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

  小林一个人出鸡鸣寺,走下石阶,踱进那个树林里去了,于是茂林深阴,画得一个无人之境,他很是稀罕这个忽然独自的密意了。他且行且有一点幼稚的傲岸,那几个女子都在那里不见他,“我将一个人玩一个很大的时间回去,——我一个人现在就去看海罢!”想到看海,他狂喜得很,仿佛放开了一个很大的局促,当面又没有止境了。然而一个记忆的海样,也便是海样的记忆,忽然又很是冷落了,琴子细竹的影子很孤寂的未能与这个海映在一起。“我不应当背了她两人一个人先去看海。”他们三人是同来的,他不可以独往。于是一个思想的海之尺度,正是形影相依的距离了。这一来他失却了一个行程,眼前的树林不免都是寂寞的枝叶了。他记起有一回夏日之晨他在一个大树林里走路,在看不见别的颜色之际,若置身浓云中行,其深藏与虚空,令人竦然。忽然前面转湾处,池光射目,原来这儿洞开天地,方池静在林外,独树倒影,与远山共为疏朗。最使得他惊异的,此地方有一画家写生,而顷刻之间,不干画者之事,造化乃一个情爱的生动,——这个画画人是一个女郎,他只看得女子手中的笔姿,此以外大约才真是自然,然而他冥想这一笔的自然,“这一下应该画一个什么?”所以这时的宇宙在他是一个空白,但明明悬挂生命之图画了。他以一个沉默又循路而行,一个镜子之前若将一点明眸,乃忽然为自然之冷静所惊,感着得未曾有的一个恐惧,仿佛世间只有这个冷静最是德行,所谓真善美,直同乎流俗而已。他想回转头来致礼于这位画家,表示他立于自然之前自惭冥顽,一幅风景奈何见女子之相。后来给那水田旁边一个捉蛤蟆的小孩子打了他一岔。他看了这小孩子,顿时又好像晤对另一副自然之面目了。是的,自然与小孩这时做了人生之借鉴,他在这里失却一个什么,其所得却正是人生之度量。这一度记忆,自画光阴,等待落到思想之幕后,今日的树林,依然寂寞自在了。他向了那叶绿之层出神。天地万物,俱以表现为存在,鸟兽羽毛,草木花叶,人类的思维何以与之比映呢?沧海桑田,岂是人生之雪泥鸿爪?他很有一个孤鸾自奋之概,然而连忙拾得一个美丽的虚空,草木的花叶,鸟兽的羽毛,毋乃是意中图像,何以有彼物,亦何以有我意了。

  他出了这个树林,前山的景物触目为新鲜,一路的思索虚无何有了。他就此停步,好像真个的经过了一个很大的时间,再也不想往前走。眼前的山水真是平静得很,今〔令〕人有安息之致。他本来没有一定的目的地,所以站在这个未曾走过的路上,渐渐的若看一幅山水的画,行路可以没有去意,远近共在一见。他又不知不觉的循了一条山径踏数十步远,于是又停步不前,要转身回去,掉过头来,望见刚才经过的树林,徒徒在那里落得自己的一个倦怠,一个人再走归路很无意兴了。这时,鸡鸣寺的几个女子,做了他的情爱的落日,咫尺山光不干眼明了,——意中圆此明净,却是面目各自,灵魂各自,仿佛说得人生的归宿无须以言语相约,虽梦想亦不可模糊了。奇怪,一念之间,他起了一个“舍身”的意志,对着山水微笑着,大约以为不是彼谷,即为彼涧,行见此身血肉狼籍了。这动机尚不能自己分辨,而他的“死”确已具体,山前水上已无可逃形似的。自然,这完全是一个主观,宇宙何为刀俎,生死岂挂林泉。在这个感情作用张弛之际,他看见一个村妇从那山阿一棵树下出现。原来那儿曲折一座建筑,这村妇的神情是一个仆婢,那必是一个人家的住屋无疑。他自顾而笑,刚才为什么那样的兴奋,几何而不为生命的窃贼。给妇人孺子捉住了。再看那树阴处还拴着有马,他再上前一步,看得白马全姿,生物最为静态了。他想着这里住着什么人,给他留的印像真好。他觉得这一匹马好看。是的,这马格外的逗引他一个美丽,山林反而失却宝藏,形体乃画空灵了。于是一个自身毁灭之情,已在生命的无我之境。他记起古人墓树挂剑的故事,自笑道,“我爱好这一匹马,牠的主人若能知道这点意思,想来也可以牵来送给我作一个纪念罢。”他这样想时,一点也不含生死的意趣,也并不真是想着一个坟地的景物,实在也未曾著意于一个马之主人,只是空空洞洞的若怀着人类的一个寂寞了。

