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高樂天吃過了午飯,就跑樑家裏來,一直走到書房裏,見着寒山笑道:“這樣好的天氣,在屋子裏呆着,多麼無聊,走走。”說着拖了樑寒山的手就要讓他走。樑寒山笑道:“你拖着我就跑,打算把我拖到哪裏去?”高樂天將一個食指點着道:“咦!昨天我們約好了先農壇,怎麼你會忘了?”樑寒山道:“天氣再好,我沒有工夫去玩,也是枉然。”高樂天道:“天氣好不好,還另是問題,就是那裏柏樹林下,新開了一家書場,我捧的人兒,她在那裏。今天他們新開張,我在義務上,非去一趟不可。你能不能給我幫忙?同我去爭場面?”樑寒山道:“你有的是同志,爲什麼要來拉我去?”高樂天道:“誰教你昨天晚上答應我的約會呢?去吧去吧!你不肯去,昨天就不應該說,我現在臨時到哪裏去找人?”還是拉了樑寒山那隻胳膊,要他起來。樑寒山笑道:“這簡直是不講理了。”也就只得站起身來,和着高樂天一路上先農壇而來。
這個時候,天色正午,這晴朗的日光,由高古的翠柏枝上射來。地上映着那朦朧的樹影,由樹蔭裏大道上走,看那四周的新綠樹,配着紅牆黃瓦的古殿,格外覺得幽雅。在那蒼翠的柏樹林裏,懸着幾副長長的茶社布市招,讓風一刮,在樹蔭裏微微地展動,給這裏的風景,添了不少的韻致。兩人不走大道,在柏樹林子下穿過,繞着古殿卻到那邊行人稀少的柏樹林子去。這裏約莫走有一二十棵古柏去,便遙遙有絃索鼓板之聲,穿林而來。樑寒山見林中有一個古樹兜子,兇根怒出,有如板凳一般,因笑道:“坐在這裏聽着就好,何必一定要到大鼓書場上去呢?”高樂天笑道:“那不行,我拉你來,就爲的是去捧場。你在這裏鬧個雅人深致,她怎麼會知道?”說時,已是伸出手來。樑寒山站起來笑道:“又該拉了,走吧。”說着,他反是在前面引道。
到了那大鼓書場上,是搭的一所蘆蓆棚子。約莫有二十來副座位,對了一所一丈見方的小唱臺。各座位上就不曾坐滿。臺上兩個彈弦子拉胡琴的人,斜坐在方凳上。一個穿綠旗衫梳油辮子的鼓姬,手裏敲着兩塊銅片叮叮噹噹響着。回看棚子外面,柏樹森森,涼風由樹林裏吹來,那一片的響音,在這種空氣中傳播,很有一種淒涼的意味。
走進了那鼓書棚子,便有茶房上前,引他們到靠裏的一副座位上坐着。高樂天剛是坐下,肩膀上卻有人連連拍了兩下,笑道:“你這時候纔來,可晚了。”高樂天回頭看時,卻是林一心。笑道:“自然我比你來得遲。”林一心就挨在這副座位上坐下,笑道:“我今天只有一個人,正是寂寞得很,咱們大家湊合到一處坐吧。這位沒有請教。”他一面坐下,一面向樑寒山臉上看來。高樂天從中一介紹,林一心笑道:“呵!久仰久仰!”立刻伸出手來,向寒山連連地握住緊搖着,樑寒山見他如此客氣,也就起了身子向他笑笑。唱臺上的鼓姬換過了幾個,樑寒山是無所謂的,依然捧了茶杯聽着。
高樂天忽然醒悟過來,向林一心道:“俊卿已經唱過去了嗎?”他笑着回答道:“早掛過牌子,她今天請假了。”高樂天皺了眉,苦笑了一聲。樑寒山笑道:“一定拉我來捧場,現在撲個空,你有何話說?”林一心笑道:“不必懊喪,我來請客,準可以補償損失。”樑寒山一想,和人家是初次成交的朋友,怎好無緣無故擾人家一餐,正要婉辭推謝,高樂天也就笑着答道:“可以。我想你一定是要介紹劉貴仙、劉貴喜和我們在一處談談嗎?歡迎歡迎。在什麼地方吃飯?”林一心道:“何必還去另找地點?就是這先農壇裏面,就有館子,不問口味好不好,我們先圖個涼快。你能不能把素蘭也叫了來呢?”高樂天笑道:“你作東,我倒沒有什麼不可以。可是將來叫我還禮的時候,我請得起你吃飯,我可給不起車飯錢。”林一心笑道:“在這地方,可不要說這種話。捧得起大鼓娘,難道還給不起她們車飯錢嗎?”樑寒山聽着就也笑了。高樂天道:“寒山兄,你是沒有捧過大鼓,不知道這捧法之冤。和她們在一處吃飯,連師傅帶車伕,我們得給六七塊錢一位呢。一個是六七塊,叫個兩三位,你想這應該花多少錢?”樑寒山這才知道自己誤會了,幸是不曾把話說了出來,原來還有這樣一道周折的。
