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

慧修兄:


屡承问稿,我知道你的殷勤,未必由于贵副刊之一定要我的稿子,恐怕是你想我为发表一点文章换稿费。可惜我不能这样。像今天这样的东西,以后陆续送一些来,依然是“无题”的一部分,以能独立成篇者为限耳。必要时加一点注解。匆匆不一。


废名,六月一日。



  是睡觉的时分。小林他是一个客榻,一个人在一间屋子里。史家奶奶伴他谈一会儿话,看他快要睡了,然后自己也去睡,临走时还替他把灯移到床前几上,说道:

  “灯不要吹好了。”

  小林也很知道感激,而且正心诚意的,虽然此刻他的心事不是那样的单纯,可以向老人家的慈爱那里面去用功。史家奶奶一走开,实际上四壁是更现得明亮一点,因为没有人遮了他的灯,他却一时间好像暗淡了好些,眼珠子一轮。随即就还了原,没有什么。这恐怕是这么的一个损失:史家奶奶的头发太白了,刚才灯底下占了那么久。

  灯他吹熄了。或者他不喜欢灯照着睡,或者是,这样那边的灯光透在他的窗纸上亮。他晓得琴子同细竹都还没有睡。中间隔了一长方天井。白的窗纸,一个一个的方格子,仿佛他从来没有看见光线,小心翼翼。其实他看得画多,那些光线都填了生命。一点响动也没有,他听。刚才还听见她们唧唧咕咕的。这个静,真是静。那个天井的暗黑的一角里长着苔藓,大概正在生长着。“你们干什么?”忽然若不平,答不出她们在那里干什么,明明的点着亮儿。不,简直没有答。说得更切当些,简直也不是问。

  当然,他问了自己那么一句。譬如一个人海边行走,昂头而问:“天何言哉?”只是表现其不知罢了。不过这人,还可以说,问天是听海的言语。

  “细竹,你做什么?”

  琴子的声音,好像是睡了觉才醒来,而又决不同乎清晨的睡醒,来得十分的松散,疲倦。

  又没有响动。

  “细竹,你做什么?”这个于是乎成了音乐,余音嫋嫋。或者是琴子姑娘这个疲倦的调子异样的有着精神,叫人要好好的休息,莫心猿意马;或者他的心弦真个弹得悲伤起来:“细竹,你做什么?”因为是夜里,万事都模糊些。

  “你一定是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对,她们今天上了山,走得累了。他当然是同琴子打招呼。立刻绘了一幅画。既然是可爱的姑娘和衣而寐,不晓得他的睡意从那里表现出来?好好的一个白日的琴子。大概他没有看见她闭过眼睛,所以也就无从著手,不用心。画图之外又似乎完全是个睡的意思,一个灯光的宇宙。把那一件衣服记得那样的分明,今天早晨首先照在他的眼里的那个颜色。目下简直成了一匹老虎,愈现愈生动。然而一点也得不着边际,把不住。他也就真参透了“夜”的美。居然记不起那领子的深浅,——一定是高领,高得是个万里长城!结果懵懵懂懂的浮上一句诗:“鬓云欲度香腮雪。”究竟琴子搽粉了没有呢?

  这时琴子已经坐了起来,细竹在那里折衣服,“我的同她自己的,”今天再也不要,她都平叠着,然后打开橱柜,放在最上的一格。琴子慢慢的抬举她的一双手,还在床上坐着,不要镜子的料理头发,行其所无事,纤纤十指头上动得飞快,睡觉的时候应该拆下来的东西都拆下来。细竹送一颗糖她的嘴里,她一摆头——

  “什么?”

  既在两唇之间——尝得甜了。

  细竹,她此刻是个白衣女郎,忽然晓得她要打喷嚏,眼睛闭得很好看。岂能单提这一项?口也开得好玩。随便说一项都行,反正只一个好看。果然,打一个喷嚏,惹得琴子道:

  “吓我一跳!”

  不一会儿姊妹二人就真正的就寝。

  小林在这边打到地狱里去了。在先算不得十分光明,现在也不能说十分漆黑,地球上所谓黑夜,本是同白昼比来一种相对的说法,他却是存乎意像间的一种,胡思乱想一半天,一旦觉得怀抱不凡,思索黑夜。依着他这个,则吾人所见之天地乃同讲故事的人的月亮差不多,不过嫦娥忽然不耐烦,一口气吹了她的灯。

  别的都不在当中。

  然而到底是他的夜之美还是这个女人美?一落言诠,便失真谛。

  渐渐放了两点红霞——可怜的孩子眼睛一闭:

  “我将永远是一个瞎子。”

  顷刻之间无思无虑。

  “地球是有引力的。”

  莫明其妙的又一句,仿佛这一说苹果就要掉了下来,他就在奈端的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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