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記第十五回 冒雨過荒丘尋盟黑夜 飛箋謔文友盛會華堂

  陳忠在家繞了一個彎,就回了樑宅,樑寒山一見,就向他連連招手。陳忠走到書房裏,先嘆了一口氣道:“樑先生你要打聽的那個事,已經是真的了。這樣看來爲人倒不可以不生個好閨女。”於是將今日經過的事說了一番。因笑道:“打是打聽清楚了。但不知樑先生和這事有什麼相干,爲什麼要急於調查出來?”樑寒山道:“我不告訴你,你一定很奇怪。其實告訴你,你也未必明白。現在上海有個朋友要調查戲子實在的情形,編一部書出來。第一個要調查的就是華小蘭。你想他有這樣好的材料,我爲什麼不調查?”陳忠笑道:“他們這種人,你別瞧他坐汽車住洋樓,實說出來,一個大錢也不值。放了正經工夫,幹嗎去替他這種人作書?書一作出來,那他們更要了不得了。”樑寒山把手一揮,笑道:“你懂得什麼,去吧。”陳忠去了。

  樑寒山拿出一疊仿古精印的宣紙正要寫信,窗子外面,卻有人連連叫了兩聲樑先生。樑寒山回頭看時,乃是九州日報的記者仲啓聖。還不曾答話時,仲啓聖推門進來了,笑着道:“樑先生,好久不見,我要來請教請教,不耽誤工作嗎?”樑寒山迎着到書房裏坐,因道:“仲大哥,你未免太客氣了。”仲啓聖因主人讓開了寫字桌的地方,就隨身坐在主人的椅子上。見一個水晶鎮紙下,壓一張信箋,上寫:梅仙先生文鑑:朔地苦寒,榆楊晚葉。他連忙將信箋和鎮紙一推道:“原來是信。”樑寒山道:“信也不要緊,不過是給朋友平常的信吧。”仲啓聖笑道:“是不是女朋友?起首就寫得這文縐縐的。”樑寒山道:“這話有些不對,難道說給男朋友寫信,就不許文縐縐嗎?但是我不瞞你,這信我的確是給女朋友的。聽說你也有一個女朋友,過從很密吧?”仲啓聖道:“冤枉冤枉!不過是一個平常同業罷了。我因爲她是個弱者,可是常幫她一些忙,後來朋友有點誤會,我就避開了。”樑寒山道:“是不是叫薩愛仁的那位女新聞記者?聽說她常光顧到你們貴社裏呢。”仲啓聖道:“真是沒有辦法,我既不能不見她,又不能當面和她絕交。只好讓她麻煩了。我今天來看你就是特意來請教,有什麼法子可以擺脫開來?”樑寒山道:“朋友還怕多嗎?爲什麼要擺脫開來?你就是說她是個女子,正大光明的交朋友,男的也好女的也好,要什麼緊?老實說,你這人太客氣了。弄得人家認爲你實在藹然可親。凡是女子,最喜歡的就是溫存。你這樣客氣,正是投了女子所好,叫她怎樣不來將就你?”仲啓聖道:“你說的全不對題。我並不是怕交朋友,我是怕她糾纏我,讓我做不好事情。”樑寒山道:“果然如此,我倒有個辦法。就是從此以後,你見了她就生氣,她說什麼,你就駁什麼,她請教什麼,你就回絕什麼,不到一個禮拜,準保她要和你絕交,不認爲朋友了。”仲啓聖道:“法子果然是好,但是叫我怎樣拉得下面子來?”樑寒山道:“你既怕和她親近又拉不下面子來,那可沒有第二個好法子了。”仲啓聖笑道:“我和別人提起,別人都開玩笑的。惟有你倒多少給我出了一個主意,管他呢,我也就姑試爲之吧。我現在到國務院去一趟,弄一點打電報的新聞。她一定在那裏的,我就可以把你告訴我的法子實行起來了。”說着拿了帽子戴上,就向國務院而來。

  今天因訪友談話,卻是來晚了一點,新聞記者招待處,已是寂無一人了。自心裏深自懊悔,爲了不相干的事,把正經事給耽誤了。在屋子裏周旋了一會,正待要走,這裏專任的茶房,卻搶着進來,笑道:“仲先生,您剛來,我在這兒,候着您啦。”一面說着,一面伸手到衣袋裏去摸索,就摸索出一張紙片來仲啓聖一見連說勞駕。茶房道:“我也是拿了諸位先生的稿子,照抄一份的,您要是還不能來,我就要打電話報告給您了。您瞧我抄得不大清楚吧?”仲啓聖道:“很好很好,我們抄的也不過如此。”口裏說着,手上便拿了紙片來看。見頭一行十一二個字,就有四個錯字,也不多看了,就向身上一揣,茶房笑道:“我有一件事要求求仲先生,昨天想說因未得便,今天這兒……”說着又望了他一笑。仲啓聖道:“只要辦得到的,總可以,請你說吧。”茶房又笑道:“本來過年,仲先生就賞得多,現在又要……太什麼了。”仲啓聖道:“是了,你短零錢,要多少?”說時,便伸手到衣袋裏去,茶房躊躇了一會子,然後微欠着身子笑道:“一氣發了薪水就奉還的。不知道仲先生身上便不便?我想借兩塊錢。”仲啓聖道:“有有。爲什麼還要說借?”話不曾話完,已經就掏出兩塊錢來,交在茶房手上。茶房笑着鞠了一個躬,連道謝謝。仲啓聖因爲時間晚了,沒有弄新聞的機會。就打算要走。