  他想不到琴子细竹同了另外的那两个女子都来了,这使得他抬望眼,好像意外的告诉他天下事并不都是出于一个人的幻想似的。一瞬的光阴归于平常,他就在那里站着,等候她们走近前来。此时大约最是一个人自身存在的安息,自身以外是自身以外之人,自身以外也都真是自身的随合,不比对镜顾影自身徒自夸张了。四个女子,一面走路一面说说笑笑,一望见是小林在那个山坡之上,各人的思路各自一停换,各人的眼光都牵住一个光线,中间还留逗各自言语的迅速。将一当面,细竹开言道:

  “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这两个牛牵我们到她们那里去玩。”

  她这么的指了牛家的大千小千向小林一说话,大千乃伸手过来携着她道:

  “是你自己说的,我牵牛上山罢。”

  细竹一时答辨不出来,只好让大千携着她;她们两人乃在前面走了。

  “大千牛,我这个人要是同人拌嘴,总是我自己输了,所以今天我也不敢斗牛,让你一步。”

  于是小千在后面说道:

  “细竹,你不但输给我姐姐,你也输给了我,她牵你,你叫她叫‘大牵牛’,那我牵你自然是小牵牛了。”

  细竹听了这话,撒了手不跟大千走,掉过头来望了小千一嗔道:

  “我不跟你们姓牛的玩,——你们两人都做了牵牛,那岂不是要我一个人做织女吗?”

  她把大家都说得笑了。小千一面望了细竹笑,一面却是一个女儿的偷视,向小林觑了一眼,小林没有注意到,给琴子留心去了。这一来琴子自己反而没趣似的,在大家说笑的当儿她不免现得像一个“旁观人”了。小千装作没理会,故意丢开细竹转向琴子说话道:

  “琴子姐姐,你是牵牛在后面。”

  她这一说倒把眼睛端端正正的射在小林面上,弄得小林格外的陷入局促了。这个局促,其实正是宽阔,因为自己在他人之前不自由,自己乃失却自己的范围,自己好像是他人之存在,在那里处于几个女子的窘迫地位,忽而一言笑,忽而一动作。实在她们谁也没有他那样的窘迫,那么他的窘迫更是加了他自己了。这时大千一个人在前面快步,她想快一点回到屋子里去,这么的跟了小千细竹她们淘气很没意思了。她一走到她的马前树下,站住了,回转身来笑着望了后面的客人,意若曰,“我们就住在这里。”琴子细竹起初就看见了那树下的马,想着大千刚才告诉她们说她自己有一匹马的话,猜着这就是了,两人的意识里都有着陌生的形色。这两位田园女子,还只在画上见过马,今天的这匹马是看马第一遭了。细竹对于大千越发有一种神奇之感,看见这马好像看见一向的女伴忽然有了一个小孩儿似的,心里真爱,可是口里不晓得怎么说这东西了,有一句话要到口边,又冷住了。琴子见马凝视,好像她平日所怀的诗情画马,是一个打不破的宁静,今日似曾相识,在生命的驯服之下更有一个生命的奔放,与她的女儿性格相距甚远了。她总还是觉得这马可爱,等到她把这马与骑马那女子联合起来,她却分明的认识那个大千了。她真是且惊且喜,很有点望尘莫及的神情,在这一刻以前她总纳闷似的,大千在她眼前,大千又无可附丽,因为她看得她不可捉摸,现在有了这匹马仿佛大千走得顶远顶远她也记住了。扫月堂的三位来客,随着主人都到了,只有小林的惊异正如门前的树影,屹然不动了。他一看见门墙上“扫月堂”三个字,把扫月堂代表了大千,“这就是她住的地方!”他跟她们一路上来,牛家的两位女子对于他未曾另外尽一个主人之礼,并没有向他招呼一句。他也只是随着大家走路,走到这个拴马的人家刚才他几乎过门而不入原来正是扫月堂。他又一言不出随她们进门,此时他完全是他自己,进得门口,他所徘徊的还是他刚才一个人在下面的情景,他还没有把那马移到主人分上去,马的主人不干乎马,然而这马又好像是他的马,不啻他走到这世界上来第一遭所遇见,牠给了他一个亲切,——大约因为这个原故,大家到了屋子里,大千同他讲一个礼节的时候,他望着她不知回答,自己默默的落一个哀情,不可解世间何为路人了。慢慢的他看着大千自由自在的样子,他又很奇怪自己,大有一个过路人走在水上看鱼的光景,因了游鱼的倏出,世界乃就是一尾鱼的世界了,自己将何之,为何来,似乎都不在意中了。细竹同小千说话道:

  “你们这地方真好,我很爱,要不是琴姐,我就不回到鸡鸣寺去,就请你们慈悲收留了我罢。”

  “刚才我请你来玩你还不肯来,现在你又要我们收留你,——既然情愿皈依,就在这里住持,又管琴姐不琴姐做什么呢?”

