點了一點頭道:“我們這一會總算有緣的了。我要問一問和尚,將來能不能出家?”百了笑道:“能不能出家,和尚不知道,還是樑先生請問一個能知道的吧。這個人,和尚不能說是你,樑先生也不能說是我,對不對?”說着,他輕輕的一拍掌,站着笑了起來。

  陶達生抓了一大把花生仁在手心裏,正吃得很香,聽到他們說這些似通不通的話,便皺眉道:“我給你二位悶死了,你二位還要不要往下談,若是要再往下談的話,我就先告辭。”樑寒山笑道:“要說起與咱家有緣無緣,我想你是一個最無緣的人了。我們談得這般有味,偏是你聽了,只覺得無聊,你說怪不怪?”陶達生笑道:“這話不對。你說我與佛家子弟無緣,你問一問百了師看,我們可是多年多月的老朋友呢!我們兩人不到一處則已,若是到了一處非談三四個鐘點不可。”百了聽他這樣說,心裏倒嚇了一跳,不要他糊里糊塗的,無事不談,把和尚和他所談的話都說出來,那可糟了。便站起身來向樑寒山一合掌道:“暫且告辭,那天有工夫請到小廟去談談。”樑寒山笑道:“我是一定奉訪的,順便我也向和尚借幾部佛書看看。”那和尚也不多說話,笑嘻嘻的,搖擺着袖子而去。

  樑寒山一直送到大門口,只望着和尚從從容容而去。心想道:“這樣看起來,陶達生的話,是靠不住的了。你看這和尚安靜深沉,絕沒有一點年輕浮躁之氣,這不是有相當涵養的人,是勉強不過來的。陶達生說他喜歡說笑話,我想有德性的和尚,故意遊戲三昧,或者有之,若是一定說他是胸中不正,就是有意犯這種綺戒,那也未免小看了這和尚了,我是久想結個方外之交,總是不得其人,不料原是鬧着玩,倒反而認識了這個百了和尚。人生交朋友,也和求其他的事情一樣,要打算結交這個人,總是碰不了頭。甚至老遠地相約着到一處來,都會失之交臂。緣分的這個緣字,我們不能不相信了。”樑寒山如此這一想,覺得和尚完全是好人。不過陶達生又說過,這和尚曾和他一同在東安市場買過春畫,這話多少有些根據,不能完全向壁虛造,哪一天有工夫,倒要把這事來證實一下。

  這天他如此想着,過了兩天因得這半天工夫,就特意跑到東安市場去調查這一件事。各書鋪子裏,當然是不便去問,也就沿着各處的書攤子,一所一所看了去,打算在無意之中,看有這種買好書好畫的人沒有。但是仔細觀察的結果,並沒有這種人。就是陶達生說的那個書攤子,那攤子邊站了兩個賣書的,也極其規矩,這樣一來,又覺陶達生的話,是不可靠的了。

  於是把做偵探的心事丟開,且在書攤子上來找一找書看,看了兩家攤子,看到第三家攤子上,只見一個斑白頭髮的老先生,身上穿了一件深灰布老毛皮袍,袖口小得縛住了手腕,一望而知是十年前的衣服。皮袍上罩了一件粗呢的夾臥龍袋,那呢子平一塊,毛一塊,手肘下有一大塊都麻了花兒了。他頭上戴了一頂烏緞子瓜皮,光燦燦的。光不是緞子光,乃是帽子上的油漬光。鼻樑上架了一副銅架老花眼鏡。那眼鏡是舊式的,兩隻腳絕像油龍蝦的兩隻大鉗子,左右環抱,釘住了老先生的太陽穴。這老先生一隻手拿了大紅呢子風帽,一手在攤子上翻動一本書,只管翻,大有愛不忍釋之勢。