這時,書場上已收拾過去,人也全散了,林一心便讓樑、高二人到附近一家新開的豫菜館來。樑寒山覺得一定不去,未免太拘執了。只得一路走人那家酒館柏樹底棚下,相率坐着,那林一心屁股一落板凳,左手將右手袖子一捋,右手便向夥計招着道:“來來,給我拿筆硯來。”夥計將筆硯拿來了,他又站起來笑道:“不吧?就在這裏,還過什麼這個虛套,讓我自己把她們叫來得了。”說着就走了,他走了一會子,只見他很高興地跑了回來,對高、樑二人笑道:“她說一會兒就來,一會兒就來,你們等着吧。”於是自搬了兩椅子到桌子邊,又叫夥計添上兩隻茶杯,自己在桌上先斟了五杯茶,笑道:“都預備好了,不能說不會伺候差事了。”但是他這樣說了,又等了許久,他所要請的人並不見來。他便笑道:“怎麼沒有來,我去看看。”說着,他二次起身,向對過書棚去了。這次去得時間很短,不多一會,便老遠地搖着手。一頭鑽進棚來,笑着向樑高二人點頭道:“快來了,快來了,女子們總是蘑菇的,她們有她們的事情,你要有事相煩她,她真忙得厲害,可是仔細說出來,又是不值一個大錢的事。”樑、高二人本無見他所捧者之必要,自不在心上,又很等了一會,林一心臉上,不免泛着一點紅色了,他便詫異着道:“怪啊!等了如此之久,她還會不來,不能吧……我們約會得好好兒的。”他說時,擡頭望了一望棚外的天,人已站起來走出棚外,似乎他說了一句豈有此理。不過聲音很低,爲時極短,一剎那間,他已走遠了。這第三次,他可去得極久,約莫有半個鐘頭,他纔回來,遠遠地看去,果然他身後隨着有兩個豔裝的女子。
林一心走進棚來,將手絹擦着頭上的汗,笑道:“真不是個玩意,簡直是三顧茅廬了。”說着話時,那兩個女子已經進來,雖然遠望還有幾分姿色,只是滿臉上的脂粉,也不少討厭之處。樑寒山以爲她雖不是賣笑生涯,而實際上妓女所當做的事,她們也未嘗不做,那麼,在她們見着客人之時,可就應當和顏悅色的先寒暄上幾句。不料她們跟着林一心來時已經是走得很慢,及至進了棚,可就大刺刺地一步邁不了三寸,只把眼睛向着樑、高二人望了一望,卻沒有怎樣招呼。林一心倒笑嘻嘻地給介紹道:“這是劉貴仙姑娘,這是劉貴喜姑娘。”說着話時,卻用手指着高、樑二人:“這是高先生樑先生。”貴仙貴喜聽了,這才和高梁二人微微點了個頭。高、樑二人都還只有二十多歲,總不失爲青春時代,縱不受人歡迎,也不至於惹人討厭,而況以現在的資格來論,卻是花錢的大爺。不料這位大姑娘,卻是如此之大模大樣,毫不在乎。高樂天是常捧大鼓的,知道她們的脾氣,卻也無所謂,樑寒山向來不曾和這些人來去,看了這種樣子,就有些不大舒服,也偏過頭來和高樂天說話,不理會那兩個大鼓娘。
說了幾句,回頭看時,她們已經在林一心所預定的椅子上坐下了。那貴仙年紀大些,雖在剪髮盛行的年頭兒,猶自梳着一條烏油輕鬆的辮子。長長的旗衫,長長袖子,手裏拿了一柄牙骨扇子,卻不張開,只是左手輕輕地拿着打右掌的掌心。偶然一回頭和樑寒山四目相射,卻笑了一笑,在紅嘴脣裏露出她幾個白牙齒來。
