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澗秋底衣服終究被雨淋的濕了。他向他自己底房裡推進門去,不知怎樣一回事,陶嵐正在陰暗中坐著,他幾乎辨別不出是她,他走近她底身前,向她微笑的臉上,叫一聲「嵐弟!」同時他將他底右手輕放在她底左肩角上,心想:
「我卻隨便地對採蓮答她等著,她卻果然等著,這不是夢麼?」
而陶嵐卻似挖苦地問:
「你從何處來?」
「看了採蓮的病。」
「孩子有病了嗎?」陶嵐問。
隨著,他就將她底病是輕微的,或者明天就可以來讀書,因天雨,他坐著陪她玩了一趟;夜黑了,他不得不冒雨回來,也還沒有吃飯等話,統統說了一遍。一邊點亮燈,一邊開了箱子拿出衣服來換。陶嵐敘述說:
「我是向你來問題目的。同時哥哥也叫我要你到我們家裡去吃晚飯。可是我卻似帶了雨到你這裡來,我也在這裡坐了有一點鐘了。我看托爾斯太的《藝術論》,看了幾十沛遲(Page)。我不十分贊成這位老頭子底思想。現在也不必枵腹論思想了,哥哥等著,你還是同我一道到家裡吃晚飯去罷。」
蕭將衣服換好,笑著說:「不要,我隨便在校裡吃些。」而她嬉謔的問:
「那末叫我此刻就回去麼?還是叫我吃了飯再來呢?」
她簡直用要挾孩子的手段來要挾他,可是他在她底面前也果然變成一個孩子了。借了兩頂傘,滅下燈,兩人就向門外走出去。
小雨點打著二人底傘上,響出寂寞的調子。黃昏底鎮內,也異樣地蕭索。二人深思了一時,蕭澗秋不知不覺地說道:
「錢正興好似今天沒有來校。」
「你不知道他底緣故麼?」
陶嵐睜眼地問。他微笑的:
「叫我從什麼地方去知道呢!」
陶嵐非常緩冷地說:「他今天上午差人送一封信給哥哥,說要辭去中學的職務。原因完全關於我的,也關於你。」
同時她轉過頭向他看了一眼。蕭隨問:
「關於我?」
「是呀,可是哥哥堅囑我不能告訴你。」
「不告訴我也好,免得我苦惱地去追究。不過我也會料到幾分的,因為你已經說出來。」
「或者會。」陶嵐說話時,總帶著自然的冷淡的態度。
蕭澗秋接著說:
「不是麼?因為我們互相的要好。」
她笑一笑,重複問:
「互相的要好?」
語氣問的非常有趣。一息,又說:
「我們真是一對孩子,會一見,就互相的要好。哈,孩子似的要好。你也是這個意思麼?」
「是的。」
「可是錢正興怎樣猜想我們呢?神秘的天性,奇妙的可笑的人,他或者也猜的不錯。」她沒精打采的。一時,又微顫的囁嚅的說:
「我本答應哥哥不告訴你的,但止不住不告訴你。他說:我已經愛上你了!雖則他知道我愛你的『愛』比他愛我的『愛』深一百倍。因為你是完全不知道怎樣叫做『愛』的一個人,他說,你好似一塊冷的冰,但是他恨,恨他自己為什麼要有家庭,要有錢;為什麼不窮的只剩他孤獨一身。否則,我便會愛他。」陶嵐說上面每個「愛」字的時候,已經吃吃的說不出,這時她更紅起臉來,匆忙繼續說:「錯了,你能原諒我麼?他底語氣沒有這樣厲害,是我格外形容的。卑鄙的東西!」
蕭澗秋幾乎感得身體要炸裂了。他沒有別的話,只問:
「你還幫他辯護麼?」
「我求你!你立刻將這幾句話忘記去罷!」
她挨近他底身,兩人幾乎同在一頂傘子底下。小雨繼續在他們的四周落下。她沒有說:
「我求你。因我們是孩子般要好,才將這話告訴你的。」
他向她苦笑一笑,同時以一手緊緊地捻她底一手,一邊說:
「嵐,我恐怕要在你們芙蓉鎮裡死去了!」
她低頭含淚的:
「我求你,你無論如何不要煩惱。」
「我從來沒有煩惱過,我是不會煩惱的。」
「這樣才好。」她默默地一息,又囁嚅的說,「我真是世界上第一個壞人,我每每因為自己的真率,一言一動,就得罪了許多人。哥哥將錢的信給我看,我看了簡直手足氣冷,我不責備錢,我大罵哥哥為什麼要將這信給我看?哥哥無法可想,只說這是兄妹間的感情。他當時囑咐我再三不要被你知道。當然,你知道了這話的氣憤,和我知道時的氣憤是一樣的。我呢,」她向他看一眼,「不知怎樣在你底身邊竟和在上帝底身邊一樣,一些不能隱瞞,好似你已經洞悉我底胸中所想的一樣,會不自覺地將話溜出口來。現在你要責備我,可以和我那時責備哥哥為什麼要告訴,有意使你發怒一樣。不過哥哥說:『這是兄妹間的感情。』我求你,為了兄妹間的感情,不要煩惱罷!」
他向她苦笑,說:
「沒有什麼。我也決不憤恨錢正興,你無用再說了!」