  茶房見他有些失望的樣子,便道:“仲先生,您別忙走,也許還可以找點新聞。我給您到裏邊瞧瞧去。”仲啓聖道:“好極了。你看宋祕書在裏面沒有?最好能找他和我談談。”茶房答應是,去了。仲啓聖一人坐在很大的招待室裏,很覺無聊,就把茶房拿來的紙片掏出來,一個字一個字,給他來改正。看了幾行,門一推進來一個人,仲啓聖以爲是茶房來了,連忙起身向前相迎,原來卻是薩愛仁女士。她不等仲啓聖開口先笑道:“我算定了,你不能不來的,所以我和大家走出去了,又轉回來。”仲啓聖想到樑寒山的話要冷冷地對待她,因之一點笑容也不放出來,卻只鼻子裏哼了一聲。算是答應她話。她笑道:“你得了消息沒有?我怕你今天趕不上,給你抄了一份,正打算親自送到你報館裏去,你不是要打上海的電報嗎?晚了可不好。但是我又怕你來了,未免兩下里撲個空,所以我又轉回來。再遇不到你,我就只好不辭路遠親到貴社去了。”她這樣說了一遍,仲啓聖卻不好意思再用冷麪孔對待人家了。因道:“謝謝你,我太忙,薩女士到我那裏去,我又不能好好地招待。”薩愛仁道:“我們都是新聞記者,誰也知道誰的難處,何必客氣?”仲啓聖再要說時,那茶房已經來了,笑道:“仲先生您快去吧!我剛纔和宋祕書說了,他說請您進去談談。”仲啓聖心裏很自幸,以爲可以借這個機會脫身。跟着茶房到裏面去,和宋祕書談了半點鐘的話。回頭又在衙門裏遊蕩了半個鐘頭,前後整有一小時之久,心想,那位薩女士,這應該走回去了。

  不料走到重門下,薩愛仁正在門下徘徊着。她一見就迎上前來,笑道:“得的材料,一定不少,談話談了這麼久了。”仲啓聖笑道:“瞎說一陣,並沒有什麼材料。”薩愛仁笑道:“這應該回去趕稿子了。有工夫談談嗎?”仲啓聖笑道:“我這份忙,薩女士還有什麼不知道的。”薩愛仁望了他一望,又微笑。於是把手上拿着的那條縐紗圍巾,向脖子上一繞,圍巾起了一個旋花,因爲她並沒有拿住這一頭,圍巾就在肩膀後面溜下去了。仲啓聖恰在身後,看到人家丟了一條圍巾下來,總不能完全置之不理。便彎腰拾了起來嚷道:“薩女士,薩女士,丟了東西了。”薩愛仁回頭來看了看,笑道:“喲!圍巾怎麼丟了。”說着卻不用手來接,倒揹着手向後退了兩步。

  仲啓聖看她站定了,將背朝着人,分明是等着人給她圍上了。若是裝着不理,未免拉不下面子來,只得兩手拿了圍巾,搶上前一步,給她披上了。薩愛仁這纔回轉頭來半鞠着躬,給他道了一聲謝謝。仲啓聖笑道:“太客氣。”說了這三個字,就走出了門,跳上自己的包月車。

  薩愛仁在大門外臺階下,卻連連對他招手道:“仲先生,仲先生!”仲啓聖見她那種慌忙的樣子,以爲有什麼要緊的事,只得喊住了車子,從車子上走下來,問薩愛仁有什麼事。薩愛仁站在仲啓聖當面,咬了牙,低頭想了一想,微笑道:“沒有什麼事,回頭再說吧。”仲啓聖見她說不出所以然來,便又回身要上車,薩愛仁情不自禁的,卻伸手扯了一扯仲啓聖的衣襟,低聲問道:“今天下午,仲先生在貴社嗎?”仲啓聖道:“今天下午不在家,因爲有個約會呢。”薩愛仁道:“有個約會嗎?幾點鐘到幾點鐘?”仲啓聖道:“自下午四點到晚上九點。”薩愛仁笑道:“沒有這樣長的聚會。”仲啓聖道:“並不是光吃酒,還有許多事情要商量哩。”薩愛仁道:“明天下午,我再來拜訪你吧。”仲啓聖隨便點了個頭,自上車回去了。