樑寒山看了她這樣子,覺得一句話不說,未免有些不對,便笑問道:“你二位相隔幾歲呢?看去是姐姐妹妹,都差不多呀。”他這樣說了,自己覺得無中生有說這樣一句,也是很無聊的,不過要不說這一句,憑空這樣對她笑一笑,那就更是無聊了。他說了這一句,以爲總可引起劉貴仙的話來,然後纔不至於寂寞。不料貴仙笑了一笑,兩隻手慢慢地將扇子展開,招了幾招,然後才慢吞吞地說了兩個字道:“是嗎?”樑寒山心裏想着,憑你那一點子色藝,何至於就驕傲到這般田地。若說不是驕傲,是她賦性沉默,然而看她這種裝飾,以及她的職業,也不是沉默的人物。於是生了一番厭煩之心,也就不和她說話。高樂天見他臉上忽然變了一個狀態,只拿了一個指頭,將桌上潑的剩茶畫字,畫了一個,又畫一個,心裏就猜想到了一大半。於是就引着他說話,以解他的寂寞。樑寒山心裏,終究是不痛快,匆匆地把這一餐飯吃完了,就告辭地走去。高樂天和他是同來的,也只好和他一路的走。
樑寒山在路上問高樂天道:“這兩個大鼓娘,怎麼和兩個蠟人似的,爲着什麼呢?爲的我們是兩個窮酸嗎?”高樂天笑道:“冤枉冤枉,她們夠得上搭什麼架子,乾脆是怯場,像她兩個人,還是常出來走走的,你說話她答不上來,她還能夠懂,若是其他的人,相隔極遠,你說東來,她以爲是西,那才無味呢。”樑寒山笑道:“雖然如此,我是不想和她再會面的了。”高樂天知道他受了不少的刺激,就不再說了。偏是事有湊巧,只隔了一日的工夫,有一位朋友的家裏,卻也到了二三十位客。酒席之外,以助來賓餘興的,恰是一班大鼓書,一間敞廳外面接着壽棚,來的那些大姑娘,就在壽棚裏幾張客座上坐着,這裏最容易令人注意的,便是那劉氏姊妹,也側着身子坐在人叢裏。卻不住地用眼光來射到敞廳裏的來賓上。偏是這些來賓裏,有了高樂天,也有了林一心。高樂天悄悄地走到樑寒山身邊,握住他的手,輕輕搖了幾下道:“怎麼樣,感到不痛快嗎?昨天你說不和她們見面,今天是整大羣地會着她們了。”樑寒山道:“討厭倒是討厭,所幸今天和她們不會發生絲毫關係……”
話不曾說完,只見林一心蹲着身子向前一擠,伸着頭輕輕地道:“今天對不住,要給兄弟一點面子。”說着話,手裏伸出一把扇子來。樑寒山見那柄扇子,不過是平常的白紙頁,扇骨子黃裏翻黑,尤其是柄骨的轉軸處,有一層一層的黑垢。心想,他如此一個時髦的人物,如何會用髒到這樣情形的扇子。正自這樣猶豫着,林一心卻已把扇子慢慢地展開來,露出了兩摺,一看那扇上,寫着蠶豆大小極惡劣的字。那字並不是什麼詩文,原來是大鼓書的曲名。這才心裏明白,是她們大鼓孃的歌扇,然而這是書場上夥計們兜攪生意的,何以落到他手上?高樂天也同他是一樣的思想,便輕輕地笑問道:“老林,怎麼回事?你在哪家落子館裏幹事?怎麼會把這扇子拿在手上?”林一心笑道:“她兩人知道我這裏熟人多,要我幫她一點忙,請在場的人,點幾個曲子。說不得了,誰讓我們有交情呢?我只好出面給她們邀請了。”說着,他就不住地向那壽棚下面指手畫腳。原來那壽棚的南端,搭了一座低低的小臺,正有大姑娘在臺上唱曲子。高樂天道:“你這未免多事。這是人家家裏做壽,你幹嗎要在這裏張羅?”林一心笑道:“你別褒貶,褒貶也是要你點一兩個的。難道說這一點面子,都不能給我嗎?”說着,他可就掉過臉來和樑寒山講話,因笑道:“我原不要多這種事。無奈貴仙姊妹倆,近來虧空得不少,要我幫她一個忙,我有什麼法子幫她們的忙呢?今天遇到這種堂會,少不得總要每人點一兩個曲子,敷衍敷衍的,我就索性給她多邀幾個,在點的人不過是出兩塊錢點一出無所謂,可是我對於她集腋成裘,好處就大了。”說着拱了一拱手笑道:“閣下以爲如何?覺得我很冒失嗎?”
