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蕭澗秋在房內走來走去,覺得非常地不安。雖則當夜的天氣並不熱,可是他以為他底房內是異常鬱悶。他底桌上放著一張白信紙,似乎要寫信的樣子,可是他走來走去,並不曾寫。一息,想去開了房門,放進冷氣來,清涼一下他底腦子。可是當他將門拉開的時候,錢正興一身華服,笑容可掬地走進來,正似他迎接他進來一樣。錢正興隨問,聲音溫美的:
「蕭先生要出去嗎?」
「不。」
「有事嗎?」
「沒有。」錢正興又向桌上看一看,又問:「要寫信嗎?」
「想要寫,寫不出。」
「寫給誰呢?」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眼向房內亂轉,似要找出那位和他通信的人來。蕭澗秋卻立刻答:
「寫給陶嵐。」
這位漂亮的青年,一時默然,坐在牆邊,眼看著地,似一位怕羞的姑娘底樣子。蕭轉問他:「錢先生有什麼消息帶來告訴我呢?」
錢正興抬頭,笑著:「消息?」
「是呀,鄉村底輿論。」
「有什麼鄉村底輿論呢?我們底鎮內豈不是個個人對蕭先生都敬重的麼?雖則蕭先生到我們這裡來不上兩月,而蕭先生大名,卻已經連一班牧童都知道了。」
蕭澗秋附和著笑了一笑。心狐疑地猜想著,──對面這位情敵,不知對他究竟是善意,還是惡意?一邊他說:
「那我在你們這裡真是有幸福的。」
「假如蕭先生以為有幸福,我希望蕭先生永遠住下去。」
「永遠住下去?可以嗎?」
「同我們一道做芙蓉鎮底土著。」
很快的停一息,接著說:「所以我想問一問,蕭先生有心要組織一個家庭在芙蓉鎮裡嗎?」
蕭澗秋似快樂的心跳的樣子,問:
「組織一個家庭?你這麼說嗎?」
「我也是聽來的,望你勿責。」
他還是做著溫柔的姿勢。蕭又哈的冷笑一聲說:
「這於我是好事。可是外界說我和誰組織呢?」
「你當然有預備了。」
「沒有,沒有。」
「沒有?」他也笑,「藏著一位很可愛的婦人呢!實在是一位難得的賢良婦人。」
蕭冷冷地假笑問:
「誰呀?我自己根本還沒有選擇。」
「選擇?」很快地停一息,「外界都說你愛上採蓮底母親。她誠然是可愛的,在西村,誰都稱讚她賢慧。」
「胡說,我另有愛。」
蕭澗秋感得幾分怒忿,可是他用他底怒容帶笑地表現出來。錢又嬌態地問:
「誰呢,可以告訴我嗎?」
「陶嵐,慕侃底妹妹。」
「你愛她嗎?」
「我愛她。」蕭自然有力地說出。錢一時默然。一息,蕭又笑問,「聞你也愛她?」
「是,也愛她,比愛自己底生命還甚。」語氣淒涼地。
蕭接著笑問:「她愛你嗎?」
一個慢慢地答:「愛過我。」
「現在還愛你嗎?」
「不知道她底心。」
「那讓我代她告訴你罷,錢先生,她現在愛我。」
「愛你?」
「是。所以還好,假如她同時愛兩人,那我和你非決鬥不可。你也願意決鬥麼?」
「決鬥?可以不必。這是西方的野蠻風。蕭先生,為友誼不能讓一個女人麼?」
蕭一時愁著,沒有答,一息說:
「她不愛你,我可以強迫她愛你嗎?」
錢正興卻幾乎哭出來一般說:
「她是愛我的,蕭先生,在你未來以前。她是愛我的,已經要同我訂婚了。可是你一來,她卻愛你了。在你到的那天晚上的一見,她就愛你了。可是我,我失戀的人,心裡怎樣呢?蕭先生,你想,我比死還難受。我是十分愛陶嵐的,時刻忘不了她,夜夜底夢裡有她。現在,她愛你──我早知道她愛你了。不過我料你不愛她,因為你是採蓮底母親的。現在,你也愛她,那叫我非自殺不可了!──」
他沒有說完,蕭澗秋不耐煩地插進說:
「錢先生,你為什麼對我說這些話呢?你愛陶嵐,你向陶嵐去求婚,對我說有什麼用呢?」
錢正興哀求似的接著說:
「不,我請求你!我一生底苦病與幸福,關係在你這一點上。你肯允許,我連死後都感激,破產也可以。」
「錢先生,你可拿這話勇敢地向陶嵐去說。我對你有什麼幫助呢?」
「有的,蕭先生,只要你不和她通信就可以。慕侃已不要她來校教書,假如你再不給她信,那她就會愛我了。一定會愛我的,我以過去的經驗知道。那我一生底幸福,全受蕭先生所賜。蕭先生的胸懷是救世的,那先救救我吧!救救我底自殺,蕭先生會這樣做嗎?」
「錢先生,情形不同了。她也不會再愛你了。」
「同的,同的,蕭先生,只求你不和她通信──」
他仍似沒有說完,卻突然停止住。蕭澗秋非常憤激的,默默地注視著對面這位青年。他想不到這人是如此陰謀,軟弱。他底全身幾乎沸騰起來,這一種的請求,實在如決了堤的河水流來一樣。一息,又聽錢說道:
「而且,蕭先生,我當極力報答你,你如愛和採蓮底母親組織家庭。」
蕭澗秋立刻站起來,憤憤地說:
「不要說了,錢先生,我一切照辦,請你出去罷。」
一邊他自己開了門,先走出去。他氣塞地憤恨地一直跑到學校園內。倚身在一株冬青樹的旁邊。空間冰冷的。他似要溶化他底自身在這冰冷的空間內。他極力想制止他自己底思想,擺脫方纔那位公子所給他的毫無理由的煩惱,他冷笑了一聲。
他站了半點鐘,竟覺全身灰冷的;於是慢慢轉過身子,回到他底房內。錢正興,無用的孩子已經走了。他蹙著眉又沉思了一息,就精疲力盡地向床上跌倒,一邊喊:
「愛呀,愛呀,擺脫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