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路灯”

  小林只不过那么说,他不睡觉,然而在睡觉之前,又跑到大门口玩了一趟。邻近村上一个人家送路灯,要经过史家庄坝上,他同琴子拉着奶奶引他们去。

  “昨天,前天——今天是最后一个晚上哩,明了〔天〕没有了。”琴子这么说。

  “送路灯”者,比如你家今天死了人,接连三天晚上,所有你的亲戚朋友都提着灯笼来,然后一人裹一白头巾——穿“孝衣”那就现得你更阔绰,点起灯笼排成队伍走,走到你所属的那一“村”的村庙,烧了香,回头喝酒而散。这所谓“村”,当然不是村庄之村,而是村庙之简称,沿用了来,即在街上,也是一样叫法。村庙是不是专为这而设,我不得而知,但每数村或数条街公共有一个,那是的确的。

  倘若死者是小孩,随时自然可来吊问,却用不着晚上提灯笼来,因为小孩仿佛是飞了去,不“投村”。

  那么,送路灯的用意无非是替死者留一道光明,以便投村。

  村庙其实就是土地庙。何以要投土地庙?史家奶奶这样解释小林听:土地神等于地保,死者离开这边而到那边去,首先要向他登记一下。

  “死了还要自己写自己的名字,那是多么可怜的事!”小林说。

  但三哑前天也告诉了琴子,同史家奶奶说的又不同。琴子道:

  “三哑叔说是,死人,漆黑的,叫他往那里走起〔呢〕?所以他到村庙里歇一歇,叫土地菩萨引他去。”

  “我怕他是舍不得死,到村庙里躲一躲!哈哈。——那土地菩萨,一大堆白胡子,庙又不像别的庙,同你们的牛栏那么大,里面住的有叫化子,我一个人总不敢进去。”

  史家奶奶预备喝小林,说他不该那么说,而琴子连忙一句:

  “你到村庙里去过吗?”

  说的时候面孔凑近小林,很奇怪似的。

  奶奶的声音很大——

  “不要胡说。”

  “真的,奶奶,我家隔壁就是一个村庙,我时常邀许多人进去玩,打钟,我喜欢打钟玩。”

  琴子更奇怪,街上也有村庙!

  “我那个村庙里那个〈个〉叫化子,住了好几年。”

  “他不害怕吗?”

  “害怕又有什么办法?自己没有房子住,只好同鬼住!”

  说得琴子害怕起来了。

  “嗳哟,人死了真可怜,投村!倘若有两个熟人一天死了倒好,一路进去,——两人见面该不哭罢?”

  他说着自己问自己。忽然抬头问奶奶——

  “奶奶,叫化子死了怎么投村呢?他家里不也有一个村庙吗?他又住在这个庙里。”

  这叫史家奶奶不好答覆了。他们已经走出了大门,望见坝上的灯,小林喝采:

  “啊呀!”

  史家庄出来看的不只他们三人,都在那里说话。在小林,不但说话人的面孔看不见,声音也生疏得很,偏了一偏头,又向坝上望。

  这真可以说是隔岸观火,坂里虽然有塘,而同稻田分不出来,共成了一片黑,倘若是一个大湖,也不过如此罢?萤火满坂是,正如水底的天上的星。时而一条条的仿佛是金蛇远远出现,是灯笼的光映在水田。可是没有声响,除了蛙叫。那边大队的人,不是打仗的兵要衔枚,自然也同这边一样免不了说话,但不听见,同在一边的,说几句,在夜里也不能算是什么。

  其实是心里知道一人提一灯笼,看得见的,既不是人,也不是灯,是比萤火大的光,沿着一条线动,——说是一条线,不对,点点的光而高下不齐。不消说,提灯者有大人,有小孩,有高的,也有矮的。

  这样的送路灯,小林是初见,使得他不则声。他还有点怕,当那灯光走得近,偶然现一现提灯者的脚在那里动,同时也看得见白衣的一角。他简直想起了鬼,鬼没有头!他在自己街上看送路灯,是多么热闹的事,大半的人他都认识,提着灯笼望他笑,他呼他们的名字,有他的孩子朋友杂在里面算是一员,跑出队,扬灯笼他看,谈笑一阵再走。然而他此时只是不自觉的心中添了这么一个分别,依然是望着一点点的光慢慢移动,沿一定的方向,——一定,自然不是就他来说,他要灯动到那里,才是走到了那里。

  “完了!没有了!”

  最后他望着黑暗,怅然的说。

  “到树林那边去了。”琴子说。


  许许多多的火聚成了一个光,照出了树林,照出了绿坡,坡上小小一个白庙,——不照牠,牠也在这块,琴子想告诉小林的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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