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

  蕭澗秋次日一早就醒來。他望見窗外有白光,他就坐起。可是窗外的白光是有些閃動的,他奇怪,隨即將向小花園一邊的窗的布幕打升,只見窗外飛著極大雪,地上已一片白色,草、花、樹枝上,都積著約有小半寸厚,正是一天的大雪,在空中密集的飛舞。

  他穿好衣服,開出門。阿榮給他來倒洗臉水,他們迎面說了幾句關於天氣奇變的話,阿榮結尾說:

  「昨天有許多窮人以為天氣從此會和暖了,將棉衣都送到當鋪裡去。誰知今天又突然冷起來,恐怕有的要凍死了。」

  他無心地洗好臉,在沿廊下走來走去的走了許多圈。他又想著昨天船中的所見。他想寡婦與少女三人,或者竟要凍死了,如阿榮所說,他心裡非常地不安,仍在廊下走著。最後,他決計到她們那裡去看一趟,且正趁今天是星期日。於是就走向阿榮底房裡,阿榮立刻站起來問:

  「蕭先生,你要什麼?」

  「我不要什麼,」他答。「我問你,你可知道一個她丈夫姓李的在廣東打死的婦人的家裡在那裡麼?」

  阿榮凝想了一息,立刻答:

  「就是昨天從上海回來的麼?」

  「是呀。」

  「她和你同船到芙蓉鎮的。」

  「是呀。你知道她的家麼?」

  「我知道。她底家是在西村,離此地只有三里。」

  「怎麼走呢?」

  「蕭先生要到她家裡去麼?」

  「是,我想去,因為她丈夫是我同學。」

  「呵,便當的,」阿榮一邊做起手勢來。「從校門出去向西轉,一直去,過了橋,就沿河濱走,走去,望見幾株大柏樹的,就是西村。你再進去一問,便知道了,她底家在西村門口,便當的,離此地只有三里。」

  於是他又回到房內。輕輕的愁一愁眉,便站在窗前,對小花園呆看著下雪的景象。

  九點鐘,雪還一樣大。他按著阿榮所告訴他的路徑,一直望西村走去。他外表還是和昨天一樣,不過加上一件米色的舊的大衣在身外,一雙黑皮鞋,頭上一頂學生帽,在大雪之下,一片白色的河邊,一片白光的野中,走的非常快。他有時低著頭,有時向前面望一望,他全身似乎有一種熱力,有一種勇氣,似一隻有大翼的猛禽。他想著,她們會不會認得他就是昨天船上的客人。

  但認得又有什麼呢?他自己解釋了。他只願一切都隨著自然做去,他對她們也沒有預定的計劃,一任時光老人來指揮他,摸摸他底頭,微笑的叫他一聲小娃娃,而且說,「你這樣玩罷,很好的呢」但無可諱免,他已愛著那個少女,同情於那位婦人底不幸的運命了。因此,他非努力向前走不可。雪上的腳印,一步一步的留在他的身後,整齊的,蜿蜒的,又有力的,繩索一般地穿在他底足跟上,從校門起,現在是一腳一腳地踏近她們門前了。

  他一時直立在她底門外,約五分鐘,他聽不出裡面有什麼聲音。他就用手輕輕的敲了幾下門,一息,門就開了。出現那位婦人,她兩眼紅腫的,淚珠還在眼簷上,滿臉愁容,又蓬亂著頭髮。

  她以為敲門的是昨天的老婦人,可是一見是一位陌生的青年,她隨想將門關上。蕭澗秋卻隨手將門推住,愁著眉,溫和的說:

  「請原諒我,這裡是不是李先生底家呢?」

  婦人一時氣咽的答不出話,許久,才問道:

  「你是誰?」

  蕭澗秋隨手將帽脫下來,抖了一抖雪,慢慢的淒涼的說道:

  「我姓蕭,我是李先生的朋友。我本不知道李先生死了,我只記念著他已有多年沒有寄信給我。現在我是芙蓉鎮中學裡的教師,我也還是昨天到的。我一到就向陶慕侃先生問起李先生的情形,誰知李先生不幸過去了!我又知道關於你們家中底狀況。我因為切念故友,所以不辭冒昧的,特地來訪一訪。李先生還有子女,可否使我認識他們?我一見他們,或者和見李先生一樣,你能允許嗎?」

  年輕的寡婦,她一時覺得手足無措,她含淚的兩眼,仔細地向他看了一看;到此,她已不能拒絕這一位非親非戚的男子的訪謁了,隨說:

  「請進來罷,可是我底家是不像一個家的。」

  她衣單,全身為寒冷而戰抖,她底語氣是非常辛酸的,每個聲音都從震顫的身心中發出來。他低著頭跟她進去,又為她掩好門。屋內是灰暗的,四壁滿是塵灰。於是又向一門彎進,就是她底內室。在地窖似的房內,兩個孩子在一張半新半舊的大床上坐著,擁著七穿八洞的棉被,似乎冷的不能起來。女孩子這時手裡捻著一塊餅乾,在餵著她底弟弟,小孩正帶著哭的嚼著。這時婦人就向女孩說:

  「採蓮,有一位叔叔來看你!」

  女孩揚著眉毛向來客望,她底小眼是睜得大大的。蕭澗秋走到她底床前,一時,她微笑著。蕭澗秋隨即坐下床邊,湊近頭向女孩問:

  「小娃娃,你認得我嗎?」

  女孩拿著餅乾,搖了兩搖頭。他又說:

  「小妹妹,我卻早已認識你了。」

  「那裡呀?」

  女孩奇怪的問了一句。他說:

  「你是喜歡橘子的,是不是?」

  女孩笑了。他繼續說:

  「可惜我今天忘記帶來了。明天我當給你兩隻很大的橘子。」

  一邊就將女孩底紅腫的小手取去,小手是冰冷的,放在他自己底唇上吻了一吻,就回到窗邊一把椅上坐著。紙窗的外邊,雪正下的起勁。於是他又看一遍房內,房內是破舊的,各種零星的器物上,都反映著一種說不出的淒慘的黝色。婦人這時候取著床邊的位子,給女孩穿著衣服,她一句也沒有話,好像心已被凍的結成一塊冰。小孩子呆呆的向來客看看,又咬了一口餅乾,──這當然是新從上海帶來的,又向他底母親哭著叫冷。女孩也奇怪的向蕭澗秋底臉上看,深思的女孩子,她也同演著這一幕的悲哀,叫不出話似地。全身發抖著,時時將手放在口邊呵氣。這樣,房內沉寂片時,只聽窗外嘶嘶的下雪聲。有時一兩片大雪也飛來敲她底破紙窗。以後,蕭澗秋說了:

  「你們以後怎樣的過去呢?」

  婦人奇怪的看他一眼,慢慢的答:

  「先生,我們還有怎樣的過去呀?我們想不到怎樣的過去啊!」

  「產業?」

  「這已經不能說起。有一點兒,都給死者賣光了!」

  她底眼圈裡又湧起淚。

  「親戚呢?」

  「窮人會有親戚麼?」

  她又假做的笑了一笑。他一時默著,實在選擇不出相當的話來說。於是婦人接著問道:

  「先生,人總能活過去的罷?」

  「自然。」他答,「否則,天真是沒有眼睛。」

  「你還相信天的麼?」婦人稍稍起勁的:「我是早已不相信天了!先生,天底眼睛在那裡呢?」

  「不是,不過我相信好人終究不會受委屈的。」

  「先生,你是照戲台上的看法。戲台上一定是好人團圓的。現在我底丈夫卻是被槍炮打死了!先生,叫我怎樣養大我底孩子呢?」

  婦人竟如瘋一般說出來,淚從她底眼中飛湧出來。他一時呆著。女孩子又在她旁邊叫冷,她又向壁旁取出一件破舊而大的棉衣給她穿上,穿得女孩只有一雙眼是伶俐的,全身竟像一隻桶子、婦人一息又說:

  「先生,我本不願將窮酸的情形訴說給人家聽,可是為了這兩個造孽的孩子,我不能不說出這句話來了!」一邊她氣咽的幾乎說不成聲,「在我底家裡,只有一升米了。」

  蕭澗秋到此,就立刻站起來,強裝著溫和,好像不使人受驚一般,說:

  「我到這裡來為什麼呢?我告訴你罷,──我此後願意負起你底兩個孩子的責任。採蓮,你能捨得她離開麼?我當帶她到校裡去讀書。我每月有三十圓的收入,我沒有用處,我可以以一半供給你們。你覺得怎樣呢?我到這裡來,我是計算好來的。」

  婦人卻伸直兩手,簡直呆了似的睜眼視他,說道:

  「先生,你是──?」

  「我是青年,我是一個無家無室的青年。這裡,──」他語聲顫抖的同時向袋內取出一張五圓的鈔票,「你──」一邊更苦笑起來,手微顫地將錢放在桌上,「現在你可以買米。」

  婦人身向床傾,幾乎昏去似的說:

  「先生,你究竟是──你是菩薩麼?──」

  「不要說了,也無用介意的,」一邊轉向採蓮,「採蓮,你以後有一位叔叔了,你願意叫我叔叔麼?」

  女孩子也在旁邊聽呆著,這時卻點了兩點頭。蕭澗秋走到她底身邊。輕輕的將她抱起來。在她左右兩頰上吻了兩吻,又放在地上,一邊說:「現在我要回校去了。明天我來帶你去讀書。你願意讀書麼?」

  「願意的。」

  女孩終於嬌憨的說出話來。他隨即又取了她底冰冷的手吻了一吻,又放在她自己底頸邊,回頭向婦人說:「我要回校去了。望你以後勿為過去的事情悲傷。」一邊就向門外走出,他底心非常愉快。女孩卻在後面跟出來,她似乎不願意這位多情的來客急速回去,眼睛不移的看著他底後影。蕭澗秋又回轉頭,用手向她揮了兩揮,沒有說話,竟一徑踏雪走遠了。婦人非常癡呆地想著,眼看著桌上的錢,竟想得又流出眼淚。她對於這件突然的天降的福利,不知如何處置好。但她能拒絕一位陌生的青年的所賜麼?天知道,為了孩子的緣故,她誠心誠意地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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