他倆一句話也沒有,走了一箭地,她底門口就出現在眼前。這時蕭澗秋和陶嵐二人底心思完全各異,一個似乎不願意走進去,要退回來;一個卻要一箭射進去,愈快愈好;可是二人互相一看,假笑的,沒有話,慢慢地走進門。
晚餐在五分鐘以後就安排好。陶慕侃、陶嵐、蕭澗秋三人在同一張小桌子上。陶慕侃儼然似大阿哥模樣坐在中央,他們兩人孩子似的據在兩邊。主人每餐須喝一斤酒,似成了習慣。
蕭澗秋的面前只放著一隻小杯,因為誠實的陶慕侃知道他是不會喝的。可是這一次,蕭一連喝了三杯之後,還是向主人遞過酒杯去,微笑的輕說:
「請你再給我一杯。」
陶慕侃奇怪地笑著對他說:
「怎樣你今夜忽然會有酒興呢?」
蕭澗秋接杯子在手裡又一口喝乾了,又遞過杯去,向他老友說:「請你再給我一杯罷。」
陶慕侃提高聲音叫:「你底酒量不小呢!你底臉上還一些沒有什麼,你是會吃酒的;你往常是騙了我。今夜我們盡興吃酒,換了大杯罷!」
同時他唸出兩句詩:
人生有酒須當醉,
莫使金樽空對月。
陶嵐多次向蕭澗秋做眼色,含愁地。蕭卻仍是一杯一杯的喝,這時她止不住的說道:「哥哥,蕭先生是不會喝酒的,他此刻當酒是麻醉藥呢!」
她底哥哥正如一班酒徒一樣的應聲道:
「是呀,麻醉藥!」同時又唸了兩句詩:
何以解憂,
惟有杜康。
蕭澗秋放下杯子,輕輕向他對面的人說:
「嵐,你放心,我不會以喝酒當作喝藥的。我也不要麻醉自己。我為什麼要麻醉自己呢?我只想自己興奮一些,也可勇敢一些,我今天很疲倦了。」
這時,他們底年約六十的母親從裡面走出來,一位慈祥的老婦人,頭髮斑白的,向他們說:
「女兒,你怎麼叫客人不要喝酒呢?給蕭先生喝呀,就是喝醉,家裡也有床鋪,可以給蕭先生睡在此地的。天又下大雨了,回去也不便。」
陶嵐沒有說,愁悶地。而且草草吃了一碗飯,不吃了,坐著,監視地眼看他們。
蕭澗秋又喝了三杯,談了幾句關於報章所載的時事,無心地。於是說:
「夠了,真的要麻醉起來了。」
幕侃不依,還是高高地提著酒壺,他要看看這位新酒友底程度到底如何。於是蕭澗秋又喝了兩杯,兩人同時放下酒杯,同時吃飯。
在蕭澗秋底臉上,終有夕陽反照的顏色了。他也覺得他底心臟不住地跳動,而他勉強掙扎著。他們坐在書室內,這位和藹的母親,又給他們泡了兩盞濃茶,蕭澗秋立刻捧著喝起來。這時各人底心內部有一種離乎尋常所談話的問題。陶慕侃看看眼前底朋友和他底妹妹,似乎願意他們成為一對眷屬,因一個是他所敬的,一個是他所愛的。那末對於錢正興的那封信,究竟怎樣答覆呢?他還是不知有所解決。在陶嵐底心裡,想著蕭澗秋今夜的任情喝酒,是因她告訴了錢正興對他的諷刺的緣故,可是她用什麼話來安慰他呢?她想不出。蕭澗秋底心,卻幾次想問一問這位老友對於錢正興的辭職,究竟想如何。但他終於沒有說,因她的緣故,他將話支吾到各處去,──廣東,或直隸。因此,他們沒有一字提到錢正興。
蕭澗秋說要回校,他們阻止他,因他酒醉,雨又大。他想:
「也好,我索興睡在這裡罷。」
他就留在那間書室內,對著明明的燈光,胡思亂想。──陶慕侃帶著酒意睡去了。──一息,陶嵐又走進來,她還帶她母親同來,捧了兩樣果子放在他底前面。蕭澗秋說不出的心裡感到不舒服。這位慈愛的母親問他一些話,簡單的,並不像普通多嘴的老婆婆,無非關於住在鄉下,舒服不舒服一類。蕭澗秋是「一切都很好」,簡單地回答了,母親就走出去。於是陶嵐笑微微地問他:
「蕭先生,你此刻還會喝酒麼?」
「怎麼呢?」
「更多地喝一點。」
她幾分假意的。他卻聚攏兩眉向她一看,又低下頭說,
「你卻不知道,我那時不喝酒,我那時一定會哭起來。否則我也吃不完飯就要回到校裡去。你知道,我是怎樣的一個人,我是人間底一個孤零的人,現在你們一家底愛,個個用溫柔的手來撫我,我不能不自己感到淒涼,悲傷起來。」
「不是為錢正興麼?」
「為什麼我要為他呢?」
「噢!」陶嵐似乎駭異了。她站在他身前慢慢說:「你可以睡了。哥哥吃飯前私向我說,他已寫信去堅決挽留。」
蕭澗秋接著說:
「很好,明天他一定來上課的。我又可以碰見他。」
「你想他還會來麼?」
「一定的,他不過試試你哥哥底態度。」
「胡!」她又說了一個字。
蕭繼續說:
「你不相信,你可以看你哥哥的信稿,對我一定有巧妙的話呢?」
她也沒有話,伸出手,兩人握了一握,她躊躇地走出房外,一邊說:
「祝你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