綴網勞蛛女兒心 (3)

    小姑娘雖然學會晝伏夜行的方法,但在亂山中,夜行更是不便,加以不認得道路,遇險的機會很多,走過一夜,第二夜便不敢走了。她在早晨行人稀少的時候,遇見婦人女子纔敢問道,遇見男子便藏起來。但她常走錯了道,七天的糧已經快完了,那晚上她在小山崗上一座破廟歇腳。霎時間,黑雲密佈,大雨急來,隨着電閃雷鳴。破廟邊一棵枯樹教雷劈開,雷音把麟趾的耳鼓幾乎震破,電光閃得更是可怕。她想那破廟一定會塌下來把她壓死,只是蹲在香案底下打哆嗦。好容易聽見雨聲漸細,雷也不響,她不敢在那裏逗留,便從案下爬出來。



    那時雨已止住了,天際仍不時地透露着閃電的白光,使蜿蜒的山路,隱約可辨。她走出廟門,待要往前,卻怕迷了路途,站着儘管出神。約有一個時辰,東方漸明,鳥聲也次第送到她耳邊,她想着該是走的時候,揹着小包袱便離開那座破廟。一路上沒遇見什麼人,朝霧斷續地把去處遮攔着,不曉得從什麼地方來的泉聲到處都聽得見。正走着,前面忽然來了一隊人,她是個驚弓之鳥,一看見便急急向路邊的小叢林鑽進去。哪裏提防到那剛被大雨洗刷過的山林溼滑難行,她沒力量攀住些草木,一任雙腳溜滑下去,直到山麓。她的手足都擦破了,腰也酸了,再也不能走。疲乏和傷痛使她不能不躺在樹林裏一塊鋪着朝陽的平石上昏睡。她腿上的血,殷殷地流到石上,她一點也不理會。



    林外,向北便是越過梅嶺的大道,往來的行旅很多。不知經過幾個時辰,麟趾纔在沉睡中覺得有人把她抱起來,睜眼一看,才知道被抱到一羣男女當中。那班男女是走江湖賣藝的,一隊是屬於賣武耍把戲的黃勝,一隊是屬耍猴的杜強。麟趾是那耍猴的抱起來的,那賣武的黃勝取了些萬應的江湖祕藥來,敷她的傷口。他問她的來歷,知道她是迷途的孤女,便打定主意要留她當一名藝員,耍猴用不着女子,黃勝便私下向杜強要麟趾。杜強一時任俠,也就應許了。他只聲明將來若是出嫁得的財禮可以分些給他。



    他們騙麟趾說他們是要到廣州去,其實他們的去向無定,什麼時候得到廣州,都不能說。麟趾信以爲真,便請求跟着他們去。那男人騰出一個竹籮,教她坐在當中,他的妻子把她挑起來。後面跟着的那個人也挑着一擔行頭,在他肩膀上坐着一隻獼猴。他戴的那頂寬緣鑲雲紋的草笠上開了一個小圓洞,獼猴的頭可以從那裏伸出來。那人後面還跟着一個女子,牽着一隻綿羊和兩隻狗,綿羊馱着兩個包袱,最後便是扛刀槍的,麟趾與那一隊人在斜陽底下向着滿被野雲堆着的山徑前進,一霎時便不見了。



    自從麟趾被騙以後,三四年間,就跟着那隊人在江湖上往來。她去求神仙的勇氣雖未消滅,而幼年的幻夢卻漸次清醒。幾年來除掉看一點淺近的白話報以外,她一點書也沒有念,所認得的字仍是在家的時候學的,深字甚至忘掉許多。她學會些江湖伎倆,如半截美人、高躍、踏索、過天橋等等,無一不精,因此被全班的人看爲臺柱子,班主黃勝待她很好,常怕她不如意,另外給她好飲食。她同他們混慣了,也不覺得自己舉動下流。所不改的是她總沒有捨棄掉終有一天全家能夠聚在一起的念頭。神仙會化成人到處遊行的話是她常聽說的,幾年來,她安心跟着黃勝走江湖,每次賣藝總是目光灼灼注視着圍觀的人們,人們以她爲風騷,她卻在認人。多少次誤認了面貌與她父親或家人相彷彿的觀衆。但她仍是希望着,注意着,沒有一時不思念着。



    他們真個回到離廣州不遠的一個城,住在真武廟傾破的後殿。早飯已經吃過,正預備下午的生意。黃勝坐在臺階上抽菸等着麟趾,因爲她到街上買零碎東西還沒回來。



    從廟門外驀然進來一個人,到黃勝跟前說:“勝哥,一年多沒見了!”老杜搖搖頭,隨即坐在臺階上說:“真不濟,去年那頭綿羊死掉,小山就悶病了。它每出場不但不如從前活潑,而且不聽話,我氣起來,打了它一頓。那畜生可也奇怪,幾天不吃東西,也死了。從它死後,我一點買賣也沒做,指望贏些錢再買一隻羊和一隻猴,可是每賭必輸,至終把行頭都押出去了,現在來專意問大哥借一點。”



    黃勝說:“我的生意也不很好,哪裏有錢借給你使。”



    老杜是打定主意的,他所要求非得不可。他說:“若是沒錢,就把人還我。”他的意思是指麟趾。



    老黃急了,緊握着手,回答他說:“你說什麼?哪個人是你的?”



