綴網勞蛛換巢鸞鳳 (4)

    的小姐要等你做到軍官的時候才許你成婚麼?現在有那麼好機會不投,還等什麼時候呢?從前要做武官是考武秀、武舉,現在只要先上梁山做大王,一招安至小也有排長、連長。你瞧金成有好幾個朋友從前都是山寨裏的八拜兄弟,現在都做了什麼司令、什麼鎮守使了。聽說還有想做督軍的哪……”祖鳳插嘴說:“督軍是什麼?”金權答道:“哎,你還不知道麼?督軍就是總督和將軍合成一個的意思,是全國最大的官。我想做官的道路,再沒有比這條簡捷的了。當兵和做強盜本來沒有什麼分別,不過他們的招牌正一點,敢青天白日地搶人,我們只在暗裏胡撾就是了。



    你就同我去吧,一定沒有傷害的。”祖鳳說:“你說的雖然有理,但這些話決不能對小姐說起的。我還是等着別的機會吧。”金權說:“呀,你真呆!對付女人是一樁極容易的事情,你何必用真實的話對她說呢?往時你有聰明騙她出來,現在就不能再哄她一次麼?我想你可以對她說現在各處的人民都起了勤王的兵,你也要投軍去。她聽了一定很喜歡,那就沒有不放你去的道理。”祖鳳給他勸得活動起來,就說:“對呀!這法子稍微可以用得。我就相機行事吧。”金權說:“那麼,我先回去候你的信。 ”他說完,走幾步,又回頭說:“你可不要對她提起金成的名字。”



    祖鳳進去和和鸞商量妥當,第二天和金權一同搬到金成那裏。他們走了兩三天才到山麓。祖鳳扶着和鸞一步一步地上去,歇了好幾次纔到山頂。那山上有幾間破寨,金成就讓他們二人同在一間小寨住着。他們常常下山,有時幾十天也不回來一次。和鸞在那裏越覺寂寞,因爲從前還有幾個鄰村的婦人來談談,現在山上只有她和幾個守寨的老賊。她每日有這幾個人服侍,外面雖覺好些,但精神的苦痛是比從前厲害得多。



    她正在那裏悶着,老賊金照跑進來說:“小姐,他們回來了,現在都在金權寨裏哪。祖鳳叫我來問小姐要穿的還是要戴的,請告訴他,他可以給小姐拿來。”他的口音不大清楚,所以和鸞聽不出什麼意思來。和鸞說:“你去叫他來吧。我不明白你所說的是什麼意思。”金照只得就去叫祖鳳來。和鸞說:“金照來說了大半天,我總聽不出什麼意思。到底問我要什麼?”祖鳳從口袋裏掏出幾隻戒指和幾串珠子,笑着說:“我問你是要這個,或是要衣服。”和鸞詫異到了不得,注目在祖風臉上說:“呀呀!這是從哪裏得來的?你莫不是去打劫麼?”祖鳳從容地說:“哪裏是打劫,不過咱們的兵現在沒有正餉,暫時向民間借用。可幸鄉下的紳士們都很仗義,他們捐的錢不夠,連家裏的金珠寶貝都拿出來。這是發餉時剩下的。



    還有好些綢緞哪。你若要時,我叫人拿來給你挑選幾件。”和鸞說:“這些東西,現時在我身上都沒有什麼用處。你下次出差去的時候,記得給我帶些書籍來,我可以藉此解解心悶。”祖鳳笑說:“哈哈,誰願意帶那些笨重的東西上山呢?現在的上等女人都不興唸書了。我在省城,瞧見許多太太、夫人們都是這樣。她們只要粉擦得白,頭梳得光,衣服穿得漂亮就夠了。不就女人,連男子也是如此。前幾年,我們的營紮在省城一間什麼南強公學,裏頭的書籍很多,聽說都是康聖人的。我們兄弟們嫌那些東西多佔地位,一擔只賣一塊錢,不到三天,都讓那班小販買去包東西了。況且我們走路要越輕省越好,若是帶書籍,不上三五本就很麻煩啦。好吧,你若是一定要時,我下次就給你帶幾本來。”說話時,金權又來把他叫去。



    祖鳳跑到金成寨裏,瞧見三四個嘍囉坐在那裏,早猜着好事又來了。金成起來對祖鳳說道:“方纔欽哥和琉哥來報了兩宗肥事:第一是樑老太爺過幾天要出門,我們可以把他拿回來。他兒子現時在京做大官,必定要拿好些錢財來贖回去;第二件是寧陽鐵路這幾個月常有金山丁 往來。我想找一個好日子,把他們全網打來。我且問你辦哪一樣最好?劫火車雖說富足一點,但是要用許多手腳。若是劫樑老太爺,只須五六個人就夠了。”祖鳳沉吟半晌說:“我想劫火車好一點。若要多用人,我們可以招聚些。”金成說:“那麼,你就先到各山寨去招人吧。約好了我們再出發。”



