綴網勞蛛黃昏後 (2)

    油燈經過一番收拾,越顯得十分明亮,關懷的眼睛忽然移到屋角一座石像上頭。他指着對女兒說:“那就是你媽媽去世前兩三點鐘的樣子。”承懽說:“姐姐也曾給我說過那是媽媽,但我準知道爸爸屋裏那個纔是。我不信媽媽的臉難看到這個樣子。”他撫着承懽的顱頂說:“那也是好看的。你不懂得,所以說她不好看。”他越說越遠,幾乎把方纔所說的忘掉,幸虧承歡再用話語提醒他,他老人家才接續地說下去。



    他說:“我的搬家計劃,被你媽媽這一死就打消了。她的身體已藏在這可羞的土地,而且你和阿懽年紀又小,服事你們兩個小姊妹還忙不過來,何況搬東挪西地往外去呢?因此,我就定意要終身住在這裏,不想再搬了。



    “我是不願意僱人在家裏爲我工作的。就是乳母,我也不願意僱一個來乳育阿懽。我不信男子就不會養育嬰孩,所以每日要親自嘗試些乳育的工夫。”承懽問:“爸爸,當時你有奶子給我喝麼?”關懷說:“我只用牛乳餵你。然而男子有時也可以生出乳汁的……阿歡,我從前不曾對你說過孟景休的事麼?”承歡說:“是,他是一個孝子,因爲母親死掉,留下一個幼弟,他要自己做乳育工夫,果然有乳漿從他的乳房溢出來。 ”關懷笑說:“我當時若不是一個書呆子,就是這事一定要孝子才辦得到,貞夫是不許做的。我每每抱着阿懽,讓她啜我的乳頭,看看能夠溢出乳漿不能,但試來試去,都不成功。養育的工夫雖然是苦,我卻以爲這是父母二人應當共同去做的事情,不該讓爲母的獨自擔任這番勞苦。”



    承歡說:“可是這事要女人去做才合宜。”



    “是的。自從你媽媽沒了以後,別樣事體倒不甚棘手,對於你所穿的衣服總覺得骯髒和破裂得非常的快。我自己也不會做針黹,整天要爲你求別人縫補。這幾乎又要把我所不求人的理想推翻了!當時有些鄰人勸我爲你們續娶一個……”



    承歡說:“我們有一位後孃倒好。”



    那老人家瞪着眼,口裏盡力地吸着雪茄,少停,他的聲音就和青煙一齊冒出來。他鄭重地說:“什麼?一個人能像禽獸一樣,只有生前的恩愛,沒有死後的情愫麼?”



    從他口裏吐出來的青煙早已觸得承懽咳咳地咳嗽起來。她斷續地說:“爸爸的口直像王家那個破竈,悶得人家的眼睛和喉嚨都不爽快。”關懷拍着她的背說:“你真會用比方!這是從外洋帶回來的習慣,不吸它也罷,你就拿去擱在煙盂裏吧。”承懽拿着那支雪茄,忽像想起什麼事似的,她走到屋裏把所撿的樹葉拿出來,對父親說:“爸爸吸這一支吧,這比方纔那支好得多。”她父親笑着把葉子接過去,仍教承懽坐在膝上,眼睛望着承歡說:“阿歡,你以再婚爲是麼?”他的女兒自然不能回答,也不敢回答這重要的問題。她只嘿嘿地望着父親兩隻靈活的眼睛,好像要聽那兩點微光的回答一樣。那回答的聲音果如從父親的眼光中發出來——他凝神瞧着承歡說:“我想你也不以爲然。一個女人再醮人家要輕看她,一個男子續娶,難道就不應當受輕視麼?所以當時凡有勸我續絃的,都被我拒絕了。我想你們沒有母親雖是可哀,然而有一個後孃更是不幸的。”



    門前的海潮音,後園的蟋蟀聲,加上檐牙的鐵馬 和樹上的夜啼鳥,這幾種聲音直像強盜一樣,要從門縫窗隙間闖進來搗亂他們的夜談。那兩個女孩子雖不理會,關懷的心卻被它們搶掠去了。他的眼睛注視着窗外那似樹如山的黑影。耳中聽着那鍾錚錚鐺鐺、嘶嘶嗦嗦、汩汩的雜響,口裏說:“我一聽見鐵馬的音響,就回想到你媽媽做新娘時,在洞房裏走着,那腳釧鈴鐺的聲音。那聲音雖有大小的分別,風味卻差不多。”



