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姓什么?”
小孩不答,但他熟视着这位姑娘。此时船傍着这一岸走,离岸不过二三尺。小林听得细竹说话的音调,知道她口里嚼着什么东西,一个会说话的人故意学舌的调子,他乃望着那树上的栖鸦出神,想着一个故事,他自己就好像一只狡猾的野狐,心想把那舌上之物落为自己的一啖了。冷不防他吃了一惊,因为船忽然站住不走了,同时细竹却已跳在岸上哈哈一笑,荡船的人惊喜交集的说话道:
“姑娘,这可不是玩的,倘若有一个差错,那叫我怎么办!”
原来细竹忘记她坐在船上,攀了那个柳枝同小孩招手了,几乎失足,而舟子一桨把船靠岸稳定了,她则乘势一跃登了岸。于是她那么站着,俨若人生足履大地很是一个快乐,墓草沉默亦有来人之意,水色残照都成为人物的装点了。此人更指手而言曰:
“你们都上来!你们都上来!我们就在这里歇一会儿,一天船坐得我闷得很。”
小林琴子听她的话都上了岸。琴子伸一个懒腰,连忙就精神为之一振兴,以一个滴滴之音出言道:
“这不晓得是什么人的坟,想不到我们到这里……”
她很是一个诗思,语言不足了,轮眼到那一匹草上的白羊,若画龙点睛,大大的一个佳致落在那个小生物的羽毛了,喜欢着道:
“这羊真好看。”
细竹低身握那小孩的手,嘀嘀咕咕的问了他许多话。于是琴子也围拢来,她倒真是一位大姐姐,俯视着他们两人笑,细竹的天真弄得小人儿格外是一副天真模样了,微笑的脸庞现得一个和平,又很是窘。
“你告诉我,我以后总记得你,你叫什么名字呢?”
姑娘自己弄得窘了,站起身来,笑着向小林说话道:
“这个小孩大概是一位神仙,他怎么不说话呢?”
小林惘然得很,他好像失却了一个世界,而世界又无所失却,只好也很喜欢的回答她道:
“那里能像姑娘这么会说话呢?——你刚才吃了一个什么?怎么就没有了?”
他说着笑,看着她。细竹心想,“你这么的看我!”所以她也不知不觉的注目而不开口了。小林以为她是故意抿着嘴,于是一颗樱桃不在树上,世上自身完全之物,可以说是灵魂的画题之一笔画罢。这时舟子坐在船尾吸烟斗,吞了一口吼着鼻子要向细竹说什么,细竹站立的方向是以背向他,他乃望着琴子指了那个不答话的小孩说道:
“姑娘,这个孩子是哑吧。”
听了荡船的这一报告,三人一齐看这小孩一眼,都有一个说不出的悲哀,这一个官能的缺陷,不啻便是路人亲手的拾遗,人世的同情却是莫可给与的了。细竹忽然一个焦急的样子,问着她的姐姐道:
“他是一个哑吧,怎么还要他在这里放羊呢?”
话一出口,她也知道问得毫不是己意,自审有一个感情而已。琴子低声回答她——
“你不要这样叫。”
琴子也只是表现她的柔情,也说不出理由来,她叫细竹不要诉说“哑巴”这两个字了。荡船的又插话道:
“姑娘,他家就在那里,——你看,那里不是有一个树林吗?”
两位姑娘就朝着那个树林望。细竹的望眼忽然又一丢开,自己觉着有一个什么事的神气,转头向姐姐的耳朵里唧哝了几句。好女子,她的意思真是同风一样自由,吹着什么就是什么了。接着姊妹二人连袂而动履,走出这个坟地以外去了,弄得小林莫名其妙,他不可以开言追问她们一句,“人家既然不招呼我,我就不能够问人家了。”两人摇步的背影,好像在他的梦里走路,一面走一面还在那里耳语,空野更度细竹的笑声,一直转过一个灌木之丛了。他乃忽然若有所得,他知道这正是许多小说家惯写的材料,女子的溲溺是了。于是他把这个题目想得很有趣,不觉一阵羞赧了,以为有什么人洞透他的凡想,一看还只有那个不说话的小孩坐在一旁。他也就藉草而坐,等候两位旅伴来。那个小孩的母亲走来了,招孩子回家,她似乎同这一位荡船的熟识,问他今天载的是什么客人,荡船的衔着他的烟斗目光转向小林,意若曰那坟前坐的就是他的客人,小孩的母亲便不好怎么细问了。小林笑着向这一位妇人表示他爱好这一匹小小的白羊,她也很和气的告诉给小林听,说这羊是小孩从外祖母家牵来的,并说他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小孩携着母亲的手自己牵着羊回家去了。小林动了一阵的幽思,他想,母亲同小孩子的世界,虽然填着悲哀的光线,却最是一个美的世界,是诗之国度,人世的“罪孽”至此得到净化,——隐隐约约的记起另外一个父子的关系,数年前他在一个乡村马路上看见一个瞎子井旁取水,年龄三十岁左右,衣装褴褛,一个苦工模样,小林让路等他提水走过,前面又来了一个过路人,此人便是盲人的父亲,游手好闲,家为世家的败落,同小林点头一招呼默不一声的过去了,盲人当然无从知道此际有三人行,小林感到一种人世可怜的丑恶,近乎厌世观,以后窘于不可涂抹这一个印象。