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

  这时正是日午,所谓午阴嘉树清圆,难得在一个山上那么的树树碧合画日为地了。真个的,在这个时候,走出鸡鸣寺之门,弥天明朗在目,千顷浓深立影,有一个光阴不可一风吹的势力了。茂林秋蝉嘶鸣,反而不像在这个画图以内,未越浓淡的分寸,令人在一个感觉里别自谛听了。小林站着那个台阶,为一颗松荫所遮,回面认山门上的石刻“鸡鸣寺”三字,刹时间,伽蓝之名,为他出脱空华,“花冠闲上午墙啼”,于是一个意境中的动静,大概是以山林为明镜,羽毛自见了。是的,这未必是他的心猿意马,倒最是一个沉默的力量,千树墨渖,独立颜色。一会儿他看见琴子细竹出来了,原来他〔她〕们在梅院稍憩之后,细竹要到大门外来玩,小林先来了,现在她们二人连袂而来。他又很稀罕,两位女子都换了衣裳,细竹的胭脂更是点得新鲜,一面移步一面向琴子说一些什么话,琴子只是抿嘴笑,笑得一朵淡红,他不甚听得语音,若世外风至,先在那里掠过,他却大是一个池岸垂钓竿之静了。鸡鸣寺的山门,在台阶的一边,一带竹林,竹林又环以流泉,从底下望这台阶,真是引领而望,一步一步的石级,青云直上之势,从高上望下去,则一个飘渺落在自己的身上,有点高处不胜了。门前竖着的一只旗杆,百尺之木,与晴空同静。此外便都是树林,翠柏苍松映着来去之路,站在这个台阶上头都辨得出,最现一个空山之致。琴子一走走到水泉旁边,有着说不出的喜悦,便好比流水无心照不见倩影一样,却是冷冷成音。小林看她临水的风度,顿时他换了另一幅光景,只是人的思想之流就是一那〔那一〕张纸,落红不掩明月,与时间并无关系了。他向琴子说话道:

  “这水泉真是轻便得很,你站在这里,牠好像并不是身外之物,可以说是一衣带水。”

  琴子并没有听清楚他的话,因为她一心看水,等她再来回看他,他的话已经说完了,看他他却有点脸红,于是她也脸红,不知道为什么,以为他大概说了一句什么笑话,逗得她平白的起一个少女的爱情之欢悦了。起初他看得琴子站在水上,清流与人才,共为一个自然,联想到“一衣带水”四个字,接着没言语,倒是在那里起一个顽皮的怀想,琴子的身材是一段云,以至两个羞赧一当面,又化作乌有了。慢慢他笑道:

  “我记得一个仙人岛的故事,一位女子,同了另外一个人要过海,走到海岸,无有途径,出素练一匹抛去,化为长隄,——我总觉得女子自己的身边之物,实在比什么都现实,最好就说是自然的意境,好比一株树随便多开一朵花,并不在意外,所以,这个素练成隄,连鹊桥都不如。”

  说得琴子有一点笑,同时她身边就隐藏着她们女儿们的许多私话似的,一个人站着很是怯弱,不觉之间回转头来看见细竹在旗杆旁石狮子影下望着她笑了。细竹喜欢那个旗杆竖得高高的,后来看见他们两人背着她说话的模样,她就不动了,琴子回头看见她,她还是不动,毫不声张的笑,这一来琴子倒无精打彩的可笑那么呆呆的站着她的淘气的妹妹了。小林在琴子转面的当儿,注意到她那一手插在荷包里,她常有这么一个若无其事的习惯,他的思想范围随着这个荷包丰富极了,仿佛这时随听天上飞一个什么东西都是的。低头他却为他所站立的那颗树影牵引,于是许多兴会一时都变幻在这一个影子上头,很是一个大树的情绪,他欢喜着想表示一句什么,什么又无以为言,正同簇影不可以翻得花叶,而沉默也正是生长了。琴子望着细竹问道:

  “你笑什么?”