樑寒山一想,這倒好,昨日吃了你一餐,今天就要我來還禮。他既好意思說,就不容推辭,因連說可以,但是我不懂這個,請你代點一則就行了。林一心笑道:“點一則嗎?還來一個吧?”樑寒山因是生朋友,人家當着面有這樣一個小要求,不過多花兩塊錢的事,不能不答應,只得笑着點了一點頭。林一心也不再加聲明,便迴轉頭來向高樂天道:“閣下怎麼樣呢?”高樂天笑道:“我捧她姊妹倆的時候多了,哪在乎今天。”林一心道:“平常自然你捧過的。不過今天在這裏,你要不幫忙,別人關係淺的,就更不肯幫忙了。你不點綴哪行?”高樂天道:“既然如此,我就來一個吧。”林一心道:“樑先生是新朋友,只聽她們一回大鼓,還點兩則呢……”高樂天皺了眉,連連點着頭道:“得得得,我還來一個吧。”林一心見他答應了,兩手捧着扇子,就給高樂天連連拱了兩下手,笑道:“對不住,對不住,讓她姊妹倆好好兒地唱一唱吧。”然後他將扇子招了幾招,就向壽棚裏而去。
到了壽棚,他一直奔劉氏姊妹。遠遠地見他又點頭,又微微地笑。劉氏姊妹卻站起來,走到林一心身邊,也笑嘻嘻地說笑着。林一心似乎得了什麼捷報一般,口裏連說好好,就向壽堂裏來。見着客人是在這裏間坐喝茶的,他都向前招呼道:“劉貴仙姊妹倆要上臺唱了,大家去給我捧捧場吧。”這些人有認得林一心的,也有不認得林一心的,現在經他一催,就不得不去敷衍面子。況且這聽大鼓書,也是取樂,又不費什麼,何必不去,因此大家都到壽棚裏來。今天這裏作壽的主人翁,是福建人,福建人對於這北方大鼓書,是感不到多少興趣的,主人翁如此,客人裏邊,喜歡大鼓書的,也不會佔着多數,所以壽棚裏那樣熱鬧,弦鼓並奏,可是坐在那裏真正聽書的,卻是寥寥無幾。這時讓林一心一召集,棚子裏的座位,立刻坐滿。
林一心他心裏想着,只我這樣一招呼,馬上來了許多人,可見我這能力非小。因此他索性不坐在固定的地方,這個人身邊坐一坐,那個人身邊也坐一坐,以表示在座的人,都是他的朋友。劉貴仙姊妹在臺上唱時,林一心就在座領首,引着大家拍手。同時,他又問人唱得怎麼樣?人家知道林一心是捧場的,當然當着面說好話,都笑道:“唱得很好。”林一心聽說,就把手上拿的摺扇,向外一伸,笑道:“若是討厭的話,我就不說了。既是還有可聽的,那就請你作一個人情,點她們一則曲子。行不行?”人家有極好的意思在先了,怎能說不點,便點了一個。可是點了一個之後,林一心他又要請人來個雙份兒。這還是對於生人的表示,若是熟人,他更不客氣,硬性作主給人點上兩則或四則,他這裏坐一坐,那裏鑽一鑽,把這滿堂的客,都打攪了。曲子點得多了,劉氏姊妹,哪裏唱得過來,索性隨便唱了兩則,就算了事。
這是下午的事,到了晚上吃過壽筵,他又照辦,一日夜之間,大概點了五十則曲子。這五十則曲子,就是一百塊錢了。這裏作壽的主人翁,礙了林一心的面子,不能不特別賞錢,除了正式開銷之外,又對她姊妹倆,各賞了三十塊錢。劉氏姊妹到了晚上一點多鐘回去,每人都有八九十元,這天總算不虛此行了。林一心一想,她既有這些錢,家又住在天橋附近的冷僻街上,這樣夜深回去,若遇到了歹人怎樣辦?因此訪得賓客中有坐汽車的,走上前笑嘻嘻地給人作了三個揖,說是有點急事,要借汽車一用,一個鐘頭以內,一準回來。人家見他如此客氣,卻不好意思推辭得,只好應了。林一心不料一請便得,心裏一喜,又給那人作了三個揖。然後笑着引了劉氏姊妹出門,同上汽車而去。
到了劉家門口,汽車停了,林一心笑道:“總算把二位送到家裏,不知道還有什麼差事,給我辦的沒有?”劉貴喜笑道:“今天真勞駕了,還有什麼事敢勞駕的哩?”劉貴喜向來對於林一心不假以詞色的,現在忽然也笑起來,林一心這一種快活,簡直無法可以形容,便拱拱手道:“不敢當,不敢當,差事辦得不好,不要見怪。”劉貴仙見着,也不由得抿嘴一笑。這時,劉家人已經起來開了大門,劉氏姊妹下車,林一心還開了車門,伸出半截身子來笑道:“我們哪一天見?”劉貴仙已進了門,迴轉身來,向他招了招手道:“今天晚了,我不讓你進來了,明天早點到我們這兒來,我預備一點好吃的東西給你吃,可別忘了。”林一心不料今天這一捧,大大地捧出了好處,劉氏姊妹,馬上就約着吃飯。因笑道:“來的,無論如何,我也是要來,您就等着吧!”說畢,高高興興地坐了汽車回去。