  小千笑着回答细竹,她们两人真个都有点寂寞起来。扫月堂院墙里有一丛竹,他们现在所在的屋子,竹叶遮窗,清光若可掬取,细竹那么的同小千说笑,与这窗外的动静很有关系。她简直就想在这里安心立命似的,无奈还是琴子牵挂了她,意若曰,“姐姐还没有出嫁,我怎么能够同她分手呢?”奇怪,这一念之间,她分明的自己肯定了。她有她自己的打算,这打算又没有什么打算,只是懵懵懂懂的一个不踌躇,她要离开琴子,今天意外的得到两个好女伴了。小千一面望了细竹说话,一面偏偏自己有一个冷落。她巴不得细竹就在她们这儿居住,但她又没有一个意思真个的要留了细竹,她自然的看得细竹与琴子的依附,自己也不知理由的只是认定了自己正好与细竹结伴,除此以外她再没有什么心计,然而自己忽然冷落起来了。细竹的在前,给了小千一个意义,如果不是小孩子一般的求群之情,真有点不可解,以细竹的天真居然感觉到了,因此她反而从小千身旁离开过来,向大千亲近,这亲近简直是一个灵魂的亲近,大千好像另外一个琴子似的,自己也正是另外一个妹妹,她用了撒娇的口吻叫大千一声道:

  “大千姐姐,你的马呢?”

  “我的马在门口外。”

  “我看见了,我刚才在那个树脚下看见是你的马。”

  “你看见了你又问我做什么呢?”

  “我爱大千牛,——我也爱这小黑猫。”

  “细竹真淘气!小黑小黑,你咬她!”

  大家都没有提防细竹那一动作,她蓦地里看见屋子里有一个小黑猫在那里打盹,窜近前去把牠抱起来了。小猫懒洋洋的睁开牠的睁不大开的眼睛,认着这不认识的面孔。

  “我就喜欢小东西,牠让我抱牠。”

  细竹一面又认着猫这样说。

  小林忽而从旁很纳闷似的叫着细竹道:

  “细竹,你的话我真不解,——你说你刚才在那树脚下看见马是大千姐姐的马,但我想你只是看见一匹马,怎么知道这一匹马是谁的呢?”

  “她刚才告诉我了。”

  “你这话还是说得令人不解,——我想她怎么能告诉你呢?”

  大千从旁笑道:

  “我想我是这样告诉她的,她是这样知道的,刚才我们在鸡鸣寺里,只有你一个人不在那里,我们不知道你一个人跑到我们这里来了,我告诉她,‘细竹,明天我们到海边去玩,骑马去很好玩,灵光寺有两匹马,我自己也有一匹,但我们一共有五个人,马却只有三匹,那两个人就跟了我们步行罢,如果喜欢坐轿,这里也有轿子。’”

  “这话还是说不明白,不管谁有这一匹马,但这马到底只是一匹马,能说马是谁的呢?”

  小林说着自己也笑了,他好笑自己怎么忽而来了这么一个自己说不明白的问题。细竹又道:

  “马本来是姓牛的,——这个猫是我的!”

  小千望了琴子笑道:

  “琴子姐姐,我数数我姐姐刚才的话里头,一共有一二三四五六个‘我们’,有的指了我们说,有的指了你们说,有的指了我们四个人一起说,有的指了五个人大家一起说,只是末了的我们——她说‘那两个人就跟了我们步行罢,如果喜欢坐轿这里也有轿子’,不知她除开了那两个人?”

  “你喜欢坐花轿那两个人就一定有你一个!”