  一走進編輯部,有位同人甄伍德,正斜靠了躺背椅子上,撅着短胡想心事,他一見仲啓聖便笑道:“嘿!你那位愛人,今天連打三四個電話來找你,你到哪裏去了。我接的電話冒充你,她不肯信。”說時,連撅着短鬍子道:“我非把這個取消不可了。”仲啓聖正忙着要做事,他這樣說了,也並沒有去理會。這天過了,次日薩愛仁的什麼約會,卻也沒有留心,一早有事,就出去了。到了上午十一點鐘的時候,薩愛仁就打了一個電話來。

  甄伍德正在家裏無事,要找一個什麼事開心。聽了電話鈴響,便搶着來接電話。一聽是女子的聲音,便極力將聲音放低道:“我啓聖啦,你哪一位?”薩愛仁並沒有料到有人走來就冒充,因笑道:“我是愛仁,你這時候能在家多等一等嗎?我就來。”甄伍德連說決計等,決計等。薩愛仁聽這口音,卻有點不像仲啓聖說話,正想追問幾句話時,那邊的電話,又掛上了,好在九州報社是常去的,就是碰了一個釘子,也沒有多大關係。也就不怎樣疑惑,馬上就由公寓門口僱了車子,一直到九州報社來。到了編輯部裏,這是上午,當然寂然無人。走到仲啓聖的臥室外,見門是虛掩着。將門一推伸頭一望,屋子裏也是沒有人。橫擺下一張寫字桌上,一管銅鎮尺,卻壓了一張字條在下面。薩愛仁心裏一動,便走進房來,伏在桌上將字條一看,只見那字條寫着碗口大的字,是:

電話悉。我有事,不能久等。社中說話亦不便。如有事相商,今晚六時,在陶然亭外候我。餘面詳。


  薩愛仁一見,一喜之下,那一顆心幾乎由腔子裏跳到口裏來。這字條上沒寫明誰給誰的,照口氣說,當然是爲了我留下之約了。她又怕這字條讓別人看見,有些不大好,連忙將字條一抓,揣在身上收起,輕輕悄悄地就出了報社,依然回寓了。心裏想着,這人的行動,也是奇怪。男女朋友,大大方方地談話,要什麼緊?爲什麼要我晚上跑到陶然亭去。莫不是他另有什麼用意?噯!真是一個傻瓜。想到這裏,就不由得一笑。這也就不必出門了,一個人回公寓,先且休息休息,到了晚上六點鐘,換了衣裙,就叫茶房僱輛車到陶然亭。

  茶房僱了許久回來說,這時候了,拉車的都不肯到那兒去。說是路又遠又黑,回來又沒有回頭生意,都不願去。要不然,您可以僱車到南橫街。那兒到陶然亭路不遠,僱車容易些,您先坐到南橫街,到了南橫街再換車罷。薩愛仁雖有些不願意,然而實在僱不到車,也是無法,這也只好先坐了車到南橫街再說。坐上車子,出了衚衕,街上的電燈,已經都亮上了。心裏一想,陶然亭是去過一回的,那地方荒僻得很,現在就是這樣晚了,若是到了那裏,豈不完全是黑夜了。一個女子,黑夜跑到那種地方,怕有一種危險吧?但是轉身一想,若是不去的話,便是自己失了約。屢次三番,要約仲啓聖談談,都不能夠。好容易今天得了這樣一個機會,倒又不去,連自己也對不住了。陶然亭那裏雖然荒僻一點,也是有人家的所在,難道那裏的人,晚上就不出門嗎?他們既然可以出門,我當然也可以去了。她這樣想着,心裏也就坦然,於是就讓車子拉到了南橫街。

  在南橫街下車之後,站着一望恰是十字街口。東西兩頭,零零落落,還有幾盞如早星的電燈。由南看去,乃是一條冷衚衕,黑洞洞的,並沒有燈,由此向前,好像越上前,越開闊,是荒野的地方。一面付着車錢,一面躊躇起來,若是就由這裏向南,未免太可怕了。正在怔着。恰好這個時候,卻有一輛人力車拉到面前來,便問要車嗎?薩愛仁道:“陶然亭多少錢?”車伕道:“你是上陶然亭嗎?”薩愛仁頓了一頓道:“我家就住在那兒。”車伕道:“不錯,前兩天有人搬到廟裏去住,那就是您府上,怪不得了。要不然,這時候,誰到那兒去?天怪黑,又沒有回頭生意,你給兩毛錢吧。”薩愛仁不知由此往陶然亭,還有多少路,看這車伕,臉上撐起兩方高顴骨,滿腮斑白的短樁鬍子,分明是個老人家,比較可靠一點,也就不和他講價,就依了他道:“就給兩毛錢,你拉快一點吧。”