他的意思,以爲劉氏姊妹說了這話,自是一定的,否則,她不說這話,也沒有人怪她,又何必撒上一個謊呢。因此到了次日,一點也不考慮,在上午十一點鐘,坐了自己的包月車,一頭就撞到劉家姊妹家來,只一敲門,劉家有人出來,笑道:“三爺,您歇一會兒吧,她姊妹倆,都出門去了。”林一心聽了這話,覺得有些不對,原來是她們約我來的,現在我來了,她們倒偏偏不在家,豈不是有點存心開玩笑?因問道:“怎麼一早就走了?有什麼要緊的事嗎?”那人道:“貴仙上醫院瞧病去了,貴喜是陪她去的,也許瞧了病,還要到別地方去。”林一心聽這話,真有些不像話,待要仔細盤查一番,未免大煞風景,在門口站着躊躇了一會子,只得說道:“既然如此,我就回去了。”那人始終攔着門,也不讓開路來,好像屋子裏保守着什麼祕密,怕人進去識破一般。笑了笑,就走開了。林一心想着,人家都說她姊妹倆,讓兩個下野的武人包圍了,我卻不相信,因爲不曾見她有什麼祕密行動。據現在的情形看來,莫非這話是真的?不然,就是讓我進去坐坐也不要緊,何至於把我擠在門外呢?林一心狐疑了一陣子,究竟也猜不透虛實,只得掃興而回。
其初,心裏總還疑惑着,她們還不至於故意揹着自己,後來在街上沒有走多少路,只見一家一個教曲子的師傅,提一把三絃子,迎面而來。林一心又有點猜疑,就用扇子招了一招,叫那人過來,停着車子,問他哪裏去?他道:“上劉家去。”林一心道:“她們在家嗎?”他道:“三爺不是在那兒來嗎?她剛剛打電話來的,等着我去呢。”林一心點了點頭,不再置可否,也就走了。但是他反躬自省,再三的思量,也不知道是哪一點,讓人家不滿意。就是有不到之處,頭一晚上,還給她籌了一二百塊錢,有這點小功勞,也可以把以前的過失掩蓋過去了。不料她是如此的不諒解,轉過臉來,就不記前情。她能生我的氣,我就不能生她的氣嗎?我也歇兩天不去捧她,看她怎麼樣,想着,果然也就歇了兩天,不上書場。
到了第三天,偶然到遊藝場裏去混混時間,恰好又碰到了高樂天,因問道:“一個人嗎?”高樂天笑道:“算是你走運。有個朋友定了包廂請我聽坤班戲,他偏有事走了,我一個人坐包廂,無聊得很,你也去坐坐如何?”林一心道:“我正沒有樂兒,怎麼不去?”高樂天道:“不能啦。貴仙那兒,這兩天,你正大勺子向火上加着油呢,難道還像水一般,把火會潑熄了嗎?”林一心聽了他這話,招着扇子,微微一笑。
二人說着話,一路走進戲場包廂,不由得二人同時一怔。原來就是這包廂同排的一個廂裏,劉氏姊妹,和兩個中年漢子,坐在那裏聽戲。高樂天心裏,以爲是林一心已經包了廂在這裏,故意地不說。林一心又以爲高樂天明知道她們在這裏,故意將自己引了來,氣上一氣。現在見了面,也只好忘了前幾天她避而不見之罪,和她招呼招呼。這樣想着,望着劉貴喜,正待點頭。不料劉貴喜不先不後,就在這個當兒,偏過頭去和劉貴仙說話。劉貴仙留心聽她妹妹說話的樣子,眼光可射在臺上出了神。林一心討了一個沒趣,自在包廂裏坐下,不去理會。高樂天究竟忍不住,便問道:“三爺怎麼回事?你沒有看見劉家姊妹嗎?”林一心笑了一笑。高樂天看着那邊包廂裏,只見有個肉胖子,口裏銜着一支菸卷,劉貴喜卻擦了火柴,笑嘻嘻地,給他點着煙。心裏恍然,她們和林一心,也是不期而遇哩。但是林一心在她姊妹倆身上花的錢,以及那一分效力,總算一個忠實的信徒,何至於理也不一理?大鼓娘並不是哪一個客人的專利品,陪着這個客人決不能陪其他的客人。然而這胖子,或者是大花錢的主兒,只好狠心不理林一心,亦未可知,也就自寬自解。