  大千却连忙抢白一句,惹得小千恼了。琴子从旁很怯弱似的启齿道:

  “我想应该无人相,无我相。”

  琴子这话一出口,自己感着自己的意思很生涩,自己又实是感着一个成熟的情感,她的灵魂今日不是平日的平静,自己又说不出所以然来,自己压迫着自己一个不惯的烦燥,——说了那一句话,自己的烦燥果然挤出去了,她真是如释重负,简直怕敢再有一个别的想头了。小林这时看着她,——他并未听清楚琴子的说话,也没有留意她说话,只是忽然看着她的衣服华彩,看着她的脂粉气,好像在一个宇宙的范围里头当下正是这一人的严肃明净了。奇怪,大千小千同细竹三个人,一时也都失却自己的意见,看着琴子,然而各人自己还是各人自己的意见,怎么都共有一个平息罢了。细竹忽然倾耳而听,一面又自言自语道,“奇怪,这是什么人说话?”大家都不知她何所指,等着她再说一句什么。琴子却猜着细竹是听了扫月堂的女仆在那边说话的声音,——这声音是一个外乡人说话的声音,此刻在这外乡听了这外乡人说话的声音,细竹格外的觉着这声音亲嫟了。接着她问大千,这个说话的人打什么地方来的?大千说,这个说话的人打天禄山来的。于是细竹更觉稀罕,向琴子问道,“琴姐,我们家乡,斗姥庵的王师父,不也是说打天禄山来的吗?”说着“我们家乡”四个字,很有一种喜悦,仿佛她今天才开口说话的样子。是的,这四个字起了她一点新鲜的感觉,她在三百里外,转瞬之间,有着“我们家乡”的观念了。扫月堂的那位女仆是天禄山附近农村里的人,她说话的口音同“斗姥庵的王师父”是一个口音,难怪斗姥庵的王师父说她打天禄山来的!王师父原来就是这个天禄山的人!她的家乡原来就在这儿!一串纠葛又明明朗朗的给自己拨开了。离史家庄三里路有一庵堂名斗姥庵,斗姥庵那位尼僧来史家庄“打月米”的时候,细竹对于那个不是乡音的声音总不免好奇,简直为那尼僧怀着寂寞,一个外乡人,一个天涯地角的人跑到这儿来“住庙”!而她偏偏又喜欢学那尼僧说话。现在因了天禄山的张妈妈的说话,细竹平素所怀的“外乡”观念顿时也大大改变了,一个外乡并不就是异地,顶远的地方还有顶远了。这样一来,她自己才真感着一个孤寂的空灵了。大千又告诉她:

  “我的小黑,是张妈妈打她家里抱来的,我们回家去的时候,她又把猫抱了去,等明年我们再上山来的时候,她又把小黑抱来还给我。”

  “你的马呢?”

  “我的马在门口外。”

  “我知道你的马在门口外!我问你,你们回家去的时候,你的马怎么办呢?”

  大千的那句答话,大约是有心逗细竹玩,逗得大家都笑了。小千抢着答细竹道:

  “你还不知道,她的马并不是我姓牛的马,马要回家不能回到我家里去。”

  “我的马才不回到你牛家里去!”

  小林琴子细竹三人,听了这姊妹二人的抢白,仿佛无意间读着了一个人的一部历史,虽然还是一无所知,但这一张白叶正是读者开卷第一叶了。他们三人都好奇的看着大千,尤其是细竹小孩子似的格外向大千亲近了,在这一刻以前,她明明白白的自己最同大千交好,又不知为什么她看得大千总像一个梦里世界,现在这梦又不知从那里忽然醒破了,叫她平空的拾得一个什么,她真是喜欢极了,且藏着一句话不问大千,“大千姐姐,你除了姓牛之外还有一个什么姓呢?什么时候出嫁的呢?”于是大千在她跟前不成问题,依着大千她自己倒是做着女孩儿的梦了。大千告诉她道:

  “我回家去的时候,我的马就寄在灵光寺马房里,灵光寺放马的替我放。”

  细竹禁不住咐〔附〕耳一句——

  “你回家去的时候——是回牛家还是回马家呢?”

  “你真爱说话!”

  大千有点埋怨细竹的神气,她的神气又令人不可捉摸,但明明是一个忧愁的样子了。

  “你不告诉我,我会猜。”

  “你会猜什么!”

  于是大千反而丢开细竹,向琴子同小林各看一眼了。她行其所无事又同细竹说话:

  “我不爱搬家,我无论到了那里都不爱搬动,我搬了好几回家,自己栽的花呀树呀,狗呀猫呀,舍不得离开他们,——现在我总不爱栽花。”

  这时小千又同姐姐吵嘴——

  “你这么舍不得,你死了看你怎么办!”

  “我死了我的坟我也要带走,看你怎么办!”

  于是五个人都不说话,——各人的沉默正是各人的美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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