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記第三回 失寵作良圖幫閒早約 輟歌惜小別快睹先臨

  卻說梅少卿在那裏罵芳芝仙,有一個小丑兒,就在當中挑撥,嘮叨着兩下傳話,那芳芝仙正是趾高氣揚之時,只願意人捧,不願意人罵,現在梅少卿在一邊冷嘲熱諷,已覺是難堪。偏是有人從中挑撥,更是忍無可忍。當時正在喝茶,拿着手上的茶杯,直向梅少卿化裝室裏飛去。不偏不斜,那茶杯正砸在一面大鏡子上,的一聲,兩物俱破。

  梅少卿一回頭見是芳芝仙動手,就奔到她面前,伸手過去,拍的一聲,就打了她一個耳光。芳芝仙人長得漂亮,身體卻長得非常健康,梅少卿和她相反,向來瘦怯怯的力量是很有限。芳芝仙猛不防讓梅少卿打了一掌,鬧得半邊臉發燒,眼睛裏火星亂迸,這一下子,她氣極了,向着梅少卿胸前。兩手就是一推,梅少卿支持不住,身體向後一坐,便倒在地下。

  袁大頭正在後臺,一看不成事體,連忙向中間一攔,其餘後臺的人,見管事已經出馬,也兩邊勸解,男男女女糾成一團。哭聲,喊聲,罵人聲,勸解聲,配上前臺的鑼鼓,哪裏還分辨得出誰說什麼?只見芳芝仙在人叢中亂跳,身子直往前擠。梅少卿呢?眼淚滿面,張着嘴號,一隻白手,只管向人縫裏伸將出來,對芳芝仙那邊亂指。任秀鳴得了消息,也連忙趕着來了,帶罵帶勸,將梅少卿先擁進化裝室裏去,把她兩人分開,後臺海濤也似的風潮,方纔漸漸平息。

  任秀鳴一調查這事,雖然由於芳芝仙到了特別化裝室而起,但是芳芝仙所以敢進這裏來,卻是自己作的主。要說芳芝仙的不是,先要論起自己的不是。這種情形,只好模糊一點,遮掩過去,就算了。況且梅少卿是快要滿合同的人,平常她母親極力監視她的行動,一點也不讓她做戲外的應酬。就是梅少卿自己,性情也非常高傲,在營業上雖然很歡迎她,在私人方面,簡直一點感情沒有。論起芳芝仙,恰好和她成一個反比例,她母親壽二爺,是惟恐她女兒不和人家交朋友,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做監視。不但不監視,芳芝仙年歲小,有許多不合交際的地方,還從中指點指點。所以任秀鳴對於她兩人的交涉,覺得芳芝仙有理的成分居多,無理的成分居少。無論當面背後,不肯說梅少卿是的,梅少卿哪肯受得了這種委屈,恨不得馬上就脫離遊戲場。不過因爲合同的關係,不能隨便就跑,只好忍耐着。好在合同也快滿了,滿了之後,無論如何,不向下繼續。當日勉強把戲唱完,回得家去,不問三七二十一,伏在桌上就暗暗哭將起來。