一會一出唱工戲上場,這兩個男子不耐聽,都走了,只剩她姊妹二人,心想這時她們要來敷衍了。不料這一下,事實正相反。原來劉貴仙分明知道林一心在這裏,只當沒有看見。後來她看到這邊老是偷着看了過去,她索性臉向這邊望着,臉上冷笑一笑,接上又將嘴一撇,然後才向着臺上。看她那意思好像說我偏不理你們,你能拿我怎麼樣?我看你那樣子,纔是瞧不起你哩。高樂天心想你不理會我們也就罷了,怎麼倒還向我們冷笑?便回頭向林一心冷笑道:“總要你捧大鼓娘,你瞧,這是你捧大鼓的結果!”林一心倒還不在意,微笑道:“那算什麼,她不理會我,我以後不和她來往就是了。”高樂天道:“你倒看得破,我旁邊人可是看不破。”林一心輕輕地拍着他的肩膀道:“幹嗎和她們這種人生氣?我們出去溜達溜達吧。”高樂天道:“幹嗎呀!她不躲避我們,我們還躲避她嗎?大爺有錢坐包廂,可不是坐人家的包廂裝面子呢。”林一心明知道他這話有語病,可是也無法和他細辯,只得一笑了之。
在聽戲的時間,不多大一會兒,劉貴仙包廂裏那兩個客人又回來了,大搖大擺地坐着,一走進包廂,劉氏姊妹站起來讓坐,看那樣子,卻是故意裝出巴結闊老的樣子來,給這邊包廂裏看。高樂天轉念一想,本來林一心捧她,就是七拚八湊的局面,縱然花得錢多,她也知道是窮小子一個,這隻怪林三自己不爭氣罷了。高樂天想了一陣子,實在也犯不着生氣,就把這件事拋開。
戲散了,林一心拉着他的手笑道:“今天的戲,聽得是有些不痛快,我們先找一個小館子吃飯,回頭我們一塊到衚衕裏走走,你看如何?”高樂天笑道:“你這人還不死心嗎?我勸你現在不要逛吧。等你發了十萬八萬銀子的財,然後再大逛一下,省得花了錢,還讓人家瞧不起。”林一心聽了,依然還是笑上一笑,並不怎麼分辯。高樂天用手指着他,點了一點頭笑道:“你這人是不可救藥。”說畢,就走開了,走出了坤戲場,看見男男女女正向花園裏行走,也就緩步而入。
沿着荷花池,繞了半個彎,卻有人在身後連連叫了幾聲樂天先生。回頭看時,那人取了草帽在手上,深深的度數點着頭笑道:“好久不見,近來好?”高樂天看時,卻不十分認識。但是人家叫出姓名來,又如此恭敬,決不能夠置之不理,也就只好向他點了幾點頭。可是臉上少不得現出有點猶豫之色。那人卻十分明瞭,走近一走,先笑道:“高先生忘了,我是魏建成,在趙先生家裏見面多次。”高樂天這時想起來了,曾聽得趙先生說,這魏先生交際手段,高明得很,當時倒不知道他手段怎樣高明,雖然疑心,也沒有證明出來,如今見了他,又想起了前事了。便笑道:“是是,我的腦筋健忘得很,魏先生好?”他聽說皺了皺眉,又吸了一口氣。高樂天看他這種情形,分明是不好的樣子,卻又不便多問,也就算了,魏建成卻反問道:“高先生的景況是很好的,忙着哪有工夫出來玩呢?”高樂天道:“也不一定,所謂忙者,也不過是每日之中,幾個鐘頭,其餘的時候,也就很自在的。”魏建成道:“幾時有工夫到我舍下去談談,好不好?”說時,他便由身上掏出一張名片,彎着腰遞到高樂天手上。
接過來一看時,那名片卻也印着四五路官銜,不過每路官銜頂上,都加上一個前字,下款便是詳細住址,乃是大橋槓衚衕內小坐椅衚衕,鏡花庵正對面,門牌八號,借用電話東分局四二一,借用電話東分局五二一,借用電話東分局六二一。高樂天正看這裏,魏建成便道:“這三個電話,隨便你打哪個都成。這都是左右街坊,你若是多說兩聲勞駕,他們不能不給你送電話的。”高樂天道:“那就是了。”當時,說了幾句話,也就分手而去。
高樂天在北京,本來組織了一個小家庭,不過趨於舊的一方面,平常他要不在家,他的夫人是不代表見客的。這天高樂天和魏建成見了面,第二日下午,他就到高家來拜會,正值高樂天不在家,就把他擋駕回去了。高樂天以爲這種泛泛之交的朋友,不過是因昨日的談話,偶然高興來看一看,說過去也就算了,不料到了次日下午,還是這個時候,他又來了。這時,高樂天照例不在家,他還是撲了空回去。