  樑寒山一看,卻是一本《晚晴唐詩鈔》。樑寒山認得這位老先生,乃是著名的詩家金繼淵先生。他的詩是義山學社,是非常老練典則的。自己雖然愛晚唐,可是看了他的大作,也不能不佩服他的工夫老到。從前曾經朋友介紹,和他見過兩面,所以認識他,本想上前招呼,無奈金先生翻書翻得入神,目不斜視,叫人沒有法子去招呼,那書攤子上的人,看見他翻得頭都不肯擡起來,便道:“老先生,你要不要呢?便宜點,你出三塊五就拿去吧。”金繼淵擡起頭,放下書,望了一望笑道:“實在太多一點,平常你也不過買兩塊錢罷了。”賣書的道:“三塊五,少一個也不賣。”說時,他就在金繼淵手上接過書去,放在書架上。樑寒山一看,不過是八本一函的線裝木版書,要這些錢,實在是多了。看他因老先生看得厲害就奇貨可居起來,心裏倒有些不服。便取下帽子和老人一點頭道:“金老先生,久違了。”金繼淵對樑寒山望了一望,兩手向額上一拉眼鏡腿,取下眼鏡,伸頭看了看樑寒山,口裏哦了兩聲,帶點着頭,樑寒山道:“老先生不認得我嗎?我姓樑……”金繼淵手抱着眼鏡,連連拱揖道:“想起來了,想起來了,真是好久不見。最近有什麼得意的大作出版沒有?”樑寒山笑道:“我們是混飯吃,有什麼得意不得意。哪裏像老先生著作等身,藏之名山,留之後世,傳之其人呢?”金繼淵笑道:“舍下離此不遠,同到舍下一談,如何?”樑寒山正想和這位老先生討教,金繼淵既然相請,落得答應,便連連點頭,說是可以奉陪。於是他就隨着老先生一路出了市場門。

  樑寒山早已聞名,這位金老先生,是個節儉大家,輕易卻不肯坐車的。無論晴雨風雪,他總是步行,這就用不着強人所難,不要開口叫車。於是陪着他說話,慢慢地跟了他走。

  到了他家裏,不過是一幢小小的四合院子,靠南三間矮屋,便是金先生書房與客廳,一個混合的所在。他把樑寒山引到客廳裏來,已是三九天了,東犄角所還列着一張長形的藤桌,一把藤椅,椅子圈都破了好幾個窟窿,椅子上墊了一張小狗皮毯子,毛都沒有了。金先生倒以爲這是張安樂椅,就讓樑寒山在那安樂椅子上坐了。樑寒山覺得盛情不可卻,就坐下。一看這桌上,只有擺着硯臺和筆筒的地方,有一尺見方的空所,其餘便重重疊疊,堆了大小厚薄的書本,此外便是講義冊子,學生課卷,應用的稿件,以及來往的信札,亂蓬蓬的,找不着一點頭緒。

  金繼淵對客廳外面叫了沏茶,可是沒有誰答應,樑寒山道:“我們不客氣,老先生用不着費事。”金繼淵總覺着茶都不遞一杯,過意不去,只得自己跑了出去,過了許久許久,纔有一個黃瘦面孔的老媽子,拿了兩個茶杯,雙手捧着茶壺把茶壺嘴,一扭一扭地來了。她將茶杯茶壺放在桌上,斟上了一杯茶,雙手捧着放到樑寒山面前去,還笑着露了黃板牙,叫了一聲你嚐嚐。在她以爲這是很客氣,然而樑寒山倒不免爲之打了一個寒噤。