  于是细竹也懒洋洋的答道:

  “我笑你长得很高——真的,难怪我的衣服你穿要短一点,平常我总是生气,你未必就比我高,刚才我看你站在那里,你是要高一些,好看得很。”

  这一番话她说了也就算了,可谓毫无成心。连忙她又问琴子道:

  “姐姐,这山不就在海旁边吗?怎么我一点也不觉得牠在海旁边。”

  小林听了这话,一旁很是赞赏,他虽也还没有与天禄山的海当面,但他是见过海的,所以目前他的峨峨之山,倒是引起了海的天地了。然而这个天禄山的山海之滨,此时总也是少女一般的贞静,怒涛自守其境界了。琴子回答细竹道:

  “山牠自己总一定知道牠在海旁边,只是我们太渺小了,在海旁边自己不能知道。”

  说着她有一个很好的山的感觉,大概因为谦虚的原故,失却自己的渺小了。小林笑着向她们两人说道:

  “观乎海者难为水,然而你没有看见牠,牠也不能自大,大概也只好自安于寂寞。”

  “我说今天就到海边去玩,琴姐她不肯,——你们不引我去,我再去了我就总不回来!”

  她说着,小林就俨然望她,一人在一海上,当面之人倒如在梦中了。其间很是一个沉默。慢慢他这样说:

  “有一回,是深秋天气,我在一个地方,上到一个高塔上去玩,并没有想到对面山上正挂落日,我放眼见之,若置身沧海,记起一张图画,一位女子临海而立,那一幅寂寞的自然与人物,真是并世绝代,令我最感得怀抱二字。”

  “你说话总是说那么远——叫我一个人到一个生地方去我就不敢,〔。〕”

  细竹又这么答他。她说着简直就无故生气,好像再也想不到有第二句话可说,阖口是花不解语的一瓣了。这一来小林看着她的天真模样很好玩,马上他又异想天开了,记起另外一件事道:

  “有一回,一个下雪天的早晨,我出门踏雪,经过一户人家,看见一位女子倚门而望,她大概刚从妆台上下来,唇上的胭脂一樱多——凡事我想背景很有关系,一个雪世界女子不开口。”

  “下雪的天,树上的鸟儿不知都飞到那里去了?”

  她连忙又这一问,惹得琴子笑了。琴子看小林那个说话的神气,知道他的非非想,暗地里好笑,而且,听得空空洞洞的言语,简直染了一点实在的忧愁,明明是她自己妆台上的好扮相,在此刻可以说是一幅遗世面目,移步更倚近那一竿之竹,若不愿与人为群了。绿竹猗猗,应该含笑正是女子的脂粉气。及至细竹的话来得那么突兀,自在的飞着下雪天树上的鸟儿,她又真真的友爱她的妹妹,嫣然一笑了。于是她的光景回到家里去了,还是做小姑娘的时候,下雪的天,细竹一个人悄悄的门外张望,她问她睄什么,她说,“姐姐,这时的鸟儿都飞到那里去了?”

  竹林上微动一阵风,三个人都听得清响,而依傍琴子,一竹之影,别是一枝的生动,小林倏然如见游鱼,——这里真是动静无殊,好风披入画灵了。是的,世间的音声落为形相,摇得此幽姿。小林简直入了一个画家的槃涅〔涅槃〕,指着这个竹影说道:

  “这影子好看,我向这里头画一个雀跃。”

  言下又暗自惊异,隐隐约约的若指得古代公主睡里那个梅花落。他的意中之鸟是一只彩禽。于是重复指着竹影说道:

  “我感得哀愁——我爱这个灵秀,我实在不记得这只是影婆娑,一心以为画一个鸟儿,给一种羽毛的彩色把我叫唤过来了。”

  细竹听了他说鸟,自为游戏,便蹲在地下画了一个鸟儿,但她只是出了一个鸟的样子,等待她的口边轻描淡写的吐露几句佳言,却完全道得小林的灵魂了,她说:

  “我看你这鸟儿还不算奇,你这鸟林却太好了,你的竹影比竹子还要好看——我这话说错了,你的竹子其实是望了这个影子说,你所说的红红绿绿都是好看的影子。”

  小林〈子〉乃笑道:

  “我喜欢竹子的叶子——奇怪,竹叶为酒,可以点红颜。”