    他把射到窗外的目光移到承歡身上,說:“你媽媽姓山,所以我在日間或夜間偶然瞧見尖錐形的東西就想着山,就想着她。在我心目中的感覺,她實在沒死,不過是怕遇見更大的羞恥,所以躲藏着,但在人靜的時候,她仍是和我在一處的。她來的時候,也去瞧你們,也和你們談話,只是你們都像不大認識她一樣,有時還不瞅睬她。”承懽說:“媽媽一定是在我們睡熟時候來的,若是我醒時,斷沒有不瞅睬她的道理。”那老人家撫着這幼女的背說:“是的。你媽媽常誇獎你,說你聰明,喜歡和她談話,不像你姐姐越大就越發和她生疏起來。”承歡知道這話是父親造出來教妹妹喜歡的,所以她笑着說:“我心裏何嘗不時刻惦念着媽媽呢?但她一來到,我怎麼就不知道,這真是怪事!”



    關懷對着承歡說:“你和你媽媽離別時年紀還小,也許記不清她的模樣,可是你須知道,不論要認識什麼物體都不能以外貌爲準的,何況人面是最容易變化的呢?你要認識一個人,就得在他的聲音、容貌之外找尋,這形體不過是生命中極短促的一段罷了。樹木在春天發出花葉,夏天結了果子,一到秋冬,花、葉、果子多半失掉了,但是你能說沒有花、葉的就不是樹木麼?池中的蝌蚪,漸漸長大成長一隻蛤蟆,你能說蝌蚪不是小蛤蟆麼?無情的東西變得慢,有情的東西變得快。故此,我常以你媽媽的墳墓爲她的變化身,我覺得她的身體已經比我長得大,比我長得堅強,她的聲音、她的容貌是遍一切處的。我到她的墳上,不是盼望她那臥在土中的肉身從墓碑上挺起來,我瞧她的身體就是那個墳墓,我對着那墓碑就和在這屋對你們說話一樣。”



    承懽說:“哦,原來媽媽不是死,是變化了。爸爸,你那麼愛媽媽,但她在這變化的時節,也知道你是疼愛她的麼?”



    “她一定知道的。”



    承懽說:“我每到爸爸屋裏,對着媽媽的遺像叫喚、撫摩,有時還敲打她幾下。爸爸,若是那像真是媽媽,她肯讓我這樣撫摩和敲打麼?她也能疼愛我,像你疼我一樣麼?”



    關懷回答說:“一定很喜歡。你媽媽連我這麼高大,她還十分疼愛,何況你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小孩子!媽媽的疼愛比爸爸大得多。你睡覺的時候,爸爸只能給你墊枕、蓋被;若是媽媽,一定要將她那隻滑膩而溫暖的手臂給你枕着,還要摟着你,教你不驚不慌地安睡在她懷裏。你吃飯的時候,爸爸只能給你預備小碗、小盤;若是媽媽,一定要把她那軟和而常搖動的膝頭給你做凳子,還要親手遞好吃的東西到你口裏。你所穿的衣服,爸爸只能爲你買些時式的和貴重的;若是媽媽,一定要常常給你換新樣式,她要親自剪裁,親自刺繡,要用最好看的顏色——就是你最喜歡的顏色——給你做上。媽媽的疼愛實在比爸爸的大得多!”



    承懽坐在父親膝上,一聽完這段話,她的身體的跳蕩好像騎在馬上一樣。她一面搖着身子,一面拍着自己的兩隻小腿,說:“真的麼?她爲何不對我這樣做呢?爸爸,快叫媽媽從墳裏出來吧。何必爲着這蒙羞的土地就藏起來,不教她親愛的女兒和她相會呢?從前我以爲媽媽的脾氣老是那個樣子:兩隻眼睛瞧着人,許久也不轉一下;和她說話也不答應;要送東西給她,她兩隻手又不知道往哪裏去,也不會伸出來接一接,所以我想她一定是不懂人情的。現在我就知道她不是無知的。爸爸,你爲我到墳裏把媽媽請出來吧,不然,你就把前頭那扇石門挪開,讓我進去找她。爸爸曾說她在晚間常來,待一會,她會來麼?”



