綴網勞蛛東野先生 (2)

    妻子一時倒想不出話來敷衍丈夫,她本不是納悶方纔丈夫不擁抱她的事,因爲這時她什麼都忘了。她的心事雖不能告訴丈夫,但是一問起來,她總得回答。她說:“不,我心裏喜歡極了,倒沒的可說,我非常喜歡你來接我。”



    “喜歡麼?那我更喜歡了。爲你,使我告了這三天的假,這是自我當教員以來第一次告假,第一次爲自己耽誤學生的功課。”



    “很抱歉,又很感激你爲我告的第一次假。”



    “你說的話簡直像外國人說中國話的氣味。不要緊的,我已經請一位同事去替我了,我把什麼事情都安排好了纔出來的,即如延禧的晚膳,我也沒有忽略了。”



    “哪一個延禧?”



    “你忘了麼?我不曾在信中向你說過我收養了一個孩子麼?他就是延禧。”



    追憶往事,妻子纔想起延禧是十幾年前夢鹿收養的一個孤兒。在往來的函件中,他只向妻子提過一兩次,怪不得她忘卻了。他們的通信很少,夢鹿幾乎是一年一封,信裏也不說家常,只說他在學校的工作。



    “是呀,我想起來了。你不是說他是什麼人帶來給你的麼?你在信中總沒有說得明白,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延禧到底是個什麼樣子,你是要當他做養子麼?”



    “不,我待遇他如侄兒一樣,因爲那送他來的人教我當他做侄兒。”



    “什麼意思,我不明白。”妻子注目看着他。



    “你當然不明白。”停一會,他接着說,“就是我自己也不明白,到現在我還不明白他的來歷咧。”



    “那麼,你從前是怎樣收他的?”



    “並沒有什麼原故。不過他父親既把他交給我,教我以侄兒的名分待遇他,我只得照辦罷了。我想這事的原委,我已寫信告訴你了,你怎麼健忘到這步田地?”



    “也許是忘記了。”



    “因爲他父親的功勞,我培養他,說來也很應當。你既然忘記,我當爲你重說一遍,省得明天相見時惹起你的錯愕。



    “你記得辛亥年三月二十九日麼?那時你還在不魯舍路,記得麼?在事前幾天,我忘了是二十五或二十六晚上,有一個人來敲我的門。我見了他,開口就和我說東洋話。他問我:‘預備好了沒有?’我當時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回問他我應當預備什麼?他像知道我是岡山的畢業生,對我說:‘我們一部分的人都已經來到了,怎麼你還裝呆?你是漢家子孫,能爲同胞出力的地方,應當盡力地幫助。’我說,我以爲若是事情來得太倉促,一定會失敗的。那人說:‘凡革命都是在倉促間成功的。如果有個全盤計劃,那就是政治行爲,不是革命行動了。’我說,我就不喜歡這種沒計劃的行動。他很憤怒地說:‘你怕死麼?’我隨即回答說,我有時怕,有時不怕,一個好漢自然知道怎樣‘捨生取義’,何必你來苦苦相勸?他沒言語就走了。一會兒他又回來,說:‘你是義人,我信得你不把大事泄露了。’我聽了,有一點氣,說:‘廢話少說,好好辦你的事去。若信不過我,可以立刻把我殺死。’



    “二十八晚上,那人抱了一個嬰孩來。他說那是他的兒子,要寄給我保養,當他做侄兒看待,等他的大事辦完,纔來領回去。我至終沒有問他的姓名,就讓他走了,我只認得他左邊的耳殼是沒有了的,二十九下午以後,過了三天,他的同志們被殺戮的,到現在都成黃花崗的烈士了。但他的屍首過了好幾天才從狀元橋一家米店的樓上被找出來。那地方本來離我們的家不遠,一聽見,我就趕緊去看他,我認得他。他像是中傷後從屋頂爬下來躲在那裏的。他那圍着白毛巾的右手裏還捏着一把手槍,可是子彈都沒有了。我對着屍首說,壯士,我當爲你看顧小侄兒。米店的人怕惹橫禍,揚說是店裏的夥伴,把他臂上的白毛巾除下,模模糊糊掩埋了。他雖不葬在黃花崗,但可算爲第七十三個烈士。



    “他的兒子是個很可造就的孩子。他到底姓什麼,誰也不知道。我又不配將我的姓給他,所以他在學校裏,人人只叫他做延禧。”



    這下午,足談了半天夢鹿所喜歡談的事。他的妻子只是聽着,並沒提出什麼材料來助談。晚間卓先生邀他們倆同去玩檯球。他在娛樂的事上本來就很缺乏知識和興趣,他教志能同卓先生去,自己在屋裏看他的書。



    第二天船入珠江了。卓先生在船上與他們兩人告辭便向西關去了。妻子和夢鹿下了船,同坐在一輛車裏。夢鹿問她那位卓先生來廣州幹什麼事?妻子只是含糊地回答。其實那卓先生也是負着一種革命的使命來的,他不願意把他的祕密說出來。不一會,來到家裏,孩子延禧在裏頭跳出來,現出很親切的樣子,夢鹿命他給嬸嬸鞠躬。妻子見了他,也很讚美他是個很好看的孩子。



    妻子進屋裏,第一件刺激她的,便是滿地的瓶子。她問:“你做了什麼買賣來麼?哪裏來的這些瓶子?”



