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四

  第二天,蕭澗秋又到採蓮的家裡去一趟,孩子底病依舊如故。他走去又走回來,都是空空地走,於孩子毫無幫助。婦人坐守著,對他也不發微笑。

  晚上,陶嵐又親自到校裡來,她拿了幾本書來還蕭,當遞給他的時候,她苦笑說:

  「裡面還有話。」同時她又向他借去幾本圖畫,簡直沒有說另外的話,就回去了。

  蕭澗秋獨自呆站在房內,他不想讀她底信,他覺得這種舉動是非常笨的,可笑的。可是終於向書內拿出一條長狹的紙,看著紙上底秀麗的筆跡:

  計算,已經五天得不到你底回信了。當然,病與病來擾亂了你底心,但你何苦要如此煩惱呢?我看你底態度和以前初到時不同,你逐漸逐漸地消極起來了。你更愁更愁地愁悶起來了。侃哥邊說你這幾天瘦的厲害,蕭先生,你自己知道麼?

  我,我確乎和以前兩樣。謝謝你,也謝謝天。我是勇敢起來了。

  你不知道罷?侃哥前幾天不知怎樣,叫我不要到校裡來教書,強迫我辭職。而我對他一聲冷笑。他最後說:「妹妹,你不辭職。那只好我辭職了!一隊男教師裡面夾著一位女教師,於外界底流言是不利的。」

  我就冷冷地對他說:「就是你辭了職,我也還有方法教下去,除非學校關門,不辦。」到第二天,我在教室內對學生說了幾句暗示的話。學生們當晚就向我底哥哥說,他們萬不肯放「女陶先生」走,否則,他們就驅逐錢某。現在,侃哥已經悔悟了,再三討我寬恕,並對你十二分敬佩。他說,他的對你的一切「不以為然」現在都冰釋了。此後錢某若再辭職,他一定准他。哥哥笑說:「為神聖的教育和神聖的友愛計,怎能不下決心!」現在,我豈不是戰勝了!最親愛的哥哥,什麼也沒有問題,你安心一些罷!

  請你給我一條敘述你底平安的回字。

  再,採蓮底弟弟底病,我下午去看過他,恐怕這位小生命不能久留在人世了。他底病,你也想得到嗎?是她母親底熱傳染給他的,再加他從椅子上躍下來,所以厲害了!不過為他母親著想,死了也好。

  哈,你不會說我良心黑色罷?不過這有什麼方法呢?以他底年齡來守幾十年的寡,我以為是苦痛的。但身邊帶著一個孩子可以嫁給誰去呢?所以我想,萬一孩子不幸死了,勸她轉嫁。聽說有一個年輕商人要想娶她的。

  請你給我一條敘述你底平安的回字。

  你底嵐弟上。

  他坐在書案之前,苦惱地臉對著窗外。他決計不寫回信,待陶嵐明天來,他對面告訴她一切。他翻開學生們底習練簿子,拿起一支紅筆浸著紅墨水,他想校正它們。可是怎樣,他卻不自覺地於一忽之間,會在空白的紙間畫上一朵桃花。他一看,自己苦笑了,就急忙將桃花塗掉,去找尋學生的習練簿上底錯誤。

  第三天早晨,蕭澗秋剛剛洗好臉,採蓮跑來。他立刻問:

  「小妹妹,你這麼早來做什麼?」

  女孩輕輕地答:

  「媽媽說,弟弟恐怕要死了!」

  「啊!」

  「媽媽說,不知道蕭伯伯有方法沒有?」

  他隨即牽著女孩底手,問:

  「此刻你媽媽怎樣?」

  「媽媽只有哭。」

  「我同你到你底家裡去。」

  一邊,他就向另一位教師說了幾句話,牽著女孩子,飛也似地走出校門來。清早的冷風吹著他們,有時蕭澗秋咳嗽了一聲,女孩問:

  「你咳嗽麼?」

  「是,好像傷風。」

  「為什麼傷風呢?」

  「你不知道,我昨夜到半夜以後還一個人在操場上走來走去。」

  「做什麼呢?」

  女孩仰頭看他,一邊腳步不停地前進。

  「小妹妹,你是不懂得的。」

  女孩沒有話,小小的女孩,她似乎開始探究人生得秘密了,一息又問:

  「你夜裡要做夢麼?」

  蕭向她笑一笑,點一點頭,答:

  「是的。」

  可是女孩又問:

  「夢誰呢?」

  「並不夢誰。」

  「不夢媽媽麼?不夢我麼?」

  「是,夢到你。」

  於是女孩接著訴說,似乎故事一般。她說她曾經夢到他:他在山裡,不知怎樣,後面來了一隻狼,狼立刻銜著他去了。她於是在後面追,在後面叫,在後面哭。結果,她醒了,是她母親喚醒她的。醒來以後,她就伏在她母親底懷內,一動也不敢動。她末尾說:

  「我向媽媽問:蕭伯伯此刻不在山裡麼?在做什麼呢?媽媽說:在校裡,他正睡著,同我們一樣,於是我放心了。」

  這樣,蕭澗秋向她看看,似乎要從她底臉上,看出無限的意義來。同時,兩人已經走到她底家,所有的觀念,言語都結束了,用另一種靜默的表情向房內走進去。

  這時婦人是坐著,因為她已想過她最後的運命。

  蕭走到孩子底身邊,孩子照樣閉著兩眼呼吸緊促的。他輕輕向他叫一聲:

  「小弟弟。」

  而孩子已無力張開眼來瞧他了!

  他仔細將他底頭,手,腳摸了一遍。全身是微微熱的,鼻翼搧動著。於是他又問了幾句關於夜間的病狀,就向婦人說:

  「怎麼好?此處又沒有好的醫生。孩子底病大概是肺炎,可是我只懂得一點醫學的常識,叫我怎樣呢?」

  他幾乎想得極緊迫樣子,一息,又說:

  「莫非任他這樣下去麼?讓我施一回手術,看看有沒有效。」

  婦人卻立刻跳起說:

  「蕭先生,你會醫我底兒子麼?」

  「我本不會的,可是坐守著,又與什麼辦法?」

  他稍稍躊躇一息,又向婦人說:「你去燒一盆開水罷。拿一條手布給我,最好將房內弄的暖和些。」

  婦人卻呆站著不動。採蓮向她催促:

  「媽媽,蕭伯伯叫你拿一條手布。」

  同時,這位可愛的姑娘,她就自己動手去拿了一條半新半舊的手布來,遞給他,向他問:

  「給弟弟洗臉麼?」

  「不是,浸一些熱給你弟弟縛在胸上。」

  這樣,婦人兩腿酸軟地去預備開水。

  蕭澗秋用他底力氣,叫婦人將孩子抱起來,一面他就將孩子底衣服解開,再拿出已浸在面盆裡底沸水中的手巾,稍稍涼一涼,將過多的水絞去,等它的溫度可以接觸皮膚,他就將它縛在孩子底胸上,再將衣服給他裹好。孩子已經一天沒有哭聲,這時,似為他這種舉動所擾亂,卻不住地單聲地哭,還是沒有眼淚。

  母親的心裡微微地有些歡欣著,祝頌著。她從不知道一條手巾和沸水可以醫病,這實在是一種天賜的秘法,她想她兒子底病會好起來,一定無疑。一時房內清靜的,她抱著孩子,將頭靠在孩子底髮上,斜看著身前坐在一把小椅子上也摟著採蓮的青年。她底心是極遼遠遼遠地想起。她想他是一位不知從天涯還是從地角來的天使,將她陰雲密佈的天色,撥見日光,她恨不能對他跪下去,叫他一聲「天呀」!

  房內靜寂約半點鐘,似等著孩子底反應。他一邊說:

  「還得過了一點鐘再換一次。」

  這時婦人問:

  「你不上課去麼?」

  「上午只有一課,已經告了假了。」

  婦人又沒有聲音。他感到寂寞了,他慢慢地向採蓮說:

  「小妹妹,你去拿一本書來,我問問你。」

  女孩向他一看,就跑去。婦人卻忽然滴下眼淚來說:

  「在我這一生怕無法報答你了!」

  蕭澗秋稍稍奇怪地問──他似乎沒有聽清楚:

  「什麼?」

  婦人仍舊低聲地流淚的說:

  「你對我們的情太大了:你是救了我們母子三人的命,救了我們這一家!但我們怎樣報答你呢?」

  他強笑地難以為情地說:

  「不要說這話了!只要我們能好好地團聚下去,就是各人底幸福。」

  女孩已經拿書到他底身邊,他們就互相問答起來。婦人私語的:

  「真是天差先生來的,天差先生來的。這樣,孩子底病會不好麼?哈,天是有它底大眼睛的。我還愁什麼?天即使要辜負我,天也不敢辜負先生,孩子底病一定明天就會好。」

  蕭澗秋知道這位婦人因小孩底病的纏繞過度,神經有些變態,他奇怪地向她望一望。婦人轉過臉,避開愁悶的樣子。他仍低頭和女孩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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