  她母親梅月卿原是個有名的花旦,躺在牀上,對着綠豆火焰的煙燈,過晚上的正餐癮,一見女兒哭泣,便知受了委屈,因待一口氣將菸斗上一個大泡子抽完了,噴着煙坐起來。問道:“怎麼?大丫頭什麼事又哭了?”梅少卿用手絹擦着眼淚道:“還不是那妖精,哪有別人呢!”於是就把今天晚上打架的事說了一遍。梅月卿已經拿了一根菸卷在手上,點了火坐在那裏慢慢抽着,閉了眼睛,只聽她女兒說話。一直等梅少卿把話說完了,她把一根菸也抽了三分之二,噴出一口煙來,哼了一聲道:“這全是任秀鳴這東西的主意,把芳芝仙慣得這樣無法無天。好吧,讓他捧她去,合同滿了,無論如何,我們也不在遊戲場唱了。”梅少卿道:“我也是這樣想,但是我們還是到上海,還是天津去呢?”梅月卿道:“哪兒也不去,我們還在北平待着,我們要看一看,究竟是誰唱得下去!”梅少卿道:“我們在北平待着還要自己組班嗎?”梅月卿道:“那倒用不着。坤音社的人和我說了幾次,要我們也加入。我就因爲離京不離京的心事,還沒有決定,所以沒有答應,現在我們說願加入,他是求之而不得。”梅少卿道:“他們那裏有個金飛霞,還要我去做什麼?”梅月卿道:“原來我也是這聽說,後來我聽到她要上哈爾濱,她們這兒沒有了臺柱子,你想,她怎樣不着急呢?”梅少卿道:“據我看,我們也不宜就答應。若是答應了,倒好像我給人家填空似的。”梅月卿道:“爲了這個,所以我的意思,要大大地和他開口,這樣一來,張老頭兒和他兒子都樂意,叫他捧場,那是不成問題的。”梅少卿道:“老頭子罷了,只會胡花錢。倒是張二爺人很熟,我們先請來問問看。他若說是我們可以加入坤音社,我先就請他給我們幫忙。”梅月卿道:“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他是沒有常性的人,今天捧這個,明天捧那個,一點準兒沒有,這又有兩三天沒有看見他了,不知他又和誰混在一處。”梅少卿道:“今天晚上,我還看見他在包廂裏的,聽說和老頭子要算賬,前天吵了兩次嘴,也許爲這個沒有到我們這兒來。”梅月卿道:“和他老頭子算什麼賬?”梅少卿道:“借了他老頭子三千塊錢,過了期了,本利全沒有還。老頭子現在只管向他催。他急了和老頭子吵了一頓。老頭子說,從此以後,爺兒倆永遠不通來往,誰也別和誰要錢。張二爺聽了,你想樂意不樂意?”梅月卿道:“樂意什麼?他和老頭子來往,總只有他花老頭子的錢,哪有老頭子花他的錢?現在斷了來往,他就花不着老頭子的了。以後還是找找老頭子的好。上次堂會,和張二爺配了一出《武家坡》,後來老頭子只噘嘴。”梅少卿道:“別提了。張二爺唱得那樣糟,誰願意和他在一塊兒唱?我也是讓他逼得沒有法子啊。老頭子若是不樂意,我就和老頭子照樣配一出《武家坡》,也沒有什麼。可是他上臺唱嗎?”

  正說到這裏,聽見老媽嚷道:“二爺來了。”梅月卿道:“真巧說曹操曹操就到了。”梅少卿便避到後面一間屋子裏去,將冷手巾擦了一把臉又重新敷了一層雪花膏,然後纔出來。那個張二爺張景文看見,就連忙笑着站了起來對梅少卿一招手道:“來來,我問你幾句話。怎麼一回事,今天你的戲唱得很馬前。”梅少卿一面說着話,一面走過來,坐在張景文面前。只見他那滿頭的頭髮,都用油粘成左右大小兩黑片,緊緊的,平平的,貼在頭上。一張大臉,糊滿了雪花膏,一片一片的白色。那兩腮上的鬍子,被颳得光光的,胡樁子雖然沒有,因爲他是很重的連腮鬍子,在肉裏的鬍子根,卻沒有法子取消,因此兩腮上倒弄成一片青色,白裏套青,倒是怪難看的,而且嘴脣上紅紅的,似乎他又搽上了一些胭脂。

  梅少卿心裏雖然這樣看不下去,口裏卻不肯直說出來,因笑道:“二爺,今天晚上又打算哪裏逛去,臉上颳得這樣光光的,真是漂亮啊。”張景文被她當面一陣恭維,樂得兩隻眼珠只在一副玳瑁寬邊的眼鏡裏亂轉,笑道:“別瞎說。我天天都是這樣,有什麼可奇怪的。”梅少卿道:“我倒不是奇怪,因爲到了這樣夜深了,還是收拾得好好的。”張景文笑道:“別往下說了,我收拾得好好的,就是來看你啊。”因爲她母親也在這裏,這話似乎唐突一點,便偏了頭望着梅月卿也笑了一笑。因見她躺在牀上抽菸,有毫不在乎的樣子,又轉臉過來看着梅少卿。梅少卿隨時手一撈,在地下把一隻花毛獅子小哈巴狗抱到懷裏,只管撫那狗脊樑上的毛,低了頭一根一根給他摸得順順的。