  坐上車去,車伕扶起把來,正向這一條衚衕裏,直拉將走。斜斜地拐了一個彎,已經不見一點點燈光,衚衕兩邊的矮屋,散了開來,有一家,沒一家,已經成了不成片段的敞地。又過去一點,索性一家人家也沒有了。眼前只是黑沉沉的一片,擡頭一看天上,也不過四五顆星,在半空裏一閃一閃,正看着它閃動時,忽然又不見了,別的地方,倒同時冒出一叢很小很小的星來,不覺失聲道:“今天怎麼這樣黑?”一言未了,迎面吹來一陣冷風,身上如涼水澆了一般,不由得兩隻手合抱胸前,緊緊地捧着。在這時候,恰有幾點冰涼的東西,打在臉上,薩愛仁道:“喲呀!怎麼辦?下雨了,有雨布沒有?”車伕一面拉着車,一面喘氣道,“太太……我沒有打算今天下雨,我沒帶雨布。前面更沒有躲雨的地方,要不,我拉您回去?”薩愛仁道:“既然拉到這裏,哪裏還有回去的道理。你快一點拉吧。”

  車伕聽說,依然還是喘着氣,一步一步地向前拉去,那迎面的風,一陣接着一陣,吹得更緊了。風裏的雨點子,也比以前更密,不斷地打在臉上和手背上。車子已經拉到了南下窪子,那蘆葦地裏蘆葦樁子,讓風颳得息息瑟瑟地作響。向前一望,一片黑沉沉的大地,其中常雜些高低不齊,一叢一叢的黑影子,像喝醉了的人一樣,在地下只管顫動。心裏本想問車伕一聲,那是什麼?可是又怕問出來了,車伕落井下石,更要來恐嚇劫持,便坐在車上咳嗽個不止,心裏就也跟着忐忑,跳個不了。這車子一步一步向前拉,拉得和黑影慢慢相近,及至定睛看時,原來是人家墳基上的小柏樹,樹底下,隆然高起兩個墳堆,堆前有一塊短石碑,遠望着,儼然是一個人蹲在那裏一樣,莫不是墳墓裏的鬼出來了?正想着,又是一陣風,挾着地下的沙土,就那墳邊打了一個胡旋,向車子上,直撲過來。

  薩愛仁毛骨悚然,哇的一聲叫了起來。車子正對着風向前拉,忽覺得薩愛仁大嚷一聲,嚇了一跳,幾乎把車子仰得翻過來。連忙回過頭來問道:“太太,你這是怎麼了?”薩愛仁這時全副的精神,分作兩半,一半是怕鬼,一半是喜歡要得着愛人談天。車伕雖然叫了她兩聲太太,她也並不爲這個注意。因問道:“這裏到陶然亭,還有多少路?”車伕道:“現在也不過走了一半,您要是回去還不遲。若是再向前走,遇到了大雨,可沒有辦法。”薩愛仁道:“你這人怎麼了?我花了錢坐車,我說要到哪裏,你就得拉我到哪裏,遇着雨遇不着雨,你就別管了。”車伕因她如此說,扶起把來又向前飛跑。跑不了多遠,又遇着一所古冢,古冢之外,有一塊長方形的東西,擺在地上,很像是一口未曾掩埋的棺材。薩愛仁也不敢仔細去看了,坐在車上只閉着雙眼。但是這一條路,左右前後,不斷的都是墳墓,睜開眼來,便可以看見。加上半空裏的雨點,又慢慢密起來,打在身上,由溼成了一小塊溼成了一大塊,外面這件薄棉襖差不多都溼透過去了。車子剛剛拉過鸚鵡冢,早又嘩啦啦一聲,下來一陣急雨,淋得人體無完膚。所幸這就到了陶然亭大門外,薩愛仁也來不及給車錢了,操着了兩隻手就順着臺階向上飛跑,在大門洞子站着。車伕以爲忘了給錢了一面嚷着,一面追了上來。她匆忙着付了車錢,車子拉走,就只剩她一個人了。

