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記第十二回 一席冠裳無言作俗客 滿城風雨努力苦寒儒

  賈叔遙這一天,本發了薪水,身上揣着錢,就想邀幾個朋友,晚上去找一點娛樂。聽了包月洲這一重公案之後,心裏大受感動。覺得娛樂這一件事,雖然可以用金錢去買,有時金錢所買得的恰是煩惱,成了娛樂一個反面。以自己在歌場上所耗的金錢和時間而論,不能算少,所得的又是些什麼呢?因此一想,把找娛樂的心,完全取消。想到有幾部書,早就要買,因爲沒有工夫上書局,都耽誤了,今天不如把這要求娛樂的錢,省了下來,到市場上去買書去。於是揣了一些鈔票在身上,車子也不坐,就步行到東安市場來。

  這時有五點鐘了,正是市場里人多的時候,很多豔裝的女子,挨身而過。當那女子過去的時間,也就有一陣濃厚的香氣,隨之而過。而且這種的女子,身後總有一兩個輕薄子弟,若即若離地跟隨下去。忽然覺得有人在肩頭上拍了一下,回頭一看,卻是樑寒山。因笑道:“你怎麼也到這裏來了?”樑寒山道:“有人請在東城吃晚飯,來得早了,想在市場裏消磨半個鐘頭,然後再去。我早就看見你了,你那一雙眼光,只是在人叢中射來射去,也不知道你在這裏找誰?”賈叔遙道:“我是看燈兼看看燈人。”樑寒山道:“我的目的和你不同。我到市場裏來,不是上雜耍場看那些下流社會的娛樂,就是逛書攤子收買舊書。”賈叔遙笑道:“我們是殊途而同歸了。我到市場裏來,正是要來收書。”於是二人一轉彎,轉到買書的商場裏來。

  樑寒山笑道:“在這邊書市裏溜達的人,和那邊溜達的,恰是相處在反面的。這裏的人,非窮即酸。”賈叔遙道:“那也不見得,難道那邊的人,就是非富即甜嗎?”兩個人口裏說着話,眼光都射在舊書攤子書上。旁邊忽有一個人笑道:“樑先生這話對了。這裏的人,是非窮即酸呢。”樑寒山回頭看時,又是那位詩翁金繼淵先生。連忙取下帽子一點頭道:“又在這裏碰到金老先生,巧得很了。”金繼淵笑道:“一個星期,我總有一兩回由這書攤子邊經過。這就是過屠門而大嚼,雖不得肉,聊以快意云爾啊!”說畢,呵呵一笑。賈叔遙和金繼淵不認識,這就由樑寒山從中介紹。

  賈叔遙的先生,和金繼淵是同年,也是很耳熟他爲人的。他在遜清,也是個進士,由此聯想到戲裏頭所謂第八名進士,已經是一登龍門,身價十倍,何以這位老先生,穿了一身舊布衣,還綻上幾個補釘,難道在前清,就沒有剩下一個錢?況且他現在還在好幾個大學教書,便是兩三塊錢一點鐘,也有一二百元收入,不應該窮得不如我們後生小子。心裏這樣想,就看看那老先生的態度。

  那老先生倒是一副藹然可親的樣子,脅下夾了一箇舊報紙的小扁包,笑嘻嘻地問樑寒山道:“二位也加入這窮酸隊裏嗎?”樑寒山道:“我們偶然到市場裏來逛逛罷了,根本上就沒有工夫看書,哪又有工夫來找書?金先生夾了這一包蒐羅了一些什麼?”金繼淵笑道:“這不是書,這是我吃飯的敲門磚。別的大教授,他們都有一個大皮包,應用的東西,都放在大皮包裏。但是有那個大皮包,必得配上一套西裝,至少也要一雙皮鞋,方纔相稱,然而我這樣昏庸老朽的人,那樣時髦打扮起來,豈不要笑掉人的牙齒?所以我索性皮包也不要,只拿幾張報紙一包,這倒也很便當。壞了一張,又換一張,天天用新皮包呢?”說着,又笑起來。

  樑寒山道:“這也是老前輩的儉樸主義,有以致此,不能算是窮酸。儉樸慣了的人,就是有了錢,要他揮霍也是覺得不合適的。”金繼淵笑道:“樑先生這話很對,哪一天有工夫,我很願請樑先生再到我舍下去談談。”樑寒山道:“那一定來的。”金繼淵笑道:“上次簡慢得很,這次我一定聊備薄酒,以博一醉,賈先生能不能也賞光一路來?”賈叔遙答應若有工夫,一定來的。於是金繼淵笑着拱手而去。賈叔遙道:“你怎麼和這老先生認識?我們是不易和他們談攏的呢。”樑寒山道:“也沒有什麼談不攏的,他的主張,我們不贊成的,不作聲也就算了,況且他又是老先生,是父輩的人,我們還不能讓一點嗎?”賈叔遙笑道:“要這樣遷就去交朋友,我相信無論什麼人,都可以交成朋友。”樑寒山道:“交朋友總得湊乎。因爲那人認爲願意,我才交。既然願意,當然我要去湊乎他了。”