高樂天回來知道了,心裏很過意不去。人家既然來了兩次,不能不去回看他一次,這天過了,到了次日,也就把魏建成的名片蒐羅出來,然後照着名片上的地址,直找了去。找到魏家,倒是所獨門獨院的房子,高樂天敲了許久門環,才聽到門裏一陣腳步響,有一陣嬌滴滴的聲音,問了一個誰字。高樂天答應是拜訪魏先生,然後那門纔開着,開門的並不是傭僕之流,乃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女郎,她穿了一件翻領對襟的白短衫,在那領子下套了一根水紅色的帶辮。除了兩隻胳膊,露了十分之七八在外面而外,那翻領挖着低低的,前面還露出一大塊雪白的胸脯子來。高樂天知道她決計不會是下等人,就取了帽子在手和她點了一點頭,笑道:“魏先生在家麼?”那女郎向高樂天渾身上下打量一番,然後笑道:“你先生貴姓?”高樂天說了,她就笑着呵了一聲道:“是高先生,請到裏面坐吧。”高樂天料想魏建成一定在家,便跟着那女郎一路進去。她倒不見外,就引高樂天到東邊一間廂房裏來,那屋子裏倒也有幾件椅桌和字畫,有點像客廳。那女子讓高樂天坐下,就在他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了。她似乎知道高樂天的意思的,先就笑道:“魏建成是家父。”說着就在身上摸索着,摸索出一張小小的名片兒,雙手遞將過來。
高樂天接過那名片來一看,上面現着有凹印的本色玫瑰花片,中間有小字橫列,第一排乃是她的姓名魏露斯,下面一行一行的推排下去,就是住址及借用電話的號碼。高樂天這就明白了許多,因笑道:“原來是魏小姐,現在在哪個學校呢?”魏露斯口裏唧噥了一陣,說着是個什麼大學。因爲大學兩個字聲音很大,也很清晰。大學上面兩個字,可是含糊得很,卻聽不出來。高樂天並無知道她所在學校之必要。既聽不清楚也就算了。而且自己覺得是她父親的朋友,和她的地位高一等,一時談不攏來,便道:“令尊回來,請給我致意。我有事,不久談了。”說着,就起身告辭。
魏露斯送他出門,還不曾關好門,院子裏早有人嚷着密斯魏,嚷了出來。原來她在會高樂天的時候,另外還有她父親一個朋友烏泰然在裏面小書房裏。這烏泰然只二十一歲,頭髮常梳得像膏藥一般油光。一套粗嗶嘰西服,雖然大半年穿着,卻是緊合身材,一點髒跡也沒有,加上他說話是非常之從容,態度又非常之和藹,倒是個漂亮青年。只是有一層,他生來是一種黃中轉黑的膚色,微微起着魚鱗紋的皮質,若不是他那一身衣服陪襯住了。真有些像煤鋪裏小掌櫃。因之他有一些朋友,給他起了個綽號,叫做小黑臉兒。魏建成和烏泰然原不認識,只因爲有個集會場上,兩人在一處會了面,同時,魏小姐也在一處看到,由朋友介紹大家見了面。魏建成因爲手頭拮据,並不約朋友上公園和茶樓酒館,都是約人到他家裏去談話。自從和烏泰然見了面以後,也是約他上家裏去。烏泰然第一次到魏家去,和高樂天今天到魏家來一樣,彼此並未見面,乃是魏露斯小姐出來見面的。來得多了,他和魏小姐的友誼更深。
烏泰然是個研究文學的人,同時,又是研究藝術的人,一談起話來,少不得將西洋文學家,西洋藝術家,從頭至尾說上一套。今天來了亦復如此。說到得意的時候,不由得就把文學問題,藝術問題,更又談到愛情問題。一說到愛情,將頭偏到一邊,斜了眼睛望着魏露斯,只管微笑。今天他正談到一本西洋愛情劇,這本戲,他除了譯成過漢文而外,並且還親自登臺表演過一回。正談到得意之際,偏是高樂天來了,打斷了話柄,非常地不痛快。正拿了桌上放下的帽子,表示一種要走的樣子。魏露斯卻笑道:“你忙什麼呢?還不知道來的是誰?讓我去看看吧。”當魏露斯開門引高樂天到小客室裏去的時候,烏泰然就在他上屋裏坐着,和魏露斯的母親魏太太談話。