    “那女孩子是我撿的,自然屬於我。”



    “你要,當時爲何不說?那時候你說耍猴用不着她;多一個人養不起,便把她讓給我。現在我已養了好幾年,教會她各樣玩意,你來要回去,天下沒有這個道理。”



    “看來你是不願意還我了。”



    “說不上還不還,難道我這幾年的心血和錢財能白費了麼?我不是說以後得的財禮分給你麼?”



    “好,我拿錢來贖成不成?”老杜自然等不得,便這樣說。



    “你!拿錢來贖?你有錢還是買一隻羊、一隻猴耍耍去吧,麟趾,怕你贖不起。”老黃捨不得放棄麟趾,並且看不起老杜,想着他沒有贖她的資格。



    “你要多少呢?”



    “五百,”老黃說了,又反悔說,“不,不,我不能讓你贖去,她不是你的人,你再別廢話了。”



    “你不讓我贖,不成。多會我有五百元,多會我就來贖。”老杜沒得老黃的同意,不告辭便出廟門去了。



    自此以後,老杜常來跟老黃搗麻煩,但麟趾一點也不知道是爲她的事,她也沒去問。老黃怕以後更麻煩,心裏倒想先把她嫁掉,省得老杜屢次來胡纏,但他總也沒有把這意思給麟趾說,他也不怕什麼,因爲他想老杜手裏一點文據都沒有,打官司還可以佔便宜。他暗地裏託媒給麟趾找主,人約他在城隍廟戲臺下相看,那地方是老黃每常賣藝的所在。相看的人是個當地土豪的兒子,人家叫他做郭太子。這消息給老杜知道,到廟裏與老黃理論,兩句不合,便動了武。幸而麟趾從外頭進來,便和班裏的人把他們勸開;不然,會鬧出人命也不一定,老杜罵到沒勁,也就走了。



    麟趾問黃勝到底是怎麼回事。老黃沒敢把實在的情形告訴她,只說老杜老是來要錢使,一不給他,他便罵人。他對麟趾說:“因他知道我們將有一個闊堂會,非借幾個錢去使使不可。可是我不曉得這一宗買賣做得成做不成,明天下午約定在廟裏先耍着看,若是合意,人家才肯下定哪。你想我怎能事前借給他錢使!”



    麟趾聽了,不很高興,說:“又是什麼堂會!”



    老黃說:“堂會不好麼?我們可以多得些賞錢,姑娘不喜歡麼?”



    “我不喜歡堂會,因爲看的人少。”



    “人多人少有什麼相干,錢多就成了。”



    “我要人多,不必錢多。”



    “姑娘,那是怎講呢?”



    “我希望在人海中能夠找着我的親人。”



    黃勝笑了,他說:“姑娘!你要找親人,我倒想給你找親哪,除非你出閣,今生莫想有什麼親人,你連自己的姓都忘掉了!哈哈!”



    “我何嘗忘掉?不過我不告訴人罷了,我的親人我認得,這幾年跟着你到處走,你當我真是爲賣藝麼?你帶我到天邊海角,假如有遇見我的親人的一天,我就不跟你了。”



    “這我倒放心,你永遠是遇不着的。前次在東莞你見的那個人,便說是你哥哥,愣要我去把他找來。見面談了幾句話,你又說不對了!今年年頭在增城,又錯認了爸爸!你記得麼?哈哈!我看你把心事放開吧。人海茫茫,哪個是你的親人?倒不如過些日子,等我給你找個好主,若生下一男半女,我保管你享用無盡。那時,我,你的師父,可也叨叨光呀。”



    “師父別說廢話,我不愛聽。你不信我有親人,我偏要找出來給你看。”麟趾說時像有了氣。



    “那麼,你的親人卻是誰呢?”