  張景文見她有些含情脈脈的樣子,心裏先就樂了。因道:“我聽說你和芳芝仙鬧起來了,那很犯不着,她是什麼出身,和她比就失了自己的身分了。”梅少卿道:“誰願意和她鬧,可是心裏憋着一口氣,當時真忍不下去。”張景文道:“你老是和她鬧彆扭,合同滿了你還幹不幹呢?”梅少卿道:“合同滿了,一萬塊錢一個月我也不幹。”說着,又怕他聽不明白,使將坤音社金飛霞要走,那邊請去抵缺的話說了一遍。張景文口裏銜着菸捲靠了椅子背,腳架在方凳上,倒是很自在的樣子。因搖着腿道:“這裏合同沒有滿,那裏就有人請,很好的事啊。”梅少卿道:“我也知道是很好的事情。可是到了那個時候,沒有人捧場,那怎麼辦呢?”張景文笑道:“梅老闆,你別繞着彎兒說話,乾脆,你叫我捧場。這一點兒小應酬,全交給我,準辦得了,你們告訴老頭子沒有?”梅月卿知道她父子兩人捧角,是毫不避諱的,便道:“因這事我們還沒有決定,所以也沒有對將軍說。”張景文笑道:“你們真傻,有這樣的事,不先對他說,倒先對我說。其實不管成不成,只要對他說了,他就和你先拿三分主意。一拿主意,那就好了,他先得給錢。這兩天天津房錢收齊了,剛剛解來,老頭子手上,有的是錢,何不就趁這個機會去和他弄幾文?老頭子別的錢不肯花,你們這樣的人去說話,他總得應酬的。”梅月卿笑道:“二爺,這可是你說的。”張景文道:“是我說的,那要什麼緊?老頭子捧一輩子的角,花一輩子的冤錢,當一輩子的冤桶。可是當一輩子的冤桶,他還是樂意的。”梅月卿道:“照二爺這樣說,二爺是不會花冤錢,不肯當冤桶的了。”張景文道:“那沒準兒,自己覺得很值不是?別人就可說你冤大了。”梅少卿笑道:“二爺說話,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現在連自己也說起來了。”張景文道:“我這全是實話,可是你別多心。我們這樣好的交情,只要能幫忙,總是幫忙,還談到什麼冤不冤?你別以爲我先說這話,是怕花錢啦。”梅少卿笑道:“二爺這說來說去,我簡直沒有什麼可說的了。那麼,依照你的話,我們就搭坤音社的班了。”張景文道:“那也別忙,讓我去找一找金飛霞,看她是不是上哈爾濱。她要是沒有要走的話,一個班裏,決不能容兩個臺柱,那就別提了。”梅月卿道:“二爺若是肯辛苦一趟,那是最好不過的事。因爲二爺是事外之人,隨便和她們說話,她們是不疑心的。”張景文道:“我和她家裏,雖沒有什麼交情,認識是認識的,這幾句不相干的話,一定可以問得出來。問明瞭,我就回你們的話。明天晚上,準有回信。”梅月卿聽了,先就道了幾聲謝,又請張景文到牀上躺着,給他燒了兩口煙,張景文很高興地回家去了。

  到了次日,吃過早點,趁金飛霞沒有上戲館子的時候,就到金家去了。金飛霞的父親,穿了一件灰綢長袍,大大的長長的袖子,左胳膊垂將下來,看不見手。右手拿了兩個核桃,只管搓着。他昂了頭,正在大門外張望。看見一輛汽車來了,就向旁邊一閃。張景文下了車,金老頭就躬身向前作了個揖,把手舉了舉,操着一口津音道:“二爺,你好,好久我不見你了。”張景文道:“飛霞在家嗎?”金老頭連連點頭道:“在家,在家!請進來坐。”於是手裏搓着核桃,在前面引路,將張景文引了進去。金飛霞拿了手抄的小本子坐在門邊,就着亮念戲詞。一見張景文,便站將起來,笑道:“什麼風把二爺吹來了?”說時,放下抄本,就叫人張羅茶水。金老頭昂了頭,擺着大袖子,已避到一邊去了。

  張景文道:“我聽說你要上哈爾濱了,所以特意來看看你。”金飛霞道:“你別聽外面人胡說。我在這兒唱得好好的,又上哪裏去?”張景文笑道:“我聽說宋三爺在奉天很闊,現在也到哈爾濱去了。”金飛霞掀脣一笑,露出一粒金牙,接上瞟了張景文一眼道:“你這話我不大懂。哪個宋三爺?”張景文笑道:“我們也是朋友,在一塊,聽過戲,他的事你以爲我不知道麼?”金飛霞道:“認識我們倒是認識的。你以爲我靠他捧我,我就上哈爾濱嗎?我走是得走一趟,是到天津看我母親去。”張景文捧角,雖然是朝三暮四,但是他捧誰的時候,就專門捧誰,不捧第二個人,他並不需要和金飛霞接近。當時他證明金飛霞不上哈爾濱,責任已了,也不多耽擱,就告辭走了。

  金老頭見客已行,卻慢慢地走進來,一個咕嚕着上腔道:“這小子總不來,來了就走,不知道幹啥。”金飛霞坐着自看他的戲詞,不理會他。金老頭道:“這小舅子,有錢就望梅少卿身上花,花光了,才跑咱這裏來。”金飛霞忍不住了,這才放下本子,板着臉道:“你這可像人話?越老越糊塗了。”金老頭將眼睛一橫,伸着拳頭,卜通的在桌上捶了一下,一面嚷將起來道:“我……娘,我怎麼越老越糊塗了?我是叫你唱唱戲,不是叫你陪人耍。我二十多歲的姑娘陪人開心,我圖的是哪一頭?”老頭子雖然六十多歲,卻沒有蓄鬍須。他嚷時,口水像下毛毛雨一般,向外四飛,及至嚷住了,兩張嘴脣皮,兀自一上一下亂跳。

