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九

  陶嵐先走近他底身前問:「你還沒有去嗎?」

  他答:「因她方才一時又暈去,所以我還在。」

  她轉頭問她,一邊也按著她底方才被蕭澗秋捻過的手:

  「怎樣呢,現在?」

  婦人似用力勉強答:

  「好了,我請蕭先生回校去。蕭先生怕也還沒有吃過中飯。」

  「不要緊,」他說,「我想喝茶。方纔她暈去的時候,我找不到一杯熱的水。」

  「讓我來燒罷。」陶嵐說,「還有採蓮也沒有吃中飯麼?已經三點鐘了。」

  「可憐這小孩子也跟在旁邊挨餓。」

  陶嵐卻沒有說,就走到灶間,倒水在一隻壺裡,折斷生刺的柴枝來燒它。她似乎想水快一些沸,就用很多的柴塞在灶內,可是柴枝還青,不容易著火,弄得滿屋子是煙,她底眼也滾出淚來。婦人在床上向採蓮說:

  「你去燒一燒罷,怎麼要陶先生燒呢?」

  女孩跑到爐子的旁邊,水也就沸了。又尋出幾乎是茶梗的茶葉來,泡了兩杯茶,端到他們底面前。

  這樣,房內似換了一種情景,好像他們各人底未來的人生問題,必須在這一小時內決定似的。女孩偎依在陶嵐底身邊,眼睜視著她母親底臉上,好像她已不是她底母親了,她底母親已同她底弟弟同時死去了!而不幸的青年寡婦,似上帝命她來嘗盡人間底苦汁的人,這時倒苦笑地,自然地,用她沉靜的目光向坐在她床邊的陶嵐看了一回,又看一回;再向站在窗邊垂頭看地板的蕭澗秋望了幾望。她似乎要將他倆底全個身體與生命,剖解開來又聯接攏去。似乎她看他倆底衣緣上,鈕扣邊,統統閃爍著光輝,出沒著幸福,女孩在他們中間,也會有地位,有願望地成長起來,於是她強笑了。嚴肅的悲慘的空氣,過了約一刻鐘。陶嵐說:

  「我想請你到我底家裡去住幾天。你現在處處看見都是傷心的,損壞了你底身體,又有什麼用呢?況且小妹妹跟在你底身邊也太苦,跟你流淚,跟你挨餓,弄壞小妹妹底身子也不忍。還是到我家裡去住幾天,關鎖起這裡的門來。」

  她婉轉低聲地說到這裡,婦人接著說:

  「謝謝你,我真不知怎樣報答你們底善意。現在我已經不想到過去了,我只想怎樣才可算是真正的報答你們底恩。」

  稍停一息,對採蓮說:

  「採蓮,你跟蕭伯伯去罷!跟陶先生去罷!家裡這幾天沒有人燒飯給你吃。我自己是一些東西也不想吃了。」

  採蓮仰頭向陶嵐瞧一瞧,同時陶嵐也向她一微笑,更摟緊她,沒有其他的表示,一息,陶嵐又嚴肅地問:

  「你要餓死你自己麼?」

  「我一時是死不了的。」

  「那末到我家裡去住幾天罷。」

  婦人想了一想說:

  「走也走不動,兩腿醋一般酸。」

  「叫人來抬你去。」

  陶嵐又和王后一般的口氣。婦人答:

  「不要,謝謝你,兒子剛死了,就逃到人家底家裡去,也說不過去。過幾天再商量罷。我身子也疲倦。讓我睡幾天。」

  他們沒有說。一息,她繼續說:

  「請你們回去罷!」

  蕭澗秋向窗外望了一望天色,向採蓮說:

  「小妹妹,你跟我去罷。」

  女孩走到他底身邊。他向她們說:

  「我兩人先走了。」

  「等一等」,陶嵐接著說。

  於是女孩問:

  「媽媽也去嗎?」

  婦人卻心裡哽咽的,說不出「我不去」三個字,只搖一搖頭。嵐催促地說:

  「你同去罷。」

  「不,你們去,讓我獨自睡一天。」

  「媽媽不去嗎?」

  「你跟陶先生去,明天再來看你底媽媽。」

  他們沒有辦法,低著頭走出房外。他們一時沒有說話。離了西村,陶嵐說:

  「留著那位婦人,我不放心。」

  「有什麼方法?」

  「你以為任她獨自不要緊嗎?」

  「我想不出救她的法子。」

  他底語氣淒涼而整密的。一個急促地:

  「明天一早,我再去叫她。」

  這樣,女孩跟陶嵐到陶底家裡,陶嵐先拿了餅乾給她吃。蕭澗秋獨自回到校內。

  他愈想那位婦人,覺得危險愈逼近她。他自己非常地不安,好像一切禍患都從他身上出發一樣。

  他並不吃東西,肚子也不餓;關著房門足足在房內坐了一點鐘,黃昏到了,阿榮來給他點上油燈。他就在燈下很快地寫這幾行信:

  親愛的嵐!我不知怎樣,好像生平所有所有底煩惱都集中在此時之一刻!我簡直似一個殺人犯一樣──我殺了人,不久還將被人去殺!

