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三

  光陰是這樣無謂地過去。三天以後,採蓮又沒有來校讀書。上午十點鐘,陶嵐到校裡來,問起她,蕭澗秋答:

  「恐怕她母親又病了。」

  陶嵐遲疑地說:

  「否則為什麼呢?她底母親也是一個多思多慮的人。處這樣的境地,外界又沒有人同情她,還用帶荊棘的言語向她身上打,不病也要病了!我們,」她眼向蕭轉一轉,說錯似的,「我,就可以不管人家,所以還好,不生病,──我的病是慢性的。──像她,──這個社會──你想孩子怎樣好?」

  她語句說不完全,似乎說的完全就沒有意義了。蕭接著說:「我們下午再去看一看罷。」正這時,話還未了,採蓮含著淚珠跑來。他們驚奇了,蕭立刻問:

  「採蓮,你怎麼?」

  女孩子沒有答,書袋仍在她底腋下。蕭又問:

  「你媽媽底病好了麼?」

  「媽媽好了。」

  女孩非常難受地說出。她站著沒有動。陶嵐向她問,蹲下身子:

  「小妹妹,你為什麼到此刻才來呢?你不願來讀書麼?」

  女孩用手掩在眼上答:

  「媽媽叫我不要告訴蕭伯伯,還叫我來讀書。弟弟又病了,昨夜身子熱,過了一夜,媽媽昨夜一夜不曾睡。她說弟弟的病很厲害,叫我不要被蕭伯伯知道。還叫我來讀書。」

  女孩要哭的樣子。蕭澗秋呆站著。陶嵐將女孩抱在身邊,用頭偎著她頭,向蕭問:

  「怎麼呢?」

  他愁一愁眉,仍呆立著沒有說。

  「怎麼呢?」

  「我簡直不知道。」

  「為社會嘴多,你又是一個熱心的人。」

  他忽然悔悟地笑一笑,說:「時光快些給我過去罷,上課的鈴,我聽它打過了。」

  同時他就向教務處走去。

  在吃晚飯以前,蕭澗秋仍和往常散步一樣,微笑的,溫良的,向採蓮底家裡走去。他覺得在無形之中,他和她們都隔膜起來了。

  當他走到她們底門外時,只聽裡面有哭聲,是採蓮底母親底哭聲。他立刻驚惶起來,向她底門推進,只見孩子睡在床上,婦人坐在床邊,採蓮不在。他立刻氣急地問:

  「孩子怎麼了?」

  婦人抬頭向他看了一看,垂下頭,止著哭。他又問:

  「什麼病呢?」

  「從前天起,一刻刻地厲害。」

  他走到孩子底身邊,孩子微微地閉著眼。他放手在小孩底臉上一摸,臉是熱的;看他底鼻孔一收一放地扇動著。他站著幾分鐘,有時又聽他咳嗽,將痰嚥下喉去。他心想:「莫非是肺炎麼?」同時他問她:

  「吃過藥麼?」

  「吃過一點,是我自己想想給他吃的,沒有看過醫生。此刻看來不像樣,又叫採蓮請一位診費便宜些的伯伯去了。」

  「要吃奶麼?」

  「也似不想吃。」

  他又呆立一會,問:「採蓮去了多久?」

  「半點鐘的樣子。大概女孩又走錯路了,離這裡是近的。」

  「中國醫生麼?」

  「嗯。」

  於是他又在房內走了兩圈,說:

  「你也不用擔憂,小孩總有他自己底運命。而且病是輕的,看幾天醫生,總可以好。不過此地沒有西醫麼?」

  「不知道。」

  天漸漸黑下來,黃昏又現出原形來活動了。婦人慢慢地說:

  「蕭先生,這孩子底病有些不利。關於他,我做過了幾個不祥的夢。昨夜又夢見一位紅臉和一位黑臉的神,要從我底懷中奪去他!為什麼我會夢這個呢?莫非李家連這點種子都留不下去麼?」她停一停,淚水湧阻著她底聲音。「先生,假如孩子真的沒有辦法,叫我──怎樣──活──的下──去呢?」

  蕭澗秋心裡是非常悲痛的。可是他走近她底身邊說:

  「你真是一個不懂事的人。為什麼要說這話?夢是迷信呢!」

  一邊又躊躇地向房內走了一圈,又說:

  「你現在只要用心看護這孩子,望他快些好起來。一切胡思亂想,你應當丟開它。」

  他又向孩子看一回,孩子總是昏昏地──呼吸著,咳著。

  「夢算什麼呢?夢是事實麼?我昨夜也夢自己向一條深的河裡跳下去。昏沉地失了知覺,似乎只抱著一塊小木板,隨河水流去,大概將要流到海裡,於是我便──」他沒有說出死字,轉過說:「莫非今天我就真的要去跳河麼?」

  他想破除婦人底對於病人最不利的迷信,就這樣輕緩地莊重地說出。而婦人說:

  「先生,你不知道──」

  她底話沒有說完,採蓮氣喘喘地跑進來。隨後半分鐘,也就走進一位幾乎要請別人來給他診的頭髮已雪白了的老醫生。他先向蕭澗秋慢慢地細看一回,傴著背又慢慢地戴起一副闊邊的眼鏡,給小孩診病。他按了一回小孩底左手,又按了一回小孩底右手,翻開小孩底眼,又翻開小孩底口子,將小孩弄得哭起來。於是他說:

  「沒有什麼病,沒有什麼病,過兩三天就會好的。」

  「沒有什麼病麼?伯伯!」

  婦人驚喜地問。名醫生不屑似的答:

  「以我行醫六十年的經驗,像這樣的孩子底病是無用醫的。現在姑且吃一服藥罷。」

  他從他底袖口內取出紙筆,就著燈下,寫了十數味草根和草葉。婦人遞給他四角錢,他稍稍客氣地放入袋裡,於是又向蕭澗秋──這時他摟著採蓮,愁思地──仔細看了看,僂著背走出門外,婦人送著。

  婦人回來向他狐疑地問,臉上微微喜悅地:

  「蕭先生,醫生說他沒有什麼病呢?」

  「所以我叫你不要憂愁。」

  一個無心地答。

  「看這樣子會沒有病麼?」

  「我代你們去買了藥來再說罷。」

  可是婦人愚笨地,一息說:「蕭先生,你還沒有吃過晚飯呢!」

  「買好藥再回去吃。」

  婦人癡癡地坐著,她自己是預備不吃晚飯了。蕭澗秋拿著藥方出來。採蓮也癡癡地跟到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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