  金飛霞因這老頭子,是向來蠻不講理,動手就打,自幼怕他慣了,到了現在,老頭子雖然從不打人,不過看了他那種窮兇極惡的樣子,總有些害怕。所以老頭子一發氣,她不再作聲,便伏在桌上哭了。老頭子站在屋子當中,瞪了眼睛,只管望着她,一言不發。半晌,在身上掏出一個瓷器的小鼻菸壺,倒了一小攝薄荷散在桌子犄角,用手上一個食指,蘸了那藥末,只向左右兩鼻孔裏送,鼻子就息率息率幾聲向裏面吸。原來金飛霞一家子都在禮,戒了菸酒。連鼻子都不能聞,所以用薄荷散代。老頭子氣極了,忘了神,只管去聞。他雖沒蓄鬍子,那硬邦邦的胡樁子卻是不少,薄荷散粘在胡樁之上,猶如草上之霜,白了一層。金飛霞見父親不罵,膽子又大些,格外哭得厲害。

  金老頭站在那裏,發了一會愣,想到已經十一點鐘了,再過兩個時辰,就要唱戲了,她要一賭氣,不肯上臺,豈不糟糕?原來這坤音社的組織,和別班子不同,他們這班子,全是唱本戲,每個名角,擔任戲中一個重要分子,若有一人不到,戲中就少一個重要分子,這戲就演不成了。況且他們排戲的時候,各念各的詞,誰也不替誰。這天坤音社唱的是《茜窗淚影》,金飛霞正取戲裏頭一個含冤負屈的姑娘,就是戲裏的主角。金飛霞若是不到,《茜窗淚影》固然是不能演,就改演別的戲,然而別的戲,也短不了是金飛霞充主角,照樣的不能演。所以金飛霞老哭着不歇,一發牽動全身,今天只好停演。這樣一來,又不好意思來勸她,於是左手搓着核桃,右手蘸薄荷散塞鼻子眼。足足支持着有十幾分鍾,然後才一頓腳道:“姑奶奶,你不哭行不行?現在已經十二點鐘了,你還打算上戲館子嗎?”

  金飛霞掏出手絹,一面揩淚,一面哽咽着道:“給你罵了一頓,現在快上戲館子了,又來央告我,你指望我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呢,兩句話就可以哄好的。我不幹了,你怎麼樣?”說畢,突然起來一陣風似的,跑回房去了。

  金老頭看見,這一急非同小可,連忙對着屋子亂嚷道:“怎麼樣?你不打算上戲館子了嗎?”一面說着,一面在屋子裏頓腳,金飛霞進了屋,身子向牀上一倒伏在枕上,自睡她的覺,無論老頭子怎樣嚷,總給他一個不聞不問。老頭子看了一看形勢僵得厲害,只得私下疏通老媽子,叫她去勸金飛霞,她答覆得很堅決,說是無論如何,我不上戲館子了,要我上戲館子,叫他先拿刀來。金老頭麻煩了幾次,慢慢地就捱到十二點鐘,看看她是萬不肯上戲館子的了,只得到對面煤鋪子裏去,借了一個電話,通到戲館子去,說是今天金飛霞請假。

  戲院子前臺,接到這個消息,就猜個十之八九。他父女兩個,又在辦交涉。這種事,每年少不得發生幾次的。所以後臺的人,毫不猶豫,寫了一張很大的紙條,貼在門口,就是金飛霞因病請假,今日停劇。下面也並沒註明不日照常開演。因爲知道金飛霞天天忍受他父親的氣,積得久了,就要發泄一次。一發泄出來,決不是一兩天就可了事的。他們前臺這樣猜想,果然不出所料,到了次日,金飛霞睡在牀上,根本就沒有起身。可是這樣一來,戲館子裏就大大着急了。

  原來他們這裏的組織,坤角都是按月定包銀,逐日拿錢。金飛霞包銀是一千二,若是十成座,自然是一日拿四十元。若是上座不好呢,就按成數減收。金飛霞每月掙那些錢,犧牲了一兩天,自然不在乎,可是其他拿小戲份的角色,就有些受不了。一天不拿錢,就得一天白耗着,前臺的人,更是隻望着這個吃飯,若老是停演,大家不得了。因爲金飛霞和一個唱花旦的珍珠花感情最好,大家就請珍珠花去看金飛霞的病,順便給他父女調停一下。珍珠花在公私兩方,都是情無可卻的,就坐了自己的包車,到金飛霞家來。