  他这样说时,对了鸡鸣寺那一个竹林出神,山上的竹叶此时是他的尊前之酒,叶叶波间如泛桃花,很是一个莲花境界了。是的,“绿酒一卮红上面”,添了他的颜色的生命。

  这时有两个女子走出于下面的树林,而且站在高阶之下暂时裹足不前,他们三个人一看都看见了,细竹一见就赶紧移身到琴子的身旁,向琴子低语,“那两个人来了!”空山的来人动了她的好奇心,她巴不得她们快一点上来,至于那两人的衣装远远望来都一定是大家的女子,同她们自己差不多的身分,只是瞬间的一个认识,使她的意兴自然而然的热闹起来了。姊妹二人表现的样子渐渐一致,都在注意那两个来人,且都不说话,站在一块儿。这是就动作来说。若夫两样的面目,正如镜中相形,越静越现得生命的奇异了,但是一个生命。小林也在那里朝那来人望,他又另是他自己的一个静默,大约就同此深山,有人来不足奇,添出了美景却也就是刚才的一张画了。然而,最美的自然,还是人类的情感,于是一步一步的阶石也静候空谷的足音似的。他又有心来回看他的两位同伴,仿佛为这个山光之静所打动,这一来恰与琴子寓目,看得琴子很是亲霭,他的心境空无所有了,幻得光阴之又一叶。庙前的旗杆止定人的意思,一旦仰空看不足了。他低声向琴子道:

  “空灵的世界好看。好比我们的意思里有时只有一个东西,一只雁,一株树,一个池塘——我觉得这个东西好看极了。”

  琴子微笑不语,她参不透他是望了那占立时间剥蚀的木末说话,听着他数一件一件的东西,她心里就计算着,件件东西不出意外,件件也不在意中,她以为他应该说一个什么,她却也说不出这个什么了。她又默默的注意那两个女子,她们已经慢步的踏着石级,一人两手撩弄手帕儿玩,一人执一扇,不时在空山之中点滴一字的语言。小林又指着那旗杆同他的同伴低语——

  “这旗杆,令我记起小时在放马场山上看见的一块石头,我并没有上到那个山上去,只是走路向山上望,山顶有一块石头孤立,我做小孩子,看下雨,心想雨从天上下来先在什么地方响?我自己得了一个断案,先在瓦上响,因为听见雨初下来在瓦上的声音很欢喜,自从看见放马场山上那块石头,我以为我以前错了,雨是先在这石头上响,一时真是狂喜,以后心里爱想这石头,同时又仿佛倾听音声。”

  这一番话完全出乎琴子的意外,她却真是乐意听,于是也有一个意思浮现她的心灵,她很喜欢的说道:

  “你说一个东西,倒提醒我一个东西,‘池荷初贴水’,我觉得这一片叶子好看,真是写得空灵极了。”

  于是细竹也低着声音答话:

  “你这一叶荷叶真是一个东西,有了这个叶子,天下的雨也是一个东西,落在叶上是一颗珠子,不然,无边丝雨细如愁。”

  她一言说得大家都有点忧愁,但都笑了。她当阶而立,对于小林是一个侧影,他不由得望着她的发际,白日如画——他真是看得女子头发的神秘,树林的生命都在一天的明月了。上来的那两个女子已在阶前最后几步,他望着她们很明白,但惊视着,当前的现实若证虚幻。于是来人过去了。最奇的,两女子已经走进庙门,他们三人依然站着未移身,面面相视,他确凿的是另外记得一个美丽,一个陌生人的印像,分明是他自己的情爱的图形了。是的,人生之美,不可与镜花水月同之,有一个寂寞之空虚了。此时亦无有言语,但正是言语之消息不可思议,何以生动思维。细竹同琴子说话:

  “姐姐,你信不信,这两个人一定是两姊妹,捏扇子的是姐姐。”

  这一声扇子,对于小林真个是画龙点睛,他的灵魂空洞而有物了,不禁很自由的说道:

  “这个手工,一把扇子,在空间占的位置,咫尺之间而已,但给一个人捏就好像捏一个宇宙。”

  这话使得琴子吃惊不小,而且把那捏扇子的女子分明再现了。当那两人从面前走过时,她同细竹一样,看得两个女子,一见未曾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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