    “哈哈!在西洋十幾年,連牛奶瓶子也不懂得?中國的牛奶瓶和外國的牛奶瓶豈是兩樣?”夢鹿笑了一回,接着說,“這些都是我們兩人用過的舊瓶子,你不懂麼?”



    妻子心裏自問:爲什麼喝牛奶連瓶子買回來?她看見滿屋的“瓶子傢俱”,不免自己也失笑了,她暗笑丈夫過的窮生活。她仰頭看四圍的壁上滿貼了大小不等的畫。孩子說:“這些都是叔叔自己畫的。”她看了,勉強對丈夫說:“很好的,你既然喜歡輪船、火車,我給你帶一個攝影器回來,有工夫可以到處去照,省得畫。”



    丈夫還沒回答,孩子便說:“這些畫得不好麼?他還用來賞學生們呢。我還得着他一張,是上月小考賞的。”他由抽屜拿出一張來,遞給志能看。丈夫在旁邊像很得意,得意他妻子沒有嫌他畫得不好,他說:“這些輪子不是很可愛很要緊的麼?我想我們各人都短了幾個輪子。若有了輪子,什麼事情都好辦了。”這也是他很常說的話。他在學校裏,賞給學生一兩張自己畫的輪船和火車,就像一個王者頒賜勳章給他的臣僚一般地鄭重。



    這樣簡單的生活,妻子自然過不慣。她把丈夫和小孩搬到芳草街。那裏離學校稍微遠一點,可是不像從前那麼逼仄了。芳草街的住宅本是志能的舊家,因爲她母親於前年去世,留下許多產業給他們兩夫婦。夢鹿不好高貴的生活,所以沒搬到岳母給她留下的房子去住。這次因爲妻子的相強,也就依從了。其實他應當早就搬到這裏來。這屋很大,夢鹿有時自己就在書房裏睡,客廳的後房就是孩子住,樓上是志能和老媽子住。



    夢鹿自從東洋回國以來,總沒有穿過洋服,連皮鞋也要等下雨時節才穿的。有一次妻子鼓勵他去做兩身時式的洋服,他反大發起議論,說中華民國政府定什麼“大禮服”“小禮服”的不對。用外國的“燕尾服”爲大禮服,簡直是自己藐視自己,因爲堂堂的古國,連章身的衣服也要跟隨別人,豈不太笑話了!不但如此,一切禮節都要跟隨別人,見面拉手,兵艦下水擲瓶子,用女孩子升旗之類,都是無意義地模仿人家的禮節。外人用武力來要土地,或經濟侵略,只是物質的被征服;若自己去採用別人的衣冠和禮儀,便是自己在精神上屈服了人家,這還成一個民族麼?話說歸根,當然中國人應當說中國話,吃中國飯,穿中國衣服。但妻子以爲文明是沒有國界的,在生活上有好的利便的事物,就得跟隨人家。她反問他:“你爲什麼又跟着外國人學剪髮?”他也就沒話可回答了。他只說:“是故惡乎佞者!你以爲穿外國衣服就是文明的表示麼?”他好辯論,幾乎每一談就辯起來。他至終爲要討妻子的喜歡,便到洋服店去定了一身衣服,又買了一雙黃皮鞋,一頂中摺氈帽。帽子既不入時,鞋子又小,衣服又穿得不舒服,倒不如他本來的藍布大褂自由。



    志能這位小姐實在不是一個主持中饋 的能手,連輕可的茶湯也弄得濃淡不適宜。志能的孃家姓陳,原是廣西人,在廣州落戶。她從小就與東野訂婚,訂婚後還當過他的學生。她母親是個老寡婦,只有她一個獨生女,家裏的資財很富裕,恐怕沒人承繼,因爲夢鹿的人品好,老太太早就有意將一切交付與他。夢鹿留學日本時,她便在一個法國天主教會的學堂唸書。到他畢業回國,才舉行婚禮,不久,她又到歐洲去。因爲從小就被嬌養慣,而且她又常在交際場上出頭面,家裏的事不得不僱人幫忙。



    她正在等着丈夫回來吃午飯,所有的都排列在膳堂的桌上,自己呆呆地只看着時計,孩子也急得了不得。門環響時,孩子趕着出去開門,果然是他回來了。妻子也迎出來,見他的面色有點不高興,知道他又受委屈了。她上下端詳地觀察丈夫的衣服、鞋、帽。



    “你不高興,是因你的鞋破了麼?”妻子問。



    “鞋破了麼?不。那是我自己割開的。因爲這雙鞋把我的腳趾擠得很痛,所以我把鞋頭的皮割開了。現在穿起來,很覺得舒服。”



    “咦,大哥,你真是有一點瘋氣!鞋子太窄,可以送到鞋匠那裏請他給你掙一下;再不然,也可以另買一雙,現在弄得把襪子都露出來,像個什麼樣子?”