  走進門就見金家的女僕趙媽,因問道:“他家大姑娘病好點嗎?”趙媽回頭向身後看着,見沒有人,這才低了聲音道:“哪有什麼病,又是老頭子和她吵上了。今天這大半天了,還沒有吃東西。”珍珠花走進院子,隔了窗戶就喊道:“大姐啊,你怎麼不舒服了,今天好些嗎?”珍珠花貌僅中姿,卻是天生一副嬌滴滴的喉嚨,一雙活潑潑的眼睛。她那嗓子,只要說一句話,就令人會發生一種快感。金飛霞躺在牀上,正悶得慌,聽見珍珠花的聲音,便道:“進來吧,我猜你今天就會來的。”珍珠花一進房門,見金飛霞蓬着一把頭髮,兩鬢鬆鬆地掩住了耳朵,面上只敷一層薄粉,略帶黃色。身上穿了一件豆綠色的海絨短襖,倒只扣了兩個鈕釦,右肩下的衣襟,翻轉一塊來。用薄被蓋了下半截,斜靠在牀欄杆上。見人進來,笑着點頭道:“牀上坐吧。”說時用手拍一拍墊褥。珍珠花果然坐下來,因道:“你是什麼病,大概就是多吃了涼東西。我就對你說了,那幾天彆嘴饞。”金飛霞道:“哪裏是啊?我和老頭子鬧彆扭呢。”珍珠花道:“老頭子又怎麼樣了?又要討姨奶奶麼?六七十歲的人還是這樣花心?”金飛霞道:“他花心不花心我倒不去管他。你瞧他不是很花心嗎?他對我倒管得十分嚴厲。我們吃了這碗飯,沒有個人緣兒哪成?家裏來了兩三個朋友,這是很不算什麼。可是他就把自己那副花心眼來看人,我的朋友,只許來長鬍子的老頭,不許來年輕的,一來年輕的,就得在旁邊看守,總怕是我給人拐跑了。我們生來狗命,應該和他唱一輩子戲,掙一輩子錢。你想咱們現在是什麼歲數兒,再和他唱幾年,成了老太婆了,花花世界,哪裏還有我們的份兒?”珍珠花笑道:“你說這話存了什麼心眼兒了?”金飛霞道:“珍珠花,難道你不膩嗎?你想我們唱的是本戲,白天一點鐘就得到,到了六七點鐘散戲,回來吃飯,吃過飯,又趕回戲館子把夜戲唱到十二點鐘。三天兩天的,又該排新戲,一鬧就鬧到兩三點。明天上午起來,就念戲詞。有時加段什麼跳舞,還得臨時練。一天到晚,哪裏還有休息的工夫!這樣拼命的忙,爲着什麼?”珍珠花道:“你這話倒是真的。可是我們現在說一句走,班子就散了,誰也不能放過,也不知道哪一天是了局?”

  她說到這裏,忽然微微一笑道:“捧你的人,什麼樣子的也有。你總可以在這裏找一個小白臉兒。現在那個洋學生捧得很上勁,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嗎?”金飛霞道:“別瞎說,哪裏來的洋學生?”珍珠花笑道:“哪裏來的洋學生,你不知道嗎?別裝傻了。”金飛霞笑道:“你們真喜歡和人家起諢號,怎麼會是洋學生?”珍珠花道:“他老穿西服,戴着圓眼鏡,那不是洋學生嗎?”金飛霞道:“穿西服就是洋學生嗎?我看他不見得怎樣洋派。”珍珠花伸了一個手指,在她的額角上戳了一下,微笑道:“你這是不打自招了。你不知道有個洋學生,你說的他又是誰呢?請問請問。”口裏說着頭伸過來,一直就問得金飛霞的臉上來。她把頭偏到一邊,兩隻手撐住珍珠花的肩膀向旁邊一推。

  珍珠花藉着這個就睡在金飛霞的身上,口裏嚷着道:“不成,不成。你自己說錯了話,反要打我,我得和你鬧上。”說時,就在金飛霞的懷裏亂滾。金飛霞只將珍珠花亂推格格地笑道:“姑奶奶,別鬧了,我受不了。”兩個人帶笑帶鬧,在牀上揪住一團,金飛霞不蓋被了,下面穿一件單的叉腳褲子,赤了一雙腳,只管亂蹬。珍珠花坐起來,就用手撫着發,笑道:“好好地睡着吧。別凍了,假病可就弄成真病了。”金飛霞鼓了腮幫子,眼睛瞪着珍珠花道:“別胡說。你這話是給我罪上加罪。”