    “是神仙。”麟趾大聲地說。



    老黃最怕她不高興,趕緊轉帆說:“我逗你玩哪,你別當真,我們還是說些正經的吧,明天下午無論如何,我們得多賣些力氣。我身邊還有十幾塊錢,現在就去給你添些頭面。我一會兒就回來。”他笑着拍麟趾的肩膀,便自出去了。



    第二天下午,老黃領着一班藝員到藝場去,郭太子早已在人圈中佔了一條板凳坐下。麟趾裝飾起來,招得圍觀的人越多,一套一套的把戲都演完,輪到麟趾的踏索,那是她的拿手技術。老黃那天便把繩子放長,兩端的鐵釺都插在人圈外頭。她一面走,一面演各種把式。正走到當中,啊,繩子忽然斷了!麟趾從一丈多高的空間摔下來。老黃不顧救護她,只嚷說:“這是老杜乾的。”連罵帶咒,跳出人圈外到繩折的地方。觀衆以爲麟趾摔死了,怕打官司時被傳去做證人,一鬨而散。有些人回身注視老黃,見他追着一個人往人叢中跑,便跟過去趁熱鬧。不一會,全場都空了。老黃追那人不着,氣喘喘地跑回來,只見那兩個夥計在那裏收拾行頭。行頭被衆人踐踏,破壞了不少;刀槍也丟了好幾把;麟趾也不見了。夥計說人亂的時候他們各人都緊伏在兩箱行頭上頭,沒看見麟趾爬起來,到人散後,就不見她躺在地上。老黃無奈,只得收拾行頭,心裏想這定是老杜設計把麟趾搶走,回到廟裏再去找他計較,藝場中幾張殘破的板凳也都堆在一邊。老鴉從屋脊飛下來啄地上殘餘的食物,樹花重複發些清氣,因爲滿身汗臭的人們都不見了。



    黃勝找了老杜好幾天都沒下落,到郭太子門上訴說了一番。郭太子反說他是設局騙他的定錢,非把他押起來不可。老黃苦苦哀求才脫了險。他出了郭家大門,垂頭走着,拐了幾個彎,驀地裏與老杜在巷尾一個犄角上撞個滿懷。“好,冤家路窄!”黃勝不由分說便伸出右手把老杜揪住。兩隻眼睛瞪得直像冒出電來,氣也粗了。老杜一手揸住老黃的右手,冷不防給他一拳。老黃哪裏肯讓,一腳便踢過去,指着他說:“你把人藏在哪裏?快說出來,不然,看老子今天結束了你。”老杜退到牆犄角上,紮好馬步,兩拳瞄準老黃的腦袋說:“呸!你問我要人!我正要問你呢。你同郭太子設局,把所得的錢半個也不分給我,反來問我要人。”說着,往前一跳,兩拳便飛過來,老黃閃得快沒被打着。巷口看熱鬧的人越圍越多,巡警也來了。他們不願意到派出所去,敷衍了巡警幾句話,便教衆人擁着出了巷口。



    老杜跟着老黃,又走過了幾條街。



    老黃說:“若是好漢,便跟我回家分說。”



    “怕你什麼?去就去!”老杜堅決地說。



    老黃見他橫得很,心裏倒有點疑惑。他問:“方纔你說我串通郭太子,不分給你錢,是從哪裏聽來的狗謠言?”



    “你還在我面前裝呆!那天在場上看把戲的大半是郭家的手腳,你還瞞誰?”



    “我若知道這事,便教我男盜女娼。那天郭太子約定來看人是不錯,不過我已應許你,所得多少總要分給你,你爲什麼又到場上搗亂?”



    老杜瞪眼看着他,說:“這就是胡說!我搗什麼亂?你們說了多少價錢我一點也不知道,那天我也不在那裏,後來在道上就見郭家的人們擁着一頂轎子過去,一打聽,才知道是從廟裏扛來的。”



    老黃住了步,回過頭來,詫異地說:“郭太子!方纔我到他那裏,幾乎教他給押起來。你說的話有什麼憑據?”



    “自然有不少憑據。那天是誰把繩子故意拉斷的?”老杜問。



    “你!”



    “我!我告訴你,我那天不在場,一定是你故意做成那樣局面,好教郭太子把人搶走。”



    老黃沉吟了一會,說:“這我可明白了。好兄弟,我們可別打了,這事一定是郭家的人乾的。”他把方纔郭家的人如何蠻橫,爲老杜說過一遍。兩個人彼此埋怨,可也沒奈他何,回到真武廟,大家商量怎樣打聽麟趾的下落。他們當然不敢打官司,也不敢闖進郭府裏去要人,萬一不對,可了不得。



    老杜和黃勝兩人對坐着。你看我,我看你,一言不發,各自急抽着菸捲。



    郭家的人們都忙着檢點東西,因爲地方不靖,從別處開來的軍隊進城時難免一場搶掠。那是一所五進的大房子,西邊還有一個大花園,各屋裏的陳設除椅、桌以外,其餘的都已裝好,運到花園後面的石庫裏,花園裏還留下一所房子沒有收拾。因爲郭太子新娶的新奶奶忌諱多,非過百日不許人搬動她屋子裏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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