  這陶然亭的古廟門裏,向來有一條大惡狗,平常來了客人也就是亂吠。現在風雨橫天,又有人亂嚷,怎樣不急,早已隔在裏面大吠起來。這廟裏的南屋,新進駐了一隊兵,聽到犬聲大作,就打開廟門來看。見一個婦人,操手靠在大門洞裏,臺階下面,有一輛人力車,在風雨里拉着走了。因問道:“這般時候,你到這兒來作什麼的?”薩愛仁見一個穿制服的人,手上拿了一盞玻璃燈,向自己一照,知道他不免要干涉。答道:“我是新聞記者。”兵道:“新聞記者?陶然亭出了什麼無頭命案,要你這女訪員來訪?”薩愛仁道:“我是來逛逛的。”那兵大笑道:“黑漆漆來逛什麼?來逛南下窪子的夜市嗎?”薩愛仁道:“我逛我的,關你什麼事?要你這樣追着問幹什麼?”她說這話時,已是冷氣侵心,兩手捧胸脯,哆嗦個不住。兵看了她這情形,便道:“我看你滿身都是水,你走了進來吧。”薩愛仁道:“我不進去,我要站在這裏等人。”兵道:“你等誰?”薩愛仁道:“我說了,我的事,與你毫不相干,你老要追問幹什麼?”他們正這樣交涉時,把其餘的兵和廟裏的和尚,都驚動了。薩愛仁受不住檐下的冷風吹襲,也走到大門以內來。大家團團將她圍住,見她淋得落水雞似的,頭髮紛披到臉上,實在難看。

  這裏的人,十之七八,就都認她是瘋子。一面讓她到廚房裏去,讓她一人在竈前烘衣服。一面打了電話到附近的警察區裏,說這裏來了一個形跡可疑的女子,請派一個人來查問查問。區裏得了這個電話,立刻派了一名巡長,兩名警士,一路到陶然亭來。警士見了薩愛仁,便問她是哪裏人?到這裏來幹什麼的?薩愛仁一看警察來了,知道這事情已經鬧大。待要不理會,他們真把人帶到區裏去,那也是件麻煩事。只得直說出來,是九州日報的仲先生約在這裏會面。若是你們要交涉,我不會他,我就回去了。

  警士問來問去,居然問到了一個實的人,便道:“既是有人約你來此的,那更好,我們這就打電話問他去。”於是一個電話就通到九州日報。

  仲啓聖這時剛剛回社來用晚飯。聽差說是陶然亭有人找仲先生說話,心裏好生奇怪。陶然亭那地方自從初到北京,爲了慕訪名勝,去過一次而外,以後總沒有到那裏去過,那地方哪裏還會有人打電話來找我,心裏納着悶。一接電話,卻是女子的聲音着道:“我是愛仁啦,你不是約着六點鐘在這裏會面嗎?我一個人冒着雨,從墳堆裏跑到這裏來,你怎麼還在家裏待着?現在這裏的軍警,把我當犯人一樣,團團圍住,你快來吧。要不然,他們會把我帶區呢。”

  仲啓聖一聽,心裏嚇了大跳,便道:“你不要胡鬧,我幾時約你上陶然亭的?”薩愛仁道:“怎麼沒有呢?今天上午,我到你報社裏去,你在桌上留下一張字條,上面寫的明明白白,叫我在陶然亭等你。這張字條,我還留着在身邊呢。”仲啓聖想,現在且不必問她去的原因,先把她弄回來要緊。就對她道:“好吧,我就來,請一位警察過來和我說話。”警察過來接話了,仲啓聖就告訴他那女子有神經病,請好好地看住,馬上就來接她。陶然亭的電話打完了,仲啓聖就打電話叫了一輛汽車,獨自坐着,直向陶然亭而來。仲啓聖坐在車子裏,隔着玻璃向外面張望,只見大野沉沉,其黑如墨。自己心裏不住地暗忖,這種地方,就是一個壯漢,這時也不敢來,何況是個女子呢?她真是有神經病,好端端地要跑到陶然亭來幹嗎?一路上如此思量,到了陶然亭剛一停車,早有幾個人接將出來。巡長巡警見仲啓聖是坐汽車來的,把原來一同帶區問話的意思,便已取銷。巡長先問道:“你這位先生是爲着那位薩女士的事情來的嗎?”仲啓聖道:“是的是的,她現在什麼地方?”巡長道:“我們也看不出她怎樣一個路數,不好怎樣辦。況且她又是一位女士,我們哪裏強迫得?現在客廳裏待着呢。”仲啓聖道:“她有病,今天下午,還送她到醫院裏去瞧過的,不料她一人晚上跑到這裏來。諸位想想,若是一個好人,誰有這樣大的膽。”巡長巡警都說這話不錯。一直把仲啓聖引到廟裏的接待室裏來。

  只見薩愛仁揹着一盞煤油燈,披着頭髮,臉子黃黃的,眼圈兒紅紅的,縱橫着淚痕,倒像是個瘋婦,她一見仲啓聖,滿肚子委屈,不知從何說起,索性哇的一聲哭將起來。她這哭,倒添仲啓聖一個主意。便將巡警拉到屋外低聲道:“我看她,今天的病,發得更大了。不能再惹她,這裏離醫院很遠,可真沒有辦法,你讓我騙着她先上了車子再說吧,請二位在門外等一等。”巡警們聽他這樣說,果然在外等着。仲啓聖在屋子裏輕輕地對薩愛仁道:“形勢嚴重得很,你趕快走吧。要不然,恐怕連我都跑不脫身。”