  珍珠花強着把她拖進被裏去,和她蓋得好好的,然後說道:“一來就鬧,我都累了。老實坐着,好好地說幾句話吧。你這一請假,前臺是急得了不得,只催我給爺兒兩勸和。勸和我是勸不來,不過前臺是真急,你看大家的情分上,明天你還到館子裏去吧。”金飛霞道:“照你這樣說,我們爲着人家唱一輩子的戲不成?現在呢,他們是指着我們吃飯,若是我們死了呢,他們又指望誰?”珍珠花笑道,“我是人家託我來勸解的,唱不唱都在乎你,你可別和我擡槓。”金飛霞道:“我倒不是愛擡槓,我們老爲了面子顧全人家,真有些傻。”珍珠花道:“我也知道我們傻,可是不唱吧,就得找主兒,我們找誰去?有錢的不要咱們,沒有錢的又不敢要咱們。待着待着又是一年,不唱怎麼辦?”金飛霞道:“你倒是有個有錢的人愛啊!林喜萬師長,不是早就要討你嗎?”珍珠花道:“人家都是這樣說,可是我真不敢答應。他已經有個太太了,鬧到結局,我還是去作個三房四房,有什麼意思?”金飛霞道:“我們唱戲的人,還想做一品夫人嗎?那可不易呢。”珍珠花道:“就是這樣,老解決不了。你還不是同我一樣?”金飛霞道:“我和你的意見,有點不同。我倒不一定找做官的,只要他有錢夠我一輩子花的,我就去,哪怕做生意買賣的呢,我都樂意。可是我決不作二房。”

  珍珠花本來是勸她唱戲的,一談到兩人婚姻問題上,便覺得有趣,忘其所以的,只管談下去。珍珠花也就靠住牀欄,只管望下說。金老頭先見珍珠花來了,知道是來勸解的,怕她礙着自己不好說話,因此避出大門,在街上散了散步,順便看了一個朋友。兩小時之後,珍珠花還是沒走,金老頭便走到隔壁屋子裏一聽,她們倒談得唧唧嚨嚨說個不了。仔細一聽,說來說去,都是婚姻問題。

  金老頭生平有一樁大恨,就是怕人和他女兒提婚姻問題。他女兒現在每年多要掙一萬幾,少要掙七八千,若把女兒嫁了,他就每年有上萬的大損失,所以他死也不許人把女兒的婚事談出來,這時珍珠花和金飛霞在裏面所談,正是婚姻問題,金老頭子聽了,早是怒從心上起,不過礙着珍珠花的情面,不便嚷出來,便喊着珍珠花道:“餘老闆,外面來坐吧。”珍珠花知道老頭子到了外面屋子裏來了,對着金飛霞,伸了一伸舌頭。金飛霞對她揮着手,就讓她出來。金老頭一見珍珠花笑道:“又要你老遠跑了來,我真過意不去。”珍珠花道:“自己姐妹們,哪裏還分這些彼此呢?我來的時候太久了,我要走了,大姐,明兒見吧。”一面說着,一面就走出屋子來。金老頭也知道她不願和自己說話,無論如何,是留不住的,便帶送着她走出院子來,因低低問道:“餘老闆勸她得怎樣了?她明天能去嗎?”珍珠花道:“她願意去了。”說到這裏回頭看了一看。然後才說道:“你哪,帶得過去,也就麻煩點兒,別太什麼了。”金老頭手上搓着兩個核桃瞪着大眼睛,直望着珍珠花往下聽下文。珍珠花說完,他將核桃搓得嘎吒一下響,嘆了一口氣道:“我的二姑娘,我還要怎麼讓她啊。她嚕嘟了兩天一宿,我什麼都沒有說,這還不成嗎?”珍珠花道:“那就是了,只要你不再說什麼,明天她一定上戲館的了。”老頭子只要金飛霞肯唱戲,任何條件都接受了。

  當時珍珠花走後,金老頭趕快就打電話給喜樂園,說是金飛霞明天一準就可以銷假。讓前臺貼海報。同時幾個賣座兒的,也就分頭通知他們的熟人,盡他們向來拿人家小費的責任。這賣座兒當中有個金麻子,是一個專能拉人的腳色。他得了金飛霞銷假的消息,便打電話通知那些熟主顧。其中有個賈叔遙,尤其是每日必到的主顧,所以頭一個電話,就通到賈宅,請三少爺說話。那邊聽差把賈叔遙請來了,也就在電話裏報告道:“三少爺,金飛霞明天唱戲了。你請客不請客,我給留四個座兒吧。”賈叔遙並不曾知道金飛霞明天可以上臺,更不曾打算到請客。不過看座兒的一問,就不好意思說不請客。加上金飛霞停演的前一天就因事未到,不看戲有三天之久,明知看座兒的是想把三天未給的錢撈了去。少年是要面子,也覺得可以答應,便在電話裏應了“好吧”兩個字。

