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在房內整理舊東西。她將孩子所穿過的破小衣服丟在一旁;又將採蓮底衣服折疊在桌上,一件一件地。她似乎要將孩子底一切,連蹤跡也沒有地擲到河裡去,再將採蓮底運命裹起來。如此,似悲傷可以滅絕了,而幸福就展開五彩之翅在她眼前翱翔。她沒有哭,她底眼內是乾燥的,連一絲隱閃的滋潤的淚光也沒有。她毫無精神地整理著,一時又沉入呆思,幻化她一步步要逼近來的時日:
──男孩是死了!只剩得一個女孩。──
──女孩算得什麼呢?於是便空虛了!──
──沒有一分產業,沒有一分積蓄,──
──還得要人來幫忙,不成了!──
──一個男子像他一樣,不成了!──
──我毀壞了他底名譽,以前是如此的,──
──為的忠貞於丈夫,也忍住他底苦痛,──
──他可以有幸福的,他可以有──
──於是我底路──便完了!──
女孩輕輕地先進門,站在她母親底身前,她也不知覺。女孩叫一聲:
「媽媽!」女孩含淚的。
「你沒有去麼?我叫你讀書去!」
婦人愁結著眉,十分無力地發怒。
「蕭伯伯帶我回來的。」
婦人仰頭一望,蕭澗秋站在門邊,婦人隨即低下頭去,沒有說。他遠遠地站著說了一句,似想了許久才想出來的:「過去了的事情都過去了。」
婦人好像沒有聽懂,也不說。蕭一時非常急迫,他眼釘住看這婦人,他只從她臉上看出憔悴悲傷,他沒有看出她別的。他繼續說:「不必想;要想的是以後怎麼樣。」
於是她抬頭緩緩答:
「先生,我正在想以後怎麼樣呢!」
「是,你應該──」一邊他走近攏去。
她說,聲音輕到幾乎聽不見:「應該這樣。」
一個又轉了極弱極和婉的口聲,向她發問:「那末你打算怎樣呢?」
她底聲音還是和以前一樣輕地答:「於是我底路──便完了!」
他更走近,兩手放在女孩底兩肩上,說,「說重一點罷,你怕想錯了!」
這時婦人止不住湧流出淚,半哭地說,提高聲音:「先生!我總感謝你底恩惠!我活著一分鐘,就記得你一分鐘。但這一世我用什麼來報答你呢?我只有等待下世,變做一隻牛馬來報答你罷!」
「你為什麼要說像這樣陳腐的話呢?」
「從心深處說出來的。以前我滿望孩子長大了來報答你底恩,現在孩子死去了,我底方法也完了!」一邊拭著淚,又忍止住她底哭。
「還有採蓮在。」
「採蓮──」她向女孩看一看,「你能收留她去做你底丫頭麼?」
蕭澗秋稍稍似怒地說:「你們婦人真想不明白,愚蠢極了!一個未滿三週的小孩,死了,就死了,算得什麼?你想,他底父親二十七八歲了,尚且給一炮打死!似這樣小的小孩,心痛他做什麼?」
「先生,叫我怎樣活得下去呢?」
他卻向房內走了一圈,忍止不住地說出:
「轉嫁!我勸你轉嫁。」
婦人卻突然跳起來,似乎她從來沒有聽到過婦人是可以有這一個念頭的。她遲疑地似無聲的問:
「轉嫁?」
他吞吐地,一息坐下,一息又站起:
「我以為這樣辦好。做一個人來吃幾十年的苦有什麼意思?還是擇一位相當的你所喜歡的人──」
他終於說不全話,他反感到他自己說錯了話了。對於這樣貞潔的婦人的面,一邊疑惑地轉過頭向壁上自己暗想:
「天呀,她會不會疑心我要娶她呢?」
婦人果然似觸電一般,心急跳著,氣促地,兩眼釘在他底身上看,一時斷續的說:
「你,你,你是我底恩人,你底恩和天一樣大,我,我是報答不盡的。沒有你,我們三人早已死了,這個短命的冤家,也不會到今天才死。」
他卻要引開觀念的又說:
「我們做人,可以活,總要忍著苦痛,設法活下去。」
婦人正經地說:
「死了也算完結呢!」
蕭澗秋搖搖頭說:
「你完全亂想,你一點不顧到你底採蓮麼?」採蓮卻只有誰說話,就看誰,在她母親與先生之間,呆呆的。婦人這時將她抱去,一面說:
「你對我們太有心了,先生,我們願做你一世的用人。」
「什麼?」
蕭吃驚地。她說:「我願我底女孩,跟你做一世的用人。」
「這是什麼意思?」
「你能收我們去做僕役麼,恩人?」
她似乎要跪倒的樣子,流著淚。他實在看得非常動情,悲傷。他似乎操著這位不幸的婦人底生死之權在他手裡,他極力鎮定他自己,強笑說:
「以後再商量。我當極力幫助你們,是我所能做到的事。」
一邊他心裡車轣轆地想:
「假如我要娶妻,我就娶去這位婦人罷。」
同時他看這位婦人,不知她起一個什麼想念和反動,臉孔變得更青;又見她兩眼模糊地,她暈倒在地上了。
採蓮立刻在她母親底身邊叫:
「媽媽!媽媽!」
她母親沒有答應,她便哭了。蕭澗秋卻非常急忙地跑到她底前面,用兩手執著她底兩臂,又搖著她底頭,口裡問:
「怎樣?怎樣?」
婦人底喉間有些哼哼的。他又用手摸一摸她底額,額冰冷,汗珠出來。於是他扶著她底頸,幾乎將她抱起來,扶她到了床上,給她睡著。口子又問,夾並著愁與急的,
「怎樣?你覺得怎樣?」
「好了,好了,沒有什麼了。」
婦人低微著喘氣,輕弱地答;用手擦著眼,似睡去一回一樣。女孩在床邊含淚的叫:
「媽媽!媽媽!」
婦人又說,無力的:「採蓮呀,我沒有什麼,你不用慌。」她將女孩底臉拉去,偎在她自己底臉上,繼續喘氣地說:「你不用慌,你媽媽是沒有什麼的。」
蕭澗秋站在床邊,簡直進退維谷的樣子,低著頭,似想不出什麼方法。一時又聽婦人說,聲音是顫抖如弦的:
「採蓮呀,萬一你媽媽又怎樣,你就跟蕭伯伯去好了。蕭伯伯對你的好,和你親生的伯伯一樣的。」
於是青年憂愁地問:
「你為什麼又要說這話呢?」
「我覺得我自己底身體這幾天來壞極!」
「你過於悲傷了,你過於疲倦了!」
「先生,孩子一病,我就沒有嚥下一口飯;孩子一死,我更嚥不下一口水了!」
「不對的,不對的,你底思想太卑狹。」
婦人沒有說,沉沉地睡在床上。一時又睜開眼向他看一看。他問;
「現在覺得怎樣?」
「好了。」
「方纔你想到什麼嗎?」
她遲疑一息,答:
「沒有想到什麼。」
「那末你完全因為太悲傷而疲倦的緣故。」婦人又沒有說,還是睜著眼看他。
他呆站一息,又強笑用手按一按她底額上,這時稍稍有些溫,可是還有冷汗。又按了一按她底脈搏,覺得她底脈搏緩弱到幾乎沒有。他只得說:「你應當吃點東西下去才好。」
「不想吃。」
「這是不對的,你要餓死你自己嗎?」她也強笑一笑。青年繼續說:
「你要信任我才好,假如你自己以為我對你都是好意的話。人總有一回死,這樣幼小的孩子,又算得什麼?而且每個母親總要死了她一個兒子,假如是做母親的人,因為死了一個孩子,就自己應該挨餓幾十天,那末天下的母親一個也沒有剩了。人底全部生命就是和運命苦鬥,我們應當戰勝運命,到生命最後的一秒不能動彈為止。你應當聽我底話才好。」
她似懂非懂地苦笑一笑,輕輕說:
「先生請回去罷,你底事是忙的。我想明白了,我照先生底話做。」
蕭澗秋還是執著婦人底枯枝似的手。房內沉寂的,門卻忽然又開了,出現一位女子。他隨將她底手放回,轉臉迎她。女孩也從她母親懷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