  賈叔遙還未曾答話,忽然聽得身邊噗嗤一笑。兩人同回頭看時,有兩個少婦,挨身而過,一個約摸有十七八歲,一個約摸有二十一二歲,都剪了發,披了斗篷,裝束倒很是時髦,不過臉上雖塗着很濃厚的胭脂粉,隱着她們的肌膚,很是瘦削,倒像是害病新回頭的人一樣。當他們這樣去看她們,同時她們也回頭來,向賈樑二人一笑,才小步姍姍地走了。賈叔遙低低地問道:“這好像不是正經人,你在哪裏認識她的?她倒對你一笑。”樑寒山道:“我還以爲她們認識你,你倒以爲我是認識她嗎?”賈叔遙道:“我明白了。你有工夫沒有工夫?若有工夫我給你介紹介紹。”樑寒山看看洋貨鋪子裏掛的鍾,已經過了六點,便道:“要認識這兩位新朋友,等有工夫再來吧。我要去赴席了。最好是你先認識了,將來再介紹給我。”說畢,便一笑而別。

  樑寒山出了東安市場,坐車來到他赴席的侯宅來。這侯宅的主人翁,也是一個世家子弟,雖然有錢,嗜好與人不同,只有點名士迷。他由許多雜誌上,看到樑寒山是一個同調,因此很想和樑寒山談談,在他的朋友中,本有一個消寒會,每禮拜在一處吃上一次,而且約定了只在各人家裏,不上館子。他曾找認識的朋友,徵求樑寒山的同意,可否也加入這個消寒會。樑寒山其初覺得一個陌生朋友相請,列席的又多是陌生朋友,有點不合式,還未曾答應。到了次日,這位主人侯快軒先生,已經下了請柬來了。想了一想,不能那樣不識擡舉,也不必回信了,今天一直就來赴約。

  到了衚衕裏,只見前面一隻大門燈亮着,一列擺下好幾輛汽車,車伕也用不着招呼,到了那裏就停下了。樑寒山到門房投了名片,聽差看了看,就請他進去。晚上電燈光下,也看不見這房屋的式樣,不過一進門之後,隨着畫廊,已經走過兩重院落。到了一幢正屋之前,看到玻璃窗燈光燦爛,又是人語喧譁,大概這裏就是會客之所了。

  聽差將他導引進去,那是一所極大的客廳,桌椅炕凳,一律都是紫檀木的,雕着那很精緻的花樣。電燈都用仿古的紗燈罩罩着,垂着極長的穗子。在燈影裏看到那牆上張掛的字畫,越顯得是古色古香了。只這一進門,便覺得那種世祿之家的富貴氣象。這時,在旁邊一列太師椅上,坐着三個人,都站了起來。其中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年,眼睛似乎有點近視,戴了一副厚的眼鏡。他見客來,先笑着上前,躬了身子,深深地作了兩個揖,笑道:“樑先生,我們都是久仰得很的了。”此外兩人,一個是樑寒山的熟人石岱華。石岱華就笑着從中介紹道:“這是主人翁侯快軒先生。”又指着一個穿青呢馬褂,灰嗶嘰袍子的人道:“這是唐泰士先生。”那人口裏銜着一支菸卷,對樑寒山看了一看,沒有說什麼。侯快軒立刻很恭敬的,請着樑寒山在上首一把椅子上坐了,笑道:“我們是神交已久,應該早認識的了,不料到今日纔會面。最近還有什麼佳作沒有?”樑寒山笑道:“作是不斷地做,佳可是談不上。”那唐泰士又向樑寒山望了一望。樑寒山默然了,就向着這大廳四圍一看。

  兩邊有兩所仿古的大古玩格架,隨着格架,陳列上許多大小方圓的古玩。格架之一端,有一扇屏門,正是轉通到這檀木花炕的後面。那後面有一陣笑語之聲發生出來。侯快軒站起來拱拱手道:“後面還有許多朋友,我給樑先生介紹介紹吧。”於是這大廳上四人,轉過這屏門後邊來。這裏是一個六角式的小屋子,前面的形式很是壯麗,這裏的形式,恰是纖小,一前一後,一大一小,卻來個反面。屋子裏四周,列着低矮平軟的沙發。間着精緻的几案,桌上陳設着小匣子盛的小件古玩。所以這屋子裏雖然有點歐化,還不失爲古雅。這屋子裏一共有五位賓客,倒都是青年人。其中有個胖些的,樑寒山認得,他令尊在前清作過巡撫和公使,現在還是大官,乃是孔端己先生。其餘的人就不認得了。石岱華就先介紹一位瘦子,乃是吳文成公的孫少爺吳敏蓀先生。那人倒是挺和氣,坐在皮椅子上,突然向上一站道:“這是樑先生,久仰久仰!是今年上春吧?我看到樑先生在雜誌上作的那幾篇滑稽文,作得真好。要這樣的材料,我知道的還很不少,可以貢獻貢獻給樑先生。”樑寒山來不及答話,侯快軒又介紹他認識了兩個人,乃是陶偉業、宋佩齋、陳夢週三位先生。陶、宋二位,是少年部員,宋佩齋也是一位少爺。當時大家一陣寒暄,分別坐下。