  那位可憐的婦人,在三天之內,我當用正當的根本的方法救濟她。

  我為了這事,我縈迴,思想,考慮:嵐,假如最後我仍沒有第二條好法子的時候──我決計娶了那位寡婦來!你大概也聽得歡喜的,因為對於她你和我都同樣的思想。

  過了明天,我想親身對她說明。嵐弟,事實恐非這樣不可了!

  但事實對於我們也處置的適宜的,你不要誤會了。

  寫不出別的話,願幸福與光榮降落我們三人之間。

  祝君善自珍愛!

  蕭澗秋上。

  他急忙將信封好,就差阿榮送去。自己仍兀自坐在房內,苦笑起來。

  不上半點鐘,一位小學生就送她底回信來了。那位小學生跑得氣喘的向蕭澗秋說:

  「蕭先生,蕭先生,陶先生請你最好到她底家裡去一趟,採蓮妹妹也不時要哭,哭著叫回到家裡去。」

  「好的。」蕭向他點一點頭。學生去了。回信是這麼寫的:

  蕭先生!你底決定簡直是一個霹靂,打的使我發抖。你非如此做不可嗎?你就如此做罷!

  可憐的嵐

  蕭澗秋將信讀了好幾遍,簡直已經讀出陶嵐寫這信時的一種幽怨狀態,但他還是兩眼不轉移地注視著她底秀勁撩草的筆跡上,要推敲到她心之極遠處一樣。

  將近七時,他披上一件大衣,用沒精打采的腳步走向陶嵐底家裡。

  採蓮吃好夜飯就睡著了,小女孩似倦怠的不堪。他們兩人一見簡直沒有話,各人都用苦笑來表示心裡底煩悶。幾乎過去半小時,陶嵐問:

  「我知道你,你非這樣做不可嗎?」

  「我想不出比這更好的方法來。」

  「你愛她嗎?」

  蕭澗秋慢慢地:

  「愛她的。」

  陶嵐冷酷地譏笑地做臉說:

  「你一定要回答我──假如我要自殺,你又怎樣?」

  「你為什麼要說這話?」

  他走上前一步。

  「請你回答我。」

  她還是那麼冷淡地。他情急地說:

  「莫非上帝叫我們幾人都非死不可嗎?」

  沉寂一息,陶嵐冷笑一聲說:

  「我知道你不相信自殺。就是我,我也偏要一個人活下去,活下去;孤獨地活到八十歲,還要活下去!等待自然的死神降臨,它給我安葬,它給我痛哭──一個孤獨活了幾十年的老婆婆,到此才會完結了!」一邊她眼內含上淚,「在我底四周知道我心的人,只有一個你;現在你又不是我底哥哥了,我從此更成孤獨。孤獨也好,我也適宜於孤獨的,以後天涯地角我當任意去遊行。一個女子不好遊行的麼?那我剃了頭髮,扮做尼姑。我是不相信菩薩的,可是必要的時候,我會扮做尼姑。」

  蕭澗秋簡直恍恍惚惚地,垂頭說:

  「你為什麼要說這話呢?」

  「我想說,就說了。」

  「為什麼要有這種思想呢?」

  「我覺得自己孤單。」

  「不是的,在你的前路,炫耀著五彩的理想。至於我,我底肩膀上是沒有美麗的羽翼的。嵐,你不要想錯了。」

  一個喪氣地向他看一看,說:

  「蕭哥,你是對的,你回去罷。」

  同時她又執住他底手,好似又不肯放他走。一息,放下了,又背轉過臉說:

  「你回去,你愛她罷。」

  他簡直沒有話,昏昏地向房外退出去。他站在她底大門外。大地漆黑的,他一時不知道要投向那裡去,似無路可走的樣子。仰頭看一看天上的大熊星,好像大熊星在發怒道:

  「人類是節外生枝,枝外又生節的──永遠弄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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