    “好妻子,就是你一個人第一次說我是瘋子。你怎麼不會想鞋子豈是永遠不破的?就是拿到鞋匠那裏,難保他不給掙裂了。早晚是破,我又何必費許多工夫?我自己帶着腳去配鞋子,還配錯了,可怨誰來?所以無論如何,我得自己穿上。至於另買的話,那筆款項還沒上我的預算哪。”其實他的預算也和別人的兩樣,因爲他用自己的錢從沒記在賬本上。但他有一樣好處,就是經理別人的或公共的款項,絲毫也不苟且。



    孩子對於他的不樂另有一番想象。他發言道:“我知道了,今天是教員會,莫不是叔叔又和黃先生辯論了?”



    “我何嘗爲辯論而生氣?”他回過臉去向着妻子,“我只不高興校長忽然在教員會裏,提起要給我加薪俸。我每月一百塊錢本自夠用了,他說我什麼辦事認真,什麼教導有方,所以要給我長薪水。然而這兩件事是我的本務,何必再加四十元錢來獎勵我?你說這校長豈不是太看不起我麼?”說着把他腳下的破而新的皮鞋脫下,換了一雙布鞋,然後同妻子到飯廳去。



    他坐下對妻子說:“一個人所得的薪水,無論做的是什麼事,應當量他的需要給纔對。若是他得了他所需的,他就該盡其所能去做,不該再有什麼獎勵。用金錢獎勵人是最下等的,想不到校長會用這方法來待遇我!”



    妻子說:“不受就罷了,值得生那無益的氣。我們有的是錢,正不必靠着那些束脩。此後一百塊定是不夠你用的,因爲此地離學校遠了,風雨時節總得費些車錢。我看你從前的生活,所得的除書籍伙食以外,別的一點也不整置,弄得衣、帽、鞋、襪,一塌糊塗,自然這些應當都是妻子管的。好吧,以後你的薪水可以儘量用,其餘需要的,我可以爲你預備。”



    丈夫用很驚異的眼睛望着她,回答說:“又來了,又來了!我說過一百塊錢準夠我和延禧的費用。既然辭掉學校給我加的,難道回頭來領受你的‘補助費’不成?連你也看不起我了!”他帶着氣瞧了妻子一眼,拿起飯碗來狠狠地扒飯,扒得筷與碗相觸的聲音非常響亮。



    妻子失笑了,說:“得啦,不要生氣啦,我們不‘共產’就是了。你常要發你的共產議論,自己卻沒有絲毫地實行過,連你我的財產也要弄得界限分明,你簡直是個個人主義者。”



    “我決不是個人主義者,因爲我要人幫助,也想幫助別人,這世間若有真正的個人主義者是不成的。人怎能自滿到不求於人,又怎能自傲到不容人求?但那是兩樣的。你知道若是一個丈夫用自己的錢以外還要依賴他的妻子,別人要怎樣評論他?你每用什麼‘共產’‘無政府’來激我,是的,我信無政府主義,然而我不能在這時候與你共產或與一切的人共產。我是在預備的時候呢,現在人們的毛病就是預備的工夫既然短少,而又急於實行,那還成麼?”他把碗放下,拿着一雙筷子指東揮西,好像拿教鞭在講壇上一樣。因爲他妻子自回來以後,常把歐戰時的經濟狀況,大戰後俄國的情形,和社會黨共產黨的情形告訴他,所以一提起,他又興奮地繼續他的演說:“我請問你,一件事情要知道它的好處容易,還是想法子把它做好了容易?誰不知道最近的許多社會政治的理想的好處呢?然而,要實現它豈是暴動所能成事?要知道私產和官吏是因爲制度上的錯誤而成的一種思想習慣,一般人既習非成是,最好的是能使他們因理啓悟,去非歸是。我們生在現時,應當做這樣的工夫,爲將來的人預備……”



    妻子要把他的怒氣移轉了,教他不要想加薪的事,故意截着話流,說:



    “知就要行,還預備什麼?”



    “很好聽!”他用筷子指着妻子說,“爲什麼要預備?說來倒很平常。凡事不預備而行的,雖得暫時成功,終要歸於失敗。縱使你一個人在這世界內能實行你的主張,你的力量還是有限,終不能敵過以非爲是的羣衆。所以你第一步的預備,便是號召同志,使人起信,是不是?”



    “是很有理。”妻子這樣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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