  那陶偉業先生穿了一件寶藍色的湖縐袍子,斜躺在一張皮面的躺椅上。笑道:“六爺,我們這會,定着永久不許在酒館子裏吃嗎?”侯快軒銜着一根雪茄,背了手站着。於是取出煙來,彈了一彈灰,笑道:“你這話我明白,是不是因爲在家裏吃飯,有點受拘束?可是我們有話在先,乃是消寒雅集呢。既然要雅,當然是斯斯文文的。”孔端己正和石岱華在一邊談時局。聽了這話,偏過身子來說道:“莫不是做詩?那何必呢?我們無非找幾個朋友在一處,談得開開心,要說做詩,我就不會。就是你們會做詩的諸公,我覺得也有些樂不敵苦。”唐泰士原和樑寒山坐得相近,卻偏過頭對孔端己道:“二爺這話,我贊成。說到做詩,無論如何,也比不上樊樊山易實甫那些老頭子。做成了那樣一個詩翁,也沒有什麼,然而那是多少年的成績啊!我就是主張熱酒熱菜吃一個痛快。”

  樑寒山聽了侯快軒的話,正想提到做詩那一層上去。現在有人把老詩翁擡了出來,就不好意思再向下說了。預先一肚子理想的事,都成了幻境,就默然地坐着。看到茶几上陳設了一套精裝的印譜,就拿了一本出來翻閱。陶偉業道:“六爺,下回輪着我吧。我住在飯店裏,至多也只能請在飯店裏的。”大家說着話,本沉寂了一會子,這一提,大家入席。樑寒山自覺這裏是生所在,站起來,退了後,好讓人家上前。

  果然,主客讓先走,有一陣虛謙。石岱華望了他一眼,覺得總脫不了那窮措大的氣味,見了這些公子哥兒,有點怯場,使順手扶了扶他的胳膊,暗中倒很使勁,要他走上前一步,和人客氣。樑寒山會意,就上前了。石岱華放出很自然的樣子,笑道:“不要客氣吧,隨便吧,我就先走了。”說時,他望着樑寒山。說畢,他先走了。

  大家由客廳裏,讓到一間小屋子裏,列了圓桌子的席,主人翁抵死要樑寒山上座,說是隻有他一個人是初次來的。吳敏蓀和宋佩齋也是如此主張。宋佩齋還過來攙着,有勉強之意。唐泰士嘴裏還銜着半截菸捲,一語不發,先在橫頭凳上坐下,對着樑寒山那件八成舊的線春駝絨袍子看了一遍。石岱華眉頭有點皺,似乎有什麼感覺,也看了過來。樑寒山倒有些心慌,也不知道是哪裏失儀,讓人家這樣注意。便笑着對侯快軒道:“那麼,恭敬不如從命,我就坐下了。”他這一坐,其餘的人,自然好說,也就紛紛坐下,石岱華緊鄰着他坐的,就像看護婦對付病人一般,不時的用眼光照顧了他。

  說時,桌上已經開始斟過了一巡酒,大家喝了酒,先由喝紹興酒上談起。陶偉業端着杯子喝了一口,又舉起那拳大的藍花玉瓷杯,映着電燈亮,看了一看,笑道:“這酒的氣味和顏色都好,哪家的?”他本是問侯快軒,侯快軒還未曾答言,吳敏蓀坐在他對面,舉杯喝了一口酒,笑道:“這是聯芳家的無疑,八毛呢,一塊呢?”侯快軒道:“這只是五毛的罷了。”吳敏蓀道:“太便宜了。這一定是因六哥是老主顧,所以格外客氣。”

  樑寒山喝酒是個外行。他們談到了酒經,卻是不能插嘴,只好拿起碟子裏的瓜子來嗑着。石岱華對於酒,也是外行,他便掉轉頭來對唐泰士道:“這一向子,見着化歐沒有?”唐泰士臉上現出很得意的樣子,笑道:“同鄉裏幾個當做長的,總算化歐手段了,幹得最久的了。不過他這次上臺。外交辦得不大高明。昨天我們還在一處吃飯,他很高興,亂拉人打小牌。我因爲有事就先溜開了。”石岱華道:“他的興致果然不淺,還想兼財政呢。”陳夢周插上一句道:“現在的財政,不容易對付呀!我們敝親,幹了兩個月次長,老是嚷不了。”唐泰士道:“有什麼不了呢,多發兩筆公債,也就行了。”陳夢周道:“各人有各人的難處,不是局外人可以理想得到的。說起發公債,好像是一件極容易的事,由財政部印刷局一印就得了。但是印只管由你印,銀行裏不肯承銷,也是枉然。我們敝親那銀行,總算有些名望的了。然而他們的資本,都借給政府去了,弄得外強中乾。可是話就說回來了,這些銀行家,無論怎樣窮,也比我們好,打起牌來,極小極小,也是輸贏兩三萬。”

  他們這邊談政治,那邊談酒經,樑寒山全不在行,本來極想表示自己不怯場,而偏是沒有說話機會,一直把面前一碟子嗑完了,也不能加上一句去。侯快軒怕冷淡了他,就端了酒杯,向樑寒山勸酒。那幾個談政治的,就越發談得起勁。石岱華說得很得意的時候望了樑寒山笑。因道:“寒山兄是閉門著述,理亂不聞的人,我倒很欽佩。”樑寒山笑道:“治理是理亂不聞,我根本上就缺乏政治常識。”侯快軒道:“寒山兄太客氣了,從來名士生涯,就不愛與聞他人家國事。”唐泰士笑道:“六哥,這話有些不然啊!共和國民,誰也該有政治常識,誰也該談談政治。不然要選舉起來,豈不是格格不入?在場沒有哪個做名士,我又要說一句,中國的事情,一大半就誤在這班半瓶醋的名士手上。”樑寒山聽了這話,心裏倒不由得卜通跳了一下。眼望着唐泰士石岱華兩人的顏色,卻又毫不在乎似的。這也就算了。心裏想道,和這班人談話,總會是格格不入的。與其勉強在這裏坐着,倒不如早走乾淨了。