  薩愛仁本來有些害怕。見人家慎重其事地說着,眼淚都嚇幹了,站起,就跨出房門來,竟不用人招呼,直奔大門,仲啓聖也在後面跟着,就讓她上車。

  巡警們多管一場事,就多一場事的麻煩,既是她有人領回去,樂得不追問。所以也並不來攔阻。仲啓聖和薩愛仁同上了汽車,直待開走了,便問道:“你今天怎麼弄出這樣一個大笑話?幾乎把我捲入漩渦,都要帶區裏去。”薩愛仁道:“只怪你不好。哪裏也可以敘會,你爲什麼約我到陶然亭來呢?”仲啓聖道:“你真有些精神病嗎?我幾時約你到陶然亭來?”薩愛仁也不多辯,就在衣袋裏掏出一張字紙來交給他看,道:“這不是你寫的,放在你桌上給我看的嗎?”車篷頂上這盞電燈正亮着。仲啓聖一看,唉了一聲道:“怎麼你連誰的筆跡都分不出來了?你仔細看看,這是我的字嗎?這是我們那位甄先生和你開玩笑的。你怎麼也不考量一下,糊里糊塗,就跑到陶然亭來了。我果然約你,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和你當面說妥,何必留一個字條在桌上,多此一舉。而且我又怎會知道你會到我報社裏去找我?想一定是甄先生留好了字條,冒名打電話把你叫去的。”薩愛仁道:“對了,我到你報館的時候,不瞧見人。我以爲你一定在自己屋裏,所以到您屋子裏找你,不料人沒有,桌上倒留一張字,好像你知道我會來似的,和打電話正是一事,我怎樣不相信呢!”仲啓聖道:“冤枉,冤枉,我今天一早就出門去了,直到天快黑纔回報館。我接了陶然亭的電話,我倒嚇了一跳呢。今天你這回事,做得多麼荒唐,不但你自己會發生性命的危險,就是我,也有口難辯冤枉。萬一發生事故,我跳到黃河裏去也洗不清了。”仲啓聖一向對她很和氣,說到這裏,顏色未免正了一正,不能再和她和氣了。

  薩愛仁默然了半晌,然後一笑道:“這樣一來,足見得我這人做事,是實心實意的了。豈不因此增長我們……”仲啓聖道:“我們的友誼,本就不錯,哪還用得要這事來證明?”說着話時,車子已經到了大街上。仲啓聖卻叫汽車伕送薩愛仁回家,回頭到九州日報來拿錢。自己徑自先下汽車,另僱人力車回報社去了。回到報社來,只見甄伍德歪躺在一張軟椅上笑嘻嘻地望着人,仲啓聖覺得他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本來想見了他,說他幾句的。及至一見他那種樣子,也只得笑道:“你害苦了我了。花一筆汽車費,還是小事,設若她出了什麼意外,我要負多大的責任?”甄伍德笑道:“我是試試她的誠意如何?與你很有利啊!”說畢這句話,不等仲啓聖再說,一個人就走到編輯部去了。

  幾個同事的,正動手要編稿子,先坐着閒談。有一個道:“在電影上看到她很漂亮的。可是本人的臉子,並不怎樣好,臉上還有許多雀斑。”一個道:“嘿嘿!你認識她,怎麼不給同事的介紹介紹。”那個答道:“那有什麼難?過兩天,她就要親自登臺的,花幾毛錢買票,你可以看到她了。”甄伍德笑道:“你們說的是誰?說的是電影明星柳愛梅嗎?你們不要着急,準可以和她會面。不但可以和她會面,而且還要擾她一餐吃的呢。”大家都問道:“她要請客嗎?”甄伍德道:“可不是?昨日我會到她,她當面和我說的,就是要和大家領教領教。”大家都說,大概她也不能都請。但是她請一個,我們就到一個,不能辜負人家這種盛意的。說時,大家哈哈一笑。笑了過去,各人做事,也把這事丟開了。

  到了次日,甄伍德卻起了一個早,私自跑到南紙店裏,買了一百二十封請帖,揣在身上,帶回家來。這時,還不過七點鐘,所有編輯部的同人,都沒起牀。進得屋將房門關上,便把一本北京新聞調查錄翻了出來,按着表上的報館通信社,每處至少下一封請帖。寫明“星期日正午十二時,潔樽候光,席設北海漪瀾堂,柳愛梅訂。”並在幾封名記者的帖子上附註兩行小字,是“日梅當恭自歌唱,以助餘興”。