  當時因坐在桌子邊,就不免看到桌上的文件。因見硯臺底下,斜壓着一封信,信的下款,有張梅仙三個字,不禁失聲問道:“金先生,這個張女士是很會作詩的那個女士嗎?”金繼淵道:“也不能算很會,不過言之成理罷了。”樑寒山道:“大概她也是金先生的高足吧?金先生教了好幾年大學的書,像這樣掃眉才子的學生,一定很多。”金繼淵用手理了一理鬍子就笑道:“有是有幾個,但是也不見得有什麼很高的程度。這張女士,她現在不是學生,一樣的爲人師了。因和我舊有師生之誼,所以還不斷的有書信往來。”樑寒山道:“張女士現時在些什麼地方教書?”金繼淵道:“扶秀、博愛、成仁這幾個學校,都有她的鐘點。其實她的意思,倒不想教上許多。哎!像我一樣,當教書匠,是個苦事,本來所得有限,又是論鐘點算的,你不多教幾點鐘,那怎麼辦?可是教書教多了,都是替旁人預備的,自己想要研究要看的書,還是不能如願。”樑寒山道:“金先生所教的,正是金先生所研究的,自己的學問,得有傳人,最是痛快的事。所謂得天下賢才而教育之,一樂也。”金繼淵昂了昂頭微擺鬍子道:“難言之矣。”樑寒山道:“這有什麼難言之處?”一提到這裏,金繼淵就談到現在的學生如何不肯讀書,程度又是如何低。又談到國文一道,學生怎樣不屑於研究,自己親眼看到,有許多大學生,竟不能寫一封平常通順的家信,這一談下去,足有半個鐘頭,他未曾問斷。

  樑寒山正想借着老先生口裏,探一探這位張女士的人品學問,以及年齡籍貫。偏是他越談越遠,教人沒有法子往上面談。直至他把話談完了。樑寒山道:“現在學生的情形,果然如此,不過也有例外,譬如這位張女士就不是這樣了。”金繼淵道:“倒有幾個人,不過這真是沙裏淘金了。女子能自成一家,倒也代有其人。而且成名也很容易,這就由於一來女子容易惹人注意,二來從前女子識字的少,能讀書已經了不得,能作文章,更是容易傳名了。袁子才從前也曾大收女弟子,他還有一本女弟子詩,其實那些詩,不盡可靠,有好些詩,都是袁子才代做的。”樑寒山以爲好容易談得上題了,偏是他又提上了袁子才。人家既然談起來了,又不便置之不理,只好隨聲敷衍。這一敷衍,金繼淵又談到袁子才的詩,又談到王漁陽的神韻一派,沈歸愚的格律一派,到後來索性談了兩個鐘點,全是二百年前的事。一直到天色快黑,樑寒山才起身告辭而去。

  當天晚上,又添了一番心事。對這位張女士,從前雖有天涯沿路訪斯人的感想,事過境遷,也就算了。不料無意之中,在金老先生那裏又得着了她的消息,她居然還在北京,這竟用不着天涯沿路,真個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不能不算一樁奇遇。自己也不解是何緣故,心裏老放這事不下,由書局裏回來,已經有十二點鐘了。

  一直進了書房,扭明瞭電燈,在寫字檯抽斗裏,將信箋匣子取出,找了兩張潔白的信箋,放在一邊,打開墨盒,提桌上的筆,蘸了墨,就在一張信紙上寫:梅仙女士文鑑。只寫了這六個字,心裏就躊躇起來,這信怎樣寫呢?寫得樸實點,或者是寫得華麗一點。若寫得樸實一點,怕自己的才情,一點表露不出來,梅仙女士豈不要笑從前錯賞識了,原來是個銀樣鑞槍頭。要寫得華麗些,又怕不莊重,讓人家說是失了以文會友的原意。想到這裏,把剛纔進屋那一鼓作氣的興味,完全減少了。索性放下了筆,就在屋裏踱了幾步。剛一開步,覺得身上有點週轉不靈,低頭一看,自己不由好笑起來,原來回家以後,一心念着寫信,卻忘了脫大衣。只一擺衫袖,卜通一聲,一樣東西落在地板上,再低頭一看,卻是闊邊暱帽,也是回來之後,未曾取下,還戴在頭上的。心想:這樣寫信,真成了個心無二用了。踱着想了一會,覺得自己未免庸人自擾。哪一個禮拜,也短不了給生朋友去一兩封信,從來就未曾有這樣躊躇過,何以今天給一個女朋友去一封信,就是這樣考慮。給朋友去信,乾脆去信就是了,又何必這樣心神不定呢?管他是男子是女子,我就照着平常回朋友的信,給她去一封信就是了。這樣想着,便又復身提筆寫起信來。那信是:

梅仙女士文鑑:


春暮承賜大作,如珊瑚之網,遍獲珠玉,徘徊展誦,固不厭百回讀也,乃以文債冗集,檢點羈遲,名山之作,竟束高閣。心中慚疚,莫可言宣。事後欲道歉仄,又苦鴻鯉之無由。每憶隨園詩話中天涯沿路訪斯人之句,竊引以自況焉。頃者,偶訪尊師繼淵丈,得悉女士人羣一鶴,猶在春明,敢忘形外之嫌,一通傾仰之意。梅以仙稱自非凡品,女士超然塵外之人,對僕陳此寸箋,或不責其唐突歟?歲雲暮矣,雪意滿天,紅爐煮茗之間,鳥幾吹黎之夜,應獲新詩不少,如不記前愆,見示佳葉,自當早日付梓,公諸同好也。特達微忱,敬候好音。


樑寒山頓首。


  樑寒山從從容容地寫,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大體還屬穩妥大方,那張女士看見,縱然置之不理,卻也未必見怪,便決定了照發,據金繼淵說,她在扶秀幾個中學教書,直接寄信到扶秀中學,必然可以收到的。這樣決定了,馬上就寫了一個信封,貼好郵票,便放在抽屜裏。次日早上起來漱洗之後,什麼事也不辦,揣了這封信就出門。他心裏想着,叫聽差送,或者扔在郵筒子裏,都靠不住,只有親到郵務局去,在自己一方面,纔算盡了責。至於這一封信投到那邊學校去,張女士是否可以收到,那隻好聽之於天。好在家中到郵務局也不遠,穿過兩個衚衕就到了,早上起來無事,親自送去,借了這個機會,運動運動,也是好的。於是一人很高興地便到郵務局跑了一趟。信去之後,逆料第一日是不會有回信的,到了次日下午,並不見信。心想着,平常信本是到得慢的。設若她接了信之後,又遲兩個鐘頭,回的信,或者也扔在郵筒子裏,那就時間更遲了,或慢到今天下午,也未可知,於是又放過去了。可是這一整天,還是未到信,信是自己投到郵務局去的,當然不會有錯,郵務局決沒有沒不到之理。投到扶秀學校,她也不能不收到,她收到了不回信,就是一笑置之了。自己一腔熱血,要和這位女詩人訂個文字之交,究竟有些突兀。一個女子,自然和一個男子不同。男子們文字唱和,儘可不必認識,就訂交起來,女子可不然,其中划着一道禮教的鴻溝呢,那麼,自己這一棋是枉下了。樑寒山這樣一想,把天涯沿路訪斯人的一種觀念,就完全打消,也就不把那一封信置之念中了。

  過了兩天,有一日下午,自外面回家,只見自己的寫字檯上,用銅尺壓住了一封信。那信的下款,印着紅字,正是私立扶秀中學一行字,立刻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好像腔子裏的血,盪漾了一下。拿起這紙,連忙取把剪紙的剪子在手,怕傷了裏面的信紙,慢慢地剪了信封口,抽出裏面信紙,是一張學校的八行啓事箋,那信道:

寒山先生文鑑:


大示敬悉,前寄拙作數首,意在就正高明,硯田冗苦,久已忘之矣。來書殷殷,復提舊事,足見虛懷若谷,惟梅對詞章,一知半解,不敢當耳。日與頑童爲伍,絕未一作韻語,無足呈者,俟他日有暇,再當錄一二拙作請教也。特此奉復,不盡一一。


張梅仙敬白


  樑寒山接信到手,匆匆地就看一遍。看得太快了,書中究竟說的是些什麼,並沒有看出來,於是從頭至尾,把信又仔細看了一遍。看過之後,這纔看出人家這一封信,竟十分客氣,雖不曾說可以訂個文字之交,然而並不限定只有一次通信的了,心裏感覺得高興,把那信依然放到信封裏,順手就插在衣袋裏。覺得從前所猜男女間劃了一道禮教的鴻溝,那是自己神經過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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