  心裏正計劃着,要怎樣才能夠走開,侯快軒卻隔了桌子,遙遙的拱手笑道:“寒山兄你還是喝一杯吧。我們這些人,是極隨便的。可不要客氣。”樑寒山笑道:“我原是不知道什麼叫客氣,若要客氣,還不能初次拜謁,就來大吃大喝呢。”這一說,倒讓滿桌子人都笑了。自這一笑之後,這才把一桌一邊談風月,一邊談政治,一邊談娛樂,兩個不同的論調,併攏到一處。因爲這樣,樑寒山比較得有些生氣,才把這一餐酒席吃完。大家說笑着,又到那小客廳裏來。

  小客廳裏往北,有兩扇推門,推門裏,又是一所船廳,周圍都是仿了船的模型,廳裏並沒有別的東西,只是擺着一層一層的盆景,樑寒山推了門,走進來看花,石岱華也由後面跟了上來。他向樑寒山笑道:“你看這房子怎樣?真好哇!這樣的地方,你大概沒有到過多少處吧?若是多來幾回,於你作文上,不無多少裨益吧?”樑寒山倒沒有說什麼,只是向他笑了一笑。說到這裏,侯快軒也來了,笑道:“看花嗎?簡陋得很,沒有什麼佳種,不過高高低低,看起來,倒還鬧熱罷了。”石岱華道:“好極了。這些花,蒐羅就不容易。侯兄真是雅人啦。”樑寒山趁着這個機會便道:“今天很痛快,吃了個八成醉,又看了這些個好花。只是可惜我這人太忙,不能在這裏多耽擱,我要先告辭了。”侯快軒道:“我也知道樑兄是忙人。但是稍坐片時,諒也不妨事。”樑寒山笑道:“實在有他,異日再來領教吧。”說着拱手告辭。到那小客廳裏,也是和大家拱拱手。侯快軒連說簡慢不恭,一直送到大門口。等樑寒山上了車子,他纔回轉身去。

  他到了家裏時,已經有九點鐘了。走到院子裏,看着自己那間其大如舟的小書房,不由得自嘆了一口氣。晚上雖然還有些事要辦,進得屋去,精神非常懊喪,便倒在一張軟榻上了。家中傭人以爲他喝酒醉了,讓他去睡,也不來驚醒他。和衣而睡,直睡到半夜醒來,又和衣上牀睡了。次早醒來,只見書桌上有一封信柬放在那裏。打開來看時上面是一張便條,上寫道:

往日無課,又不免在家中枯坐竟日矣。午間擬邀駕一談,備有落花生與燒刀子,以助談興,能不見卻否?


繼淵頓


  自言自語地道:這老頭子卻也興致不淺。因午間恰也無事,就依着金繼淵的約會,於十二點鐘,向金家來拜訪。老頭子一聽門環響,卻親自出來開門。樑寒山笑道:“煩勞老先生了,我又來打攪你了。”金繼淵笑道:“我是應門無五尺之童,遇事都是親自上前的。窮措大的生活,就是這樣,可不要見笑。”說着,引了樑寒山到他那書房裏去。他先在馬褂的鈕釦下暗袋裏,摸索了一陣,摸了三個小黃紙包出來。他笑道:“家裏常用的茶葉,粗糙得很,不足以供客,我這是早上下課回家,買了三包好龍井。”一面說着一面把書架上那隻當古玩陳設的宜興壺拿了來,放下袖子,撣了一撣壺上的浮塵,然後便叫老媽子提開水來。老媽子將水提來了,他自掀開壺蓋。先斟上開水,洗刷洗刷了壺裏面,然後打開一包茶葉放了進去。將宜興壺放在桌上,提着開水壺,高高地向下衝。

  衝完了,將開水壺交給老媽子,兩手捧着壺放到樑寒山所坐的面前茶几上,現出一種得意的樣子,笑道:“我平常無事,頗好喝個茶。這把壺很好,有三十七年的歷史了。”樑寒山道:“老先生真是愛惜物件,平常一把隨用的茶壺,能用到三十多年。這是不容易的東西。”金繼淵已經斟好兩杯茶分了賓主坐下。笑道:“平常日用的東西,本來不容易用到這久,但是我這把茶壺,卻當別論,不是佳賓來了,我不用它,不是逢到佳節,我不用它,不是自己作詩填詞,我不用它,不是掃地焚香,我不用它,措大無所寶,以茶壺爲寶。”說畢,拍手哈哈大笑。樑寒山道:“老先生,我是沒有跟上讀舊書的人。大概老前輩所謂名教中自有樂地,像你老先生是真能得着此中樂極了。”金繼淵道:“不然。所謂名教中自有樂地的話,乃是學理學的人說的話,我原來是學詞章的,知一班老先生根本就不協調。在老弟臺你這樣大年紀的時候,人家一樣的說我是狂狷之流,倒不料如今成了昏庸老朽的人物了。”金繼淵越說越是高興,前三十年後三十年,他一生閒情逸致的事,都說了出來。