    關懷把她親了一下,說:“好孩子,你方纔不是說你曾叫過她,摸過她,有時還敲打她麼?她現在已經變成那個樣子了,縱使你到墳墓裏去找她也是找不着的。她常在我屋裏,常在那裏(他指着屋角那石像),常在你心裏,常在你姐姐心裏,常在我心裏。你和她說話或送東西給她時,她雖像不理你,其實她疼愛你,已經領受你的敬意。你若常常到她面前,用你的孝心、你的誠意供獻給她,日子久了,她心喜歡讓你見着她的容貌。她要用嫵媚的眼睛瞧着你,要開口對你發言,她那堅硬而白的皮膚要化爲柔軟嬌嫩,好像你的身體一樣。待一會,她一定來,可是不讓你瞧見她,因爲她先要瞧瞧你對於她的愛心怎樣,然後叫你瞧見她。”



    承歡也隨着對妹妹證明說:“是,我像你那麼大的時候,也很願意見媽媽一面。後來我照着爸爸的話去做,果然媽媽從石像座兒走下來,摟着我和我談話,好像現在爸爸摟着你和你談話一樣。”



    承懽把右手的食指含在口裏,一雙伶俐的小眼射在地上,不歇地轉動,好像了悟什麼事體,還有所發明似的。她擡頭對父親說:“哦,爸爸,我明白了。以後我一定要格外地尊敬媽媽那座造像,盼望她也能下來和我談話。爸爸,比如我用盡我的孝敬心來服事她,她準能知道麼?”



    “她一定知道的。”



    “那麼,方纔所撿那些葉子,若是我好好地把它們藏起來,一心供養着,將來它們一定也會變成活的海星、瓦楞子或翻車魚了。”關懷聽了,莫名其妙。承歡就說:“方纔妹妹撿了一大堆的幹葉子,內中有些像魚的,有些像螺貝的,她問的是那些東西。”關懷說:“哦,也許會,也許會。”承懽要立刻跳下來,把那些葉子搬來給父親瞧,但她的父親說:“你先別拿出來,明天我才教給你保存它們的方法。”



    關懷生怕他的愛女晚間說話過度,在睡眠時做夢,就勸承懽說:“你該去睡覺啦。我和你到屋裏去吧。明早起來,我再給你說些好聽的故事。”承懽說:“不,我不。爸爸還沒有說完呢,我要聽完了才睡。”關懷說:“媽媽的事長着呢,若是要說,一年也說不完,明天晚上再接下去說吧。 ”那小女孩於是從父親膝上跳下來,拉着父親的手,說:“我先要到爸爸屋裏瞧瞧那個媽媽。”關懷就和她進去。



    他把女兒安頓好,等她睡熟,纔回到自己屋裏。他把外衣脫下,手裏拿着那個靉靆囊,和腰間的玉佩,把玩得不忍撒手,料想那些東西一定和他的亡妻關山恆媚很有關係。他們的恩愛公案必定要在臨睡前復訊一次。他走到石像前,不歇用手去摩弄那堅實而無知的物體,且說:“多謝你爲我留下這兩個女孩,教我的晚景不至過於慘淡。不曉得我這殘年要到什麼時候纔可以過去,速速地和你同住在一處。唉!你的女兒是不忍離開我的,要她們成人,總得在我們再會之後。我現在正浸在父親的情愛中,實在難以解決要怎樣經過這衰弱的殘年,你能爲我和從你身體分化出來的女兒們打算麼?”



    他靜靜地站在那裏,好像很注意聽着那石像的回答。可是那用手造的東西怎樣發出她的意思,我們的耳根太鈍,實在不能聽出什麼話來。



    他站了許久,回頭瞧見承歡還在北邊的廳裏編織花籃,兩隻手不停地動來動去,口裏還低唱着她的工夫歌。他從窗門對女兒說:“我兒,時候不早了,明天再編吧。今晚上妹妹話說得過多,恐怕不能好好地睡,你得留神一點。”承歡答應一聲,就把那個未做成的籃子擱起來,把那盞小油燈拿着到自己屋裏去了。



    燈光被承歡帶去以後,滿屋都被黑暗充塞着。秋螢一隻兩隻地飛入關懷的臥房,有時歇在石像上頭。那光的閃爍,可使關山恆媚的臉對着她的愛者發出一度一度的流盼和微笑。但是從外邊來的,還有汩穩的海潮音,嘶嗉的蟋蟀聲,錚鐺的鐵馬響,那可以說是關山恆媚爲這位老鰥夫唱的催眠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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