    那日下午,火車從北街開行。搭客約有二百餘人,金成、祖鳳和好些嘍囉都扮做搭客,分據在二、三等車裏。祖鳳拿出時計來一看,低聲對坐在身邊的同伴說:“三點半了,快預備着。”他說完把窗門託下來,往外直望。那時火車快到汾水江地界,正在蒲葵園或芭蕉園中穿行,從窗一望都是綠色的葉子,連人影也不見。走的時候,車忽然停住。祖鳳、金成和其餘的都拿出手槍來,指着搭客說:“是伶俐人就不要下車。個個人都得坐定,不許站起來。”他們說的時候,好些賊從蒲葵園裏鑽出來,各人都有兇器在手裏。那班賊上了車,就對金成說:“先把頭、二等車封鎖起來,我們再來驗這班孤寒鬼。”他們分頭擋住頭、二等的車門,把那班三等客逐個驗過。教每人都伸手出來給他們瞧。若是手長得幼嫩一點的就把他留住。其餘粗手、赤腳、肩上有瘢和皮膚粗黑的人,都讓他們下車。他們對那班人說:“饒了你們這些窮鬼吧。把東西留下,快走。不然,要你們的命。”祖鳳把客人所看的書報、小說胡亂搶了幾本藏在自己懷中,然後押着那班被擄的下來。



    他們把留住的客人,一個夾一個下來。其中有男的,有女的,有金山丁、官僚、學生、工人和管車的,一共有九十六人。那裏離河不遠,嘍囉們早已預備了小汽船在河邊等候。他們將這九十六人趕入船裏,一個挨一個坐着。且用槍指着,不許客人聲張。船走了約有二點鐘的光景,才停了輪,那時天已黑了。他們上岸,穿過幾叢樹林,到了一所荒寨。金成吩咐衆嘍囉說:“你們先去弄東西吃。今晚就讓這些貨在這裏。挑兩三個女人送到我那裏去,再問鳳哥、權哥們要不要。若是有剩就隨你們的便。”嘍囉們都遵着命令,各人辦各人的事去了。



    第二天早晨,衆賊都圍在金成身邊,聽候調遣。金成對金權說:“女人都讓你去辦吧。有錢的叫她家裏來贖;其餘的,或是放回或是送到澳門去,都隨你的便。”他又把那些男子的姓名、住址問明白,派嘍囉各處去打聽,預備向他們家裏拿相當的金錢來贖回去。嘍囉們帶了幾個外省人來到他跟前。他一問了,知道是做官、當委員的,就大罵說:“你們這些該死的,只會鏟地皮,和與我們做對頭,今天到我手裏,別再想活着。人來,把他們捆在樹上,槍斃。”衆嘍囉七手八腳,不一會都把他們打死了。



    三五天後,被派出去的嘍囉都回來報各人家裏的景況。金成叫各人寫信回家取錢,叫祖鳳檢閱他們的書信。祖鳳在信裏瞧見一句“被綠林之豪擄去……七月三十日以前……”和“六年七月十九”,就叫那寫信的人來說:“你這信,到底包藏些什麼暗號?你要請官兵來拿我們麼?”他指着“綠林”“擄”“六年七月”等字,問說:“這些是什麼字?若說不出來,就要你的狗命。現在明明是六月,爲何寫六年七月?”祖鳳不認得那些字,思疑裏面有別的意思。所以對着那人說:“凡我不認得的字都不許寫,你就改作‘被山大王捉去’,和‘丁巳六月’吧。以後再這樣,可就不饒你了。



    曉得麼?”檢閱時,金權帶了兩個人來,說:“這兩個人實在是窮,放了他們吧。”祖鳳說:“金成說放就放,我不管。 ”他就跑到金成那裏說:“放了他們吧。”金成說:“不。咱們決不能白放人。他們雖然窮,命還是有用的。咱們就要他們的命來警戒那些有錢而不肯拿出來的人。你且把他們捆在那邊,再叫那班人出來瞧。”金成瞧那些俘虜出來,就對他們說:“你們都瞧那兩個人就是有錢不肯花的。你們若不趕快叫家裏拿錢來,我必要一天把你們當中的人槍斃兩個,像他們現在一樣。”衆人見他們二人死了,都嚇得哆嗦起來。祖鳳說:“你們若是精乖,就得速速拿錢來,省得死在這裏。”