  到了次日,恰好是個星期六,貼的《茜窗淚影》,又是新排的戲,因此上了十成座。到了下午兩點多鐘,金飛霞快要上場了,賈叔遙也就來了。他們老聽戲而又和戲子有交情的人,和平常聽戲的人不同。他們在戲園子裏有個一定的座位,三百六十天都在那裏。來了固然坐在那裏,不來,看座兒的人也不敢賣出去。反正聽戲的人,照給戲價就是了。賈叔遙在喜樂園已有一個座位,永久是他的。這個座位在第三排。正中一路椅子的第一位,正對看臺口的正中,看戲極是方便。這日賈叔遙因爲金麻子留了四個座位,只好四處找朋友聽戲。

  原來在戲園子裏捧角,請人聽戲也是一樁苦惱。因爲你每天一個人來聽戲,臺上人見了,覺得你這人交遊太不廣,而且也很小器。所以在捧場,立角上,縱然不能每天請十個八個朋友,一星期總要有一個兩次纔好。可是這又爲難了,當你不約朋友的時候,朋友來了,你是本戲園子有資格的人,所謂聊盡地主之誼,買票是義不容辭。而當你要請朋友的時候,他偏是有事,不能來,你倒非再三請求不可。由此一來,請朋友聽戲倒像是要人家幫忙。被請的人,有時爲情面所拘,還不能不去,成了盡義務的性質。所以捧角者化了錢,也少不得叫屈。要論賈叔遙臨時請客,還不至於爲難,不過,今天是個禮拜六,事前沒有約會,到了下午時候,朋友都各有地方消遣去了。因之他上午的時候,就揀幾個相當的朋友,分別打電話去請。直把朋友請妥了,才吃過午飯,安心來聽戲。當他到戲館子的時候,朋友都來了。因爲他們都由賈叔遙通知了。只要對看座兒的說聲賈先生的座,他們自然就知道了。

  賈叔遙一到,金麻子走了過來接了帽子去,跟着就沏了一壺茶來。戲館子的茶壺,永久是破蓋或缺口,甚至滿壺鋸上了釘,而這一把壺卻是潔白完整的。壺嘴子上套了兩張包茶葉的小塊紙,表示一小包頂上的茶葉。當時賈叔遙和先到的朋友各打了一個招呼,便坐下聽戲。這裏坐下,臺上的金飛霞也就登場了。賈叔遙這三位朋友,昂着頭早就是一陣好,叫將起來。

  金飛霞走到臺口,有意無意之間,眼光向臺下一溜,這第三排一個西裝少年的影子,早已映入眼簾。在她這目光一轉之下,臺底下的賈叔遙,更是首先有一種感覺。因爲上面的眼光,雖是出其不意的向這裏一來,可是看戲的眼光,始終是射到她身上的,她要由那裏看誰,自然和誰的眼光相觸了。和賈叔遙緊靠的一個朋友,將手胳膊拐了他一下,笑道:“她已經看見你,和你打無線電了。”賈叔遙倒不否認,只是笑將出來。金飛霞看了自己,固然是愉快,這事朋友都知道了,更是愉快。

  但凡無情人的男子希望人家說他有個情人。有情人的男子,更希望人家說他們感情好。捧戲的人,捧得戲子在臺上以目相視,就覺錢沒有白花。若是這種情況朋友都會知道,那簡直可以說小成功了。那幾個朋友,更是有心湊趣,只要金飛霞在臺上一舉一功,就手上鼓掌,口裏叫好,同時並舉。

  金飛霞在臺上,自然知道,只好暫不看着臺下。不一會工夫,珍珠花也上場了。在臺上,兩個正是一對姊妹,站在一處,當別個角色在表演的時候,珍珠花偷空向臺下一看,便向着金飛霞微微一笑,低低地道:“瞧見沒有?洋學生來了。”說着將目光向臺下一轉射到金飛霞身上,復又轉過來,望着臺下,金飛霞鼓了嘴,咬着舌尖,不讓笑出來。珍珠花又低聲道:“你瞧見沒有?今天又換了一根大紅的領帶,多麼漂亮。”金飛霞將眼睛微微一瞪,低聲罵道:“缺德!咱們後臺見。”說到這裏,該要演戲就不提了。