  在他談得高興之際,那老媽子進進出出,已經在一張小圓桌上擺下了酒菜,金繼淵就對樑寒山拱拱手道:“我已聲明,只是有落花生下酒的,可不要嫌簡慢。”樑寒山笑道:“若是那樣,我就不敢來了。”於是二人就了圓桌子對面坐下。一看那桌上,擺了四個碟子,一碟子是青皮豆,一碟子滷蛋,一碟子是醬醋拌的小紅蘿蔔,一碟子是南貨店裏買的白皮鹹肉。這時那老媽子又捧了一個藤編小簸籮來,裏面裝着滿滿的一籮子花生,籮放在桌上,金繼淵抓了一大把放到樑寒山面前,自己也抓了一把放在面前,於是就剝了花生,喝起酒來。過酒壺也很別緻,乃是一隻裝杏仁露的八寸高瓶子。瓶上貼着中外大藥房的仿單,兀自未曾撕去。老先生喝得很高興,一瓶子酒,樑寒山只喝了十分之二,其餘的酒,就讓他一個人自斟自飲,喝個乾淨了。

  依着金繼淵的意思,還要去打一瓶酒。樑寒山卻笑着攔住道:“用不着了,這就多了。有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這句話金繼淵聽了,是非常之對勁,就不主張再打酒了。恰好院子裏有個山東口音的人嚷道:“送包子來了。”金繼淵道:“你拿進來吧。又不是沒有來過的。”於是一個十幾歲的徒弟,提了一個大木盒子進來。掀開提盒蓋,先有一陣蔥蒜味撲鼻而來。看時,乃是兩大碗紅豆細米粥,一大盤天津包子。那小徒弟都放在桌上,提了提盒走了。

  金繼淵首先夾了個拳頭大的包子,放前樑寒山面前來,笑道:“這是衚衕口上,一個點心攤子上的。味兒很不錯,他那裏不賣別的什麼,只賣細米粥和天津包子,嘗一個吧。”樑寒山想不吃,又怕拂了人家的盛意,只得夾起包子來咬了一口。包子的肉餡倒是不小,裏面還有一條條綠色的,那正是蔥或者青蒜絲兒了。所幸還沒有多大的氣味,就把那個包子吃了。依着金繼淵還要他吃兩個。他說這紅豆粥很香,先吃粥吧,怕吃多了包子,粥就吃不下去了。金繼淵聽他如此說,這也就不再勉強了。

  他喝完了那一碗粥,便站起來笑道:“吃飽了,吃飽了。”金繼淵笑道:“東西是沒有什麼可吃的,不過談得很痛快罷了。”於是他也站起來,拈了兩個花生在手上剝着,笑道:“此會甚樂。不可無詩以紀之。”樑寒山明知他有詩翁之號,縱然好作詩,也不能在詩翁面前班門弄斧。因笑道:“老先生有這種興致,我極願瞻仰。”金繼淵道:“要作詩,自然是聯句了,不能是我一個人作。”樑寒山道:“我做了詩請老先生改,還有點不好意思拿出手呢,何況是聯句?”金繼淵笑着點了點頭道:“何其謙也?這不由得,我想起了袁子才的話,少年老成,人生不幸。老弟臺,你何不放縱一點子?”說時,又撫掌哈哈大笑。樑寒山見這老頭子十分高興,也就不十分拘着長幼之別,開懷和他一談。一直談到上燈的時候,方纔告別而去。

  金繼淵送客出了而後,只見他太太由裏面走到書房裏來,皺着眉道:“無原無故,吃個什麼酒,請個什麼客!你看,剝了這一地的花生殼。”金繼淵笑道:“這算請什麼客呢?不過朋友來了,喝一點兒吃一點兒助助談興。”金太太道:“學堂裏的薪水,怎麼樣了?快發了吧?”金繼淵道:“哪裏有一點消息,這一個月裏,決計是無望的了。”金太太道:“我看你吃吃喝喝,這樣高興,以爲是發了一筆財了,原來還是黃柏樹下彈琴,苦中作樂。”金繼淵嘆了一口氣道:“咳!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金太太將嘴一撇道:“這兩句話,你總說過一千回了。”金繼淵一看他太太雖是四十將近,然而身上穿了紫色的袍子,還是徐娘半老,丰韻猶存。因拈着鬍子笑道:“以我這樣的地位,還要你穿假綢料做的衣服,這是我很爲愧對的。然而這纔算是貧賤夫妻呀。”金太太微微瞪了他一眼道:“這種窮日子,哪個像你過得那樣高興。”說畢,他便掉頭出門去了。