  按着表,共寫了八十多張,其餘未寫的三十幾封請帖,就以本人的熟人填上。帖子寫得好了,仍舊揣在身上,見同事的還不曾有什麼人起來,於是悄悄地走出大門,就一直上郵政分局來,買了一百二十張半分郵票,將請帖一齊貼上,然後投到郵箱子裏去。

  辦妥了笑嘻嘻地回來,便打了一個電話到漪瀾堂去,自稱是北京飯店,柳愛梅女士後天要在你們這裏請客先定十桌。若是臨時人到得多,也許再添一兩桌。漪瀾堂得了這個電話,來了這一宗大買賣,心裏自然歡喜得了不得。但是買賣太大了,不能憑電話就辦。先墊下錢本,預備了東西,臨時若是有什麼變化,這個虧怎樣吃得起?因此在電話裏就順便問一聲柳小姐是住在多少號房間?甄伍德在電話裏聽了這句話,倒爲之愕然,難道他們還看的我們真實情形來了?就隨便答應一句道:“柳小姐住在三百八十號,你若是要打電話找她,要在晚上十二點鐘以後,因爲太早了她沒有起來,起來以後她又出去了。”漪瀾堂的夥計聽了,放在心上。不過晚上十二點鐘以後,早就收了生意了,誰還來打電話?可是生意如此之大,也不敢胡答應,過了一點鐘,就打電話到北京飯店去,問你們這兒三百八十號,住的有一位演電影的柳小姐嗎?那邊回話說,我們這兒住的中國人很少,沒有柳小姐。說畢,電話機早擱下了。

  夥計對櫃上一報告,賬房先生便罵道:“他媽的這是那絕了後代的,給老爺們開這樣的玩笑。我們要不問一問,把東西照辦了。我們做給誰吃?自己來過一個熱鬧年嗎?我們若是訪到了這人,我非灌他吃一餐大糞不可。”大家說一陣笑一陣,也就算了。

  不料到了禮拜日十二點鐘陸陸續續的,就來了不少的客,店夥也不解,何以今天的生意,格外好起來,正要上前招待,來的人都問柳小姐請客在哪裏?夥計待要說沒這回事,人家可是先打電話來了,定了座的,回頭柳小姐來了,一定要見怪。要說有這回事,偏偏又一點沒有準備,馬上哪裏忙得過來?只得說道:“您先砌一壺茶喝吧?柳小姐還沒有來呢。”大家以爲柳愛梅縱然沒有來,請客的這件事已證實的了,大家就照着熟人,分組而坐。人越來越多,到了後來就到有八九十人。

  可是時間快一點鐘了,不見主人到,也不見有代表到,大家都急了。有幾位刁鑽些的,心想主人儘管緩到,吃過了,不怕你主人翁不給錢。因此要包子的,要雞絲麪的,要三炮臺菸捲的,要得非常的熱鬧。不料一直快到兩點鐘了,主人還不見到,大家覺得此事有些不妙。有人知道柳愛梅住在西安飯店的,就打電話去問:柳小姐請的客都到齊了,何以還沒有到?

  柳愛梅這時起牀而後,洗過澡,正拿了一疊日報來看,在好幾份報上,都看到柳愛梅今天請客的新聞。她不由得驚訝起來,就問她同伴的人道:“這是哪裏來的話?我們幾時說要請客?”大家都疑惑起來,不知誰開這麼一個大玩笑,造了這一個謠言不算,而且漪瀾堂還真有人打電話來催主人翁,玩笑未免太奇怪了。只得告訴飯店裏茶房,說是柳小姐本打算請客,但今天沒有請客。這電話回到了漪瀾堂,所有來的一些新聞記者,有幾個機警些的便也覺得有些破綻,柳愛梅果然請客決不能下了帖子,又置之不理。唱戲演電影的,他們聯絡新聞記者還來不及,哪有拿新聞記者開玩笑之理?她既住在飯店裏,若要請客,大可以用飯店裏自制的請柬發出來,爲什麼還到外面去買那些很粗的紙張?於是就把茶房叫來,仔細盤查一下茶房也覺今天的事,有點不妙,櫃上費了許多的茶點菸卷,還找不着主人是誰?見客人一問起來,只得把那天有人冒充北京飯店打電話來定座的話,詳細說了一遍。

  大家一聽,面面相覷,這何消說,一定是有人和柳愛梅搗亂,替她發請帖,好把新聞界得罪了,種下冤仇。無論如何,今天的這一餐是漂了。漂亮些的,各人掏本錢來,還了各人座上的茶煙點心錢。那幾個刁鑽些的,原來想揩點油水再說,所以敞開來要這樣要那樣,像一個會東的樣子,現在到了會東的時候,當然義不容辭,只好拿出錢來。大家耗了兩三個鐘頭,高興而來,掃興而去。

