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迎著深夜底寒風,他感覺得一流冷顫流著他底頭部與身上。他摸他底額,額火熱的;再按他底脈搏,脈搏也跳的很快。
他咬緊他底牙齒,心想:「莫非我病了?」他一步步走去,他是無力的,支持著戰抖,有似膽怯的人們第一次上戰場去一樣。
他還是走的快的,知道迎面的夜底空氣,簌簌地從耳邊過去。有時他也站住,走到橋邊,他想要聽一聽河水底緩流的聲音,他要在河邊,舒散地涼爽地坐一息。但他又似非常沒有心思,他要快些回到校裡。他臉上是微笑的,心也微笑的,他並不憂愁什麼,也沒有計算什麼。似乎對於他這個環境,感到無名的可以微笑。他也微微感到這二月來他有些變化,不自主地變化著。他簡直似一隻小輪子,裝在她們的大輪子裡面任她們轉動。
到了學校,他將學生底練習簿子看了一下。但他身體寒抖的更厲害,頭昏昏地,背上還有冷汗出來。他就將門關好,沒有上鎖,一邊脫了衣服,睡下。這時心想:
「這是春寒,這是春寒,不會有病的罷!」
到半夜一點鐘的樣子,身體大熱。他醒來,知道已將病證實了。不過他也並不想什麼,只想喝一杯茶。於是他起來,從熱水壺裡倒出一杯開水喝下。他重又睡,可是一時睡不著。他對於熱病並不怎樣討厭,討厭的是從病裡帶來的幾個小問題:「什麼時候脫離病呢?竟使我纏繞著在這鎮裡麼?」「假如我病裡就走,也還帶去採蓮麼?」他又自己不願意這樣多想,極力使他底思潮平靜下去。
第二天早晨,阿榮先來給他倒開水。幾分鐘後,陶嵐也來,她走進門,就問:
「你身體怎樣呢?」
他醒睡在床上答:「夜半似乎發過熱,此刻卻完全好了。」
同時他問她這時是幾點鐘。一個答:
「正是八點。」
「那末我起來罷,第一時就有功課。」
她兩眼望向窗外,窗外有兩三個學生在讀書,坐在樹下。蕭坐起,但立刻頭暈了,耳鳴,眼眩。他重又跌倒,一邊說:
「嵐,我此刻似乎不能起來。」
「覺得怎樣呢?」
「微微頭昏。」
「今天再告假一天罷。」
「請再停一息。我還想不荒廢學生底功課。」
「不要緊。連今天也不過請了兩天假就是。因為身體有病。」
他沒有話。她又問;
「你不想吃點東西麼?」
「不想吃。」
這時有一位教師進來,問了幾句關於病的話,囑他休養一兩天,就走了出去了。方謀又進來,又說了幾句無聊的話,囑他休息休息,又走出去。他們全似偵探一般,用心是不能測度的。陶嵐坐在他底床邊,似對付小孩一般的態度,半親昵半疏遠的說道:
「你太真情對付一切,所以你自己覺得很苦罷!不過真情之外,最少要隨便一點。現在你病了,我本不該問,但我總要為自己安心,求你告訴我究竟有沒有打消你辭職的意見?我是急性的,你知道。」
「一切沒有問題,請你放心。」
同時他將手伸出放在她底手上。她說,似不以為然:
「你底手掌還很熱的!」
「不,此刻已不;昨夜比較熱一點。」
「該請個醫生來。」他卻笑起來,說:
「我自己清楚的,明天完全可以走起,病並不是傳染,稍稍疲倦的關係。讓我今天關起門來睡一天就夠了。」
「下午我帶點藥來。」
「也好的。」
陶嵐又拿開水給他喝,又問他需要什麼,又講一些關於採蓮的話給他聽。時光一刻一刻地過去,她底時光似乎全為他化去了。
約十點鐘,他又發冷,他底全身收縮的。一群學生走進房內來,他們問陶嵐:
「女陶先生,蕭先生怎樣呢?」
「有些冷。」
學生又個個擠到他的床前,問他冷到怎樣程度。學生嘈雜地要他起來,他們的見解,要他到操場上去運動,那末就可以不冷,就可以熱了。蕭澗秋說:
「我沒有力氣。」
學生們說:
「看他冷下去麼?我們扶著你去運動罷。」
孩子們的見解是天真的,發笑的,他們胡亂地纏滿一房,使得陶嵐沒有辦法驅散。但覺得熱鬧是有趣的。這樣一點鐘,待校長先生走進房內,他們才一哄出去。可是有一兩個用功的學生,還執著書來問他疑難的地方,他給他們解釋了,無力的解釋了。陶慕侃說:
「你有病都不安,你看。」
蕭笑一笑答:
「我一定還從這不安中死去。」
陶嵐有意支開的說:
「哥哥,蕭先生一星期內不能教書,你最好去設法請一個朋友來代課。也使得蕭先生休息一下。」
蕭聽著不做聲,慕侃說:
「是的,不過你底法子靈一些,你能代我去請密司脫王麼?」
「你是校長,我算什麼呢?」
「校長底妹妹,不是沒有理由的。」
「不高興。」
「為的還是蕭先生。」
「那麼讓蕭先生去罷,誰底責任。」
蕭笑著向慕侃說:
「你能去請一位朋友來代我一星期教課,最好。我底病是一下就會好的,不過即使明天好,我還想到女佛山去旅行一趟。女佛山是名勝的地方,我想起到這裡來的機會去遊歷一次。」
慕侃說:
「要到女佛山去是便的,那還得我們陪你去。我要你在這裡訂三年的關約,那我們每次暑假都可以去,何必要趁病裡?」
「我想去,人事不可測的。小小的易於滿足的慾望,何必要推諉得遠?」
「那末哥哥,」嵐說,「我們舉行一次踏青的旅行也好。女佛山我雖到過一次,終究還想去一次。趕快籌備,在最近。」
「我想一個人去。」蕭說。
兄妹同時奇怪地問:
「一個人去旅行有什麼興趣呢?」
他慢慢的用心的說:
「我卻喜歡一個人,因為兒童時代的喜歡一隊旅行的脾氣已經過去了。我現在只覺得一個人遊山玩水是非常自由:你喜歡這塊岩石,你就可在這塊岩石上坐幾個鐘點;你如喜歡這樹下,或這水邊,你就睡在這樹下,水邊過夜也可以。總之,喜歡怎樣就怎樣;假使同著一個人,那他非說你古怪不可。所以我要獨自去,為的我要求自由。」
兩人思考地沒有說。他再說道:
「請你趕快去請一位代理教師來。」
慕侃答應著走出去。一時房內又深沉的。
窗外有孩子遊戲底笑喊聲,有孩子底唱歌聲,快樂的和諧的一絲絲的音波送到他們兩人底耳內,但這時兩人感覺到寥寂了。蕭睡不去,就向她說:
「你回家去罷。」
「放中學的時候去。」一息又問,「你一定要獨自去旅行麼?」
「是的。」她吞吐地說不出似的:「無論如何,我想同你一道去。」
他卻傷感似地說:
「等著罷!等著罷!我們終究會有長長的未來的!」
說時,頭轉過床邊。她悲哀地說:
「我知道你不會──」又急轉語氣:「讓你睡,我去。我去了你會睡著的,睡罷。」
她就走出去,坐在會客室內看報紙。等待下課鐘底發落,帶採蓮一同回家。她底心意竟如被寒冰冰過,非常冷淡的。
下午,她教了二節課之後,又到他底房內,問他怎樣。他答:「好了,謝謝你。」
「吃過東西麼?」
「還不想吃。」
「什麼也不想吃一點麼?」
同時她又急忙地走出門外,叫阿榮去買了兩個蘋果與半磅糖來,放在他底床邊。她又拿了一把裁紙刀,將蘋果的皮薄薄削了,再將蘋果一方方切開。她做這種事是非常溫愛的。他吃著糖,又吃蘋果。四肢伸展在床上是柔軟的。身子似被陽光曬得要融化的樣子,一種溫慰與淒涼緊纏著他心上,他回想起十四五歲的那年,身患重熱病,他底堂姊侍護他的情形來。他想了一息,就笑向她說:
「嵐弟,你現在已是我十年前的堂姊了!你以後就做我底堂姊罷,不要再做我底弟弟了,這樣可以多聚幾時。」
「什麼?你說什麼?」她奇怪地。
蕭沒有回答,她又問:「你想起了你底過去麼?」
「想起養護我底堂姊。」
「為什麼要想到過去呢?你是不想到過去的呀!」
「每當未來底進行不順利的時候,就容易想起過去。」
「未來底進行不順利?你底話是什麼意思呢?」
「沒有什麼意思的。」
「你已經沒有女佛山旅行的心思了麼?」
「有的。」同時他伸出手,執住她底臂,提高聲音說:「假如我底堂姊還在──不過現在你已是我底堂姊了!」
「無論你當我什麼,都任你喜歡,只要我接近著你。」
他將她底手放在口邊吻一吻,似為了苦痛才這樣做的。一邊又說:
「我為什麼會遇見你?我從沒有像在你身前這樣失了主旨的。」
「我,我也一樣。」她垂頭嬌羞的說。他正經應著:「可是,你知道的,我的志趣,我的目的,我不願──」
「什麼呢?」她呼吸緊張地。
他答:「結婚。」
「不要說,不要說,」她急忙用手止住他,紅著兩頰,「我也不願聽到這兩個字,人的一生是可以隨隨便便的。」
這樣,兩人許久沒有添上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