  金繼淵望着太太的後影,長嘆了一聲。他那個八歲的小少爺小驥,一跳一跳地由後面跑出來。伸着一隻小手,到金繼淵面前來道:“爸爸!你給我幾個大花,我媽打牌去了,又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我可等不及呢。”金繼淵見孩子說得可憐,在身上探索了一下,掏出一個手巾包,打開來,裏面也有銅子,也有銅子票,也有毛錢票,還有一塊現洋錢。將票子和銅子都點了一點,然後拿了三個大子交到小驥手裏,笑道:“拿去吧,可別買生的冷的吃。”小驥接了錢,跳着走了,金繼淵在屋子裏揹着手,走來走去,先是想到家事,繼而是想到學校裏的薪水,最後是想到自己的兩個兒子。管他呢,有了這兒子,就是傳授衣鉢的人了。再說自己省吃儉用,已積下六七千塊錢,存在一個朋友那裏,可以按月生下六釐息。這六七千塊錢。作爲孩子教育費,也就勉強可以說夠了。自己活着一天,教書的事,總可以繼續一天。無論如何,有書教,吃飯的錢,總是有的,這也就不至於發生若何的大困難了。想到這裏人也有精神,泰然起來。復又在燈下攤開書來念,藉以替太太守着大門。

  一直候到深夜一點,金太太纔回家來。金繼淵看太太臉上的顏色,有點不好,似乎輸了錢,也就不敢說什麼了。金太太一進門,早就脫了衣服睡覺,什麼也不管,金繼淵卻摸門壁摸,將門戶檢點一週,然後纔敢登牀。

  次日上午九點鐘,西城一家大學,正是有課。因此上午七點鐘,就爬起來了。起牀只覺身上一陣奇寒,似乎比平常的天氣,要冷好幾倍,推開窗子向外一望,只見天氣陰暗暗的,院子裏半空中飛着如煙如霧的細雨絲。那清晨的寒風吹來,把細雨吹得一卷一卷地騰落,恰像是菸頭。雨雖是細,無如下得極密,敞着走出去,大概是不能夠。因此找了一件棉坎肩加上,又把衣櫃底下一雙牛皮釘鞋翻了出來,撣了一撣灰穿上。然後在衣櫃頂拿了雨傘在手,正打算要走,他的少爺小驥兒,也披了衣服跟着出來了。金繼淵握着他的手道:“下雨了,上學不上學?”小驥兒道:“第一堂是上國文呢,怎麼不去?”金繼淵於是在身上掏出二十個銅子交給他道:“留着僱車上學吧。下雨了,你又沒有皮鞋,可別買吃的。”小驥兒接着銅子,喜歡得直跳。

  金繼淵因怕時間來不及,也未曾多說話,開了大門,撐了雨傘,就走上街來,他由東往西,正要走過那又長又寬的東西長安街。斜風迎面吹來,手裏的雨傘,實在是不好撐。將傘擋住了上面,卻又擋不住下面,把一件棉袍子打溼了大半截。這有釘的皮鞋,和無釘的皮鞋,恰好相處在反面,走路是非常的不起腳,走三步,不免要退回去兩步。路上的人力車伕,看見這位老先生穿了釘鞋打着雨傘,對着風走,便遠遠地拉了車子過來,連問道:“上哪兒?老先生,我拉去。”金繼淵向車伕擺了擺頭,依然地向前走。那車伕不曾看出,拖了車子,又追將上來。又一個車伕在後面笑道:“嘿!好買賣,趕上去啦。這老頭兒天天早上打這條路上過,誰也沒瞧見過他花了一個子兒的車錢。跟着吧,跟到西便門多跑馬場去。哈哈!”那車伕聽了這話,磨轉車把,就不跟下去了。金繼淵對於這些,並不理會,還是將傘抵着迎面的風,一步一步很從容地走去。好容易走到了學校裏,兩隻撐傘的手,放下傘之後,只管抖顫,大概一路之上,已是吃力不少。忙着走進休息室,看一看掛鐘,已是八點半鐘。

  在路上逆風而行,不知不覺,已經快犧牲一個鐘點。因找了一份報,隨手翻了翻,混去半個鐘頭,這就打上堂鍾。金繼淵所教的是詞章,聽講的學生就不大多。今天是陰雨天,不是路近的學生,就都沒有來。因之堂上一共八個學生,倒是寂靜。金繼淵一上講臺,便有一個學生問道:“金先生,這樣斜風細雨的天,也是走來的嗎?”金繼淵道:“是走來的,你怎麼知道?”那學生指着他的長衣道:“怎麼不知道呢?你瞧,那衣服後面的下襬,濺了那些個泥點,不是走來的,哪裏會有呢?金先生真能吃苦,我們當學生的還趕不上呢。”金繼淵笑道:“你們不要笑我省錢,學堂裏有四個月不曾發薪水了。我若是不省儉一點,不要說坐車子,吃飯的錢,也就早早沒有了。幸而我穩當一點,早就很省儉,所以到現在還能走路來上課。我對諸位說,是不必隱瞞,老老實實,就是捨不得那幾個車錢。若是對人說起來,我就說我教書的生活,太拘板了,藉着每日上課,走幾步路,運動運動身體,豈不是好?我這樣走慣了,將來有開運動會的時候,加上老人賽跑一項,我準能搶上第一名。”這些學生,聽到他說得很有勁,都笑將起來。