这一个记忆刚朦胧着袭来,对面原野一轮红日恰好挂在一个树林之上,牵引他了,简直是一个大果子,出脱得好看,不射人以光芒,只是自身好彩色,他欢喜着想到“承露盘”三个字,仿佛可以有一个器皿摘取这个美丽之物了。接着他很是得意,他的神仙意境,每每落地于世间的颜色。终于是黄昏近来,他又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有意无意之间今天在这一个坟地里逗留得一个好时光?”其实他并不是思索这个“为什么”,倒是有意无意之间来此一问,添了他的美景罢了。当琴子细竹又走回原处,看他幽闲自在坐着不肯起来,他盖坐在那里默想,两人的意思顿时也空空洞洞的,又一点没有倦旅之情,对了他乃美目一盼,分明相见,如在镜中。他微笑着念一句诗道:
“青草湖中月正圆。”
细竹忽然有点著急,这个时分他们还在路上,以一个愁容出言道:
“天快黑了,我们走罢。”
小林又急于要解释他念那句诗的原故,他怕她们以为他把她们两人比作月亮看了,这足见他自己的意识不分明,他解释着道:
“我是思想这一座坟,你们一来我就毫无理由的记起这一句渔歌了。”
琴子道:
“你这一来倒提醒了我一个好意思,天上的月亮正好比仙人的坟,里头有一位女子,绝代佳人,长生不老。”
小林看着琴子说话眉梢微动,此人倒真是一个秋月的清明了,“那眉儿,——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罢。”他自己好笑了。以后他常常记得琴子这个说话的模样,至于琴子的这一个“好意思”,当时竟未理会了。他又向她们两人说道:
“刚才我一个人这样想,我们这些人算是做了人类的坟墓,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然而没有如此少数的人物,人类便是一个陌生的旷野,路人无所凭吊,亦不足以振作自己的前程。”
琴子若答他,若自忖道:
“印度的风景不晓得怎么样,他们似乎总没有一个坟的意思?”
这话启发小林不少,他听着喜欢极了,连忙加一个解释——
“是的,那个佛之国大概没有坟的风景,但我所怀的这一个坟的意思,到底可以吊唁人类的一切人物,我觉得是一个很美的诗情,否则未免正是我相。”
这大概是一个顿悟,琴子不大懂得。细竹看他们两人说得很有兴会,她却生气,出言道:
“你们真爱说话!你看刚才那个哑孩子他一句话都不说!——喂,那个孩子他怎么走了?”
“他回家去了。”
小林回答。
“我们也走罢。”
细竹又无精打彩的说。她大概有一个兴奋后的疲倦,眼前的事都懒得追究,便是前面所要到的一个目的地似乎也不在意中了,恰似黄昏之将度夜。于是他们又上船,船又一橹一橹的拨得水上响,这个声音对于暂时驻陆的三位行客来得很亲嫟,更是给了细竹一个清新,如梦之飞虫,逗得她的处女之思一星一星的出现,——她原来正在仰望着夜空,天上的星可以看得见一点两点了。忽然她把她的手儿向荷包里摸索,忽然正面而招呼她的同伴一句——
“我的钥匙丢了!”
“你装在荷包里怎么会丢呢?”
“我不晓得什么时候丢了!”
“那我不管!”
这个钥匙大概与琴子也有关系,然而不得其详,因为接着并没有声张,姊妹二人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别的话,往后又没有提起这件事,日用之间似乎也不因遗失此物看得见什么缺欠了。小林此时独坐船首,看夜景,听得细竹那一句失声之言,他本来应该也有一个响应,而且话已说到口边,——他却又有收住这个回声的势力了,因为他好像油然写得了一首诗,诗题就是这一枚钥匙。这个笔影,明明是五色,而夜色无论如何点不破彩云,——此夜大是女子的发之所披洒。于是他很是纳闷,一字没成,思索之中舟子说他们到了码头。第二天清早,朝阳既出,三人在一个茅店里,昨日之事如同隔世了,另外有一个新鲜,琴子细竹跑到一个村户人家去玩,假村女子窗前理妆,小林去找她们,登堂即是入室,瞥见细竹正在那里纤手捻红,他的诗乃立刻成功了,但是一个游戏之作而已,待一会儿他笑着给细竹看——
我看见姑娘的胭脂,
我打开了一个箱子,
世上没有钥匙,
镜子藏一个女子。
细竹一时竟想不起他的诗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