  賈叔遙看見她兩人說話的情形。知道是爲了自己的事情,心裏這時另有一種快感,卻沒有法子可以形容出來。他在喜樂園聽戲,從前是偶然一月來幾回。最近一個歲月,是天天來。遇到金飛霞唱得好的時候,總是首先鼓掌。在前幾天,金飛霞似乎不在意,一個星期之後,當賈叔遙鼓掌之時,她就偶然對這裏看上一兩眼。分明她知道臺下有個人對她表示好感了。在臺下的,當然要增加一種興趣。又過了幾天,她向臺下看人,不是偶然的了,有了機會不知不覺的,就會看到臺下來。賈叔遙本在青春時代,西服穿得整整齊齊的,這也就不免有一種挑撥性,因之一日過一日,慢慢就有點情愫了。越是這樣,賈叔遙就越不能不來。這日見面,已隔了三天之久,正是不多時別情尤濃,金飛霞在作戲的時候,人到了臺口,倒不怎樣,只要一轉身,常常左右顧盼中間,目光對這邊一轉,賈叔遙知道她是明明白白表示意思更深了一層,只是自除了聽戲鼓掌而外,卻沒有別的表示了,倒很躊躇。在其他捧角的,可以直接撞到坤伶家裏去。自己哪有這種勇氣。就是站在戲館子門口,等坤伶卸裝後出門,自己也是不肯做。因此,這天感情興奮之時,只多鼓了兩次掌而已,不料這其中,倒引出了一個多事者。

  這人在喜樂園聽戲的程度,遠在賈叔遙之上。所以賈叔遙到喜樂園聽戲之時,就認識了這人。後來慢慢成了朋友,這人名叫郭步徐,是專門捧珍珠花的。感情倒也不錯。沒有事的時候,常到珍珠花家裏去閒着談天。他見賈叔遙未免過於老實,他花錢捧角,不過是耗幾個鐘頭的時間叫幾句好。這種捧角,實在太外行了,他憑了兩年捧角的成績,倒有些心得,就很願意指引指引他。

  不過平空無緣無故,這事又不好說。恰好今天金飛霞和他特別表示好感,他也非常地愉快。因就藉着這個機會,和賈叔遙說話,當戲唱完以後,大家站起身來,郭步徐手裏拿着帽子遙遙地對賈叔遙招了兩招。賈叔遙見他一手舉過了頭,知道他是留着說話,便站住未走。等到他座里人散稀了,郭步徐走了過來,低聲笑道:“今天的戲,有個意思。”賈叔遙道:“新排的戲,像看電影一樣,只好看一兩次。看久了就索然無味。今天的戲,我看過五六次了。”郭步徐笑道:“我不是說戲有意思,我是說唱戲的人,今天有意思。”賈叔遙知道他指的是金飛霞,也不免笑了一笑。戴着帽子,就慢慢地向外面走。郭步徐和他並排走着,偏了頭就着他的耳朵說道:“她很惦記你的,你知道嗎?她在一個人面前打聽你的消息好幾次了。”賈叔遙聽說,心裏早歡喜一陣,卻故意問道:“誰打聽我?”郭步徐笑道:“你這豈不是明知故問,難道金飛霞對你這番意思,你還不明白嗎?”賈叔遙笑道:“她怎樣打聽我?你怎樣又知道?”郭步徐道:“是珍珠花問起來的,說是第三排那個穿洋服的是誰,我知道他姓賈,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我可照實說了,說你是財政總長的侄子。”賈叔遙連連搖頭笑道:“不相干,不相干。你說那個財政總長,和我隔得遠,勉強可以說是本家吧。”郭步徐道:“那倒不管他,反正說是你叔叔,那沒有錯。你猜怎麼樣?珍珠花她倒反埋怨你太老實,爲什麼不到金飛霞家裏去看看呢?”賈叔遙道:“老實說,我常來聽戲,無非是爲金飛霞人很聰明,贊成她的藝術。她認識我算是她一個知己,我的精神,總不算白費。她就不知道我捧她,不來認識我,那也沒有什麼關係。”郭步徐道:“你這話,我明白。照你這樣說,我們捧角爲什麼?”賈叔遙笑道:“我捧角就是這個主意,你說捧角爲什麼呢?”郭步徐道:“你還要說什麼,無非是……”他們倆只管說話,就忘了神,這時站在一個過路的院子當中,四圍一看,人都走完了。

  郭步徐一回頭,恰好珍珠花由後臺的側門出來。也就向這邊來,他就忍住話不說了。珍珠花走過來向郭步徐笑了一笑,對賈叔遙也點了一點頭。郭步徐便道:“這就是賈先生,你認識認識。”珍珠花眼睛在賈叔遙周身一射,先抿嘴微笑然後道:“怎麼不認得?”賈叔遙天天捧角,真見了坤伶,倒又沒話說。珍珠花和他一說,他倒紅着臉不敢作聲。還是郭步徐倒不讓他着急,隨便地插了一句話道:“賈先生說,要去拜訪二老闆。”珍珠花話連忙說道:“歡迎,歡迎!甚麼時候去?”郭步徐道:“揀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說去就去。”珍珠花笑道:“成啦!我先回去一步了,請你二位隨後就來吧。”說畢,她就走出戲園子去了。她自己有的包車,馬上就登車趕回了家。賈叔遙借了這個紅娘,就有法進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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