  金繼淵上的課,是詩學概論,沒有書本,也沒有講義,只要到上課的時候,在教室裏散講幾點鐘。學生因爲他是一個老好先生,除了平常做點東西,讓他改改而外,上課的時候,卻也不爲深究,與其讓他講什麼漢魏六朝,李杜蘇黃,倒不因談談天,比較還有興趣,因此金繼淵上起課來,倒不十分受累,一會的工夫,就把一點鐘的時間過去了。今天是陰天,學生到得少,大家也正是無精打采的唸書,談談天倒也可以解悶,因此你一問,我一答,只管談了下去,聽到打了下堂鍾,金繼淵算是一句書也沒有講,就下堂了,有兩個學生談得比較高興,還陪着他談到休息室裏去。金繼淵見學生對他的感情很好,心裏十分高興,下一堂是中國文學史,教這一堂課的先生沒有來,打電話請他代一代,他也就慨然答應了。

  上完了這兩堂課,那雨絲更來得緊密了。金繼淵因爲家裏還有許多課卷,要趕回去改好,因此也來不及等雨勢小些,又撐了雨傘,走回家去。這時由西向東走,風是從後面來的,將紙傘扛在肩膀上,走起來就便當得多,走到天安門,那地方忽寬闊起來了。因爲有一隻鞋帶散了,便低頭去系。不料這樣一彎腰,恰好一陣風來,將傘掀了開去。自己使勁一拉,卻將那把紙傘,撕成兩半邊,伸直腰來一看,雖然勉強還可以撐着。然而上下兩方,缺了兩隻大口,那風捲雨勢,直撲了來,把衣服溼成了整片的。衣服溼到這種樣子,更用不着坐車了,就這樣雨水淋漓到了家裏。

  金太太一見,便道:“你這是做什麼?弄成這水淋雞似的。你瞧,傘也不放在屋子外頭,淋了這一地的水。”金繼淵笑道:“你也不知道今天的天氣,走路多麼不方便,傘又讓風颳破。怎樣不會灑一身的水。”還是他家裏的老媽子趙媽,看見先生渾身透溼,老人家可經受不起,因道:“這衣服透溼,你脫下來換了罷。弄出了毛病,可不是玩的。”金太太也覺得他這衣服溼得過分一點,因道:“叫你換,你就換去吧,生了病,也是麻煩啊!”金繼淵,也是早覺得身上涼颼颼的,經人家一提,彷彿身上倒格外的冷,因此也就進房去,重新換一身衣服。

  不料換了衣服,立刻覺得有些頭暈,早晨吹了寒風,昨晚上又是沒有睡足的,一點兒頭暈,卻也是意料中事,因此也沒有對哪個人說,還如平常一樣。下午東城一家大學,也有一點鐘課,因爲路近,又去了。到了晚上,就不大想吃飯,本想熬一點稀飯吃,想起這兩天,家裏都是買的零米,大概米都吃完了,若要熬稀飯,勢必再去買米,未免費事,因要了一些開水,泡了大半碗飯吃,也就算了。

  吃過飯後,身子兀自疲倦,便早一點兒登牀睡覺,以補昨晚的不足。睡到牀上,背一貼着被褥和往日大不相同,竟有一樣說不出來的舒適。趁着這一陣子舒適,把兩腳伸直更是痛快。就這樣很甜蜜的睡將過去了。一晚睡到天亮,彷彿身也不曾翻一下,醒了過來,看看窗子上的紙色,還是陰暗暗的,不見一點陽光,料是天氣還未曾晴,今天早上,西城還是有兩堂課,得趁此起來。

  於是披衣起牀,看看桌上那一架舊鬧鐘,已到八點,呀了一聲,連忙扣了衣服的鈕釦,走到堂屋來,開門向外一看。就在這個時候,臉上和脖子裏一陣陰涼,不由得人打了一個冷戰。原來是屋檐下一口風,捲了一陣雨煙,撲將過來,他向後退了一步,將門隨手關上,呆了一呆。

  他家的老媽子也起來了,卻對他說:“老先生,你今天不能去了,要去,又會弄得一身透溼的。昨天我就瞧你不舒服了,今天你就別去了。這麼大歲數,你幹嗎那樣受累啊!”金繼淵笑道:“看你不出,你倒是個有良心的,唉!我也和你一樣,是沒有法子啊。你要有飯吃,這大歲數,又何至於到我家裏來做事。”這一句話兜動老媽子的心事,也就放了事不做,站在一邊,和金繼淵大談其奶奶經。金太太正睡在勁頭上,聽到老媽子唧唧喳喳說話,就在牀上罵道:“這一大早上,哪裏有許多話,你們起來了,就不願意人家多睡一會兒嗎?”金繼淵聽說,就連和老媽子,搖了幾搖手,彼此就不說什麼了。

  不過外面院子裏的雨勢,比先前來得更大,檐溜的點滴聲,滴滴搭搭地響着,身上本來就有些不舒服,聽到這種檐溜之聲,就格外要增進心上的不快。心想從來也沒有缺過課,缺一兩次,總也不打緊。況且今天天氣不好,學生到得一定不多,在事實上說也不至於誤人家多少事。他的毅力,實在沒有法振作他衰敗的精神,讓老媽子提了一壺熱茶,自己捧着一壺茶坐在椅子上取暖,口裏喝茶眼望着玻璃窗子外的天色不覺詩興大發,卻念道:“子規聲裏雨如煙”,只剛念得一句,忽然外面有一陣打門聲,心裏想着,這一清早,哪有人來,便叫老媽子去開門。