  有幾個工夫較閒的人覺得今天上了這樣的大當,非圖報復不可。這事雖不知道是哪個做的,但是就北京新聞界遊嬉好弄的人算起來,總不外幾個人。再除了今天到場的,可猜的人更少了。因此便有人,猜這事是甄伍德做的,回得家去,翻出甄伍德舊來的信札,和請柬上的字跡一對,筆畫完全相對。這是甄伍德所爲,斷然無疑了。大家一傳說,不免大爲埋怨。都說你要和柳愛梅開玩笑,儘管去和柳愛梅開玩笑,誰也不會來干涉,可是拿了許多新聞界同志作陪筆,耽誤半天的工夫,也不過給柳愛梅加上一個失信的名兒,這是何苦呢?有人說主張把甄伍德找了來,然後上當的朋友,大家將他當面審判一下,罰他將所有下了請帖的朋友,通統補請一次。不然,就把他逐出新聞界。

  這個議案,說是說了,還不曾實行,話就傳到甄伍德的耳朵去了。甄伍德聽了這話,倒嚇了一跳。自己做事,做得很機密的,怎樣會讓別人知道。若是新聞界同志,真照那個議案實行,就算認罰,在北京也站不住腳。可是在人未質問以前,又不便先行否認,心裏只是估量,要怎樣的安排?他正在這樣盤算之際,這天晚上,新聞界忽然一陣有七八個人,到九州日報奉訪,這不是來興問罪之師,卻是爲何?自己雖然是個智多星,也就忙中無計,一看房門是開的,連忙將門掩了,便靠近窗戶,聽來人說些什麼。他住的是北屋子,東屋子是客廳,客廳里人說話,是聽得很清楚的。只聽得有一個人說道:“甄次公府的堂會,真是不壞,把北京所有的男女伶人,都蒐羅殆盡了。辦事的人真想得到,除了點心不算,下午七點鐘,還備有酒席讓聽戲的人去吃。免得看好戲餓肚子,美中不足。我們是公正無私,每家報館送入門券兩張。”

  甄伍德聽了這話,來不及由房門走了。這是新式的窗子,將兩扇玻璃門向外一推,一腳踏上窗門便跳了出來。一個不留神,腳讓大鐵鉤掛住了,來了一個鸚鵡倒掛,由窗臺上直撲下來。口裏喊道:“是哪幾位來了?我還沒有出來招待呢。有什麼東西,請交給我。”說着,才慢慢地將鐵鉤擺脫爬了起來,拍了一拍身上的灰,就跑到客廳裏來。笑着問道:“票在哪裏?票在哪裏?”這時來賓中有一位袁伯謙先生笑道:“要什麼票?火車票呢?輪船票呢?”甄伍德道:“你們不是說公府堂會,發券招待我們嗎?那不行。你們想包辦嗎?非給我一張票不可。”

  他這一爭執不打緊,把所有的來賓,一個個笑得彎腰曲背,直不起來。甄伍德見大家發笑,以爲人家看見他摔了一跤,便道:“你們這些人,真是幸災樂禍,這有什麼可笑。”袁伯謙道:“甄先生,你打一生的雁,今天讓雁啄瞎眼睛了。他們與我打賭,說是你今天不見客,無論是誰,也沒有法子把你請出來,我不相信這話,倒要試一試。不料略施小計,居然把甄先生請出來了。”甄伍德一聽這話,才恍然大悟。笑道:“你們都了不得,撒謊也能夠合作,這是人家所不及料的,今天你們是以多許勝少許,不足爲奇。”袁伯謙笑道:“這樣說來,前天漪瀾堂的那一回事,你是以少許勝多許了?”甄伍德不等第二個人再說起來,向大家拱了拱手道:“這件事與我完全無關,那種無稽之談,都是誤會,不要提了,不要提了。”說畢,人已早到了門外,轉身便不見了。

  大家都笑起來,說是可惜得很,未曾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最好花點成本做一張入門券,也讓他去碰一回壁。袁伯謙道:“公府堂會,這是何等易於宣傳的事,有與沒有,只可矇混他一時,時候久了,他豈有不知之理的嗎?今天這小小手段,也就夠他丟面子的了。諸位不見他窗戶上一個倒栽蔥,栽將下來嗎?”於是大家一陣哈哈大笑。有幾個笑得厲害些的,還居然鼓起掌來。甄伍德在自己屋子裏聽了,好個難受。一個人咬牙着暗道:“姓袁的,今天總算我上了你一個當。但是此仇不報非君子,總有一日,叫認得我甄伍德!”把這計劃想在胸裏,只是待機而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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