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七

  陽光底腳跟帶了時間移動,照舊過了兩天。

  蕭澗秋和一隊學生在操場上遊戲。這是課外的隨意的遊戲,一個球從這人底手內傳給那人底。他們底笑聲是同春三月底陽光一樣照耀,鮮明。將到了吃中飯的時候,操場上的人也預備休歇下來了。陶嵐卻突然出現在操場出入口的門邊,一位小學生頑皮地叫:

  「蕭先生,女陶先生叫你。」

  蕭澗秋隨即將他手內底球拋給另一個學生,就汗喘喘地向她跑來,兩人沒有話,幾乎似陶嵐領著他,同到他底房內。他隨即問:

  「你已吃過中飯了麼?」

  「沒有,我剛從採蓮底家裡來。」

  她萎靡地說。一個正洗著臉,又問:「小弟弟怎樣呢?」

  「已經死了。」

  「死了?」

  他隨將手巾丟在面盆內,驚駭地。

  「兩點鐘以前,」陶嵐說,「我到她們家裡,已經是孩子喘著他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孩子底喉嚨已脹塞住,眼睛不會看他母親了。他底母親只有哭,採蓮也在旁邊哭,就在這哭聲中,送去了一個可愛的孩子底靈魂!我執著他底手,急想設法:可是法子沒有想好,我覺得孩子底手冷去了,變青了!天呀,我是緊緊地執住他底手,好像這樣執住,他才不致去了似的;誰知他靈魂之手,誰有力量不使他蛻化呢?他死了!造化是沒有眼睛的,否則,見到婦人如此悲傷的情形,會不動他底心麼?婦人發狂一般地哭,她抱著孩子底死屍,伏在床上,哭的昏去。以後兩位鄰居來,扶住她,勸著,她又那裡能停止呢?孩子是永遠睡去了!唉,小生命永遠安息了!他丟開了他母親與姊姊底愛,永遠平安了!他母親底號哭那裡能喚得他回來呢?他又那裡會知道他母親是如此悲傷呢?」

  陶嵐淚珠瑩瑩地停了一息。這是學校搖著吃中飯的鈴,她喘一口氣說:

  「你吃飯去罷。」

  他站著一動不動地說:「停一停,此刻不想吃。」

  兩人聽鈴搖完,學生們底腳步聲音陸續地向膳廳走進,靜寂一忽,蕭說:

  「現在她們怎樣呢?」

  陶嵐一時不答,用手巾拭了一拭眼,更走近他一步,膽怯一般,慢慢說:

  「婦人足足哭了半點鐘,於是我們將昏昏的她放在床上,我又牽著採蓮,一邊託她們一位鄰居,去買一口小棺,又託一位去叫埋葬的人來,採蓮的母親向我說,她已經哭的沒有力氣了,她說:

  「『不要葬了他罷,放他在我底身邊罷!他不能活著在他底家裡,我也要他死著在家裡呢!』

  「我沒有聽她底話,向她勸解了幾句。勸解是沒有力量的,我就任自己底意思做。將孩子再穿上一通新衣服,其實並不怎樣新,不過有幾朵花,沒有破就是,我再尋不出較好的衣服來。孩子是滿想來穿新衣服的。像他這樣沒有一件好看的新衣服,孩子當然要去了,以後我又給他戴上一頂帽子。孩子整齊的,工人和小棺都來了。婦人在床上叫喊;『在家裡多放幾天罷,在家裡多放幾天罷!』我們也沒有聽她,於是孩子就被兩位工人抬去了。採蓮,這位可愛的小妹妹,含淚問我:『弟弟到那裡去呢?』我答:『到極樂國去了!』她又說:『我也要到極樂國去。』我用嘴向她一努,說:『說不得的。』小妹妹又恍然苦笑地問:

  「『弟弟不再回來了麼?』

  「我吻著她底臉上說:

  「『會回來的,你想著他的時候。夜裡你睡去以後,他也會來和你相見。』

  「她又問:

  「夢裡弟弟會說話麼?』

  「會說的,只要你和他說。

  「於是她跑到她母親底跟前,向她母親推著叫:

  「媽媽,弟弟夢裡會來的。日裡不見他,夜裡會來的。陶姊姊說的,你不要哭呀。」

  「可是她母親這時非常曠達似的向我說,叫我走,她已經不悲傷了,悲傷也無益。我就到這裡來。」

  兩人沉默一息,陶嵐又說:

  「事實發生的太悲慘了!這位可憐的婦人,她也有幾餐沒有吃飯,失去了她底肉,消瘦的不成樣子。女孩雖跟在她旁邊,終究不能安慰她。」

  蕭澗秋徐徐地說:「我去走一趟,將女孩帶到校裡來。」

  「此刻無用去,女孩一時也不願離開她母親的。」

  「家裡只有她們母女兩人麼?」

  「鄰居都走了,我空空地坐也坐不住。」

  一息,她又低頭說:「實在淒涼,悲傷,叫那位婦人怎麼活得下去呢?」

  蕭澗秋呆呆地不動說:「轉嫁,只好勸她轉嫁。」

  一時又心緒繁亂地在房內走一圈,沉悶地繼續說:「轉嫁,我想你總要負這點責任,找一個動聽的理由告訴她。我呢,我不想到她們家裡去了,我再沒有幫助她的法子;我幫助她的法子,都失去了力量!我不想再到她們家裡去了。女孩請你去帶她到校裡來。」

  陶嵐輕輕地說:

  「我想勸她先到我們家裡住幾天。這個死孩的印象,在她這個環境內更容易引起悲感來的。以後再慢慢代她想法子。孩子剛剛死了就勸她轉嫁,在我說不出口,在她也聽不進去的。」

  他向她看一看,似看他自己鏡內的影子,強笑說:

  「那很好。」

  兩人又無言地,各人深思著。學生們吃好飯,腳步聲在他們的門外陸續地走來走去。房內許久沒有聲音。採蓮,這位不幸的女孩,卻含著淚背著書包,慢慢地向他們底門推進去,出現在他倆底前面。蕭澗秋駭異地問:

  「採蓮,你還來讀書麼?」

  「媽媽一定要我來。」

  說著,就咽咽地哭起來。

  他們兩人又互相看一看,覺得事情非常奇怪。他愁著眉,又問:「媽媽對你說什麼話呢?」

  女孩還是哭著說:「媽媽叫我來讀書,媽媽叫我跟蕭伯伯好了!」

  「你媽媽此刻在做什麼呢?」

  「睡著。」

  「哭麼?」

  「不哭,媽媽說她會看見弟弟的,她會去找弟弟回來。」

  蕭澗秋心跳地向陶嵐問:「她似有自殺的想念?」

  陶嵐也淚涔涔地答:「一定會有的。如我處在她這個境遇裡,我便要自殺了。不過她能丟掉採蓮麼?」

  「採蓮是女孩子,在這男統的宗法社會裡,女孩子不算得什麼。況且她以為我或能收去這個孤女。」

  同時他向採蓮一看,採蓮隨拭淚說:

  「蕭伯伯,我不要讀書,我要回家去。媽媽自己會不見掉的。」

  蕭澗秋隨又向陶嵐說:

  「我們同女孩回去罷。我也只好鼓舞自己底勇氣再到她們底家裡去走一遭。看看那位運命被狼嘴嚼著的婦人底行動,也問問她底心願。你能去邀她到你家裡住幾天,是最好的了。我們向孩子走罷。」

  「我不去,」陶嵐搖搖頭說,「我此刻不去。你去,我過一點鐘再來。」

  「為什麼呢?」

  「不必我們四人同時去。」

  蕭明白了。又向她仔細看了一看,聽她說:

  「你不吃點東西麼?我肚子也餓了。」

  「我不餓,」他急忙答。「採蓮,我們走。」

  一邊就牽著女孩底手,跑出來。陶嵐跟在後面,看他們兩個影子向西村去的路上消逝了。她轉到她底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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