  老媽子開了門回來說,是米鋪送了半包米來了。金繼淵摸着鬍子笑道:“我以爲天下有那麼巧,又是催租吏來了,打斷了詩興。現在是送米來了,這倒恰好相處在反面了。滿城風雨近重陽,秋興也,子規聲裏雨如煙,春興也,究竟是秋興不如春興哩。”老媽子聽他文兼詩地說着,翻了兩隻大眼睛望着他。金繼淵笑道:“我不是和你說話,你叫米鋪裏夥計,把米倒下來吧。”老媽子道:“老先生,米錢呢?”金繼淵道:“半包,八塊多呢。這時候沒有錢,叫他把米暫放下來,上午我送去就是了。”老媽子照樣地去回話,卻在大門口嚷將起來。金繼淵趕了出去,便問她爲什麼。老媽子道:“米鋪裏這小子不開眼,我說上午送錢去,他把米袋又扛回去了。我們還等着煮飯呢。我叫他把米放下,他只是不理,你說可氣不可氣?”金繼淵道:“那也不能怪人家。他做的是生意買賣,我們沒有錢給人家,就不能怪人家把米袋扛回去。早上沒有米不要緊,還是在衚衕口上先買一餐零米吃吧。”老媽子見主人翁都不生氣,自己也就犯不着多說話,自去做事去了。

  金繼淵一個人坐在屋子裏出神,便覺身上有點支持不住,若是在這裏枯坐,未免無聊,因慢慢走到那書房兼作客廳的屋子裏去,隨手找了一本書,攤在桌上來看。但是今日情形特別,無論如何,將書看不出意思來,越看人是越疲倦,就坐不住了。他將書一拋,兩手伏在桌上,枕着手臂睡覺。睡了一會,人更是疲倦,索性拿了一牀薄被,鋪在藤牀上,就睡將起來。

  還是老媽子看了不過意,就把金太太叫醒,說是老先生病了,請太太起來看一看。金太太一面披衣起牀,一面說道:“剛纔還聽到說話呢,怎麼一會子工夫就病了?”老媽子道:“看那樣子,好像很不舒服似的,現在都躺下了。”金太太聽說是真病了,就走到書房裏來看他。只見金繼淵將一牀薄被,半墊半蓋,遮了下半截。卻用了好幾件衣服,壘着一個高高的枕頭,將頭枕了。手上捧了一本書,帶哼帶看。金太太道:“你怎麼了,真是有些不舒服嗎?”金繼淵點了點頭道:“大概是昨天溼了雨,受了寒了。不要緊的。”金太太道:“你就好好地躺一會兒吧。又看個什麼書呢?”金繼淵道:“原爲着心裏難過得很,看看書混混,人就好些。要是點兒小病,看書真看得好。”金太太道:“你就是有這樣一個怪毛病,越窮越看書,越是心裏難受越看書,我就讓你去看吧。”老媽子道:“老先生準是昨天淋了生雨,受了寒了。今天不是我攔着,還打算出去呢。我看,要熬點粥讓他喝喝吧。”金太太一想昨天上市場回來,街上那樣斜風斜雨,老頭子在外面走來走去,就惹了病,也是老大不忍。她便點點頭道:“好吧,熬一點粥喝吧。”因走到藤牀邊,用手摸了一摸金繼淵的額角,問道:“現在你覺得怎麼樣,好一點子嗎?”金繼淵哼着道:“沒有什麼病,躺一會子就好了。”金太太道:“我給你熬一點粥喝,你要什麼菜不要?”金繼淵搖了一搖手道:“我不要吃什麼,粥也不必熬,家裏還沒有米呢。”金太太道:“沒有米嗎?我倒忘了。”停了一停,又道:“好吧,我先去買一點米給你熬上粥。”金繼淵因身上拿錢不出,卻不好和金太太說什麼,只好把書本捧了起來看。

  金太太心裏原有許多不痛快,因見金繼淵病在牀上,又不好再與人家以難堪,也就忍住不說。吃飯的時候,金繼淵喝了一碗半稀飯,精神比較的健旺些。金太太因爲天氣不好,也不能出門,讓金繼淵去睡,蓋好被褥,自己拿了一雙鞋,坐在一邊做,和金繼淵談天消遣。談來談去,談到了經濟問題,金太太便道:“你放在趙家的賬,有這麼久沒有攤過一個利錢給我們了,我們應該去問問,究竟是怎樣算賬。”金繼淵道:“我原說錢放在他那裏比銀行還穩,因爲他有上十萬的家財,還一直作着大官,料想也不會把我們的錢花了。這兩年我們的境況不好,沒有在他那裏存錢,他就也不大給我們的利錢,這事倒讓我有點疑心,但是我想趙先生爲人,總不至於那樣吧?”金太太道:“現在家裏一個錢沒有,你又病了,我想到他那裏去弄幾個錢來用,你看怎樣?”金繼淵道:“那有什麼不可以?家裏既然是等着要錢用,今天就可以去。”金太太一想,老頭子病了,哪裏不用幾個錢,家裏既然沒有,只好去動存款了。因道:“那也好,我這就僱車去,你在家裏好好兒靜養一會子。”說畢,換了一件衣服,便坐車到趙家去。這不幸的事,就跟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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