    他們在那寨里正擺佈得有條有理,一個嘍囉來回報說:“官軍已到北街了。”金成說:“那麼,我們就把這些人分開吧。我和祖鳳、金權同在一處,將二十人給我們帶去。剩下的叫金球和金勝分頭帶走。”祖鳳把四個司機人帶來,說:“這四個是工人,家裏也沒有什麼錢,不如放了他們吧。”金成說:“鳳哥,你的打算差了。咱們時常要在鐵路上往來,若是放他們回去,將來的禍根不小。我想還是請他們去見閻王好一點。”



    他們把那幾個司機人殺掉以後,各頭目帶着自己的俘虜分頭逃走。金成、祖鳳和金權帶着二十人,因爲天氣尚早,先叫他們伏在蒲葵園的葉下,到晚上才把他們帶出來。他走了一夜纔到山寨。上山後,祖鳳拿幾本書趕緊跑到自己的寨裏,對和鸞說:“我給你帶書來了。我們撾了好些違抗王師的人回來,現在滿山寨都是人哪。”和鸞接過書來瞧一瞧,說:“這有什麼用?”他悻悻地說:“你瞧!正經給你帶來,你又說沒用處。我早說了,倒不如多撾幾個人回來更好哪。”和鸞問:“怎麼說?”“我們撾人回來可以得着他們家裏的取贖錢。”和鸞又問:“怎樣叫他們來贖,若是不肯來,又怎辦?”祖鳳說:“若是要贖回去的話,他們家裏的人可以到澳門我們的店裏,拿二三斤鴉片或是幾箱好菸葉做開門禮,我們才和他講價。若不然,就把他們治死。”和鸞說:“這可不是近於強盜的行爲麼?”他心裏暗笑,口裏只答應說:“這是不得已的。”他恐怕被和鸞問住,就託故到金成寨裏去了。



    過不多的日子,那班俘虜已經被人贖回一大半。那晚該祖鳳的班送人下山。他用手巾把那幾個俘虜的眼睛縛住,才叫嘍囉們扶他們下山,自己在後頭跟着。他去後不到三點鐘的工夫,忽然山後一陣槍聲越響越近。金成和剩下的嘍囉各人攜着槍械下山迎敵。槍聲一呼一應,沒有片刻停止。和鸞嚇得不敢睡,眼瞧着天亮了,那槍聲還是不息。她瞧見山下一支人馬向山頂奔來,一面旗飄蕩着,卻認不得是哪一國的旗幟。她害怕得很,要跑到山洞裏躲藏。一出門,已有兩個兵追着她。她被迫到一個斷崖上頭,聽見一個兵說:“嚇,這裏還有那麼好的貨,咱們上前把她摟過來受用。”那兵方要進前,和鸞大聲喝道:“你們這些作亂的人,休得無禮!”二人不理會她,還是要進步。一個兵說:“呀,你會飛!”他們撾不着和鸞,正在互相埋怨。一個軍官來到,喝着說:“你們在這裏幹什麼?還不跟我到處搜去。”



    從這軍官的服裝看來,就知道他是一位少校。他的行動十分敏捷,像很能幹似的。他搜到和鸞所住的寨裏,無意中搜出她的衣服。又把壁上的琵琶拿下來,他見上面貼着一張紅紙條,寫着“表寸心”,底下還寫了她自己的名字。軍官就很是詫異,說:“哼,原來你在這裏!”他回頭對衆兵丁說:“拿住多少賊啦?”都說:”“也沒有。”



    “沒有。“女人呢?”他把衣物交給兵丁,叫他們先下山去,自己還在那裏找尋着。



    唉!他的尋找是白費的。他回到營裏,天色已是不早,就叫衛兵拿了一盞油燈來,把所得的東西翻來覆去地瞧着。他嘆息幾聲,把東西擱下,起來,在屋裏踱來踱去。半晌的工夫,他就拿起筆來寫一封信:



    賢妻如面:此次下鄉圍捕,於賊寨中搜出令姐衣物多件,然餘遍索山中,了無所得,寸心爲之悵然。憶昔年之年,餘猶以虐謔爲咎,今而後知其爲賊所擄也。茲命衛卒將衣物數事,先呈妝次,俟餘回時,再爲卿詳道之。



    夫禎白



    他把信封好,叫一個兵來將信件拿去。自己眼瞪瞪坐在那裏,把手向腿上一拍。門外的崗兵順着響處一望,彷彿聽着他的長官說:“啊,我現在才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你害殺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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