魏太太是個半新半舊的交際家,對於聽戲打牌這些事,卻相當的內行,烏泰然也就丟了西洋文學,西洋藝術,來談梅蘭芳程硯秋。由戲又談到紅中白板,詞鋒不斷,卻也不讓魏太太感到寂寞。後來知道高樂天走了,他連忙抓了帽子在手,搶出院子來,及至走到門口,魏露斯留他不走,他就跟了露斯一塊到小客室裏去。
露斯道:“你和我媽談些什麼?”烏泰然道:“和你母親在一處自然說你母親所願聽的話了。”露斯道:“在我一處,也就講我所願聽的話了。”烏泰然笑道:“那不見得。”露斯道:“不見得,難道還說我不願聽的話嗎?那說些什麼呢?當然是三從四德,賢妻良母,三綱五常……”烏泰然連忙搖着手道:“我說不見得,並非就是說你不願聽的話。不過不像對於你母親說話一樣,只是迎合她的心理。對你說話,我是處處用理智來限制我的情感。人是感情動物,尤其是兩性之間,處處都能引動情感。這若由着情感的行動,不用理智去制裁……”露斯道:“你說些什麼?我全不懂。我問你是不是說我願聽的話,情感理智,瞎扯上這一大堆。”烏泰然說得正得趣,給露斯攔頭一下斷住,只好先微笑上一陣。然後說道:“這就是我能說你不願聽的話了。同時,我也想得願聽的幾句話,就是你託我的事,我已經有七八分把握。”這半天露斯才笑起來。因道:“有七八分把握了嗎?是我的事呢?還是我父親的事呢?”烏泰然笑嘻嘻道:“你父親的事有六七分,你的事也許有八九分,平均起來,是七八分吧?這個星期日子,你若是有工夫的話,我就可以介紹你和前途見面。你是願意吃中菜,還是吃西餐呢?”露斯笑道:“介紹就介紹,幹嗎還要請客?”烏泰然道:“當然要請客,不請客,難道讓大家在當街見面不成?”露斯聽說,就偏着頭想了一想,笑道:“我看是擷英不錯,最好是四點多鐘去吃晚餐,那個時候,早客已經過去了,晚客又沒有上座,菜既然好吃又清閒得很,不知道你贊成不贊成?”烏泰然聽說,就點了一點頭,原來他的計劃,魏露斯要是吃中餐時,就請到市場裏,一家便宜居餐館去吃包子和麪。她要是吃西餐時,就請到學生番菜館,吃一頓三毛錢一客的早茶。而今魏露斯自說出要到擷英吃晚餐,乃是一元四五毛一位,再加上汽水小賬以及車錢,這真可觀,便笑道:“四點鐘去吃飯,未免早一點,我們索性提前找地方吃早茶去,不好嗎?早上起來早一點,我來邀你,趁着新鮮空氣,也不要坐車,在長安街綠樹林子裏慢慢地走。只當柔軟運動,到了番菜館子裏,也可以吃個飽。吃飽了,我還是陪你由那裏回來,當着飯後運動。”露斯將嘴一撇道:“得了吧,你說的不是學生菜館嗎?爲了三毛錢的早茶,我得來去走上七八里,誰那麼饞?乾脆,你就約他到公園裏去,在柏林裏亭子下見面,省事得多。”烏泰然臉一紅道:“密斯魏,你的意思,是說我捨不得錢嗎?那可成了笑話了。我無論如何,我介紹你去見前途,是爲着你的事,我又不要從中取得什麼,我就不請密斯魏,密斯魏也不怪我的,那我何必既要請,又捨不得錢呢?”露斯笑道:“那算我說錯了,你可別見怪。”烏泰然道:“對於女子,總應當原諒的。慢說你沒有說錯,就是說錯了,也不應當見怪。就是依着你的話,明天下午,我們在擷英會面吧!”露斯笑道:“你不要誤會了我的意思,我並不一定要你請我,我只要你介紹我和前途見面,找到一份工作,我就很感謝你的了。”烏泰然道:“工作替你找,飯也當請你吃,我明天準在那裏等,到不到,我就不管了。”露斯笑道:“有了前途在那裏,我怎能夠不去?”烏泰然聽了很喜歡。笑道:“去是去,不過有一個條件。就是這個約會,請你暫守祕密。因爲見了前途,事情哪天發表,還不知道。若是先傳揚出去,不能馬上發表,我介紹人固然是沒有面子,你自己也沒有面子,最好到發表那個日子再說出原委來,讓你們家裏人驚異一下子。”露斯聽說,雖不知他的命意所在,然而對家裏人守祕密的事,多添上一樣,極不關重要,就毫不考慮的答應了。烏泰然談了一會子,自告辭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